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怎么……”赋云歌见到眼前骇人的一幕,大惊失色。
东方诗明见状也不禁倒退两步,冷汗顺着脸颊滑下。
赫然只见,小木屋内,两人眼前,横七竖八躺着十数具惨死的尸体!
血腥味弥漫在小木屋的每一个角落,殷红的血沫溅得遍地都是,当中的一根木头梁柱上还钉着一把短刀,刀上的血水已经凝固,看起来狰狞可怖。
黑洞洞的小屋光线极暗,沙尘在熹微透进来的光束中弥漫,寂静而骇人。
抑郁的气氛令两人都感到不适,于是他们转身退到门外,在门口处凝重地面对着屋内的惨状,各自沉思起来。
“等一下。”突然,赋云歌发现了什么,“你看,他们头上都缠着黑色头巾。”
听到这话,东方诗明立刻眯眼一看,发现果真如此。而且死者体格都很粗壮,显然不是布元坊的百姓。
“这些难道是……”东方诗明缓缓地猜测,“日前纵火行凶的那些凶手?”
刚说出口,他刹那回想起了老鳌头昨晚诡异的模样,顿时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在布元坊命案发生之后,定然是有某位神秘高人前来替天行道。此人找到了他们的营地,也就是这个小木屋,并诛杀了这些恶棍。
以现场状况和老鳌头的情绪来看,这个人基本是碾压了战局。除了侥幸逃脱的老鳌头之外,其余恶党全部毙命在了小木屋内。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想法基本一致,估计事实也距离这个推测相差不远。
不过,看葬身在此的大汉数量,再算上狼狈脱逃的老鳌头,能拥有这样实力的人绝不寻常,或许能与醉尘乡不相上下。
“并非不可能,只是我们的认识还不够。”
东方诗明思忖了片刻,抬头对赋云歌说道。
赋云歌点了点头。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对力量的认识还远远不足。
譬如寇武夫他们与醉尘乡的那一战,已经是大大超出了他的理解。因而现在面对这种情状,他虽然好奇,但也并非难以置信了。
“这……那我们先回去?”赋云歌犹豫着问。
他本来猜想今天会一场恶战,但却见到了这样意外的场景,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东方诗明眯起眼思考了一会儿,迟疑地点了点头。
目前两人留在此地也没有意义,不如回去找醉尘乡商议一下,让他们定主意。
“那就,走吧。”
…………
两人回到朝云街埠已经是傍晚,吃过晚饭之后又赶回了醉尘乡家。
门没有上锁,但两人进屋后却发现只有月参辰两人,而不见醉尘乡的踪迹。
“醉尘乡前辈呢?”赋云歌四下望了一圈,仍是没有醉尘乡的踪影,不免有些奇怪。
寇武夫趴在桌子上无聊地玩瓜子,月参辰正从屋里找出火折子准备点蜡烛。听赋云歌这么问,他不禁摇头道:“不清楚……咳,听说遇到了老朋友,今晚要晚些回来。”
“老朋友?”赋云歌大感好奇。
东方诗明同样好奇地偏过头来,要听月参辰继续说。
但是,还没有等月参辰回话,小院外面已经传来了交谈的声音:
“三家酒馆,第二家尚可,其余只是中庸饮食,毫无可圈可点之处。”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嗤”地哼了一声:
“你是尚未尽兴,我的钱袋却已经见底了。”
屋里的四人都听出是醉尘乡和“老朋友”回来了,一起转头去看。
听两人交谈的内容,他们似乎是去品尝朝云街埠的美食了,但不知道醉尘乡舍弃一天的时间去陪老朋友,是不是意味着他对布元坊的事有了眉目。
夜幕之下,两人朦胧的身影从门外踱了进来。
而在见到醉尘乡身旁的那个人影时,赋云歌却瞳孔骤缩。
那个身形,太相似了,简直就是那天撞见的那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由于都是傍晚,两人模糊的身影在赋云歌脑海中竟然巧合似的重合了起来。但赋云歌不敢相信,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最终才得出结论。
不会有错的,一定是他!赋云歌暗暗地想,同时提高了警惕。
正在他这样想着,两人已经开门走进屋来。
“你的家还是老样子啊。”一品红梅眼光在周围扫过,嘴角淡淡上扬。
醉尘乡扯过一张马扎坐下,对他的评价不予回答。
本来趴在桌子上的寇武夫视线倏忽瞥到了一品红梅背后的剑袋,表情一愣,猛地挺起身板来。月参辰见他神色有异,悄悄靠了过去,想听他有什么发现。
寇武夫给他指了指那朵梅花坠饰,脸上写满了震惊。
谁料,月参辰看到后同样浑身一震,随即咳嗽起来:“咳咳……咳,那个,那个……”
一品红梅扭过头来,看向出现异样的月参辰和寇武夫。
“您……咳咳,您是那个……一品……”
月参辰力图说出眼前此人的名字。奈何老病复发,喉咙里像是灌进了沙子,他难受得剧烈咳嗽起来,根本说不清楚。
一品红梅听他的意思,似乎是在之前就认识自己。
他不想继续听月参辰咳嗽,干脆代替他说道:“一品红梅么?那倒未必。朝云街埠来客既多且杂,你是如何认定剑袋上有梅花的就是他了?”
“这……”寇武夫一愣,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不,你就是。”月参辰吞了两口气,病症稍稍舒缓了些。
一品红梅被勾起了兴趣,等他说出证据。
月参辰稍微一吁气,抬头肯定地问:“你的剑,是否是三尺三寸的八瓣红梅纹剑?”
他的问题掷地有声,醉尘乡不禁微笑起来,眼神悄悄飘向一品红梅。
一品红梅颇有些惊奇,他不禁莞尔一笑:“你说的确实不假。我便是一品红梅,不过你们是如何认识我,还有我的剑的?”
月参辰笑了起来,尽管有些病态的虚弱,但仍旧很是得意。
寇武夫知道他肯定又转不过气来,替他说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
“那时候我和他还年轻,不懂规矩,俩人整天闯荡江湖,得罪了不少人。那次他娘的中了小贼的诡计,眼看我俩就要嗝屁,你从天而降,三两下打跑了他们,救了我俩性命。”
“哦……”一品红梅试图回忆,但似乎有些记不清楚。
“那他的剑,你们为什么如此清楚?”醉尘乡在一旁问。
月参辰解释道:“那时……恩公在打跑山贼的时候,对他们说……他这柄三尺三寸八瓣红梅剑,天下没有第二柄。叫他们若想寻仇,就认准他的剑,不要滥伤无辜。”
醉尘乡轻“哈”了一声,看一品红梅的眼神中多了不少戏谑。
一品红梅听他讲完,尴尬地咧了咧嘴角。
“现在他们也已经受万象尊坛点化,一心归正,你当年干了一件大好事啊。”醉尘乡笑着说。
“是么?”一品红梅点了点头以示赞许,“那倒不错。”
几人交谈之际,赋云歌在一旁细细倾听。刚刚听到什么“万象尊坛”,他不禁又疑窦丛生,泛上心头。
醉尘乡瞥了一眼旁边的赋云歌两人,稍稍打量了一下他们。
接着,他悠悠地道:“你们一晚没有回来,又满面倦色,看来是有所收获了。”
东方诗明与赋云歌点了点头,随即详尽地将二人的经历给众人讲述了出来。
期间一品红梅时有表情变化,醉尘乡则不时偷瞥向他,眼中似笑非笑。
等到两人讲完,寇武夫首先拍桌大呼痛快,月参辰表情中也充斥着掩盖不住的惊讶。
醉尘乡与一品红梅没有发言,但两人却都藏着一丝笑意,仿佛对这个消息未卜先知一般。
“这帮狗贼,死不足惜啊!”寇武夫朗声叫道。
“固然如此,但何人下手,我认为值得引起重视。”东方诗明垂头道。
月参辰性格同样谨慎仔细,因此他对东方诗明的观点表示认同。
赋云歌却没有表态,他又想到了那天傍晚撞到的那名路人。
不论身高,声音,还是体格,都与面前的这个一品红梅非常相似。
再加上时间上的巧合,他内心几乎可以断定一品红梅正是那名高人!
但是,他为什么不愿承认?
想着,赋云歌将目光缓缓投向一品红梅的脸。
但当他刚想看一品红梅目前的态度如何时,却不料令他一惊。那道锐利若刀锋的眼神,竟然同样悄悄地注视着自己。
赋云歌暗暗捏紧拳头,牙齿不自觉地紧紧咬合在了一起。
“哈,不管怎么说,虽然手段……略有残忍,但是也算是恶有恶报了啊。”
醉尘乡伸了个懒腰,说:“这样一来,危机暂时解除,调查他们的动向也有了线索。总之是好事。”
一品红梅“嘿”了一声,不置可否。
赋云歌正敏锐地捕捉着一品红梅的举动,但目光一转,却突然发现见他隐藏在桌下的左手,似乎在对自己做着什么手势。
赋云歌虽然看得不真切,但仍能勉强辨别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今晚……屋外……碰头……重要……对你……
赋云歌看懂后点了点头,眉头紧皱起来。
一品红梅虽然目光并没有看向这边,却像是看到了一般,随之停止了打手势。
他继续听着众人的交谈,还不时附和几句,仿佛刚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
月至中天,街埠在夜幕之下一片静谧与沉寂。月亮的光辉缓缓洒下,熹微的夜风轻轻拂过大地,一切都沉睡在夜晚的恬静当中。
赋云歌却迟迟没有睡着。他与一品红梅有约,而自己也没有打算违约。
幸好醉尘乡睡得很死,他便只需要等待东方诗明睡着。
少顷,东方诗明的呼吸已经变得平和而均匀。确定他已经入睡,赋云歌悄悄拉开被角,穿鞋出门了。
庭院里,月色皎洁无瑕。
赋云歌吸了一口夜晚的冷气,四处张望一品红梅的踪迹,却迟迟没有见到他。
月光在天幕之中寂静地悬挂,美不胜收,宛如玉璧。赋云歌等得无聊,就抬头赏月。
古人赏月,是赏月之形,月之色,抑或是月下的意趣?
