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刺客醒过来后自称费介,范閒觉得这事情果然很费解。
坟场
他认为费介很费解的原因是:「自己那个父亲不是一向不管自己这个私生子的吗?怎么还会专程派个老师来?如果是教读书的倒也罢了,怎么搞这样一个老变态来教自己?」
看到对方认识五竹叔,范閒知道这个事情轮不到自己插嘴,装傻充愣地坐到了床上。
等大人们把事情都说清楚了,范閒才用小胳膊将费介老师身上的床单给取了下来,然后躲到五竹身后呵呵傻笑着,扮演着痴呆儿。
可惜今天露了一小手,眼前这两个厉害人物都知道面前这个四岁稚童的脑子里很不简单。
天色已经微微亮了,远处隐隐传来鸡叫和下人们烧水的声音。
五竹领着费介出门而去,只是在离开之前,范閒的耳朵里听到五竹传来的一句冷冰冰的话:「什么时候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是谁。」
范閒心里咯噔一声,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四年前与五竹叔千里同行来到澹州时,自己还是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他想了又想,总是找不出一个好借口,只怪当时被费介那个怪老头儿给吓惨了。
澹州城开始从睡梦里醒来,那间不起眼的小杂货店却没有开门的迹像。
在店里一个幽暗的房间里面,五竹冷冷地看着费介:「跛子是什么意思?」
费介虽然在某些方面也可称得上是一代大家,但一想到传闻中面前这个瞎子少年的冷血毒辣,也不免心头有些惴惴,回答道:「少爷总是要长大的,将来总会面临京都里面的那些事情,早些做准备,将来也可以多些胜算。」
五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虽然明知道对方是个瞎子,但费介总感觉那块黑布后面有两道足以杀人的精光正盯着自己,他微笑着说道:「五大人如果有意见,我可以马上回京都,相信大人会尊重您的意见。」
五竹摇了摇头:「我想跛子让你来,应该不是这么简单。」
「不错。」费介心想也只有面前这个傢伙才敢直呼院长大人叫跛子,他弯了弯身子回答道,「大人一直没有找到小姐留下的那个箱子,很担心会被那些有心人找到,所以想请五大人指点迷津。」
「不用找了,小姐去世前已经把那箱子毁了。」五竹面无表情说道。
费介点点头,转身离开,忽然又皱眉道:「总觉得小少爷有些奇怪,五大人,他才四岁大,你就让他修行如此霸道的真气功法,难道不怕出事?」
「奇怪的还在后面,他的真气功法也不是我教的。」五竹看着这个即将成为小主人老师的毒物,淡淡道:「就辛苦你了。」
费介摸了摸自己头上隐隐作痛的伤口,总觉得这句话好像有些什么不好的兆头,苦笑着告辞。
等他走之后,瞎子五竹进入杂货店的一间密室,呆呆地对着角落里一个蒙满了灰尘的箱子,眼睛上依然蒙着那一块黑布,但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是在思考着什么。
……
……
白天的时候,伯爵别府来了位奇怪的先生,递交了名帖之后,得到了老夫人的亲自接见,又不知如何,得到了老夫人的信任,开始担任范家少爷的第二任先生。
丫环们早就把这件事情传开了,都很奇怪,一个头上裹着纱布,看着像老流氓一样的傢伙怎么有资格当自家可爱少爷的先生。
书房里,范閒正乖巧可人地给费先生捶背,昨天夜里把人敲了闷枕,这时候得赶紧讨好讨好。
「老师啊,这可不能怪学生。」他奶声奶气说着话,自己心里觉得挺噁心,「您拿把刀子,学生年纪小,所以衝动了些。」
费介心想自己不拿刀子怎么把那门撬开,自己只是准备偷偷来看看这个传说中的私生子长的什么模样,谁知道小孩子家家的,居然半夜不睡觉在玩失眠。
所以有此误会也是难免的,只是后脑还有些痛,可惜了,以后一定要想办法把这笔债讨回来。
「我还以为老师会悄悄来教我。」
「不错,在很多江湖传说中的故事里,独处小园的少年,偶遇一个风尘异人,学得惊世之艺,而身边之人一无所知,这种事倒是常有。」
范閒苦兮兮地望着费介老师,听他说话。
「但是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而且你不是我儿媳妇儿,我也不喜欢天天爬墙。」费介的脸色不太好,看着面前的小男生,「所以既然能够有个身份,还是用这个身份教你比较好。」
范閒嘿嘿笑着,爬到他腿上坐好:「老师,你和我爸爸认识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费介脸上一阵青红,明知道面前这个小傢伙一肚子狠水,还在自己面前扮演天真,自己身体里生出一种浑然无力的感觉,听到对方发问,想了想才回答道:「伯爵大人是我上司的朋友,所以他请我来教你,你以后还是叫我老师吧。」
