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1/2)

九月里

一等男爵,正二品。

范閒在心里琢磨着这爵位的轻重,担心受爵会惹出一些非议来。其实这也是他过于小心谨慎了些,虽然出使北齐在明面上不是什么艰险事,但毕竟也算是趟苦差,春初朝议上陛下驳了林宰相与范侍郎的面子,硬将他踢出京都,虽说事后将范建提成了尚书,但此时再给范閒加个男爵的封位,在世人眼中,也只是对范府的第二次补偿而已,没有人会觉得太过惊奇。

更何况自从入京之后,世人皆知,之所以宫中那位万岁爷对范家的小子欣赏的厉害,一大半的原因便在所谓文采之上,恰好迎合了圣上励行文治的大方略,范閒此次在北齐又挣了一马车书的面子回国,陛下自然是要赏的。

虽说以范閒目前的职司来说,也瞧不大上区区男爵,但封爵终是论亲论贵,对于行事来说,总是会有些好处,他望着父亲说道:「旨意大约什么时候下来?」

此时父子二人已经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范閒拣此次出使行程里不怎么隐密的部分讲了些,每当要涉及院中事务时,还未等他面露为难之色,范尚书已是抢先摆手,让他跳了过去。

其实说到底,范閒自幼生长在澹州,入京后也极少与父亲交流,说话的场所竟大部分是在这间简单而别緻的书房内,所以论及感情,实在是有些欠奉,但不知怎的,此时他看着范建鬓角华发渐生。又联想起北齐那些当年的风流人物已然风吹雨打去,心头却是黯然之中带了一丝欠疚。

院长大人说的对,司南伯不欠范閒什么,范閒欠他许多。

「明天入宫。大概便会发明旨。」范尚书闭着眼睛,喝着柳氏每夜兑好地果浆,似乎颇为享受,「这次在北面你做的不错,陈院长多有请功,陛下也很是欣赏。」

范閒心想此行北齐,除了自己的那些隐秘事外,其实根本没有为朝廷做些什么,包括言冰云的回国,也只是顺路之事。绝对不能算是出力,不由苦笑道:「其实这一路往返,我实在是没有做什么。」

「有时候。什么也不做,才真是做地不错。」范尚书缓缓睁开了眼睛。

范閒心头微凛,以为父亲是要藉机教训自己在京都城外与大皇子争道的事情,不料范建竟是对此事一言不发,反而将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以往与你说过许多次。不要与监察院靠的太近,没料到你竟然不听我的,被陈萍萍那老狗骗上了贼船……」

说到此处。范尚书似乎是真的有些不高兴:「安安稳稳守着内库,这在旁人看来,是何等难得的机会。」

范閒苦笑道:「孩儿倒是想,问题是您也知道,信阳那位可不甘心就这么放手,而且抢先挑起事来的也是她,我如果不入监察院,怎么能和这等人物抗衡。」

范尚书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件事情上确实是自己考虑的不周。没有想到长公主殿下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只好摆摆手说道:「她毕竟是陛下地亲妹妹,太后最疼的女儿,婉儿的亲生母亲,过去地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这话范閒信,虽然他并不相信父亲只是一位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的人,但也知道他对于皇室的忠诚是绝无二话,只是在允许的范围内为这一家大小谋求自己的利益,而且父亲一直强力要求自己远离监察院,也是不想自己牵涉到京都那些异常复杂阴险地政治斗争中。

只是……内库是钞票,官场是政治,而钞票与政治向来是一对孪生子,想来父亲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想清楚这一条定律。不过不论如何,范閒对司南伯的用心也自感激,说道:「请父亲放心,孩儿一定会小心谨慎。」

范建有些满意他地表态,问道:「只有真正的强者,才有资格去示弱,弱者本来就是孱弱之辈,哪里用得上一个示字,你自己考虑吧。」

范閒明白父亲的意思,笑了笑,忽然想到另一椿事,问道:「父亲,回京后能不能还让高达那七个人跟着我?」

范尚书看了儿子一眼,一向肃然的眼眸里却现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你也知道,为父只是代皇家训练管理虎卫,真正的调配权却在宫中,你若想留下那几名虎卫,我只好去宫中替你说说,不过估计陛下是不会允的。」

范閒苦笑了一下,他心里确实有些舍不得高达那七名长刀虎卫,身边有这样几个沉默高手当保镖,自己的安全会得到极大的保证,在雾渡河外地草甸上,七刀联手,竟是连海棠也占不得半分便宜,这等实力,较诸监察院六处的那些剑手来说,还要高了一个层级,更遑论自己最先前组建的启年小组。启年小组是他最贴身忠心的力量,虽然在王启年的调教下,不论是跟踪情报还是别的事务都已经慢慢成形,只可惜武力方面还是弱了些。

但他也明白,虎卫向来只是调配给皇子们做护卫用,像西路军的亲兵营里就有几位,那是负责大皇子的安全。虽然圣上偶尔也会将虎卫调到某位大臣身边,但那都是特殊任务,比如自己的岳父林宰相大人辞官归乡之时,圣上便派了四名虎卫随行,这是为了表彰宰相一生为国的功绩,而且要保证宰相路上的平安,等这具体事务完结之后,虎卫便会重新回到京中,消失在那些不起眼的民宅里。