赋云歌呆呆地站着,脑子里胡思乱想。又想尘世间最美者为花,难怪许多人说幽会应当在“花前月下”……
脑中这样想着,忽然间只见天上飘飘似雪花降落,簌簌纷纷。
赋云歌大感愉悦,没想到竟然能看到下春雪。眼前一片白月素雪,可谓是至美的景致了。
但顷刻他就察觉了不对:他嗅到了“雪”的香味。
娉娉袅袅的寒香,幽幽钻进他的感官之中,让他没有继续沉醉,而是一个激灵回到真实。
定睛细看,却发觉落地的“雪”,有白有粉,还有惊艳的红色。
这根本不是雪,而是飘散的梅花花瓣。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品翁。”
伴随梅花翩然降临,赋云歌刹那惊觉一品红梅已经到了。那个高深莫测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屋檐上,月色映照之下看起来像是一位飘逸的仙人。
刚刚那诗句就是一品红梅所吟。只见他垂眉看了下面的赋云歌一眼,便淡淡地道:“去街埠西面的小山丘会面吧,我在山顶等你。”
“喂,你……”
赋云歌刚想对一品红梅喊话,却不料眨眼之间,一品红梅已经消失不见了。
赋云歌心中有些愤懑,但还是快步出门向小山丘赶去,只是在出门的时候跺了地上的梅花几脚。
等赋云歌奔跑着赶到西面的小山丘,一品红梅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赋云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虽然是初春夜晚,他浑身也热汗蒸腾。
一品红梅等他喘气,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见赋云歌休息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道:“看来你我两人,确实有缘分。”
赋云歌知道他是决心开门见山,就干脆点了点头,说:“前辈,缘分不敢说,只不过是凑巧而已。”
一品红梅打量了一下他,眯眼道:“我想,你应该也猜到七八分了,我就不再赘述。只是……你认为我这么做,是证明我是嫉恶如仇的好人呢,还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
赋云歌听到一品红梅这么说,心中凛然。
他听得出来,一品红梅这样问自己,自然是涉及对待自己的态度了。
只是,如果他真是嫉恶如仇,那倒没什么,但如果他确实是一名居心叵测之徒,恐怕自己接下来的回答,可能会伴随不可预测的灾难。
“不用考虑太多,你只要告诉我你内心的想法。”
一品红梅见他犹豫,随口说道。
赋云歌抬眼望向一品红梅,恰好一品红梅正在直勾勾地看着他,两人顿时四目相对。
他吸了一口气,慨然挺胸:“我的想法只是推测,算不得准。但如果前辈真是为恶之人,我自然不能轻放。”
“哦……”一品红梅垂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赋云歌见他没有反应,内心惴惴不安。为了防止一品红梅突然出手,他的双拳也是暗暗蓄力,调动浑身解数,抖擞精神以应对可能的不测。
过了一会儿,一品红梅沉沉地抬起头来,目光黏在赋云歌身上,说话声似乎有气无力:“你……”
赋云歌闻言,目光重新看向一品红梅,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然而,却在刹那间,他神经猛地绷紧!
一品红梅身影如同鬼魅,一眨眼已经不在原地,而是随着飒飒风声,逼至自己面前!
赋云歌顿时大吃一惊,双拳对上,一品红梅也同时出手。
却只见一品红梅懒懒地抬起一只手,单用一只胳膊就挡下了赋云歌的攻击。
赋云歌见势不妙立刻变招,呼呼掌风挟带着不俗的力道,但一品红梅竟然又轻描淡写地单手卸去了赋云歌的功夫。另一只手软软地垂在身后,似乎是对他莫大的羞辱。
“喝!”赋云歌一跃后退,心神一定,又打起了精神。
但一品红梅飘飘无形,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一瞬间又逼近了赋云歌的面门,使他再度拉开架势回击,局面又变回刚才的模样。
赋云歌心中不愿受制,改拳为掌。
掌风如刀,赋云歌同时双足碾沙,纵身向后挪开,远离了一品红梅的挟制。他借势在空中翻腾了一圈,借高下的冲力挺掌回劈一品红梅。
谁料一品红梅足尖点地,身躯向后一倾,便立刻飞似的避过了攻击。
他足尖磨过的沙土激起一条长线般的尘烟,看起来优雅不失体面。赋云歌眼看双掌即将劈到地面,赶忙收招,一个滚地堂翻回地面。
只不过虽然没有受伤,但一品红梅激起的沙有半数都洒在了他的身上,顷刻间他已经变得灰头土脸,衣服上满是尘土。
赋云歌不胜愤怒,大叫一声:“再来!”
一品红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赋云歌再度杀招砍来,他仍然只用一只胳膊招架,或者移动身形,使得赋云歌屡次打空。
两人一攻一守,在月色之下斗得你来我往,身影不断交织。
玉轮后移,皎洁的月色缓缓滑落树梢。朦胧的夜幕之下,花苞镀上一层浅浅的银霜。
少顷,赋云歌的体力已经透支,出招动作明显缓慢了,而且力道、准头都较先前大有下降。
反观一品红梅,仍旧是一副闲散慵懒的模样,而且,他是一直用单手打斗的。
又过了一会儿,赋云歌终于力气用尽,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品红梅见他没了力气,就不再继续纠缠。他回到一旁坐下,等待赋云歌恢复体力。
赋云歌喉咙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嘴里又干又痛。四肢仿佛被人抽走了所有力量,此时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再看两只手,都不免有一些红肿,他内心清楚这是方才对打一品红梅胳膊造成的。他这才明白,原来自身与一品红梅之间竟然霄壤之别。
别说他要杀了自己,就是他有一点认真的劲头,自己恐怕也不能在他手下走过五个回合。
但是,倘若他真是恶人,以此来要挟自己的话,他说什么都不能同意。
就算打不过,他赋云歌也要有最起码的义节,绝不能自甘沦落,苟且偷生!
一品红梅在一旁观察着他,心思无比清朗。回想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吧?这样想来,醉尘乡倒是也没有看走眼。
两人彼此一言不发,静默的空气中只存留着赋云歌喘息的声音。
赋云歌的体力其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本来就有过锻炼,刚才如此狼狈也不过是疲惫所导致。但此时他仍然假装体力不支,其实是在争取时间思考脱困。
——或者实施最坏的打算的方法。
他自然不甘心引颈就戮,但是如果真的是最坏的情况,他也绝不能做恶人的鹰犬。
“杀那些人,是因为他们即将有大动作了。”
正在赋云歌全神贯注思考的事后,身边的一品红梅竟然缓缓说话了。
赋云歌吃了一惊,扭头朝他看去,但一品红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一潭湖水。
“……大动作?”赋云歌开口问。
一品红梅点了点头。
“黑头巾的暴徒。他们带来的动乱不止布元坊,朝云街埠。他们是有策划的行动,而现在,他们只露出了冰山一角。”
赋云歌愣住了,他不觉停下了伪装的粗重的呼吸,用心聆听一品红梅所说的话。
他的目光之前一直狭隘在朝云街埠一带,全然没有想过这种情况。倘若是真的,那仅凭他的力量,又能改变什么?
“下世凡荒天,虽然距离顶层较远,但仍然有代天管治的代行者。”一品红梅幽幽地说。
“然而此刻代行者虽然已经开始介入,却是分身乏术。对抗【九彻枭影】,还是需要四面八方的星火之力。”
一品红梅的一番话,不免令赋云歌内心翻起巨大的波澜。
他有太多想要问的信息,但此刻竟然不知道从何开口。他感觉到了危机,以及自己必须要为此做点什么。
一品红梅也知道赋云歌对现状还一知半解,随之解释道:“代行者是被猗天苏门选择的天命者,负责守护天柱,护佑苍生。下界天代行者【玦同君】已经开始插手此事……【九彻枭影】是根据他们恐吓信的署名,联系组成的代号。”
赋云歌差不多理解了。他老爹收到的恐吓信是【九字号】,加上这几天的见闻,他倒也能迅速明白。
“你的意思是,‘九彻枭影’的势力要大过代行者的能力?”赋云歌迟疑着问。
一品红梅“唔”地垂眉:“代行者并非以武力而定……他的手下有常规的护卫力量,在下界天有危难的时候自然会派出。”
“但,就你所见,布元坊事发已久,他们却迟迟尚未抵达,不是么?这是因为其他地区类似案件也接连爆发,他们抽不开身。”
说罢,他抬头看向赋云歌,眉头间挟带着一缕似有似无的阴郁。
“这……”赋云歌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忽然,他回过神来,有些讶异地望向一品红梅:“这么说,你不是……”
冷哼一声,一品红梅撇嘴道:“小子,有半点眼力见,也不会浪费我这些时间。”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一看,发现月亮已经愈来愈黯淡,朝云街埠的远方淡淡地出现了一道朦胧灰白色的朝云。
显然是到了五更时分,快要天亮了。
“啊……”赋云歌打了个哈欠,试图掩盖尴尬的神情。
一品红梅睥睨地斜了他一眼,又道:“听了我刚才说的,你有什么想法么?”
