第219章(2/2)

范閒苦笑说道:「虽说你是位堂堂世子,但这阵势也太大了。每天来往于一石居的达官贵人不知有多少,你为了请我吃饭,却苦了旁人的口舌,只怕会惹人嫉恨。如果要清静,城西尽多去处。就算你喜欢这处口味,包个楼层便好,整个酒楼等着我们两个人,未免太招摇了些,靖王不说你,传到宫里去,也是不好。」

李弘成见他说的恳切,看着他有片刻没有说话,心里却是有些感动。笑着说道:「怕什么?只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那父王爱养花,我却爱摘花,行事向来孟浪。所谓浪荡世子的名号总是脱不了了,有什么关係。」

范閒知道以他地身份确实也摆得起这谱,笑着摇摇头:「你啊,都快成婚的人了,也不知道收敛一些。」

听他说到婚事,李弘成面露淡淡喜悦,却有些不好意思多谈此事,说道:「你也莫太过小意,要知道你如今手中的权力也算不小,加上你娶的那位好媳妇儿……我与你把话说白了吧。在宫中在府上,咱们这些做晚辈地自然要识些分寸,但若出了宫离了府。咱们便是真正的爷,管俅旁人说去!」

这话说的孟浪夸张嚣张,偏生从李弘成的嘴里说出来,却不惹人反感。

范閒在宫中也是憋了一肚子閒气,便只笑了笑。跟着他往楼中走去,谁知走到楼下,看着匾上潘龄大人亲书的「一石居」三个镏金大字。杨弘成顿住了脚步,将手一指问道:「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在哪儿吗?」

范閒笑了起来:「就是在这里。」

「是啊,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你这位大作风骨刻薄之评,连声说瞧不起所谓才子的傢伙,如今却成了天下最出名的大才子。」李弘成忍不住摇头笑道:「若你能想到一代大家庄墨韩临终传承于你,你当时还有心思骂这些才子?」

范閒想到这一年来的遭逢,也不免有些感怀,叹息道:「年头不知年尾事。也不怕你笑话,那时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初次入京,什么都没有见识过的私生子,腹中自然难免几大筐地牢骚。」

李弘成微笑看着他,知道面前这位年轻的朋友之所以能在一年内有如此大的变化,虽然有圣恩眷顾,范尚书暗中护持,联姻获势这三大要素,但对方如此年轻便做了监察院地提司,在御书房里有了座位,没有些真材实料,那是断然不能,更何况半閒斋诗集,数次出手,这都是天下人看得尽的佐证。

关于监察院的职司,其实京都里的权贵们并没有将陈萍萍与范閒直接联繫起来,只是认为这是陛下的意思,陈萍萍那条忠狗照旨行事而已。

「你虽然老拉我逛流晶河,但我却没有靠那半点儿才气去糊弈可怜女子。」范閒看着微怔地李弘成,哈哈笑着拍了他的肩膀:「所以那些狗屎才子,该骂的我还是得骂。」

在他心中,被他诗词糊弄过地海棠,自然不是个可怜女子。

……

……

他二人站在一石居酒楼之前「抚今追昔」,大发感慨,酒楼内的掌柜伙计们却是紧张万分,虽然不知道东家是怎么能请动世子将接风宴摆在这里,但如果小范大人回京后在外的第一顿饭,便是在一石居,酒楼的名声会上一个层阶不说,只怕日后打江南来的有钱书生们,都会挑着这儿来吃一顿,那银子还不是白花花的来?虽说一石居已经足够有名,但名权钱这三样东西,又有谁会嫌多呢?

好在他们没有紧张多久,李弘成与范閒就已经把臂走入酒楼,身后压在两端街口的王府护卫顿时收了回来,守在了酒楼的门口,同时早有伙计领着范府的马车与众长随去了别处。

吱呀一声,一石居地大门关上了,这只怕是酒楼在京都开业三十四年来的头一次。

关门之时,李弘成似乎无意间回头,却眼利地发现了几个穿着寻常服饰的密探,占据了酒楼四周的要害处。他心知肚明是贴身保护范閒的监察院人马,只是连他也拿不准是几处的人。世子心里叹息一声,对范閒说道:「你还说我嚣张,看你吃个饭都有监察院给你看门,出使则有虎卫给你保镖,论起嚣张,我还真不如你。」

此时二人已经拾阶上了三楼,两扇屏风一隔,一个并不大的圆桌已经摆好了几碟精美的「凉开口』,范閒也不与他客气,坐到凳子上才解释道:「虎卫是支给使团的,这不一回京就收了。至于监察院……」他苦笑道:「出了牛栏街那檔子事儿,你以为院里还敢放心让我一个人在京都里逛?」