范閒知道这么多,是因为范建一向负责替陛下操持这些事情,使团既然已经回京,那些虎卫再跟着自己,被皇家的人知晓了。不免会惹出一些大麻烦来。

范尚书看着儿子脸上流露出的可惜神情,不由笑了笑,心想这孩子虽然颇有其母之风,才力实殊世人。但毕竟还只是个年轻人罢了,他忍不住开口提醒道:「你走的日子,那个叫史阐立地秀才,时常来府上问安,我见过几面,确实是个有才而不外露的人物。」

范閒一怔,旋即明白,父亲在知道自己决意不自请削权离开监察院后,便开始为自己谋算这官场上的前程。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那几位门生。虽说自己在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已然确立。岳父宰相遗留在朝中地那些门生亦可裹助,但年月久了,总是需要有些自己的人在朝中能说话。

想明白了父亲心中所思。范閒不免有些感动,只是男儿一世,终学不会表露什么,只是向着父亲深深鞠了一躬。

范尚书挥挥手,让他请安回房。范閒想了想。关于妹妹的婚事还是不要太早开口,这种安排只能慢慢来的,便恭敬地退出房去。

看着范閒走出书房时挺拔的后背。范尚书的眼中不免流露出几分得意与安慰,有儿若此,父復何求?他轻轻喝尽了碗中最后一滴果浆,心知肚明这孩子早就猜到了什么,但以这孩子的心性而言,既然对方不说,自然无碍……范氏一族的前程,就看这孩子的了。

想到此节,范尚书不免有些佩服那位已经远离了庆国权力中心的林宰相。心说那位老狐狸运气着实不错,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地代价,辛苦了十几年,他倒好,只不过生了个女儿就得了。

九月里,平淡无聊,一切都好,只缺烦恼。

范閒坐在马车上,轻轻叩着车窗的木棂子,随着哪有些古怪的节奏哼着旁人听不懂地歌儿。入宫对于绝大多数臣子来说,都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但他只是觉得无聊,初一回京,与妻子父亲拿定了主意,竟是觉着这满朝上下,京都内外,暂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烦恼着自己,待会儿入宫受了爵,磕了头,再去院里把事情归拢归拢,似乎便又只有回苍山练跳崖去。

敲打着窗棂的手指忽然僵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妹妹的婚事,想起了李弘成这厮晚上要在流晶河上摆酒为自己接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平淡无聊的九月,原来竟是这般狗日地人生。

……

……

今日是大朝日,大清早的,便有许多大臣来到了宫门外候着。听说早年前有些老臣为了表示勤勉忠君之意,竟是大半夜的便开始准备朝服,赶在黎明到来之前来到宫门之外,就是为了等着宫门起匙地那道声音,等这些老臣子告老之后,许多天夜里听不到那吱呀呀的声音,竟是分外难受。

如今圣天子在位,最厌烦那等沽名之辈,所以大臣们是不敢太早来,却又不敢太晚来,不知道谁出的主意,有些大人们竟在新街口那处的茶楼包了位子,天刚擦着亮便起身离府,在茶楼的包间里候着,让随从们远远盯着宫门的动静,以便能够掐准时间去排队。

监察院提司并无品假一说,除了那位已经被人们淡忘了的神秘人物之外,范閒竟是庆国开国以来的头一位提司,所以如今还是只有太学四品的官阶,如果不是因为陛下要听使团覆命,他是断然没有上朝堂地资格,所以也没有什么朝服需要穿戴半天,清晨时分从范府出发,一路悠哉游哉,等他到了宫门的时候,却是比大多数的大臣要来的晚了许多。

人红遭人嫉,更何况是一位入京不过一年半便红的发紫的年轻后生,更何况这位后生还曾经撕过大部分京臣的脸面,生生整死了一位尚书,赶跑了一位尚书的傢伙,所谓龟鸣而鳖应,兔死则狐悲,众人看着这个打着呵欠下了马车的监察院英俊提司,眼中都多了一分警诫,三丝厌恶。

范閒看了看四周,也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劲,这些大臣们不是各部的尚书便是某寺的正卿,打从二品往上走。谁的老婆没个诰命,谁地家里没摆几样御赐的玩物?自己年纪轻轻的,居然比这些大臣们还来的晚了些……如果他地背后没有范尚书,尤其是那位老跛子。只怕这些庆国真正的高官们,早就对他一通开骂了。

如今自然是骂不得,但众大臣也不会给他好眼色,冷冷瞥了他一眼,便自矜地扭过头去。群臣中有好几位是当年林若甫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本想上前与范閒交谈几句,慰勉一番,但瞧着众同僚的鄙夷眼光,不免有些头痛,便停住了出列的脚步。只是用极其温柔的目光向范閒示意问好。

范閒被这些炽热目光一扫,浑身上下好不自在,但脸上却依然保持着平稳的笑容。不卑不亢地拱手向诸位大臣行礼问安。便在拱手之时,他身后有人咳了两声。范尚书今日不知为何来的晚了些,也没有与自己的儿子一路,范閒赶紧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将父亲从马车上搀了下来。