赋云歌闻言,挺胸昂然,大声说:“我一定尽我所能,阻止他们的……哎哟!”
激昂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品红梅用一本书砸中了脑袋。
一品红梅的力道极大,砸得他差点摔倒,顿时没了刚才的气概。
一品红梅“哼”地笑了笑:“你的本事,除了送命,又有什么用处?虽然你先前有过习练,武功在同龄人中也算优质,但终究太过年轻,轻浮不稳。”
说着,他稍微顿了顿,接着道:“要知道,多一个你这样的年轻人,面对邪恶就多一份希望。我不愿你白白送死。”
赋云歌抱着头缓过劲来,忽然听一品红梅这样说,不免大为震动和感动。
又考虑到自己的实力,赋云歌有些欲言又止。
一品红梅知道他要说什么,嘴角上翘,淡淡一笑。
“这回,算是遂了醉尘乡的心意吧。”
他看了看山丘下仍然静谧的街埠与人家,呼出一口气。“小子,这本《云笈十三疏》,就交由你自行演练。”
一品红梅说完,手里的那本泛黄的经卷已经递到了赋云歌手里。
“这,这……”赋云歌瞪着手里的书,刹那间又惊又喜,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这是导气的法门,也是习练其他功法的基础。你虽然已有内力,但并不精纯。现在修炼,对你大有裨益。”
听着一品红梅慢慢说着,赋云歌心中已经备受感动。
原来一品红梅半夜找自己,是要帮助自己。刚才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想来实在是大错特错。
这么多天来,赋云歌首次感受到被他人寄予厚望的感觉。
并不只有爹娘挚亲,面前这位与自己只有片刻接触的人,竟然也能够推心置腹地接纳自己。感受之切,仿佛是谆谆教诲,严而有睦的恩师。
赋云歌匆忙追上前去,问道:“前辈,我接受了您的秘籍,那,能不能认您作我的师父?”
谁料,一品红梅听到赋云歌这样问,脸色微微一变。
他的眼神中转瞬掠过一丝极度悲伤的神色,像是隐藏了晦暗的深渊。顿时,一段不愿回顾的往事此时又回溯到脑海。
“不可。”一品红梅斩钉截铁。
赋云歌见他神色陡然异常,也就不敢再提这件事。
一品红梅沉默了几秒,心情略有平复。毕竟,他也只是个毫不相干的孩子,没有必要迁怒于他。
这样想着,他的神态随即又轻柔了一些。
他抬手拍了拍赋云歌衣服上方才沾上的灰尘,微微笑道:“继续叫我前辈吧。不过我相信,后生可畏,你的未来,必定比我更加……大有可为。”
“嗯……嗯。”赋云歌握紧那本书,用力点了点头。
天边逐渐明亮起来了,在山的那边,晨星与夜幕褪变出一片绚烂的红霞。
…………
赋云歌回去时天也只是蒙蒙亮,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雾气。
在回来的路上,一品红梅又跟自己简短地解释了一下当前的情况。
原来是九彻枭影组织预备的一场大规模的阴谋。活动以布元坊的恶棍作为暗中支援,由匹马庄的另一队组织作为主要力量,并由石鼓渡口隐藏的一队恶棍收尾接应。
整场阴谋参与人数众多,行动计划周密,幸好他在经过匹马庄时从正巧捉住的一个大汉口中得知此事,但是留给他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三个据点隐秘无比,他如果先行勘察,时间绝对来不及。万分心急之下碰巧布元坊出事,他才得以顺藤摸瓜找到了布元坊隐藏的据点,进而将他们彻底捣毁。
“他们暗中传讯很快。如此隐秘的布局,他们一定不会就此放弃。”赋云歌脑中还在回想着一品红梅的话。
“虽然可以出手干预,但是他们人多势众,难免不会造成伤亡。若能及早扼制,应当是最好的办法。何况拖延越久,就越能等到玦同君兵力的支援,这样一来,他们说不定也会被迫放弃计划。”
说的真对。赋云歌十分信服,同时也对他更为钦佩。
只是,他似乎隐藏着一段让他十分痛苦的往事。这让赋云歌多少有些在意。
如果能够解开他的心结,也算是对前辈的一点报答了。
走回小院,赋云歌在院子里独自静静伫立着。
屋内醉尘乡两人还没有睡醒。赋云歌望着屋檐呆呆出神,怀里的书被揣得有些温热。
愣了少许时间,赋云歌骤然回过神来。既然情势已经不容乐观,那他就更要抓紧时机了。
就算有一品红梅这样的高人,但九彻枭影也不过刚刚浮出水面,未来,恐怕更大的动荡也在所难免。
赋云歌掏出那本泛黄的典籍,凝视着上面用朱笔写的“云笈十三疏”五个字。
当下自己最紧要的事,就是提高自己的本领。只有这样,在未来面对困难时才不会束手无策。
想毕,他郑重地翻开第一页。
赫然只见,“气浓云淡”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这便是第一诀了。赋云歌心里想着,开始依照书里的内容自行修习。
过了不多时间,赋云歌听到屋内传来响动,知道是两人睡醒了。
三人凑在一起吃过早饭,很快,寇武夫两人、一品红梅就先后到来,众人继续昨晚的商议。
“那个斩杀众多恶棍的高人,我们虽然还没有很多进展……咳咳,但是也有了一点头绪。”
月参辰还是十分虚弱的病态,几乎一字一顿地讲着。
赋云歌偷瞄了一眼一品红梅,只见他仍然是面带微笑,装作毫不知情地倾听着他的观点。
赋云歌知道了真相,也就不很关心月参辰的话。
毕竟,一品红梅也解释了自己不愿说明此事的原因。他所顾虑者,就是月参辰和寇武夫。
不能知根知底,就难保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众人已经引起九彻枭影的注意,那么警惕暗桩自然很有必要。
倘若被知晓了杀人者是一品红梅,而且当下就在朝云街埠,恐怕事情又会复杂很多,用来应对的计划也就会失败。
假装倾听,赋云歌在心里暗暗研习今早的“气浓云淡”功法。
其中大致是导气归元的道理。导任督二脉至下丹田,再沿手少阳三焦经带入周身,达到弃浊扬清、淬炼元气的目的。
赋云歌之前有过武学基础,对于经脉要穴并不陌生。因而这第一式也比较易懂。他在一边暗暗催动内力,开始演练这“气浓云淡”式。
很快,内息已经在体内循环了一周。
等到真气再次返回丹田气海时,赋云歌顿时觉得无比畅快,身体仿佛轻松了许多。他大感惊异,同时对一品红梅又一阵感激。
再次回神听众人的聊天,却发现月参辰已经说完了,众人正互相发表着主张。但由于知之甚少,众人也逐渐失去了头绪。
醉尘乡只是偶尔添一句嘴,东方诗明也逐渐趋向沉思。倒是寇武夫仿佛找到了说话的好时机,一直兴奋地喋喋不休,且嗓门极大,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而落。
赋云歌打了个哈欠,看着门外越升越高的朝阳,心中感到一点无聊。
过了中午,醉尘乡留大家吃了午饭。他建议饭后众人仍旧去搜集情报。虽然短暂平静,但也正是阴谋暗中积蓄的时刻,不能掉以轻心。
赋云歌照例和东方诗明一同,寇武夫与月参辰一组,分头行动。
门外春意渐渐浓郁了,苦寒的早春已经褪去。
暖阳熏陶,微风带着醉人的舒适,走出巷口还能看到有孩子在玩耍。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走得不快,像是散步一样缓缓地在街上溜达。
既然醉尘乡不着急,就说明他和一品红梅有筹备。屡次派他们出来也并非是为了情报,只是让他们时刻保持警惕罢了。
赋云歌两人走了片刻,渐渐看到了街埠东南角一方庞大滚圆的黑铁铸拱形屋顶。
赋云歌想到了朝云街埠最闻名的所在,脱口而出:“那里,应该是朝云街埠的大商馆吧?”