说到此处,李弘成佯怒骂道:「你这小子也恁不够意思。闷声作气地就做了监察院的提司,看牛栏街后监察院紧张的模样,想来那时候你就已经是了……若不是刑部上闹了一出,我竟还要被蒙在鼓里。」

算来算去。牛栏街杀人事件地时候,范閒还没有一夜诗狂惊动圣上,世子其实也是在暗中套话,不止是他,连二皇子都始终没有完全想通透,圣上为什么如此信任范閒。

范閒也不解释,就着热毛巾擦了手,便开始抓着他喝酒,嘴上直说着出去久了,竟忘了京都酒水的滋味。李弘成苦笑着。心知对方不会向自己解释。

不一时,头巡菜上齐,知道世子爷与小范大人有话要讲。掌柜知客伙计们都知趣地没有多说什么,追了下去。范閒拿筷子尖划拉了一道鱼腹送嘴里吃了,咂巴了几下,一口酒送下,显得享受至极。

李弘成打量着他。取笑道:「放着一品熊掌不吃,尽和一条鱼过不去,还是脱不了你的狭窄格局。」

范閒脱口而出:「熊掌我所欲也。鱼,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熊掌而取鱼也。」

听他说的有趣,李弘成笑着问道:「为何?」

范閒一拍脑袋,哈哈笑着说道:「你不明白,纯是当年读书读迂地问题。」

……

……

既是接风宴,本来不应该如此冷清,但范閒昨夜里已经派人传了话。请世子念及旅途辛苦,千万莫要整一大堆人来陪着,加上世子也隐隐知道,因为那首小令范閒后院正在起火,所以也没有喊歌伎相陪。但李弘成也是位惯能温和待人的权贵子弟,二人本就相熟,讲些北齐的见闻,说说閒话,饮酒食菜,清淡却又适意,范閒终于可以做回七分真实的自己。反而吃的极为舒畅。

几通急酒过后,世子有些不堪酒力,指着范閒骂道:「听闻你在北齐喝酒,一喝就醉,怎么跑我面前却成了酒仙?」范閒精研药物,体内真气霸道,岂能被几杯水酒灌倒,上回在北齐与海棠饮酒之所以醉了,全是因为他想发洩一下多年来的郁闷,刻意求醉而已,这时听着李弘成的话,笑道:「你一大老爷们,我在你面前醉了有甚好处?」

李弘成忽然面露神往之色,轻声问道:「那位海棠姑娘……真的貌若天仙吗?」

范閒一口酒喷了出来,幸亏转的快,只是喷到了地上,连声笑骂道:「莫非你今天请我吃饭,为的便是这句话?」

酒过三巡,范閒越喝眼睛越亮,李弘成地醉意起来,指着范閒那张清秀的面容,说道:「范閒,你这次出使,也不知道遇着什么事,如今看你这张脸都有些不同。」

范閒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好奇问道:「有什么不同?」

李弘成挠挠头,将酒水洒了满地,似乎在想如此措辞,半晌之后才大笑说道:「如果说以往地你,脸上也是如现在一般带着浅浅微笑,看着让人想亲近你,但总是隐着一丝隔膜,似乎不想旁人离你太近。而如今你的笑容却没有那丝刻意的纯,只是让人心安,眸中清明,不论是言谈还是作派,都像是一块被打磨了的璞玉,温润无比。」

范閒极应景的笑了笑,心想这大概便是山洞一夜给自己带来地变化吧,自己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从内心深处开始将自己视作这个世界的一分子,开始为自己的将来做真正地谋划,发乎内,形诸外,自然有变化。

……

……

李弘成渐渐醉了,范閒却是无比清醒。

「我知道,今天宫中定了你掌内库。」李弘成似乎有些醉意难堪,「将来你手掌里可得漏些汤水给我。」

虽说是玩笑话,但以他世子的身份说了出来,已是给足了范閒面子。范閒不由有些诧异,看了他两眼,轻声问道:「你家世袭王爵,理这些事作甚?难道陛下还能亏欠了你家。」

李弘成面露嘲弄之色。大着舌头说道:「你也知道我花销大,虽说庆余堂也有位掌柜在帮王府理着财,有些进帐,可是哪里够……」他叹了一声。「你也知道我家那位虽说是陛下的亲兄弟,但这么些年都不愿意做些事,就连入宫看祖母也是月行一次,倔犟的狠,一个閒散王爷,自然孝敬的人就少了。而我碍于身份,也不好放下架子与那些知州郡守们打交道,自然就会有些手头不趁地时候。」