范尚书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为父还没有老到这种程度。」

范閒笑了笑,也知道自己这戏演的稍有些过了。范尚书虽然面上有些不悦,但众官看得出来。「老钱篓子」今天异常高兴,这不,连儿子地手也没有放,便领着他过来了。

范尚书亲自领了过来,那些大臣们便不好再自矜,纷纷彼此问安。一会儿功夫,司南伯便手把手地带着范閒在场中走了一个遍,让他认清了朝中所有的实权大臣,范閒一通世叔世伯老大人之类的喊了下来。众大臣再看这个满脸笑吟吟地年轻人,便顺眼了许多,那些本就属于林党的大臣更是亲热无比,连声称讚小范大人年轻有为,如何云云。

但依然有些大臣冷眼看着,虽是行礼,脸上也是冷淡至极,毕竟庆国朝野上下,谁不知道这位小范大人最出名的,便是那看似温柔,实则阴险的微笑。

已是三朝元老的吏部尚书看着范氏父子行至面前,不由冷哼一声:「话说本国开朝以来,乃至当年地魏氏天下,似司南伯府上这般,爷俩二人同时上朝的,倒也极少见,果然是春风得意。」

范建呵呵一笑,说道:「圣恩如海,圣恩如海啊。」竟似像听不出来对方的嘲讽,全将一切光彩都交给了皇帝陛下。范閒微微一笑,知道这种场合,自己实在没有什么说话地余地,于是干脆沉默了起来。

……

……

便在此时,三名太监缓缓行出宫门,明显中间那位地位要高些,一挥手中拂尘,柔声说道:「诸位大人辛苦了,这便请吧。」

大臣们顿时停止了寒暄,有些多余地整理了一下朝服,便往宫门里行去,大约是来惯了的缘故,他们对宫门处长枪如林的禁军和内门处的带刀侍卫是看都懒得看一眼,片刻间超过了那三位太监,昂首挺胸,颇有国家主人翁的气概。

范閒初次上朝,却不方便与父亲走在一列,只好有些可怜地拖到了队伍的最后,与那三位太监一路往里面走去,领头的太监还是那位相熟的侯公公,但范閒此时却不敢与他轻声说些什么,更不可能「毫无烟火气」地递张银票过去,于是只好向着他微微一笑,以做示意。

很久以后,侯三儿还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自己从一开始就认为范大人是个值得信赖的靠山呢?最后他归结为,范大人每次看自己地时候,那笑容十分真诚,并不像别的大臣那般,有用得着的时候,便对自己刻意温暖,其余的时候,虽也是亲热笑着,但那笑容里总夹着几丝看不清楚,让人有些不舒服的鄙夷味道。

范閒第一次参加朝会,不免有些紧张,但站在文官之列的最尾,离着龙椅还有很远,如果不是他内力霸道,耳目过人,只怕连皇帝说了些什么也听不到,明知道龙椅上的那位中年男子一定会注意自己,但他依然还是稍微放鬆了些,开始打量起太极宫的内部装饰。

虽然入宫了几次,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后宫那处陪娘娘们说话。陪婉儿游山,这太极宫是皇宫的正殿,只是远远看过几眼,并没有机会站到里面。今日进来后一看,发现也不过如此,樑上雕龙描凤,画工精妙,红柱威然,阔大的宫殿内清香微作,黄铜铸就地仙鹤异兽分侍在旁,但比起北齐那座天光水色富贵清丽融为一体的皇宫来说,终是逊色不少。

不过这处殿内别有一番气息,似乎是权力的味道。从那把龙椅上升腾起来,让众臣子心中敬畏。

与龙椅无关,那把龙椅上坐着的中年人才是这种气息地源头。虽然他的宫殿不如北齐宏丽,食用不如东夷城讲究,但全天下的人都清楚,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

朝会的主要议题,自然离不开大皇子与使团。不过却不是说的城外争道一事,就算都察院的御史有心针对此事做些什么文章,但今日也不可能拿出奏章出来。不是那些御史没有一夜急就章的本领,而是如此急着上参,只怕反而会露了痕迹,让陛下心中不喜。

今次朝会议论的是西路军今后的安置,以及将士们地请功封赏之类,大皇子已然封王,但他手下那十万将士总要有个说法,这一点由枢密院提出,没有哪位朝臣会提出异议。虽说如今陛下深重文治,但庆国毕竟是一个以武力起家的彪悍国度,谁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与军方过不去。

而使团的事情,在汇报完了一路之事,由鸿胪寺代北齐送礼团递上国书,呈上新划定地天下典海图,看着图上渐渐扩张的庆国疆域,一直显得有些过于平静的陛下,眼神里终于多了一丝炽热之色。

群臣识趣,自然要山呼万岁,大肆逢迎,而枢密院的大老们也自捋鬚骄然,这都是军中孩儿们一刀一枪,拿血肉拼回来的土地啊……

此时,自然没有多少大臣意识到,在谈判地过程之中,鸿胪寺的官员,包括辛其物、范閒在内,还有监察院的四处,在这其中起了多大地作用。就算他们意识到了,也会刻意忽略过去。

范閒看着朝中众臣发自内心的高兴,自己的唇角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微笑,毕竟自己也曾经在这件大事中参与了些许。他心想,如果不是长公主将言冰云卖了出去,只怕庆国获得的利益还要大些。不过这位长公主殿下反手将肖恩折腾回北齐,便让北齐朝廷渐生内乱之迹,君臣离心,也是极厉害的手段,两相比较,只是短线利益与长线的差别罢了。