东方诗明朝那边眺望了一下,微微颔首:“没错。朝云街埠面积庞大,商业繁忙,但最有名的确实非大商馆莫属了。”
“据说是大商馆馆长的祖辈,当年一手开辟了朝云街埠。凭借庞大的资财与人脉,使这里十余年之间变为了远近闻名的贸易场所。”
听东方诗明娓娓道来,赋云歌内心越发痒痒。
他还听说大商馆不定时会有拍卖举行,声势非常浩大。拍品多是奇珍异宝,令人大开眼界。
不过他与东方诗明来到此地的这几天来,倒是没听说有拍卖会。加上要事在身,也一直没机会去参观一下。现在想想,越发觉得遗憾。
东方诗明看赋云歌的想法就差写在脸上了,便呵呵笑着往前面一指:
“正好无事可做,我们过去看看吧。”
赋云歌听东方诗明这样说,知道是他看透自己的想法了,不禁有点儿尴尬。
不过既然东方诗明这么说了,赋云歌也就顺应着同意了,两人并肩往大商馆踱步而去。
经过街埠的闹市区,中间有一小段垂柳青石板路,直通那边的黑铁屋顶大商馆。
柳枝拂过微风,春草的芬芳弥漫,抬头已经可以偶尔看到燕子的踪迹,明媚可人。
两人走到大商馆门口,只见到一幅气派的景致,没有人第一次见到不为眼前的事物叹为观止的。
商馆外围是一排低矮的门廊,透过木柱和栏杆,能够看到里面古典的内景,完全不像外面闹市的模样。前面一条宽敞笔直的砂泥道路,中间铺着一道青砖,直通不远处的商馆正门。
商馆外面看起来高耸威严,高耸的外墙嵌着巨大的窗户,能够透视内外。穹顶是宝塔一样的半球状,用厚实的黑铁打造,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仿佛一颗明媚的黑宝石。
正门非常庞大,对外完全敞开。
此刻也有进出的商户,但身份都非同一般的商贩。由于门口没有侍卫,赋云歌两人就随意地走入了商馆内部。
进来后两人才发现,原来内部别有洞天。
空间很庞大,里面尚有许多不同的建筑分散在各处,而坐落在最内部的那个建筑,应该就是大商馆的拍卖厅了。
微醺的午后阳光从外墙镶嵌的巨大窗户上斜射进来,投影在地面上,看起来像被片片撕碎的金色羽毛。
“这里果真不虚。”赋云歌轻声赞叹。
“可以想象拍卖会时的盛况,处处都透露出奢华的气息啊。”东方诗明环顾着周边道。
这种下午,来这里的客商并不算多,因此这么广阔的地方看起来竟然有些萧瑟。而且就算有偶尔经过的人,也都彼此不相熟识,只顾自己赶路。
“迎面来了一个人呢。”
东方诗明看着前面,稍一打量,又接着对赋云歌说:“而且像是冲你来的。”
赋云歌回过神,抬头像来人看去。
来者已经离他们很近了,笑着对他们打起招呼,一边高喊着:“是俞公子啊,还有东方公子。你们怎么有时间到这里来?”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对视一眼,都对这个人没有印象。不过既然他知道两人的名讳,应该也是之前有见过的。
来者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穿着打扮与大商馆的风格很相似,奢华但又极尽低调。看起来并不招人厌恶的笑容,赋云歌和东方诗明也就迟疑着向他招了招手。
“二位,真是好久不见啊。”那少年仍旧是一脸笑容。
“……实在抱歉,我们在哪里,呃,见过吗?”赋云歌犹疑着问道。
那少年先是一愣,仿佛对他的话有点吃惊。
但他随即又哈哈笑了起来,解释说:“也是,我之前确实不曾正式与两位结识。不过我随父亲去俞家茶庄交易时曾见到过俞公子,在石鼓渡口游历时也瞻仰过东方公子的盛名。不过两位不记得我,自然也不是怪事。”
“唔……对不住。”赋云歌低头说。
那少年看起来毫不介意,打着哈哈问:“无妨。倒是俞公子前来商馆,是为了商务事么?”
“呃……并不是如此。”赋云歌听了连连摆手,“我和他只是来闲逛的。”
那少年“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随后一想似乎发现还没有通报姓名,就热情地一拍胸脯:“对了,我叫居无竹。二位既然光临商馆,不妨就由我带你们参观吧。”
两人看了看巨大的商馆,确实令人眼花缭乱。既然居无竹愿意为他们当导游,自然是求之不得。
赋云歌两人达成一致,都连连同意。
居无竹哈哈一笑,就带两人在大商馆里开始了细致的参观。
其实大商馆内部也没有什么趣味,处处弥漫着金钱的气息与板正的氛围。不时见到有豪商经过,偶尔与居无竹碰面,还会主动打个招呼。
东方诗明暗暗思索居无竹的来历。听说匹马庄的酒庄庄主姓居,但不知道这个居无竹是不是居庄主的公子。
另外居庄主也是大商馆的豪商之一,看居无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倒或许还真有可能。
闲逛半天,时间已经由下午转到傍晚,大商馆里渐渐暗了下来。赋云歌与东方诗明有些疲惫,只等去最感兴趣的拍卖厅看看。
从最后一座契约所走出来,拍卖厅已经近在咫尺。居无竹提高声调,叫两人注意起来,他们准备去拍卖厅了。
赋云歌两人抖擞精神,跟着居无竹快步走了过去。
拍卖厅坐落在大商馆最内部,外观大气威严。居无竹时常来所以并没有怎样震撼,但赋云歌却颇有些震惊,就连东方诗明也有些动容。不知道内部会是什么模样。
走到门前,就算没有拍卖活动,门口也有常规的在岗侍卫。
居无竹与其中一人认识,与那人说明了情况,那人也很乐意为他们介绍和带路。
四人沿着一根长长的甬道进入,甬道两侧燃着不灭的鱼脂油灯,看起来光明优雅。
甬道尽头是一扇华贵的大门。那人一边给他们介绍着拍卖厅的历史,一边上前拉开大门。
豁然一亮,众人眼帘前展现了拍卖厅的内部场景。
殷红色锦缎织就的嘉宾座椅,一排排仿佛一片红宝石的海洋,看起来绚丽璀璨;位于正中央的圆台周围镶了一圈瞩目的金边,象牙白色的地板发出一圈圈乳色的光晕。
天花板吊着极尽奢华的晶石顶灯,四周的墙角各伫立着一只高脚托盘,盘里托着四枚圆滚滚的大号夜明珠。一刹那各种珍宝让赋云歌两人看得有些目不暇接,甚至眼花缭乱,难以想象,竟然会有如此梦幻的地方存在。
“真不愧是远近闻名的大商馆拍卖厅。”东方诗明吁气道。
居无竹脸上显现出一抹得意的神色,仿佛是他家开的一样。
那侍卫哈哈笑了几声,大大咧咧地说:“再过几天,这里就会热闹起来的。那时候你们也可以过来。”
赋云歌有些好奇地看向他:“热闹起来?有新的拍卖会要开展吗?”
那侍卫认真地点点头。
他随即又向他们凑了凑,压低声音,装作非常神秘的样子,对他们说:“你们应该知道,每次拍卖活动,都是围绕着一件最知名珍宝展开的。而最后登场的,就是拍卖会的主角。”
因为刚刚居无竹也提到过,所以赋云歌两人并不陌生。
而见三人都了解,那侍卫就接着悄悄对他们透露:“那你们知道下次的拍卖,压轴宝贝是什么吗?”
东方诗明与赋云歌都被他卖的关子给吸引了注意,想听听是什么样的宝贝。
居无竹也凑了过去,因为就算是他,也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见三个人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那侍卫内心无比满足,继续低声道:“那我就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要随便说出去。这件宝贝,是【金风牡丹】。”
“金风牡丹?”三人都露出不同的惊讶表情。
东方诗明从前了解过这个宝物,但也仅限于道听途说。
据说金风牡丹非同小可,是上等的延年益寿、精进元气的至宝。而且它生长于绝崖峭壁之巅,极其罕见。这么说来,这次的拍卖会也确实有点看头。
居无竹瞠目结舌了片刻,脸上好像如释重负。
侍卫所知有限,他也不清楚这件宝物的神秘之处。支支吾吾说了几句,基本和东方诗明听闻的差不多。
赋云歌一边听他讲述,一边抚摸着柔软的红锦缎座椅,心中此时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侍卫又带领几人简单参观了一下拍卖厅的四周,可谓处处华贵逼人。赋云歌怀揣心事,因此说话明显少了。
侍卫是明眼人,看出了赋云歌兴致不高,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无法让他提起兴趣。
他又想到这公子也是大茶庄庄主的子嗣,又是居无竹公子的朋友,不禁在心里为自己暗暗捏了一把汗,也不敢继续“献丑”了。
侍卫很快以换班为理由,带着几位出了拍卖厅。还好三人都表示逛得很尽兴,这让他离开时稍微松了口气。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居无竹想到家中有事,就向东方诗明两人告别离开了。
东方诗明与赋云歌缓缓往回走,散步着出了大商馆。外面晚风轻柔,月光熹微,浅浅地在夜空中勾勒出一道弯弯的痕迹。
赋云歌从刚才就一直少言寡语,东方诗明并非看不出来。
又走了一段路,东方诗明向他侧过身,浅笑着问:“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赋云歌望着他深邃的目光,心中有些犹豫。但思考了片刻,他还是决定将一品红梅告知自己的讯息,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夜风习习。月光的银辉透过薄薄乌云洒向青石地面,看起来明朗如暮色江流,粼粼动人。
东方诗明一直听完,也有些沉默。
赋云歌续着说明:“一品红梅前辈的意思,是担忧来路不明的月参辰两人。毕竟醉尘乡前辈几日前酒馆的作为,也有可能引起恶徒的注意。”
东方诗明点点头表示理解。他摸着下巴幽幽地说:“那么,你是说,他们之所以谋划暴乱,有可能与即将开始的拍卖会有关?”