「老师?那您准备教我什么呢?」
费介嘿嘿笑着,微褐色的眼瞳里闪过一道妖异的光芒:「我只会……用毒,所以我来教你怎样用毒杀人,怎样不被别人毒死。」
本来以为这句话,可以吓到小朋友哭,但费介马上想到自己面前这位小朋友不是一般人,自己这招估计没用。
果不其然,范閒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兴奋,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显得格外感兴趣:「那还等什么呢?要不要我去捉几隻兔子来当试验品?兔子不好,那就用蛤蟆?」
费介傻痴痴地转过身去,心想这小傢伙真的只有四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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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之后。
离澹州港约有十几里路的乱坟冈里,微微发白的东方天空中,淡淡的晨光,洒在幽暗的坟地里,让这片土地显得更加的鬼气森森。
费介笼着双手,站在坟地的外面,看着那个正在坟坑里蹲着身子的小少爷,眉头微微地颤抖了几下。
这次是借口出游,向伯爵府老夫人请的几天假,将范閒带到坟地里刨尸,用来学习人体构造。
虽然知道范閒少爷和一般的小男生有很多的不一样,但当费介看到范閒居然只用了一会儿的时间,就习惯了坟地里的阴森气氛,居然这么快就稳定住了心神,开始按照这一个月里学习的相关内容,对坟地里的尸体开始解剖,费介自己很受惊吓。
他一向就是和这些死尸打交道的专业人士,但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可以如此平稳面对尸体的四岁小男孩。
坟坑中一片污臭,一个漂亮干净的小男孩戴着个大口罩,他小小的双手正从一具半腐的尸体里往外拖出粘成一团的肠子。
这个场景很恐怖,很可怕,范閒觉得自己的第二次人生依然凄惨。
年龄不是问题
取下口罩,又用清水洗了手,范閒开始记录这具尸体所表现出来的特征,然后分析可能得的病症,详细地记录在费介老师提供的一个大黑皮本子上面。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站起身来,脸色有些发白,长长的睫毛不停地抖动着:「老师,还有什么要做的?」
费介看着他,皱了皱眉,没有想到小傢伙居然胆子大到如此的地步。
没有等他开口说话,范閒终于没有忍住噁心,跑到地垄下面,哇的一声,开始拚命地呕吐了起来,等到烦闷稍去,这才站了回来。
费介的眼神里飘过一丝温柔,心想自己让四岁大的孩子接触这些生命里最恐怖的东西,会不会太残忍了一些?直到看见范閒吐了,费介忽然发现,只有这时候的范閒,才真正地像一个小孩子,而不是时时刻刻都像有另一个灵魂隐藏在里面一样。
「算了,先有个直观的认识,下次再说。」
费介的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便听到范閒清稚的声音说道:「可惜澹州港是个小城市,死的人太少,不然可以找具新鲜的尸体。」
费介心里咯噔一声,缓缓转头面对着范閒没有一丝杂质的双眼,不知道想从这眼里看出什么来,许久之后才冷冷说道:「为什么……」
「嗯?」
「为什么你不害怕?为什么你不因为我让你做这些事情而感到愤怒?」费介觉得很费解,皱着眉,看着小傢伙。
范閒低下头,很恭敬地说道:「因为老师说要毒死一个人来让我观察学习,我很怕,所以我宁愿来挖尸体。」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怕的事情。」
「是。」范閒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小閒才四岁半。」
「年纪小不是借口。」费介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虽然你年纪小,也许有些事情不懂,但要知道,像你这种贵族的私生子,在以后的岁月里面可能会面临许多的阴谋与伤害,有时候这种廉价的同情心,往往是杀伤自己的利器。」
说完这句话,费介有个奇怪的念头,也许自己说的所有东西,面前这个小孩子都可能懂。正在此时,晨光忽然映入半抬起头来的范閒双眼之中,反耀出一种很奇妙的光泽。
费介心头微颤,觉得小男孩的这对眸子十分妖异。他这一生不知道用毒杀过多少人,当年先皇北伐之战,自己配置的毒液少说也杀了北魏国上万士卒,如果要论罪业,自己是命中注定要下地狱的人,但为什么自己看着面前可爱的小傢伙,却会禁不住地害怕起来?