……

……

天下最有权力的那个中年男人,在一阵内心强抑不住的淡淡喜悦之后,马上以极强的控制力回復了平静,撑手于颌,面带微笑,侧耳听着臣子们地颂圣之语,眼光却极淡然地在臣子队列的后方扫了一下,看见那个小傢伙脸上的微笑后,他的心情不知怎的变的更好了些。

他挥了挥手,阶下的秉笔太监与中书令手捧诏书,便开始用微尖的声音念颂已经拟好的诏文。由于军中将士的封赏人数太多,而且还要征询一下大皇子与军方大老的意见,所以要迟缓些时日,这篇诏书主要是针对使团成员的封赏。

殿上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大家知道出使回国之后,只是一般例行赏赐,众臣并不如何关心,只是竖着耳朵在太监的尖声音里抓范閒这个名字。

「……一等男爵,正二品。」

群臣纷纷鬆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看来陛下还是有分寸的。不论与范家的关係如何,这些大臣们都不愿意范閒这么年轻便获授太高的爵位,大家考虑的方向不一样,立场不一样,但想法却极为接近。

辛其物、范閒诸人早已跪拜在殿中,叩谢圣恩完毕。便在臣子们准备听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之时,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之上,淡淡说了句:「你们几个留下。」

陛下眼光及处,是离龙椅最近的几位朝中高官,林若甫辞了宰相之后,朝中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所以眼下内阁事宜,都是由几位大学士和尚书们协理着在办,这些天朝会后陛下时常会留下他们多说几句,今日太子与大皇子也在殿上,自然也要留下来议几句,所以臣子们并不觉得异样,请圣安后纷纷往殿外退去。

然后这些大臣们听见了一句让他们感到无比嫉妒与羡慕的话。

「范閒,你也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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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的天下,皇宫中的豆苗

众臣略带古怪面色从范閒的身边走过,退出了太极殿,而范閒此时心中也稍有些不安,他知道待会儿御前对话的格局是什么,就算自己是监察院的提司,身处其中,只怕也会显得格外突兀,自己的资历年纪终究是太浅了些。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坦然而应,略带一丝小意地跟在几位老大臣的身后,随着太监往殿后转去。

三转二回,并没行得多远,便来到了一间偏殿之中,顶上隔着,所以空间显得并不如何阔大,左手边一大排齐人高的偏纹衡木架,架上摆的全是书籍。范閒暗中打量四周布置,知道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御书房,唇角笑意一泛即逝,大约是心中想到了前世常看的辫子戏。

皇帝此时已在宦官的服侍下脱了龙袍,换了件天洗蓝的便衫,腰间繫着一条玉带,看上去倒是休閒。皇帝斜倚在矮榻之上,伸手将茶碗搁在几上,很随便地挥了挥手,太监们赶紧端了七个织锦面的圆凳子进了屋。七位老大臣俯身谢恩,便很自然地落了座。

太子与大皇子很规矩地站在皇帝所处矮榻的旁边,虽没有一个座位,但看二人脸上的神情,便知道这是向来的规矩。

只是此间向来只预了七个凳子,今天却偏偏多了位年轻官员,这御书房的太监可能是没有见过范閒,所以也有些为难,不知道只是传进来备问的下级官僚,还是旁的什么尊贵人物。

众人皆坐,范閒独立。顿时将他显了出来,父亲范尚书却是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有向他望一眼。范閒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将自己本就不显眼的位置再往后挪了挪。

他这个小小地举动,却落在了太子眼中,太子向着他微微一笑,范閒只敢以目光回意,却不经意间瞧见大皇子在陛下的身后竟是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估计这位皇子昨儿个刚刚回京,不知道喝了多少的酒,今天只怕是乏极了。

除了流晶河畔茶馆初逢那日,今天。是范閒离皇帝最近地一次,近的似乎触手可及,他忍不住微微抬头。用极快的速度扫了一眼,却不敢盯着对方看。毕竟对方是皇帝老子,清朝虽然出了个叫慕天颜的官员,但真对着天颜,想来没有谁敢像看美女一样地放肆欣赏。

但就是这极快速的一瞥。范閒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却险些被那双回视过的目光震慑住了心神!

皇帝看了他一眼,没有计较他的直视。范閒面露侥倖,心中却是根本毫无畏惧。过了一会儿,正在兴庆宫带着小皇子读书的二皇子,也被太监请了过来,他进御书房的时候,手中还牵着小皇子地手。看着这兄弟和睦的一幕,皇帝微微点头,似乎比较满意,太子脸上带着微笑。却不知道心里骂了多少句脏话。

……

……

「给范閒端个座位来。」待四位皇子齐齐站到矮榻旁边后,皇帝似乎才发现范閒站着的,随意吩咐了一句。

范閒微惊应道:「臣不敢。」以他地品级,进御书房已属破例,这四位皇子还站着的,他如何敢坐?六位老大臣听着陛下给这年轻小傢伙赐座,也觉得臀下有些发痒,动了一动,扭了一扭,咳了一咳,明显是有些不满意,心想自己在朝中少说也熬了二十年,才在圣上面前有了个位置,你这范家小子,居然初入御书房就能有座位!