“我也不确定。”赋云歌摇摇头,“现在看来只是时间的巧合。”
“但,就一品红梅前辈所说,他们的动机还没有确定。毕竟计划如此浩大,我认为……”
“……必然有巨大的盘算。”东方诗明踢出一块路边的石子,顺着赋云歌的话得出结论。
赋云歌抬头望着浩瀚的星空,呼出一口气:“……是。”
“明白了。”东方诗明向前走去。“回去吧,时间也不早了。”
忽然,他又转过头来看向赋云歌:“对了,居无竹公子,你有印象吗?”
赋云歌此时正在弯下腰折一根枯草杆。他缓缓起身,将草杆叼在嘴里,又回想了一下,摇头道:“……我没印象。”
东方诗明沉思着,眯起眼睛。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往醉尘乡家踱步归去。
背后的野草被夜风吹动,一根根闪动着熹微的光泽,像是倒映着月亮的光辉。
就这样,一连过了数日。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将他们的想法告知了醉尘乡与一品红梅,醉尘乡也让月参辰两人大概知晓了这些,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省略了一些方面。
几天来众人随时打听风吹草动,暗中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清早。天气很好,天空一片晴朗。街埠的桃花已经纷纷盛开,大街小巷一片灿烂。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吃过早饭到街上散步,同时对九彻枭影可能采取的动作做着猜想。
“……不过话说,经过这几天,我认为月参辰两人,确实没有恶意。”赋云歌摘了一朵路边探出的桃花,背着身子对身后的东方诗明说。
东方诗明站在他身后,两手插在衣袍的腰兜里,春风吹得他衣襟翩翩拂动,像两只上下翻舞的蝴蝶。
他想了想,叹道:“我也同样,但人心难测,或许谨慎一些也没什么坏处。”
赋云歌思考着,点了点头。他将手里的桃花别成一枚小小的指环,轻轻捧在手心里,眼前渐渐浮现了俞柔的模样。
小妹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她有没有想自己?赋云歌呆呆地望着掌心的那朵粉红的桃花,心绪有些走神。
东方诗明看到他出神,心思也有些驰骋。他其实又怎会没有一个相似的剪影,藏在内心深处呢。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他其实也偶尔会想起幼时的那段记忆。
“对了,你知道那个玄徽吗?”
赋云歌的声音传来,把他带回现实。没想到这次竟然是自己太过走神,东方诗明不觉莞尔。
“玄徽?”东方诗明稍一回想,就问,“你是说……醉尘乡他们的那方玉牌么?”
赋云歌把小花环掖进口袋,垂头道:“是。我咨询了一品红梅前辈,知道那个宝贝的功用了。”
东方诗明在之前就已经对玄徽有过一些了解,但没有过多留意。听赋云歌提及,他也来了兴致,就叫赋云歌详细讲讲。
上午街埠的人越来越多,踏春和行商的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赋云歌两人从一条小路拐过去,挑着荫凉人少的地方走路。
“……玄徽,首先是一种特殊的象征。”赋云歌娓娓道来。
“在净世一方天,万象尊坛上,试炼者可以通过自身的修为来得到上天的认可,进而获得属于自己的玄徽。因而玄徽是高超能为的代表,可谓无比荣誉。”
东方诗明领悟了一样附和着点头。这点他之前就已经了解了,而他并不很感兴趣。
赋云歌接着说:“玄徽上的文字是依天所授,是试炼者得到的天命占卜,非常深奥。很多试炼者常以此作为自己的名号,久而久之成为了惯例。如同一品红梅与醉尘乡前辈、寇武夫和月参辰,都是如此。”
东方诗明对这点也早有听闻,之前与醉尘乡结识的时候就了解了。他倒是觉得自己的名字还可以,没什么变更的必要。
“前两点都是虚的,玄徽的最神奇之处是接下来这点。”
赋云歌看东方诗明态度敷衍,就故意卖了个关子:“一般人的寿命,以百岁为限。即使养生修行,也效果有限。”
“但玄徽的获得,抹除了这条界限。”东方诗明淡淡得笑着,抢过赋云歌的话头。
“若是修行得当,际遇不俗,寿命也可以更加延长。这个我知道,醉尘乡已经五百多岁了,一开始我也难以置信。我之前还叫他老不死的。”
赋云歌见东方诗明都知道,不免有点丧气。他用手指划过砖瓦墙壁,指尖上沾满墙上灰白的粉末,叹气说:“我还以为很神秘,原来你知道啊。”
东方诗明看他瘪气的模样十分滑稽,嘿嘿笑了两声。
赋云歌之前也曾猜到了醉尘乡等人年龄不小,或许有什么神秘的际遇,练了什么功法或是服了什么药草之类的。但听一品红梅的解释,他才明白这都是玄徽的功效。
“不过永葆容貌,玄徽的效果就因人而异了。”赋云歌又想起一点,忙向东方诗明补充。
“嗯……”东方诗明刚要说话,却不禁刹那噤声。
此时两人刚好漫步到小路的一个十字交叉口,而从另一条路,极快地一晃而过了几个行色匆匆的身影,飞奔着沿横向的路远去了。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都将目光延伸向那条路,但那些人又在前面转向,已经失去了踪迹。
太阳渐高,小路被洒下一片金灿灿的光明。刚才经过的人激起了地面的尘土,阳光下纷纷扬扬如同金粉。
赋云歌两人同时注意到,尘埃落定之后,地面上留下了浅浅的一层脚印,同时有了主意。
东方诗明抬了抬下巴:“我们跟上去。”
两人快步按照留下的脚印跟踪而去。
他们在小路的另一个接口转弯,距离街埠主街越来越远。
而与此同时,在醉尘乡家里,一品红梅烧开了一壶水。他提着壶过来,将热水灌入棋盘边的茶壶中。
短短一瞬间,茶香氤氲,热气冒着轻烟缓缓飘出窗外。
“今天,他们也该来了吧。”
醉尘乡懒懒地倚在床边,有点嫌弃地看着刚刚泡好的茶水。
反正他不很喜欢喝茶,相比那种淡淡的树叶泡水,他更喜欢葫芦里的粮食醇酒。
一品红梅搁下开水壶,在棋盘边坐下,望着窗外。
“或许吧,他们的效率,今天来不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诗明和云歌他们说的拍卖会,就在五天之后……”
醉尘乡从棋盒里摸出一枚晶莹剔透的黑棋子,“啪”地敲落在棋盘上。他说的话也就戛然而止,好像再没力气了一样。
一品红梅看了他一眼,有点戏谑地讲:“那就要靠你顶上啊,我给你呐喊助威。”
醉尘乡眼角对他流露出一丝鄙视。两人就这么一言一语,一会儿沉默地聊着天。
屋里间歇不断的,只有此起彼伏的落子声。
…………
“哎还有最后一点。”赋云歌一边赶路一边伸指头对东方诗明说,俨然没讲完就不甘心的态势。
“玄徽之中蕴含着上天赋予的力量,随身携带能够有益于修行,因此醉尘乡前辈他们都习惯贴身保存,随身携带。”
东方诗明笑着转头:“这个我倒是第一次听你说,之前没有听说过。”
“哦哦……”赋云歌听他这么说,内心有点小满足,但接着就立刻收敛了情绪。
东方诗明也看到了前面,脚步立刻停止。
不远处的拐角,他们看到了那几个人。
他们没有再前进,而是与早在这里等候的几个同伴碰面了。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眼神交流,随即缩在了墙角的一株桃树之后。
凑在一起的大概有十来个人。这几个人没有什么显著的统一标志,衣着都比较随意,看起来并不引人注意。
他们站在那儿又等了一会儿后,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把手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声唿哨。
很快从两边的两家住宅里推门出来几个人,看起来也是他们隐藏在这里的同伴了。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见他们人多,身子又往后躲了躲,藏在墙后屏气凝神地仔细聆听。
那个领头大哥见兄弟们都来齐了,清了清嗓子,身边弟兄们都齐刷刷地挺直了身子。
“我方才已经去过大商馆打听了有关的消息。”领头大哥开头这样说道。
“看来这里的事件,果然不是偶然了。”一个下列的同伴开口说。
领头大哥“嗯”地点头。他顿了顿,又说:“大商馆的拍卖会在五天之后举行,最负盛名的拍卖品是金风牡丹。金风牡丹是上等名贵药物,与之前的事件起源无二。”
领头大哥的声音雄浑沉厚,听起来不像是坏人。再听他们聊的内容,虽然两人还是云里雾里,但似乎也并非是九彻枭影的同类。
“崇大哥,但是布元坊的孽徒被杀之事,还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另一个同伴插口说,“另外,虽然我们无从得知这里是否还有其他恶党,但从这段时间来看,可能大患已除。”
这句结论一出,赋云歌两人都听到了一阵吁气声,舒畅的气氛弥漫开来。
但两人迟迟没有听到那个崇大哥的声音,而是直到末了,那个厚重的嗓音才响了起来:“不要高兴太早,此事还难以就此断定。玦同君将街埠的一位隐居高人住址给了我,我们必须去一趟。”
隐世高人?赋云歌和东方诗明同时一激灵。
大概他们说的就是醉尘乡了,毕竟在朝云街埠,他们还不曾听说过有除醉尘乡外其他的高人。
两人再听时,那帮人已经离开了,听脚步声似乎就是往醉尘乡家的方向。
“出来吧。”赋云歌直起腰走出去,掸了掸蹭到衣服上的白灰。
东方诗明跟着出来。那群人已经走远了,空地恢复一片清静的空旷。
“看来,他们就是代行者的属下了。”东方诗明说。
赋云歌表示认同,又随即道:“刚才他们认为大患已除的时候,真是吓了我一跳。幸好他们大哥冷静,否则当时我非得跳出来不可。”
“是否大患已除,现在确实不好断定。就算去找醉尘乡,他们也不会得到准确定论。”
东方诗明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淡淡地说。
赋云歌刚刚想要跟上去,但听东方诗明这么说也就立马打消了主意。
没错,众人掌握的线索完全一致,将现状竹筒倒豆子讲给他们,也不能作出确凿地证明。他们是宝贵的联合力量,那么当前首要的事就是找出足够的证据,来尽可能挽留住他们。
“这个时候,你最能够想到的地方,是哪里?”