范閒似乎有些意外,讷讷不知如何言语:「这话放在外面说,断是没有人信的。」

李弘成一挥手。酒气四溢,冷笑道:「空有亲贵之名,屁用都没有。你也甭不好意思。内库终归是朝廷的,该你捞的时候,千万可别客气,想这些年姑母理着内库,太子不知道从中得了多少好处。连被你整倒地老郭家抄家的时候,就生生抄了十三万两白银出来,内库亏空?你若去梧州的太子行宫瞧瞧。便知道这些民脂民膏去了哪里。」

范閒心头微动,知道世子这话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

……

……

看着醉倒在桌上的靖王世子,范閒的心里闪过一丝冷笑,想来还是五竹叔说的对,这个世界是真没有一个人值得相信的。北齐之行,多有感触,心知友情难得,所以今夜明知道李弘成是借接风的名义,代表二皇子向京中宣告自己与二皇子党的亲密关係。但依然没有拒绝,但料不到这位世子会当着自己地面撒这么大一个谎。

李弘成,靖王世子,他手下一位亲信,一直暗中理着流晶河上的所有皮肉生意,虽说这生意并不光彩,似乎与世子这种身份配不上,但却在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着大批银两。世子的行事极为隐秘,如果不是范閒去年夏天曾经派人查过那个叫做袁梦地红倌人,只怕连监察院二处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也难怪他敢当着范閒的面哭穷。

不过范閒也清楚,二皇子不见得是看上了内库的银钱,只是信阳长公主掌舵期间,东宫一定在内库里做了许多手脚,也许二皇子只是打算倚重范閒,想从这条路上将太子掀下马来!

而且他也明白,世子这番话假中有真,确实有些王公贵族过的并不是那般如意,就连自己,如果不是有书局撑着,家中另有位国库大管家,只怕也会要到处伸手。没有人孝敬,难道只靠朝廷的那点儿俸禄?

宴已残,酒已尽,范閒拍了李弘成两下,见没有反应,他也懒得再理李弘成是真醉还是装醉,便佯作踉跄扶着酒桌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早有掌柜通知了两边地亲随上来侍候着。

一石居木门已开,初秋夜风吹拂进来,范閒摇了摇头,试图待友以诚,却不得反应,不免有些失望。

正在这时,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人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诚惶诚恐地对范閒行了一个大礼。范閒略略偏身,眉头微皱,心想李弘成既然将这楼子都包了,门外都有护卫,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看见范大人脸上地疑惑,赶紧卑微应道:「在下崔清泉,一石居的东家,请范大人安。」

原来是一石居的东家,估计是过来拍马屁,范閒正下意识里准备笑一笑,忽然想到这个姓氏,皱眉问道:「崔?」

崔清泉小意陪笑道:「正是,族中大人们本想请自前来拜谢大人在北方调教二公子的大恩大德,只是心知小范大人诗华书气,不喜这等行事,所以命小的今日好生侍候大人。」

范閒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知道崔族是在京中颇有根基的名门大族,行商北方,这次在上京跪在使团雨夜中向自己乞命的崔公子便是他们的人,想来是崔氏知道儿子得罪了自己,所以千方百计地想圆了此事。

崔清泉很识趣地没有上前,只是递了一个盒子过来,说道:「是枝矮山参,虽然不怎么大补,但用来醒酒是最好的,已经洗净,生嚼最佳。」

范閒点了点头,籐子京在一旁接了过来。

穿过长街地马车上,范閒掀开膝上的盒子,发现哪里有什么矮山参,竟是厚厚一迭子银票,皱眉一翻,发现竟足足有两万两!

籐子京坐在他的对面,瞠目结舌说道:「这崔家好大的手笔。」

范閒面色不变,心里其实却也有些吃惊,这得是澹泊书局多久的收入,对方竟然这般轻鬆地送了过来。当然他也明白,崔氏如果还想做内库往北的行商,就一定要将自己巴结好。联想着今日出宫入宫一路所受礼遇,他不由叹了一口气,虽然两世为人,心性较诸一般人要坚毅的多,但此时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权力所带来的感觉,有也些微微惘然。

不过崔氏这钱算是白送了,范閒既然早就拿定了主意,日后崔氏也只有给长公主陪葬的份儿,想到此处,他对世子的厌憎之心才淡了些,毕竟人生一世,说到底依然是互相利用而已,只是自己有些不喜李弘成将自己当傻瓜一样看待,终究还是想存着这位朋友。