太子看了大臣们一眼,对着皇帝恭敬说道:「父皇,范閒年轻,身子骨不比几位老大臣,看他惶恐模样,还是站着吧。」

这话说的极中正平和,不论是几位老大臣还是范閒,都心生谢意。

此时大皇子又多了句嘴,说道:「狠得当年父皇让我们兄弟几个听诸位大人商议国是,必须得站着,是因为儿臣等日后要辅佐太子殿下治国平天下,既是听课,那学生便得有学生的模样……」他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已经明白了,你范閒年纪轻轻,初涉官场,有何政绩,何德何能让我们几个皇子来把你当老师一样看待。

几位老大臣也捋鬚摇头。这座位看似寻常,但里面隐着的含义却非同小可,他们敢保证,今次御书房中,范閒如果真地有了座位,不出三刻,这消息便会传遍京都上下。

范閒正准备顺水推舟,辞谢陛下,不料却看着皇帝投来的那道淡然眼光,心头微凛,竟是将话又嚥了回去。

……

……

皇帝看了众臣子一眼,又看了看自己那个虽然直爽,但性情却显急燥了些的大儿子,说道:「范閒他自然是当不起这个座位……不过今日他却必须得坐,不为酬其劳,只为赏其功。」

众人不解何意,但圣上既然开口,御书房内自然一片安静。皇帝望着自己地几个儿子柔声说道:「你们若是也能把庄墨韩家的一车书拉回来,朕也让你们坐!」

众人默然,心知肚明这车马代表着什么,虽然还是觉得这位皇帝陛下在文道虚名上有些偏执,却也不好如何反驳。

皇帝知道众人在想什么,冷冷说道:「不要以为这只是读书人的事儿,什么是读书人,你们这些臣子都是读书人。文治武功,这武功之道朕不缺,缺的便是文治上的东西……一统天下疆土容易,一统天下人心却是难中之难,不从这上面下功夫,单靠刀利马快是不成的。」

大皇子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但父亲没有说完,自然不敢多嘴。

听着皇帝继续悠悠说道:「马上可夺天下,却不可马上治天下。文学之道看似虚无缥缈。但却涉及天下士子之心,想当年朕三次北伐,生生将那魏氏打成一团乱泥,谁能想到战家竟能趁乱而起。不过数年的功夫,便拢聚了一大批人才,这才有了如今地北齐朝廷,阻了咱们地马蹄北上……他们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他们在天下士子心目当中的正统地位!天下正朔?这还不是读书人整出来地事情……舒芜,颜行书!你们是庆国大臣,但当年却是在北魏参加的科举,这是为何?」

舒大学士与颜尚书赶紧站起身来,惶恐不安。

皇帝摇摇手说道:「天下士子皆如此,如今还有这等陋风,朕不怪尔等。尔等也莫要自疑。朕只是想告诉你们,天下正朔、士子归心会带来许多好处,各郡路多得良材贤吏。便在言论上也会占些便宜。」他望向大儿子冷冷说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如果出兵之时,能少些抵抗,能让你治下将弈少死几个,难道你不愿意?」

大皇子默然无语。

皇帝又冷冷说道:「一马车的旧书。能为朕多招揽些周游于天下的士子,能为朕惜存无数将士的性命,朕赏范閒这个座。又有何不可?」

众人总觉得有些古怪,似乎陛下是在刻意向天下示宠,而且为什么范尚书没有出来代子辞座?不过整个庆国便是生于战火之中,国民们对于一统天下有压倒一切的狂热与使命感,陛下既然将范閒此次出使带回来的书,与一统天下的大势联繫在一起,谁还敢多说什么,纷纷起身连道圣上英明。

……

……

马车与天下能有什么直接的关係?范閒谢过陛下赐座,满脸平静。不骄不燥稳坐如山,心里却在苦笑着,不明白这位皇帝老子为什么非要将自己搁在火笼上面蒸烤。

红色的绒布拉开,露出里面那张阔大地地图上,地图已经重新改制过了,庆国黄色的疆土正在不停地向着东北方延伸,而她的身下身后除了那些荒原胡地之外,已经尽归己身。庆国疆土延伸地势头十分迅猛,东北方的北齐虽然看上去依然是个庞然大物,但在庆国这头野兽的面前,却显得有些臃肿不堪。北齐虽然也是新兴之国,但却不止继承了当年大魏的大片疆土,同时也继承了大魏已然露出腐配味的官僚机构与风气。

范閒看着那张地图,听着不停传入耳中地讨论之声,身处庆国的权力中心,才第一次感受到庆国强悍的行事风格与狂野地企图心,不免在心头叹了一声,北方那朝廷毕竟犹有实力,再看海棠与那位皇帝陛下的念头,这天下战乱一起,这天下黎民不免又要遭秧,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復过来。

他虽不是悲天悯人的和平主义者,但对于战争这种事情,实在是兴趣乏乏。

皇帝此时正在与几位大臣商议国务要事,间或听到几句大江堤防之事,又议及年入还有那些小诸侯国的岁贡问题,这些事情范閒一概不知,自然也不会插嘴,就算他心中有想法,此时坐在「老虎凳」上,也不会多发一言。