东方诗明忽然这样问。
赋云歌一愣神。他检索了一下头脑中的记忆,很快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匹马庄!”
“我也这么想。”东方诗明称赞地一拍手。
“既然据一品红梅前辈所言,匹马庄是九彻枭影的主要窝藏点,那么是否发动计划,就看他们是否还在匹马庄潜伏就好了。”
“但是……”赋云歌有点犹疑,“这样的想法,一品红梅前辈难道没想到吗?”
“我不能断定,但就一品红梅前辈所言,他的情报也只是来源于一个抓住的喽啰,那么匹马庄的组织必然会以此为戒,隐蔽行踪。这样一来,探索的难度也就更大了。”东方诗明幽幽地给出自己的推测。
“唔……”赋云歌想了想,若有所悟。
东方诗明嘴角轻轻上翘,背面的晨光刚好勾勒出他脸的轮廓,看起来莹莹发光。
“试试看吧,比起回去,去看看说不定更能有收获。”
赋云歌也不再犹豫,毕竟一直谨慎也不是他的作风。
两人达成共识后,一起踏上了前往匹马庄的路途。
小路上,脚下的青石砖被磨得发亮,在太阳的照耀下泛出水波一样一圈圈的涟漪。
…………
而另一边,“崇大哥”一行人沿着地图找寻到了醉尘乡的院落。
还没进门,屋里袅袅飘出一阵淡淡的饭香。
“进来吧,正好要吃午饭了。”
醉尘乡的声音随着饭香徐徐飘出门外。
崇大哥等人都有点惊讶,心中不禁惊异于这个高人的感知力。其实醉尘乡两人早就考虑到他们差不多该来了,在家里静待已久。
崇大哥带领着同伴跨过门槛。院子里清净利索,乍一看没人会猜到这是一个高人的居所。因为这条小巷随便打开一户人家的大门,见到的多半也是这样朴实的布置。
屋内正对门口的位置摆好了一张小桌子,醉尘乡坐在上首。
另一个看起来像醉尘乡的邻居一样的人正在半蹲在小锅旁边,拿粥勺往地上的几个白瓷碗里舀粥。热气氤氲,白花花的雾气让崇大哥等人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
“您就是醉尘乡吧?”
崇大哥清了清宽厚的嗓音:“开门见山,我等是下界天代行者玦同君的属下,在下崇道成,这些都是与我一道的弟兄。”
醉尘乡打量了一下崇道成,挪了挪身子作久仰状:“你们,是为了布元坊的命案来的吧。”
崇道成考虑了一下,上前一步说:“首先,是这样的。但就我们的推测,朝云街埠一带的危机有可能不止布元坊。”
“哦?”醉尘乡来了点兴趣,仰起头。
在一边舀粥的一品红梅也微微动了动身子,斜眼瞥了一下这些还有点头脑的家伙。
崇道成让身边的一个同伴拿出一本手札,上面密布着潦草的字迹。
他接过之后快速翻了几页,看到了要寻找的内容,上前举着给醉尘乡看。
上面的字迹很潦草,但还是能看出上面的内容。几页被来回翻阅得有点衰破的纸张,说明崇道成一直在关注着这几页的内容,可能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了。
“三山寨……玉灵珠……丽日浦……银螺金胆……”
醉尘乡眯着眼睛仔细识别着,一边念出声来。
崇道成眉头紧锁,哀叹一样长吁了口气。
等醉尘乡看得差不多了,他才插嘴问:“不知道先生,有没有什么想法。”
醉尘乡抬头,眼光中多了几分鹰隼般的犀利。他淡淡地开口:“你们是指……金风牡丹。”
崇道成把手札从醉尘乡面前挪走,又交还给身边的同伴。
“是的。”崇道成站得有点疲惫了,就不拘小节地靠着桌子坐下,接着说,“这些,是我的同袍们前往各地,得到的情报。”
“这些无不是近日出现的黑头巾组织,他们从开始时无目的地兴风作浪,逐渐到现在的,以各地的奇珍异宝为目标,实施残暴的破坏活动。”
“那,为什么会如此?”醉尘乡问。“如果一开始就瞄准宝物,何必滥杀无辜。”
崇道成低头想了想,有点遗憾地耸了耸肩:“我们目前还没有结论,以现有的情报来看,我们也只能进行推测。”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抓住他们的动向,先考虑眼下。”他身旁的一个同伴慢慢说。
“你是……”醉尘乡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崇道成拍了拍他的肩膀,冲醉尘乡介绍说:“这位是公孙探,是我的同袍之一,也是玦同君的智囊。玦同君这次让他跟我一起,我非常荣幸。”
一品红梅盛好粥了,端着分给小桌前的每一个座位。
醉尘乡仰脸接过粥,对公孙探点头致意:“公孙先生,你说的不差……”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听起来来者十分焦急。
众人齐齐回头看去,看到一溜烟跑进院子里了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正是寇武夫。
“你是……”崇道成见到是可疑的大汉,反射似的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谁料寇武夫根本没有搭理他,而是将手里的一卷捏得褶皱不堪的纸急忙递到醉尘乡手里,一边火急火燎地叫道:“大,大商馆,是他们,五天!”
众人听他说的话语无伦次,完全摸不清头脑。
醉尘乡皱着眉低头看去,却意外发现,手里的纸张,正是九彻枭影的通告信!
…………
一条江水悠悠荡荡,从朝云街埠往下,一脉东流。向下经过一段宽阔的山峡,同侧是布元坊,而再往下,到沙洲的分水口往南,就是匹马庄的方向了。
春日,夹岸两侧柳桃复苏,近岸的沙滩浅水间野鸭凫波,山间鸟鸣青翠,远天碧蓝无垠。太阳的光辉散布在淋漓的江面上,波光粼粼如金。
“大爷,辛苦啊。”坐在船上,赋云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后面摇橹的艄公聊天。
大爷不年轻了,头发稀疏到近乎秃顶的程度,从腮往下都是白花花的胡子。
他穿着一身破烂的马褂,神情倒是十分悠闲,翘着二郎腿哼着不知名的渔家曲,一身都是这江水的气息。
他听赋云歌这么说,嘿嘿呲牙一笑:“不辛苦哩,都在闲着。”
“您在这江上摆渡多少年了?”
“那谁能记清楚啊。”大爷怡然自得地晃了晃脑袋,“没有五十年,也有四十多年了,这船就是我家。”
浅水水面下倏忽闪过一条灵敏的身影,赋云歌急忙去看,发现是一条漂亮的鱼。碧波之下的江水层层叠叠地折射着阳光,宛若剖开的玉石。
“再过几天,这条船可就要忙起来了。”
大爷吹了吹嘴边的胡子,听不出是不是高兴:“朝云街埠又要拍卖,少不了来凑热闹的……”
赋云歌凝望着远方的江水,模糊的前方似乎已经呈现出了沙洲的模样。
还有五天,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赶在九彻枭影之前截断他们的谋划。
小船却像是与世无争,悠悠荡荡,从沙洲往南一路溯流而下。
过了半个钟头,他们终于在匹马庄的外滩上靠岸。
两人顺着绕山的土路往山后走去,因为热闹庞大的匹马庄位于山后的群山怀抱之中。
当他们绕到山后时,眼前顿时一亮。
一墩高耸的牌坊上龙飞凤舞着三个大字:匹马庄。顺着一条宽大的土坡往下走,就是匹马庄的市衢与庄户了。从山腰向下看,一排排青瓦屋顶与阁楼式的集市巍巍壮观,人声鼎沸。
隐藏在山后的活力,让赋云歌两人都有些愕然。
“居无竹不知道在不在这儿。”赋云歌自言自语说着,与东方诗明往下走。
东方诗明虽然没有附和,但面对这陌生的地点,确实也在脑海中闪过了居无竹的样子。
两人走到了庄里,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了。两旁阁楼酒家挂着的灯笼都点亮了,扑朔着点点橙黄色的光芒。
赋云歌于是与东方诗明走进了一家酒店,想顺便借机打听一下匹马庄近日的情况。
去的时间有点早了,酒店堂里还没有多少人。两人点了几道小菜,想在这儿消磨一点时间,接着想办法解决住宿问题。
小二正在与掌柜热火朝天地聊天,店里客人不多,所以他们也就聊得很畅快。
赋云歌把点好的菜单交给小二,掌柜的又兴致勃勃地说:“这次的拍卖,咱们大家长一定势在必得!”