籐子京看着大少爷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皱眉道:「这样合适吗?」

范閒望着他笑了笑,说道:「世子先前送了我一句话:出宫离府之后,咱就是真正的爷,有什么不合适的?」

……

……

车至一条僻静街巷处,天上月儿将至中天,银光柔淡,范閒下了马车,让王府众人先回了,籐子京知道他身边一直有队监察院官吏在暗中保护,所以没有多话。

他对着阴影处招了招手,一位监察院的密探悄无声息走了过来,他也是启年小组的第一批人,算得上是范閒的贴身心腹。范閒望着他说道:「邓子越,明日传密令回院,查一查吏部尚书、钦天监监正,左副都御使,与崔氏门下的那些产业有没有瓜葛。」

邓子越霍然抬首,两隻眼睛大又亮:「提司大人,无旨不能查皇室。」他在监察院中的品级极高,所以隐隐知道,这三位大臣的背后,都是二皇子。

范閒皱眉挥挥手:「只是几个大臣,暗查而已,你惊惧什么?」

邓子越知道自己的表现已经让提司大人不满意了,赶紧应下。

范閒看着他,又加了一句:「王启年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你既然接了他的任,就要学会这一点。」

邓子越悚然应命,然后看着眼前突然间多了一个盒子,他不敢打开,只好抱在怀里,跟着负手散步的范大人往前走着,终于鼓足勇气问道:「大人,小的今后与院中联络如何走?」他也不知道这句算不算该问的话。

范閒停住了脚步,笑着说道:「不要经过正式途径,那会记册,你直接找一处的沐铁。」

「是。」

范閒抬步往前走去,难得欣赏一下久别之后深夜的京都,这种机会他不想放过,只是丢下了一句话。

「这盒子不是给你的,是给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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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一处

京都的夜晚,比北齐上京的夜晚要显得清静少许,庆国人似乎还没有习惯所谓盛世年华,所以大多数时候,还是习惯夜晚在家里待着,当然,那些流晶河上的花舫,城西的青楼不在此类中。

范閒负着手,在夜色中缓步前行,邓子越抱着个盒子跟在他身后数步,忽然间范閒停下了脚步,对着身前身后那些黑暗处招了招手,隐藏在黑暗中专门负责保护他安全的那些监察院吏员,有些不知所以地现了身。

「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你们在我身边,何必还要刻意留在黑暗里。」范閒笑着说道。

邓子越苦笑着解释道:「朝官们不喜欢看着监察院的密探在街上,百姓们也多有畏惧之感……只怕对大人影响不好。」

范閒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笑着说道:「你们老在人房顶上走,难道不怕影响别人睡觉?」

众下属面面觑,却也是依着提司大人的意思,来到了街上。这些人都是当初在监察院里并不怎么得志的官员,王启年受命组建启年小组的时候,也很用了些心思,找的都是些合用之人。如今启年小组里的人跟着范提司,在院中可谓是春风得意,不论是去八大处里哪边交待公务,对方总是恭恭敬敬,而且每月除了俸禄之外,还有很大的一笔津贴,这种转变让他们深觉跟着范提司,实在是很幸运的一件事情。

时近中夜,气温渐低,邓子越赶前几步。将一件薄薄的黑色风衣搭在了范閒的身上,然后马上退回到自己地位置。一行七八人向前走去,众人都穿着监察院特製的那种黑色单衣,下摆在膝盖之上。衣料并不怎么反光,看上去有一种阴沉的观感。

月光下,一行人正保持着一种很有味道的距离,沉默而同步地将范閒拱卫在正中,向着前方行去,银光如雪,黑衣如墨。

第二日,范閒就去了天河大道旁地那个建筑。监察院。

他一路往里走去,一路都有面色平静的监察院官员向他低身行礼。

「提司大人早安。」

「范提司早。」

他一一含笑应过,脚下未停。向院后的那个房间走了过去。推门而入,然后发现八大处的七个头目已经到齐了。

范閒微微欠身,拱手向众人行了一礼。那七位头目不敢托大,赶紧站起身来回了一礼,尤其是四处的言若海看着范閒更是面色喜悦,微有感激,想来这两天在家中与言冰云父子和睦。心情不错,只有陈萍萍坐在长桌尽头的那张轮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咳了一声,坐到了陈萍萍右手边的那位座位上。有些意外没有发现老师的身影,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陈萍萍双手轻轻抚摩着膝盖,用微尖的声音轻声说道:「他去江南快活去了,我也管不住他。」

