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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暖的奶奶夹了一大块糖醋里脊,放进薛昭的碗里,嘴里用方言不停地唠叨:“慢点点恰,慢点点恰,别噎着,多恰肉,侬这伢儿,又没人和侬抢。小苗呀,去倒杯水。”

饿死鬼投胎……禾暖默默腹诽,不情不愿接了杯水,墩在桌子上。他坐回饭桌前,右手支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啃苹果。

说实话,他有点后悔,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一抽,就把薛昭带回家了。

两人在警局处理过伤口,奶奶一开防盗门,还是吓了一跳,禾暖撒谎说骑车不小心摔了,才糊弄过去。

即使薛昭左脸颊有一块淤青,俊美依旧可辨,是最讨老人喜欢的长相,他腼腆害羞不爱说话,可怜兮兮地乖坐在饭桌前,受伤的模样脆弱得叫人心疼,奶奶稀罕得不得了,都快把亲孙子比下去了。

吃完饭,又带薛昭洗澡,还给他找了身旧衣服,禾暖觉得自己简直是耶稣转世,圣光普照。

傍晚时分,薛昭告别离开,奶奶拉过他的手,叫他经常来玩,薛昭看看禾暖的脸色,点点头。

“再见,小苗。”薛昭摆摆手。

“草,谁让你叫我小名的。”禾暖怒了。

“不讲脏话!”奶奶佯装生气。

之后一星期,薛昭再没有出现,解决掉这个大麻烦,禾暖逃课更加肆无忌惮,代练生意风生水起。

抽出晚自习和周末的时间,将近一个月,禾暖才帮anan打到钻石段位,这个速度和专业工作室基本没法比,但anan似乎并不在意,还和禾暖说不用着急。

anan出手大方,又陆续给禾暖打了六千块钱,禾暖恨不得跪下叫爸爸,如今代练app盛行,明码标价,这种人傻钱多的金主很少见了。

神秘的金主千好万好,就是有个怪癖——总让禾暖开私人直播露脸,对方窥屏还不说话,的确有点古怪,但毕竟给的多,也不好说什么。

他偶尔会叫禾暖陪玩,一局排位不论输赢,统统五百。听到这个薪酬,禾暖连发三个磕头的表情包。

禾暖拿钻石小号带他,两人组队,anan的技术烂到令人发指,不掺水分的青铜水准。但看在钱的份儿上,禾暖毫无怨言,只能在金主下线后,再分别上号,把两人的段位打回来。

之前代练,anan几乎不与禾暖交流,组队开麦后,两人才渐渐熟悉起来。禾暖一直以为金主是个妹子,当在队内语音听到一把冷冽的男声时,他足足愣了三分钟。

“居然是个男的……”禾暖嘀咕。

“很惊讶?”anan语带笑意,声线低沉磁性,好像华美的丝绸滑过耳畔。

禾暖一个激灵,头皮发麻。他的同桌杨甜甜喜欢听广播剧,经常念叨一些声优,他以前不懂这个爱好,现在似乎有点明白了。

“倒也没有,”禾暖抖抖鸡皮疙瘩,“老板你……练过播音?”

“……”anan有点无语,“叫哥,哥哥也行。”

“嘶……”身体里好像有电流窜过,禾暖忍不住耸肩挤眉皱鼻子,脸还有点红,“哥你……能不能正常点说话。”

“……”对面清了清嗓子,“原音,改不了。”

“行吧……”其实听多了也还好,免疫,起码禾暖不脸红了。

两人开了一把游戏,一开始禾暖还有心教教金主技术,后来发现他实在菜得抠脚,而且心思也不在打法上,于是就放弃了。

anan好像根本不在乎输赢,出装随性,慢悠悠赶路,不点小兵,地图上四处乱晃,进草丛不带一丝犹豫,碰到敌人要么一通乱按,要么双手离开键盘,毫无走位可言,送了不少人头,还不参加团战,队友喷他,他直接挂机。

禾暖有点头疼,无奈地说:“哥你这样会被举报的。”

“无所谓。”

他给钱了,他给钱了……禾暖默念几句,温言细语地说:“哥你跟我走,跟紧我,我保护你。”

成为禾暖的小尾巴后,情况好转很多,金主的任务就是“活着”,不给敌人送金币。偶尔禾暖还能漏个人头给他,哄他高兴高兴。

“你多大了?”两人窝在塔下,anan漫不经心地问。

“16岁。”禾暖一心二用,补刀不停,答得飞快。

“读高几?”