众人有意无意间,就将他遗忘了在御书房的一角,所以他才有閒暇心思,看着那张明显经过改良后的地图,不停地发呆,做着墨氏门徒的叹息。

忽然间,一个词蹦入了他的耳朵里。内库!他眉头微皱,心头渐生警惕,皇帝将自己留了下来,果然不是给个凳子,赏个脸面这般简单。

……

……

「诸位卿家都知道,内库虽然名为内库,但却牵连着诸多要害。」皇帝恨声说道:「这些年内库搞的何其难堪,新历三年地时候,疏浚南方河道,又遇北方降寒,朕下内库向国库调银,哪里知道……广惠库竟然连银子都拿不出来了!」

广惠库是内库十库中专司贮存钱钞的库司,金银却应该是放在承运库中,皇帝生的这个气似乎是生错了对象。但不论怎么说,承运库与广惠库都是长公主与户部方面共同协理。虽然这十年里,户部根本不敢说半句话,户部尚书范建还是赶紧站起身来请罪。

皇帝挥挥手,根本不正眼看他。继续说道:「新政无疾而终,但朕决意在内库上做做文章,不求回復十几年前的盛况,但至少每年也要给朝廷挣些银子回来。」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语气也并不如何激烈,但内里蕴含着地威势,却让诸人不敢言语:「皇妹回了信阳,总归要个拢头的大臣来做这件事情,你们有什么好人选,报与朕听听。」

御书房内这几位大臣与皇子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过场,京都里早就知道,陛下属意的人选正是此时安静坐在后方的范閒。而陛下先前「借车发挥」,大力扶范閒上位,不外乎也是先给臣子们表个态,不要在待会儿地内库主事人选上唱反调。

但众人也知道其实内库的情形远没有皇帝所说的那般糟糕,每年由江南各坊输往北方的货物。少说也要为朝廷挣几百万两银子,如果不是内库那些非常隐秘的生意支撑着,庆国也没有足够的财力四处拓边开土。一时间对于范家生出了隐隐嫉妒之心。

不过既然陛下显得如此不满,想来日后不论谁接手内库,只怕每年都要头痛上缴的银钱数目。

想到此节,众臣才将嫉恨的心思淡了些许,但纵是如此,也没有人愿意在此时提议范閒。这是脸面问题,也是经济问题,内库再如何难打理,主事之人每年捞的油水不会少了去。这些大臣们每年也要从信阳方面获得极厚的打赏,哪有不知道地道理。

众臣不说,范建碍于身份,自然也不好提名自己的儿子,御书房内一时竟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皇帝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起了茶杯,浅浅啜了一口,脸色如常,却没有人发现他眼中地寒意。

……

……

「儿臣举荐……」

「儿臣举荐……」

御书房内众人一惊,这沉默竟是同时被两人打破,而且同时发话的二位,一位是太子,一位是二皇子,这状况可就精彩了。

皇帝微微点头,说道:「说吧。」

二皇子看了太子一眼,微微歉然一笑说道:「太子既然有好人选,臣洗耳恭听。」

皇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太子见二皇子谦让,他身为东宫之主,将来庆国的皇帝,自然是当仁不让,对着父皇行了一礼,说道:「父皇,儿臣推荐范閒。」

御书房里的人都清楚,东宫拉扯范閒不遗余力,更何况这种顺水人情自然是做得的。不料陛下却没有马上表态,反而问二皇子道:「你准备荐举何人?」

二皇子微羞一笑,说道:「儿臣也是准备举荐……范閒,范大人。」

御书房里依然安静着,皇帝却用意味深长地眼光扫了范閒一眼。范閒面色不变,准备起身应对,不料皇帝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淡淡说道:「既然你们兄弟二人都认为范閒可以,那就是他了,秋后便拟旨意,不用传谕各路郡州。」

话题至此,便成定局,虽然这是年前范閒与林婉儿成婚之初,宫中就议定了的事情,但今天在御书房中提出通过,记录在册,自然不能再改。一想到范家父掌国库,子掌内库,众人的心中总会有些怪异地感觉,这等圣眷,这等荣宠,京中实在是再找不出第二家来,再看太子与二皇子都争着交纳范閒,便知道范家的地位在今后这些年里,恐怕只会往上,不会下堕,烈火烹油,不过如是!

范建与范閒父子二人赶紧起身谢恩,连称惶恐。

皇帝没有多在意他们,反而微笑问道:「既然定了,朕这才来问你兄弟二人,为何同时属意范閒?」

太子略一思忖后笑着就道:「儿臣只是有个粗略的想法,范尚书大人为国理财,卓有成效,范閒既然是他家公子,想来在这方面也应该有些长才。」

二皇子也笑着说道:「儿臣也是这般想法,再说内库多涉金银黄白之物,总需得一个洁身自好的大臣理事才是。儿臣妄言一句,如今官场之中,贪墨成风,虽然各路郡中也有出名的清官。但多在地方,小范大人才华横溢,世人皆知其乃文学高洁之士,由他理着内库,想来合适。」

「噢?」皇帝面色不变,问道:「道理倒是勉强通的,可还有别地原因?」

太子与二皇子互视一眼,都觉着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陛下是藉机考较自己二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太子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二哥说的极是,加上内库监察向来是监察院的分内之事,范大人既然是监察院提司。想来二司配合上,也会方便许多。」

与二皇子一路进来地小皇子,已经枯站了许久,脚都有些酸了,加上可能也听不大明白这些白鬍子大臣在和父亲说些什么。精神不免有些不济,恍惚之中,有些奇怪。嘻嘻笑着稚声稚语道:「太子哥哥,依你说地,这个范閒岂不是自己监察自己了?」