范閒笑了笑,压低了声音,眼视前方,说道:「什么时候你也出去玩去?」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说道:「那得看你什么时候有能力接班。」

监察院极少有这种会议。恰好范閒来的两次都碰着了,当然,这两次会议与他也都有扯脱不开地关係。在听取了范閒关于北齐之行的汇报之后,众官员都放下心来,只要北面的密谍网路没有遭到致命性地毁灭,其它地其实都无所谓。

至于范閒提名王启年暂时处理北方一应事务,众人也没有太大的异议,一方面范閒身为提司有这个权力。二来王启年在院中的资历也足够久,如果不是他当初自己不争气,只怕如今也是一方头目,既然他机缘巧合跟了范提司,范提司让自己人向上晋一级,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举动。三来,北面那摊子实在是个危险的买卖,看看四处言大人家公子地遭遇就知道了。

但接下来宣布的院内人事安排,就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院中官员一直以为,在一处朱格自尽之后,那个一直空着地位置,之所以院长大人始终没有喊人接手,为的便是等小言公子回国之后接任,没有想到院长大人宣布的任命中,言冰云竟然任了四处头目。如果他到了四处,那一处归谁管理?言若海大人呢?

陈萍萍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帘:「若海在院子里待久了,有些腻了,所以自请辞去四处职务,明日发文去吏部,在京中谋个閒职养老吧。」看模样,陈萍萍并不是很高兴于言若海的自请去职,但言若海这一年里天天忧心儿子的死活,竟是真的有些厌倦子院中的生活,加上他自己也清楚,院中八大处,总不可能让自己言家同时出现两位头目,为了给言冰云腾位置,他只有抢先辞职。

监察院八大处头目,看似品级不高,但实际上却是手中握有大权的职司,就算是各部侍郎,也不敢轻易得罪。

范閒看了言若海一眼,发现他的眼角果然有些疲倦之意,又有一丝解脱欢愉之意。

既然院长与言大人已经安排好了四处地后手,众人也就不再多言,此时二处头目问道:「一处的位置空了这么久,总要有人打理才是,沐铁……」他摇了摇头:「忠诚自然无二,只是这位大人只会拍马屁,能力还是弱了些,一处是院内最关键的部门之一,总掌京中官员的监察,总需要有个得力的人才行。」

其他的几位头目也纷纷点头称是,一处是八大处里最光鲜的位置,这几位八大处的老闆,既然不像言若海那样激流勇退,自然谁都想更进一步。

陈萍萍缓缓转头,看了脸上犹有狐疑之色的范閒一眼,开口说道:「自今起,一处不设头目,转由范提司全权管理。」

这话说的轻,但落在众人的心中却是极重,众人顿时将心中那点儿争权夺利之心全数驱散,和谁争,也不敢和范提司争,他本来就是自己这些人的上司,明显将来是要接陈院长班的大人物,此时兼管一处,谁敢多话?

但众人心头也自凛然,提司之权本就少有限制,如今范大人兼管一处,那一处的事务也不再需要院里亲手安排,反而是其它的部门都要配合一处,如此一来,一处的地位只怕又会再提高半个级别。换句话说,范提司就是一处的君主,他说什么,一处便要做什么!

范閒也有些吃惊,为什么陈萍萍会让自己管理一处,转脸望着他说道:「院长,我做这个提司,已经很勉强了,从来没有经手过具体事务,贸然打理一处,只怕对院务……没什么好处。」

陈萍萍一句话,便定了调子:「没有具体事务的经验,所以把一处给你,就是为了让你长些经验。」

会议结束之后,院中的众下属纷纷向范閒道喜,只是监察院总比朝廷里别的部司官场风气要好些,所以范閒并没有听到太多不堪入耳的马屁声。众官离去之际,言若海却专门留了下来,向范閒道了声谢。

范閒心中有些不为人知的隐隐惭愧,赶紧笑着说道:「我与冰云一见如故,再说都是院务,我实在也没有出什么力,言大人切莫这么说,惭愧晚辈了。」

言若海见他不居功,对这位年轻的贵人更是欣赏,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过几天,我上帖子请范大人来府上坐坐。」

「一定,一定。」范閒不会拒绝,心里也奇怪那位沈大小姐如今在言府里是什么模样。

……

……

房里只剩下陈萍萍与范閒两个人。

「胡闹。」陈萍萍皱眉望着他,「我知道冰云这孩子心性沉稳,绝不会将那个女人带回京都,想来这都是你的主意。」

世人皆惧陈萍萍,但范閒在他面前却总是嘻嘻哈哈地扮演一位晚辈的角色,乱叫了一通冤枉之后说道:「院长大人,这和下官可没关係,那位沈大小姐一入使团,便始终待在大公主的车驾上,我总不好强行拖下来杀了。」