小二拿着菜单转过身,点头称是:“等大家长拿下至宝,那咱们匹马庄的名望可就更大了。”
掌柜盯着门口,想了想说:“不过大家长平时可是参加这些拍卖的,这次那么在意,那个牡丹真有那么好?”
“谁知道呢。”小二边往后厨走边说,“能称得上宝贝的东西,跟咱们都没啥关系。大家长要是顺利拿下,匹马庄的名号响了,那咱们也能沾点光。”
赋云歌两人听他们这么讲,各自心中都有了一点疑惑。
听他们的意思,这个匹马庄大家长是要参与竞拍此次的金风牡丹。但这个大家长是何人,他这次反常地去参加拍卖的原因又是什么?
吃过饭,两人大体得知了一些关于匹马庄近日的情况,但没有太多价值。唯一得到确认的是匹马庄的大家长的身份,果真不是别人,正是匹马庄居氏酒庄的庄主,居老。
居老在匹马庄德高望重。他不仅仅是一位商人,还被推崇担当着匹马庄的领导者。
匹马庄作为一个山野中的小山村,这些年来逐渐变得富饶安康,产业兴旺,居老可谓是下了不少心思。因此淳朴的匹马庄百姓虽然姓氏不同,但仍尊他为大家长,一方面是对他的敬仰,另一方面则也是为了表现彼此团结。
两个人慢慢踱出酒店。“居无竹的身份,据我推断应该就是居老的公子,居氏酒庄的大少爷了。”东方诗明对赋云歌说。
赋云歌抬头看着夜幕皎洁的月色,以及街道两旁高高悬挂的灯笼:“那,我们去找他好了。天已经黑了,不过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在匹马庄。”
“去看看也好。但我想暂时隐瞒下我们来此的真实目的,以免提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东方诗明随即赞成。
于是两人稍作商量,很快就确定了说法,就说两人是到这儿来游玩参观的。
前来匹马庄游览和贸易的人也不少,这里最有名的当数居氏酒庄的美酒。
居氏酒庄传承数百年,酿酒技术精湛,炮制的美酒远近闻名。赋云歌与东方诗明都不嗜酒,但之前也都听说过酒庄的名头。
居氏酒庄并不难找,因为随便打听这里的居民就能知道。两人沿着指示前进,果然很快找到了。
商衢与村户的交界还有一块小石碑,就算是匹马庄庄口了。
越过石碑,眼前灯笼的色彩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家家从窗户纸中透出来的昏黄的烛光。
向左拐弯走又了一段路,就看到了一家特别气派的黑木镶金铆钉的大门。上面挂着一块鎏金牌匾,篆刻着“居氏酒庄”四个大字,让人一眼就能瞧出这家的气度不凡。
“真不错。”赋云歌赞叹,“比我家还要嚣张。”
“嚣张?”东方诗明歪过头,呵呵一笑。
这时候,大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了,接着走出一个人来。
夜色中那人的形状看不清楚,但能见到他衣着不很讲究,破衣烂帽,就是身子比较粗壮。
那人见到了门口的两人,很不耐烦地开口:“你俩……干什么的?小偷?”
东方诗明很和气地上前一步,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兄弟,这里应该就是远近闻名的居氏酒庄了吧?”
那人愣了一下。接着他瞪大黄牛一样滚圆的眼睛,惊诧地打量了东方诗明两遍,又仰头看了看上面的牌匾,才嗤笑着说:“你怕不是个傻子?上面大字写得那么清楚,你不识字吗?”
赋云歌听他出言不逊,心中很不高兴,想要上前跟他理论,却又被东方诗明拦了下来。
“那是我不对,真是对不住。”东方诗明仍然保持着微笑,“那冒昧打听一下,居氏酒庄的大公子,现在在不在府上?”
那人很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角,又瞪了他俩一眼,大声说:“大公子在不在,关你俩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操心,趁早给我滚。”
这话说出口,赋云歌再也忍无可忍,想要挣开东方诗明的阻拦,誓要与那人火拼。
那人非但不怕,还在说着不干不净的话来挑衅,完全没有做人的礼数。
“你这王八……”赋云歌忽然拽开了东方诗明,接着火冒三丈地向那人冲了过去,那人倒也胆子不小,两步上前,挥开膀子,眼看着两人就要缠打在一起——
“铜牛!够了。”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互不相让的时候,居氏酒庄的大门再次被打开了。
“有人要找我,让他进来就是了。而且就算要拦阻,也轮不到你来制止。”
熟悉的嗓音,东方诗明抬头一看。果不其然,从门中出来的,就是居无竹。
赋云歌见到是他,碍于情面,只好立刻罢手。那个叫铜牛的听到大公子出来,也不再继续纠缠了。
眼下的场景,若是居无竹出来得再晚一会儿,说不定就没这么简单了。
居无竹看到是两人,也很热情地快步走了出来。铜牛见他们认识大公子,知道自己继续待在这儿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就悻悻地溜走了。
“两位,真是抱歉。”居无竹脸上全是谦和与歉意,还向赋云歌微微鞠了一躬。
“请俞公子不要放在心上。那个人叫铜牛,是匹马庄的无赖。如果俞公子被冒犯,也请让我代表居氏酒庄做出补偿。”
居无竹已经这样说,已经是给足了面子,赋云歌当然明白。何况,在人家门口大吵大闹本来也是自己的不对,又怎么能倒打一耙反要补偿呢。
“多谢公子,区区小事,没有被冒犯。”赋云歌摆了摆手。
东方诗明也走过去,对居无竹表示了感谢。
两人简单说明了来意,居无竹就坚持让两人在居氏酒庄留宿一晚。两人推脱不下,就跟着居无竹走进了酒庄。
“为什么那个叫铜牛的无赖,刚刚会从居氏酒庄出来?”
走在路上,赋云歌不解地问。
“那是他每周的功课。”居无竹无奈地耸了耸肩。
“二位有所不知。”居无竹淡淡地给两人讲述起来,“是这样的。他早夭的父亲曾经在藏酒场地的原址居住。后来因为酒庄建设,我们出资买下了那一带居民的土地。”
“他的父亲估计自己时日不长,就坚持不卖,只用出租的方式把土地交给我们使用。后来他过世,我们就每月交给他不成材的儿子定额的地租当作生活费。”
“后来铜牛老娘渐渐也年老体衰。而他又无一技之长,我们就决定将一月一结的地租改成一周一结,也提高了地租给付。”
说着,居无竹叹息着摇了摇头:“总不能让他活活穷死吧?毕竟是同庄乡亲,我们虽然讨厌他,也不好弃他不管。”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听他娓娓诉说,心中对居氏酒庄和居无竹的态度友好了不少。
古语云见微知著,他们居家对待一户无赖都能如此关爱,可见他们的好口碑并非虚名。居氏酒庄能够远近闻名,或许也与他们的处世德行分不开关系。
卵石铺就的小路再往前走了一段,舒爽的夜风中逐渐混入了一缕缕甘醇的酒香。
赋云歌不禁吸了吸鼻子,又看到远处的一片假山之后,隐约露出闪动的灯光。
“那边是……酿酒作坊么?”赋云歌探头向那边,伸手指给居无竹问。
“是啊,我们居氏酒庄承包着多地的酒品酿造,所以即使在晚上,同样有酿酒坊在轮班工作。”
居无竹朝那边看了看,又说,“两位会不会喝酒?敝庄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薄酒还勉强拿得出手。”
“不……不,我想是不用了,我和东方诗明都不喝酒。”赋云歌闻言连连摆手。
三人又走了一小段路,后面就是居氏酒庄为了留宿客商建筑的客房。
“两位就暂且在这里住一晚吧,今晚招待不周,我代替居氏酒庄向两位道歉。”居无竹很谦逊地朝两人鞠了一躬,准备退回去。
“居公子,临别之前,不知道能不能询问一个问题。”东方诗明见他要走,心想事不宜迟,还是试探着开口了。
“东方公子请说。”居无竹随即转身。
东方诗明于是问道:“据说,令尊这次要参加即将召开的拍卖会,是这样吗?”