他是个小孩子,所以说话可以放肆一些,旁人也只会以为是童真之语,但似乎是无心之语,却直指太子先前言语的错漏处。众大臣虽然不敢言语,太子却是面色微愠。

好在二皇子此时也苦恼道:「父皇,儿臣实在也想不出来了。」

皇帝没有责备太子一言一语。只是淡淡说道:「想不出来了?那为何先前你要保举他?」

御书房内众人见圣上东一下西一下的,明明自己属意范閒,却偏要找两个儿子的麻烦,实在是觉得圣心难测,只好将嘴闭的紧紧的,生怕惹出什么祸事来。

范閒身为当事人,更是觉得屁股下面的「老虎凳」不止扎人,更有些烫屁股。便在此时,二皇子略带一丝不安说道:「其实……还有一椿原因,是……因为儿臣……与范大人私交不错。」

……

……

陛下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二儿子,片刻之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显得十分舒畅,说道:「千条万条,只此一条足矣……这内库是什么?便是皇室之库,既然要范閒来打理内库,他自然要与皇室足够亲近才行,范閒既然在太常寺做过,这一条亲近便已足够。」

当然足够了,范閒怎么说也假假是个郡主驸马,怎么说,太子,二皇子也是常喊他妹夫。太子在一旁听着,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老二果然厉害,居然猜到了父皇想要的答案,自己怎么就慢了一些?

由于大军初回,边界初定,所以今日的议事比往常显得久了些,竟是过了午饭地时辰。皇帝看了看天时,便吩咐太监们备膳,将诸大臣皇子留下来一起用膳。范閒今儿头一次吃御膳房弄出的东西,也没觉得哪里出奇,不过是些青菜鱼鸡之类,更让他舒服的是,与圣上一同用膳并不像自己想像中那般难受,吃饭前也不需要再次磕头。

太子与二皇子先前地话语全都落在了他的耳朵里,知道自己是躲不了了,再看那位龙榻上的中年男子时,心里不禁多出了一丝警惕与寒意。皇帝的恩宠基于某个荒谬的事实,但他并不认为一个帝王,会拥有多少亲情这种难得地东西。

范閒不是一个好控制的人,他是跪也跪得,忍也忍得,听也听得,但有什么事儿威胁到自身底线的时候,他会微笑着去摸自己地左小腿,跪不得,忍不得,听不得,只会去你妈的。

太子与皇子们老老实实地侍候陛下用膳,然后去偏殿用饭。此时圣上与几位老臣正在閒聊,饭桌之上自然不谈国事,所以议论的儘是谁家井水沏茶极佳,某州西瓜大如巨石,如何如何,偶尔又会提到天下逸闻,自然不免提到庄墨韩辞世一事,众人的声音似乎都黯然起来,想来除了舒大学士与颜行书外,这些庆国的高官们甚至是陛下,启蒙之时也曾经背过庄大家的经策。

总之这顿饭,吃的比范府的家宴还要轻鬆许多。范閒有些肚饿,也没有竖耳去听那边谈话。正挟了一筷子长长地上汤豆苗在往嘴里送,忽听着陛下指着他说道:「范閒,你过来。」

范閒一怔放下筷子,有些依依不舍地瞥了一眼香喷喷地上汤豆苗。脸上堆出明朗笑容,快速走到了圣上的矮榻之旁,看着那张虽然清瘦却英气十足的脸颊,他地眸子里恰到好处地扮演出一丝激动与黯然,拱手行礼。

老臣们不知道陛下喊他过来做什么,有些好奇地竖耳听着。陛下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还记得那日在流晶河畔的茶馆里,朕曾经许了你什么?」

范閒没有料到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些高官们的面前,将那次巧遇的事情说了出来,一笑应道:「臣那日不知是陛下。还与宫统领对了一掌,冒犯了圣驾,实在是罪该万死。」

吏部尚书仗着自己三朝元老的面子。捋鬚自矜问道:「原来圣上与小范大人在宫外曾经见过。」

庆国的皇帝陛下在商讨国事的时候,显得不怒而威,但此时却又显得十分随和,呵呵一笑将当日的事情给众臣子讲了一遍。范建心里暗道荒唐,只好再次请圣上恕过犬子冒犯之罪。其余的几位朝中大老却是暗中嘀咕,难怪范閒如此深受圣宠,原来竟有这等奇遇。这小子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又不免好奇陛下究竟许了范氏子什么。

「朕曾经说过,要许你妹妹一门好婚事。」皇帝看着范閒地眼光十分柔和,竟是带了一丝天子绝不应该有的自诩之色,「如今范小姐许给了靖王世子,你看这门婚事如何?」

范閒心头比吃了黄连还苦,脸上却满是感动之色,跟着父亲连连拜谢。而身旁的几位老臣在微微一怔之后,也开始溜鬚拍马。说陛下河畔偶遇臣子,便成就了一段姻缘,实在是千古佳话云云。

说话地声音有些大,传到了隔壁厢正在用膳的几位皇子耳中,大皇子皱了皱眉,太子却是微微一笑,更为自己拉拢范家的决策感到英明,下意识里去看二皇兄的脸,却发现这位脸色不变,依然如这些年里那般慢条斯理。甚至有些古怪缓慢而连绵不绝地咀嚼着食物,不由在心底痛骂这厮虚伪不堪。