陈萍萍瞇着眼睛说道:「回京途中,我一直让黑骑跟着使团,如果不是你示意,那个女人怎么可能单骑闯入使团?」

范閒一窒,不知从何解释,半晌后叹息道:「总不是一段孽缘。」

陈萍萍打心里无比疼爱这个年轻人,也舍不得多加责备,转而呵斥道:「为什么你要让启年小组亮出行迹?」

范閒知道这事瞒不过对方,早就想好了应答,微笑说道:「因为我想让院子变得光明正大一些,老缩在黑暗里,惹那么多人害怕咱们,没那个必要。」

「光明正大?」陈萍萍皱眉道:「你有这个心思,也算是好的。」

范閒替他将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轻声说道:「慢慢来,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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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里来了位年轻人

「只争朝夕,如何不急?」陈萍萍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光滑无须的下颌让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愈发地深,苍老之态尽显,「你要记住,我比肖恩小不了多少。」

范閒默然,从面前这位老跛子的身上嗅出某种灰灰的气息,强自收敛心神,将出使途中一些隐秘事报告了一下,只是没有洩露自己曾经与肖恩在山洞里做了一夜长谈,自己已经知道了神庙的具体位置。

「司理理什么时候能入宫?」陈萍萍似乎对于千里遥控那个女人很有信心。

范閒微微皱眉,思考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接触到司理理的那个弟弟,随口应道:「我与某些人正在进行安排,对于北齐朝廷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应该不难。」

陈萍萍点点头,转而说道:「你也清楚,一处的位置本来是留给言冰云的。只是没有想到言若海居然年纪轻轻就想养老了,言冰云一直在他父亲的手下做事,对于整个四处非常熟悉,留在四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一处扔给了你,你多用些心。」

范閒瞇着眼睛说道:「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吗?」

陈萍萍古怪笑着望向他的眼睛:「有很多方面需要你注意。其实陛下一直希望你把一处重新给起来,毕竟京官多在机枢,如果不看紧点儿,让他们与皇子们走的太近,总会有些麻烦。」

范閒心头一凛,开始暗暗咒骂起宫中那位,你儿子们闹腾着,凭什么让我去灭火?

陈萍萍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下轮椅的扶手,他的手指指节突出,就像竹子的节一样。范閒侧身看着,听着扶手发出的咚咚声音,才知道原来这扶手中空,与竹子一般,不免有了一种奇怪的联想,这位庆国最森严恐怖的老人,与风中劲竹一般有节气?

「这次在北边做得不错。」陈萍萍说道:「你让王启年留在那里,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过一天陛下不发话,你一天就不能动手。」

范閒皱眉道:「长公主从那条线上捞了不少钱。您也知道我年后就要接手内库,如果不在接手前把这条线扫荡干净,我接手那个烂摊子,做不出成绩来,怎么向天下交待?」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说道:「崔氏替长公主出面,向北方贩卖货物,你如果把这条线连锅端了,有没有合适的人接手?」

范閒以为他有什么好介绍,于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陈萍萍摇摇手:「这件事情我会向陛下禀报,陛下也觉得长公主这些年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不过毕竟都是一家人。他如果不肯动口,你就不要动手……你要知道,院子也是希望你能将内库牢牢掌控在手中,一来你本身就是提司,二来你要清楚。监察院如今能够在三院六部之中保有如今的地位,与内库也是分不开的。」

范閒问道:「这是个什么说法?」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用阴沉的声音缓缓解释道:「监察院司监察百官之权。所以就不能与这些部院发生任何关係,国务与院务向来分得极开。监察院一年所耗经费实在是个大数目,但这么多年了,没有一分钱是从国库里拔出来,所以不论是户部还是旁的部,都无法对院里指手划脚,这便是所谓的独立性。」

范閒明白了:「监察院的经费俸禄,都是直接从内库的利润中划拔。」

「不错。」陈萍萍继续说道:「这是当年你母亲定的铁规矩。为的的就是院子与天下官员们撕脱开来。所以你将来要执掌这个院子,就要为院中几千位官员还有那些外围的人手做打算,内库越健康,监察院的经济根基就越结实,就可以始终保持这种独立的地位。」