将被挖开的无名坟墓重新整理好,一老一少古怪的师徒开始循着天光来处往东面走去,一路走着,费介忽然问道:「你应该很好奇吧。」
「嗯。」范閒鼻子里嗯了一声,甜甜的笑容里夹着一丝羞涩,「老师对我很用心。」
费介根本没想到小孩子会答非所问,苦笑着说道:「这时候还能笑出来,真的很怀疑你的神经和你的大脑成熟程度。」
「笑比哭好。」
「那倒是。」费介的目光投向远方隐约可见的城墙,皱眉说道:「你父亲在京都的家产很大,将来要与你争家产的人很多,所以你必须变得更强,学习更多。」
范閒没有说话,心里却在盘算着,一向听说自己的父亲司南伯爵很受皇帝陛下信任,所以没有外派地方,而是留在京都里面。
前年京都里政治动盪,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贵族都在那场政变里死去,最后皇帝陛下牢牢地控制住了局势,血洗了无数王族贵族之家,而自己的父亲虽然也是位贵族,却很奇妙地依然保持着陛下对他的信任,这官反而是越做越大了。
但范閒还是不能够理解,是什么样的家产,居然会害死自己,会让自己的父亲请来京都最可怕的监察院中人,来充当自己的老师。
「我明白,将来肯定有人会想杀我,所以老师教我用毒,其实是怕我被人毒死。」
「不错,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是最方便,也是最不容易引人注目的,就是用毒。」费介将手放在他的头顶轻轻摸了两下,「我的任务就是在这一年之内教会你这些方面的知识,保证将来没有人能够在饭菜里下毒,毒死你。」
「为什么是现在?前些年难道就不怕人毒死我。」有些问题必须问清楚,所以范閒顾不得害怕让对方察觉到自己超越年龄的成熟,继续追问着。
费介微笑着,笑容里却有些说不出来的阴险味道:「因为上个月,司南伯爵的姨太太刚好生下了一个儿子,也就是说伯爵府的产业,你已经多出了一个竞争对手,而那位姨太太,刚好和监察院里的某些人有些关联。你父亲担心你这边出事,又不方便长期派人保护你,因为那样反而容易让你过早地浮现出水面,所以才安排我来教你。」
范閒注意到费介用了两个称呼,司南伯爵和父亲。
「我是私生子。」范閒甜甜地笑着,「按本国法律应该是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的爵位的,姨太太应该不会太担心我呀。」
「这世界上,什么事情能说的准呢?」费介随口答道,「虽然五大人一直在暗中保护你,但他毕竟不可能当你的保姆,饭菜里的毒药毒不死他,却能很轻易地杀死你。而你不知道,如果你死了,有多少人会陪着你一起送命。」
范閒越来的疑惑了,心想自己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父亲,究竟在暗中有着怎样的权势,明显比一个伯爵所能拥有的权力和能力要大太多。
……
……
晨光微熹,费介牵着他的小手往澹州城走去,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落在地上拉成长长的两截,费介看了他还有些苍白的小脸一眼:「其实死人是最不可怕的。」
「是。」
「以后不要用那种真气来控制自己情绪了,人的情绪不能得到正确地渲洩,就算你体内的霸道真气真的练到顶峰,也只会成为一个只会杀人的怪物。」
「是。」范閒很听话地散去了体内的真气,不再强行控制自己对于死尸的畏惧和噁心。
就在这个时候,费介忽然说道:「你的衣袖里还有一截烂了的肠子,难道准备回家红烧?」
「啊!」安静的郊野小道上传来小孩子的一声惊叫和某个不良老师的阴险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