御书房所在殿宇内外,儘是一片欢声笑语颂圣之声,有谁知道范閒心头的烦恼与苦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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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宫做爷去

皇宫外的广场一角,与新街口相通的街头,顺着长街望过去,隐约可以看见一眉有些羞答答的弯月正悬在天边。昏暗的暮色中,李弘成翻身下马,随意拱了拱手,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漂亮的像娘们儿的朋友,忍不住笑着说道:「我看你的脸上透着层层红光,艷彩莫名,想来今天得了不少好处。」

范閒笑着应道:「数月不见,这头一句话便是打趣我,你堂堂靖王世子,京都里排第五的年轻公子哥儿,何苦与我这么个苦命人过不去。」除了四位皇子之外,年轻一辈中,自然属李弘成的身份最为尊贵,范閒刻意将他排成第五位公子哥儿,如果是一般交情,不免会显得轻佻,但搁在他二人中间,却是显得极为亲热。

李弘成微微一怔,心想这傢伙往常在京中向来是懒得惹我,温柔笑中总带着一丝隐藏极深的孤寒,怎么今天却转了性子?想到一椿事情,以为自己想明白了,哈哈大笑道:「你也苦命?圣上如此宠你,居然朝议之后还特意将你留了下来,这种苦命,只怕京中那些官员们都恨不得咬牙扛着。」

范閒摆摆手,没有说什么。一直等在宫外的籐子京早就迎了上来,只是看见世子爷在和少爷说话,不好怎么插嘴,这时候赶紧说道:「少爷,老爷先前说,让我跟着你。」

李弘成笑道:「怎么?范大人是担心我将范閒灌醉了不成?」

范閒在一旁说道:「那你便跟着吧。」

说话间,范府的马车便驶了过来,李弘成正让王府的长随牵过马来,回头看到。好奇问道:「怎么?你还是只愿意坐马车,不肯骑马?」

范閒说道:「又不急着赶时间,骑马做什么?」

李弘成忍不住摇头叹息道:「如果不是京中百姓都知道你能文能武,单看你行事。只怕都会瞧不起你,以为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庆国尚武,年轻人都以善骑为荣,范閒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有车坐地时候,坚决不肯骑马,这种怪癖在这一年间,早已传遍了京都上下。

范閒笑骂了一句什么,便往马车上走,嘴里说道:「骑马颠屁股。」

靖王府的长随护卫们已经围了过来。加上范府的护卫下人,竟是合成了十几人的小队伍,拱卫着一匹高头大马和一辆黑色不起眼地马车。往城东的方向缓缓驶去。

京都没有宵禁之说,虽已暮时,但依然有不少行人在街上,看着这引人注目的队伍,看清楚了马上那位英俊青年。又看清楚了马车上的方圆标识,便知道了二人的身份。京都百姓都知道了使团回国的消息,既然与靖王世子一道走着。想来马车里就是那位传奇色彩浓烈的范傢俬生子,如今的小范大人了,不由纷纷驻足观看,有些胆子大的狂生更是对着马车里喊着范诗仙,范诗仙。

去年的殿前夜宴,已经在京都百姓地口中传了许久,而此次在北齐庄墨韩大家的赠书之举,更是在监察院八处的有意助推下,变成了街知巷闻地假事。范閒的声望更进一步,待后来,那首「知否?知否?」诗仙重新开山之作流传开来,百姓们才得知小范大人居然敢在北齐上京,当着无数北齐年轻贵族的面,光天化日之下大泡苦荷大宗师的关门女徒,这些庆国京都的百姓每思及此,更觉心头发热,浑似此事比庄墨韩地赠书更加光彩。瞧见没?你们当圣女一样供着的海棠,在咱们小范大人手中,还不只是一朵待摘的花骨朵!

范閒给庆国京都百姓长了脸面,自然京都百姓也要给小范大人长脸,沿途之中,都不断有人在街旁向范閒问安行礼,大多数都是些读书人,偶尔也会有些面露赧色地姑娘家微福而拜。

小范大人深得民心,自然而然地众人便将靖王世子疏漏了过去,虽然那也是位京都最骄贵的主儿。不过靖王世子的脸上似乎没有什么不爽的表情,反而快意笑着,似乎范閒受到的尊敬,也是他的荣耀。

听着马车外的议论声,请安声,按理说,范閒此时就算不像某世里的首长那般开窗挥手致意,至少脸上也要带着些满足的笑容才对,但谁能想到马车中地他,唇角泛起的只是无奈的苦笑。

世子为范閒安排接风的地方,还是在一石居,就是范閒初入京都时,曾经发过风骨之评的那间酒楼。这家酒楼在京都里也算是豪奢的去处,但是不够清静,远不是最极致的食肆,范閒不免有些不大明白为什么弘成会挑了这么个地方,却也没有什么意见。

等他下了马车,才发现今天这一石居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安静,楼前那条长街上行人不多,而往日里人声鼎沸的楼内,更是安静一片,幸得楼内灯火通明,不然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使数月,这首屈一指的抓金酒楼是不是生意破败关了门。

看见范閒眼角流露出的一丝疑惑,李弘成也不故弄玄虚,笑着说道:「今儿个我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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