陈萍萍冷笑道:「从十三年前那场流血开始,陛下已经不知道弄了多少次新政,老军部改成军事院,如今又改成枢密院,又重设兵部,这只是一个缩影。这些名目上的事情,改来改去,看似没有什么骨子里的影响,实际上却已经将这些部司揉成了一大堆麵团,而监察院之所以始终如初,靠的就是所谓独立性。」

范閒苦笑道:「这还不是陛下一句话。」

「所以你要争!」陈萍萍寒意十足地盯着他的眼睛,「将来如果有一天,宫中要将监察院揉碎了,你一定要争!如果监察院也变成了大理寺这种破烂玩意儿,咱们的大庆朝……只怕也会慢慢变成当年大魏那种破破烂玩意儿!」

范閒明白老跛子心中忧虑,自己比他多了一世见识,自然明白所谓监察机构独立性的重要。

「所以说,内库与监察院,本就是一体两生的东西。」陈萍萍一字一句说道:「你父亲那想法实在幼稚!要掌内库,你必须手中有权,牢牢地控制住这个院子!而要控制住这个院子,你就要保证这个院子的供血!不要小看钱这个东西,这个小东西,足可以毁灭天下控制最严的组织。」

见他论及父亲,范閒身为儿子自然不能多话,只得沉默受教。

当天范閒就去了一处,正式走马上任,一处的衙门并不在监察院那个方方正正,外面涂着灰黑色的建筑之中,而是在城东大理寺旁的一个院子里,看那大门还是庄严肃然,只是门口那块牌子,却险些让范閒喷了充当马伕的籐子京一脸口水。

他扶着马车壁,强忍着内心的笑意,看着那个自己觉得很不伦不类的牌子:

「钦命大庆朝监察院第一分理处」

范閒顿时产生了一种时光混流的荒谬感觉,以为自己是来到了另一个时空中,某个以油田着称的城市的检察院门口。

轻车简从,事先也没有和沐铁打招呼,院里公文也还没有下发。所以一处的那些监察院官员们,并不知道今天会来新的头目,门房处的人看着衙门口的马车好一阵嘀咕,心想外面站着的那位年轻人,像个傻子一样地捧腹笑着,真是白瞎了那张漂亮脸蛋儿,站了半天又不进来,究竟是干嘛嘀?

这时候范閒已经领着邓子越和几个心腹往里走了,籐子京不肯进去,从心里还是愿意离监察院这种地方远些。门房是今年近半百的老头儿,赶紧走了出来,拦道:「几位大人,有什么贵干?」

范閒微微一怔,心想自己第一次贸然闯进监察院的时候。都没有人拦自己,那是因为没有閒杂人等会跑到监察院去閒逛。他脑子转的极快,看着这个门房来拦自己,心想这个一处难道平时有许多官员来串门子?

他今天虽然没有穿官服,但邓子越几个人还是穿着监察院的服饰,所以那个门房弄不清楚他们身份,语气也还比较柔和。

范閒没有理他,径直往里走去,邓子越将手一拦,拦住了那个老头,几个人便直接走进了衙门里。

一进衙门,范閒才发现这个一处果然是与众不同,不说没有人上来迎着自己询问一二,走了几间房,发现房中竟然是空空荡荡。正当值的时候,却是一个人都没有。他有些疑惑,到了偏厅自寻了个椅子坐了下来,隐隐听到衙门后方传来阵阵喧哗之声。

启年小组里有好几个原一处的吏员,今日跟着提司大人的,也恰好有一个,此人姓苏名文茂,见大人脸色不豫,赶紧跑到签房去寻当值的官员。不料竟是没有找到。苏文茂也自纳闷,心想自己离开一处不过一年,怎么衙门里整个的气氛都变得有些怪异了,幸好是一处的老人,找不到人,还能找得到茶与热水,赶紧恭恭敬敬地泡了杯茶,端到了范閒面前。

范閒也不着急,手捧着茶碗轻轻啜着,像朝中那些老大臣一样摆着沉稳的谱儿。

邓子越瞪了苏文茂一眼,意思是说,怎么半天没找个人出来?苏文茂站在范閒的身边,半倚着身子,一脸苦笑,哪敢回应,实在是没有想到堂堂监察院一处,在陈院长的威严之下,竟变成了一般閒散衙门的模样。

门房在门外探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几位大人只是在喝茶,估模是等人,也懒得再理会。于是几人就这般尴尬地坐在厅中,范閒有些不耐了,站起身来,示意他们几个坐着,而自己却是走到了厅旁的柜上,开始翻拣那些早已经蒙着灰尘的案卷,心里想着,居然没有人来拦自己,这一处的纲纪也实在败坏得狠。