“高一。”

“在哪个城市?”

“a市。”

“学习好吗?”

“别提了……”

抢走大龙,逆风翻盘,敌方水晶爆炸的时候,禾暖欢呼一声,不禁有些洋洋得意——这局相当于4v5,金主就是个累赘,还不如泉水挂机,自己carry全场,vp没跑了。

战绩结算的时候,禾暖才感觉出不对劲,anan一直在打探他的个人信息,一局下来,他的底裤都快被扒没了。

新一局排队时,anan又开始问:“你平常喜欢玩什么?”

禾暖谨慎许多,将话题推回去,“哥怎么总问我,也说说你自己呗。”

对方笑了,“你想知道什么?”

不对劲,脸又红了,这什么毛病……禾暖扇扇风,不客气地问了一长串:“你多大?住哪?在哪上学?喜欢玩什么……”

“24岁,美国,y大毕业,现在做互联网和游戏开发,喜欢旅行赛车跳伞马术滑雪潜水尾波冲浪……”

草,不如不问,禾暖眼红了,心中无比后悔,有钱人的快乐他想象不到,排队的这180秒是他生命中最漫长的3分钟。

“哥,哥,先买宝石,不要买鞋,”游戏终于开始了,禾暖迫不及待地打断金主,“跟紧我,不要越塔,不要钻草丛。”

“哦。”

禾暖一点都不想知道金主的生活,可他必须赚金主的钱,陪玩次数越多,聊得越多,anan就这样强势介入了禾暖的世界,以不容忽视的姿态频频出现在他眼前。

anan很忙,他不怎么爱玩游戏,偶尔才来一局,如此高价的陪玩并不常有,禾暖又接了几个单子。

安安稳稳半个月过去,存款逐步上升,禾暖以为再不会和薛昭有交集,没想到周四晚上后校门,他又看到了他。

薛昭坐在电线杆下,眼巴巴望向门口,看见自己等待许久的人,立刻艰难地站起身。

其实禾暖有瞥到人影,但他着急去网吧,又怕麻烦,所以干脆装没看见,目不斜视地越过了电线杆。

走出五十米,他才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回头一瞧,薛昭还单脚站在原地,靠着电线杆,根本没有追上来。

他的脸、胳膊和双腿上布满青紫,左脚没穿鞋,脚踝肿得像气球,薄薄一层皮肤要被撑爆。短袖被扯得破破烂烂,还沾有血迹。

禾暖再嫌麻烦,也不好视而不见,转头退回来问:“怎么回事?”

“我……”薛昭的右眼皮肿得睁不开,他努力地想看清禾暖,“碰到了之前那个混混……他喊了一群人,堵在我工作的地方……”

“哦,”禾暖面无表情,“你工作又丢了?”

“嗯。”

“这回可不是我害你丢……”

“我知道。”薛昭抢话道,“我不是……只是……”

禾暖静静盯着他,他说不出来,他只是……他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到了这里。

社会上的流氓,出手可比禾暖狠多了,绝对是毫无顾忌的殴打,若是反抗打得更狠。

薛昭趴地上装死,钱全被搜刮走了,左脚被那群流氓骑车碾过去,他咬碎牙关忍着没吭声,多亏有好心路人看不下去,喊了一嗓子“警察来了!”混混们怕惹上官司,这才一窝蜂散了。

薛昭捱过一劫,躺在冰冷的地上,大概是被打蒙了,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禾暖打人还挺温柔的。

他全身疼得厉害,又被老板辞退,没钱去医院,就漫无目的、一瘸一拐地瞎晃,不知道为什么,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禾暖刷地扭头朝前走,薛昭垂下眼睛,走不到十步,禾暖又登登登跑了回来,他愤恨地喊道:“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

“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薛昭!我真的是欠你的!被你赖上我倒霉死了,你就是个无赖!”