忽然有几个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了进来,看他们身上服饰都是监察院的官员,手里还提着个大竹筐子,筐中用冰镇着鱼,看样子还挺新鲜。这些人路过范閒一行时,正眼都没有看一下,只是有一位瞥见了苏文茂,大笑着喊道:「老苏,你今儿怎么有空回来坐坐?」

苏文茂满脸尴尬,却又看见了角落里范閒的手势,只得赔笑说道:「今儿个提司在院里述职,我们几个没事儿,带着哥几个来逛逛。」一路北上,启年小组是知道范閒的手段的,积威之下,竟是半个字都不敢提醒。

那人一拍手掌,喊其余人先将那筐鱼拎进去,面露艷羡之色对苏文茂说道:「老苏你如今可是飞黄腾达了,跟着那位小爷,这个后还不得横着走?」

苏文茂斟酌着措辞,小意回答道:「提司大人要求严明,我可不敢仗着他老人家的名头,在外面胡来。」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不谈那些了,反正这些好事儿也轮不到咱们一处,走走走……」他同时招呼着邓子越那几个同僚,「既然来了,就不要先走,院子里那会要开多久,大伙儿都清楚,先随我进去搓两把也好。」

邓子越冷哼一声,将脸转到一边。那人见他不给面子,脸上也露出尴尬之色,心里恨恨想着,不就是抱着了范提司的大腿吗?神气什么?也不再理他们,只与苏文茂閒聊了几句,便准备离开。

恰在这时,范閒走了出来,满脸温和问道:「这位大哥,先前看你们装了一筐,中午准备吃这个?只怕我也要叨扰一顿。」

衙门里光线暗,那人没有看清楚范閒面貌,只知道是位年轻人,呵呵笑着说道:「那可舍不得吃,待会儿分发回家。」

「噢?看来是挺名贵的鱼了,不然也不会用冰装着。」范閒说道。

「那是!」那人斜着眼看了邓子越一眼,面露骄傲之色,「南方八百里加急运来的云梦鱼,大湖里捞起来的,鲜美得很,不用冰镇着早坏了,这京都城里,就算是那些极品大臣,想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也就是军部有这个能耐,也亏得咱们是堂堂监察院一处,不然哪里有这等好口福。」

「原来是军部送过来的。」范閒微微一笑,知道京都各部司肯定会一力讨好一处,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下功夫,

那人一拱手道:「不说了,诸位既然是等提司大人散会,那就稍坐会儿,我先进去把自家那条鱼给拎着了,再出来陪几位说话。」

范閒说道:「不慌,我们来还有件事情要拜访沐大人,只是一直没找着人,还请这位兄台帮个忙。」

那人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我当是多大事儿,我去通报去,你们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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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笑嘻嘻地往后院走着,一离开范閒几人的视线后,脸色却马上变了,一路小跑进了衙门后方的一个房间,一脚将门踢开!

房内正有几个人正坐在桌上将麻将子儿搓得欢腾,被他这么一扰,吓了一跳,不由高声骂了起来。坐在主位上的沐铁更是面色不善,一颗青翠欲滴的麻将子儿化作暗器扔了过去,骂道:「奔丧啊你!几条鱼也把你馋成这样。」

那人哆哆嗦嗦道:「沐大人,处里来了位年轻人。」

沐铁皱了皱眉头,自矜:「什么人啊?如果是相熟的,就带过来,我可舍不得手上这把好牌。」

「不熟。」那人颤抖着声音说道:「不过苏文茂也跟着,我估摸着……会不会是……那位小爷来了?」

沐铁悚然一惊,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你说话要负责任!」他吓得站起身来原地绕了几个圈,惶急问道:「真是提司大人?」

「估摸着是。」那人满脸委屈:「当着他面,我可不敢认他,假装不识,赶紧来通知大人一声,若真是范提司,您可得留意一些。」

沐铁满脸惊慌,赶紧吩咐手下撒了牌桌,重新布置成办公的模样,一路小跑带着那人往衙门前厅赶去,一路跑一路说着:「风儿啊,记你一功,回去让你婶婶给你介绍门好亲事……娘的,这提司大人怎么说来就来了,幸亏你反应机灵……真不愧是咱们钦命监察院一处的!这情报伪装工作设有丢下,很好,很好!」

被称为风儿的这位密探,将手上的冰水往屁股后的衣衫上抹着,说道:「是沐大人领导有方,领导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