禾暖把书包背在胸前,半蹲下身,恶声恶气道:“上来!”

薛昭没动。

“装什么装?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

“你他妈上不上?难道要我请你?”

薛昭趴在禾暖的背上,羽睫下垂,盯着他白皙的颈子,紧抿嘴唇。

“瘟神、讨债鬼、扫把星,你活该,”禾暖喋喋不休地嚷嚷,“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

怕薛昭有个三长两短,禾暖直接把他背到了医院,一掀上衣,腰腹部青紫连成片,仔细检查一番,幸好都是外伤。

薛昭浑身到处涂满药水,右眼皮上贴了纱布,左脚裹了厚厚的绷带,万幸没伤到骨头,只是软组织挫伤。医生叮嘱回家观察一天,避免症状延迟和后遗症,还开了不少药膏,一天涂三次。

医院就是个吞钱的地方,禾暖看着钱哗啦啦流走,心在滴血——辛辛苦苦不知道打了多少单,好不容易挣点钱,就这么霍霍没了。

“谢谢,我会还你的。”薛昭认真地说。

“呵。”禾暖冷哼一声,懒得搭理他。

“我真的会还你的。”

“差不多得了,”禾暖烦得不行,“你故意一副惨相在我眼前晃,不就是吃准了我会帮你。”

“……”薛昭的嘴唇差点儿被自己咬出血。

背来背去,跑上跑下,把禾暖累够呛。两人离开医院,打了辆出租车去薛昭的住处,当然还是禾暖付钱。

司机问:“去哪儿?”

“城中村……”

那片儿有日租房,一日一付,价格低廉,就是环境极其恶劣。

一排排低矮的老式小二楼挤在一起,禾暖把薛昭搀下车,瞄到霓虹灯上的价格:最低10元/日,洗澡15元/日。怪不得薛昭身上总有股怪味儿……

前台老板正在玩斗地主,有人进来,他抬头一瞧,立刻说:“哎,你今天还没给钱。”

薛昭从兜里掏出十元递过去。

走到黑暗、潮湿、酸臭的走廊尽头,左手边有一间不到五平米的房间,屋里光秃秃的,水泥地,没有窗户,除了黄黑的墙就只有砖砌的床,旁边紧挨着公共厕所。

禾暖再一次见到了那只蓝白编织袋,就靠在墙角。

“那是什么?”

“……”薛昭沉默一下,轻声说,“我的被褥,还有一些杂物,早上我会收好,方便随时搬走。”

“……”禾暖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开口,“你就住这儿?”

“嗯。”

不要管,不要同情心泛滥——禾暖告诫自己,但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他提起编织袋,看进薛昭的眼睛。

“走。”

“什么?”

“去我家。”

“……”薛昭的右眼睁不开,只有左眼错愕地睁大,略显滑稽,白炽灯的光芒映在他漆黑的眸子上,所剩不多的自尊以及过去坎坷的经历,让他下意识推开善意,“不用了……太麻烦了,你没必要……”

“你怎么总这样?”禾暖十分不耐烦,“想要又不敢,口是心非的。”

“我……”

“走不走?再磨蹭我改主意了。”

“走、走……谢谢……我……”薛昭磕磕绊绊地说。

一路上,禾暖都扭头看向车窗外,车灯照得他侧脸明明灭灭。

薛昭不安,想聊些什么,又怕听到丑话,他都能猜到禾暖会说什么——他会露出不屑的神情,然后说: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还装什么可怜?扭扭捏捏看着就烦。

我也不想这样,薛昭捏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肉里,我不是故意卖惨,我可以自食其力,我不需要帮助,我不应该求人,我……

可是……实在是太痛了……痛到他丧失意志,无法自控地越靠越近。

禾暖把薛昭背回家,和奶奶解释清楚原委,没敢说两人在网吧认识的,只说薛昭是同学,家境不好,被混混抢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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