居无竹微微一怔。但他很快又和善地笑了起来:“是这样没错。没想到这个消息已经传开了。”
“可是,令尊之前似乎并不热衷于这种活动,不知道这次……”东方诗明多少感觉有点不好开口。这样问下去,感觉就像是在诘问对方一样。
居无竹眼中变得深沉了一些,看起来与刚才相比,平添了不少忧郁的颜色。
夜风慢慢止息,深邃如潭水的夜空之下,仿佛一切都有些凝滞。
“如果不方便,也……”东方诗明看他面色不对,也就不再强人所难。
“不,没事。”居无竹苦笑着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父亲他,是看中了那株即将被拍卖的金风牡丹。”
“据大夫说,那宝物是仙草上品,也是唯一能救我母亲的药。如果能成功拍到,母亲的病就有救了。”
“这……”东方诗明与赋云歌面面相觑。原来是这个原因,原来他们之前是多虑了。
东方诗明有了愧意,于是深深朝居无竹鞠了一躬。
“……实在抱歉,让你说了这些。”
居无竹扶起东方诗明,让他不要放在心上。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居无竹就告辞离开了。
望着如水的夜空,和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东方诗明心中忽然升起一点莫名的不安。
“……你怎么看?”赋云歌见向来可靠的东方诗明陷入了沉思,不禁问道。
东方诗明垂下眼睑,额前的头发缓缓遮住了他的眼神。
背后的朗月空林响起窸窣的声响,是春天夜里常有的乱风。
“没事。明天一早,咱们立刻出去打听有关的风吹草动。”东方诗明喃喃说。
两人分别挑了两间相邻的客房住下。屋子里干净利索,所需物品一应俱全。
告别东方诗明,赋云歌回房之后,就盘膝于床上。凝神屏息片刻,他开始继续演练那部《云笈十三疏》。
他已经研习到了第二式,“气凝云流”。
根据《云笈十三疏》里的步骤,这一式似乎是承接第一式,仍然是对体内真气筑基的作用。
按照经书上记述的内容,当真气汇集在天池穴时,他体经络的运作似乎出现了不同。从原先的路线到现在的任意循行,他似乎开始理解月参辰等人的神秘力量了。
原来是这样啊。这种想法在赋云歌脑中一瞬即逝,他顿时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愉悦。
仿佛从混沌到明朗,崭新武学的道理,他雪融冰消般地开始有了体悟。
…………
翌日清晨,赋云歌两人准备去与居无竹表示感谢,并准备出门继续调查。然而当他们碰到居无竹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怎么了,看你的样子,出了什么事?”东方诗明上前问。
“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请一定不要见外,我们会尽力帮你。”赋云歌也立刻表态。
居无竹似乎是想掩饰住内心的不安,只是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不,没什么事情,二位不用担心。”
东方诗明注视了他一会儿,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
他干脆心一横,又逼近一步问:“我想,应该是拍卖会出现了特殊状况吧。”
赋云歌侧眼看向东方诗明,虽然有点吃惊,但并非是不能理解他这么说的依据。
居无竹显然比赋云歌的吃惊程度要高得多。东方诗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表情,立刻说:“还请把事情的原委告知我们。我们一直在追踪近日与拍卖会有关的事项,对这种突发情况不可能置之不理。”
微微转动了一下鞋跟,居无竹考虑了一会儿,最终同意了。
他带着两人穿过客房与正堂之间的小路,直奔居老等人现在所在的正堂议事厅。
到达议事厅时,德高望重的居老正在与几个家族亲眷围着桌子展开讨论。等赋云歌看清桌子上的东西时,竟发现是两张简短的信件。
“父亲,”居无竹打断了众人的交谈,带着两人走进屋子,“这是昨晚到来的俞公子和东方公子,是我的朋友。他们愿意给我们提供协助,不知道父亲你们讨论得怎么样了?”
赋云歌两人紧跟着走进来,先后向居老问好。
赋云歌看到真实的居老与自己想象中的长相差不多,宽脸浓眉,只不过要清瘦一些。看起来也是经年操劳,加上夫人的病患,想也应该知道不容易发福。
“你们好。”居老看起来神色有些复杂。
他的眼神短暂地在两人身上停留了一下,权当作见面礼节,然后又把目光挪回到桌子中央展开的信件上面:“这个,我们正在讨论哪。”
“大商馆遣信来咨询我们的态度,可这也没什么好商量的。”
居老旁边一个络腮胡子大黑脸盯着眼前的信,不容置喙:“拍卖会必然要开。如果不开,那就由我们酒庄出金风牡丹的起拍价五倍买下。咱们居氏酒庄广施仁义,但可不是任人欺侮的懦弱之辈。”
在他讲话的时候,赋云歌与东方诗明凑上去浏览信件上的内容。
只见上面一封,是大商馆寄来的信件,大意是请他们表态,而且现今的情况还暂时对外保密;下面一封就比较眼熟了,是九彻枭影预告信的拓本,落款是【九字号】【枭字号】。
两个下部一起出动,看来事态果真比之前都要严重。两人在内心都暗暗惊异。
接着再往上看,内容部分是简短的两行字:
“久闻金风牡丹盛名,有意取之。奉劝朝云街埠大商馆,废止五日后拍卖活动,并将金风牡丹恭送至朝云街埠码头。自有接应者。”
看字体形貌,并不是那些大汉能写得出来的。不过九彻枭影才露出冰山一角,这也不足为奇。
赋云歌在心中琢磨,看来他们之前猜测没错,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找到他们的突破点,阻止他们的计划了。
依照他们之前的作为,恐怕就算大商馆依照他们说的做了,也难以避免朝云街埠的灾难。
毕竟金风牡丹很可能只是他们的一个借口罢了,混乱与恐慌,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居老一直在听身旁众人的商议,皱眉沉吟良久。他时而眼神迷茫,时而紧锁眉头,看起来难以抉择。
想毕他的夫人患病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线希望,现状却又迫使他要放弃。这种情况,他又怎么会轻易甘心放手呢?
赋云歌也在心中暗暗权衡着。如果是他的母亲,或者是妹妹俞柔,他又会作何选择?
像居老这样的宅心仁厚的人,要让他在挚亲与黎民百姓之间做出选择,恐怕不论最终选择了哪边,内心都会无比痛苦吧。
这时,赋云歌忽然发现东方诗明正在一边给自己暗暗使眼色。他眨了眨眼以示回应。
东方诗明微微上前,欠身说:“诸位,我与好友出去商议,就暂不打扰各位商榷。”
说完,他就露出歉意的微笑,与赋云歌两人退步走出屋子。
居无竹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看样子,事情已经得到证实了。”
屋后,赋云歌摊手说。
而既然事态已经如此,那么他们目前是应该回朝云街埠,还是在这里继续追寻九彻枭影的行踪,就成了一个需要权衡的问题。
东方诗明无奈地扶着墙壁,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过事已至此,垂头丧气也毫无意义。全力截断他们的计划,使他们无计可施,才更加重要。
“你认为,我们是继续探索匹马庄?”
东方诗明脸色有些泛白,罕见地咨询了赋云歌的意见。
赋云歌有些担忧地注视着东方诗明,缓缓说出自己的看法:“既然来了,那么总不能空手而归。”
早晨的微风携带着几点花香,凉凉的沁人心脾。东方诗明长长吸了一口气,精神舒爽了不少,这才把支撑着身体的手臂垂了下来,站直晃了晃脖子。
“同感。”东方诗明与赋云歌四目相对。
“如果阻止了他们,就不会有这样的忧虑了。”
…………
而在朝云街埠,崇道成等人此时正在大商馆内部,与馆长仔细商议此事。
“大商馆拍卖厅历经风雨数百年,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事情中止拍卖。我个人不认同这种近乎侮辱性质的号令。”
馆长的声音在厅堂的屋梁上回荡着。他也是一把年纪了,在大商馆背后操控了近五十年的男人,那双精明的眼睛比老鹰还要锋利。
手底是他毕生致力的产业。而现在他们却要让他因为什么流氓地痞之类的原因中止即将进行的拍卖,他自然不愿意答应。
“如果拍卖会中止,那也就代表着我们大商馆,乃至朝云街埠的失信。”
“生意人诚信为本,让我中止拍卖,无疑就是拿着大商馆的百年声誉往地上砸!”馆长说话说得有些激动,腾出一只托着茶托的手一遍遍捋着胸口,“真是前所未有的侮辱,让大商馆接受这样的践踏,还不如让他们来直接侮辱我个人。”
几个下属连忙给馆长顺气,又拍又打。崇道成看着面前这个傲骨铮铮的老人,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无奈。
馆长看了崇道成片刻,眼神渐渐又缓和了下来。
他抓起倚在桌子一旁的龙头拐杖撑起身子,缓缓踱了两步,又说:“算了,我也不会简单地意气用事。毕竟朝云街埠也是大商馆的下设产业,我会好好思考。”
“另外,这次拍卖会的最大黑马,居老先生的意见我们也不会不听取。书信已经发送了过去,如果居老也认为中止开展拍卖,那大商馆也会做出相应的配合。”
片刻后会议结束,崇道成等人离开大商馆,往醉尘乡家的方向走去。
公孙探与崇道成走在前面,都晓得这种让步已经是大商馆的底线了。虽然说不上好的结果,但好在还有周旋的余地。
朝阳下温暖的微风无比和煦,远山点点青翠的绿意与透着粉红的花海令人神往。
醉尘乡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坐在躺椅上观光晒太阳,慵懒又怡然自得。
一品红梅来到之后,醉尘乡家为数不多的茶筒被喝了个干净。这时候他又捧着热气腾腾的茶壶走了出来,一边还拖着一只马扎,在桌子旁展开坐下。
醉尘乡斜了他一眼,动了动嘴唇,但懒得说话。
一品红梅很享受似的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地品茗,清茶的香气幽幽飘到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给我拿个杯子。”醉尘乡半天终于舍得开口了。
一品红梅刚打算起身进屋灌热水,听他这么说,笑着反问:“你不是不爱喝茶?”
醉尘乡却只是微微转了一下脖颈,没有搭理他。一品红梅自得地笑着,转身进屋去了。
这时,崇道成等人刚好回来。大门没关,他们就直接进来了,见到醉尘乡,他们就扼要地给他说明了洽谈的情况。
“嗯……嗯。”醉尘乡拍着藤把扶手,若有所思。
“昨天那两人又不在么?”崇道成环顾了一下。
“派他们去巡视朝云街埠了。”醉尘乡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嗯……就洽谈结果来说,这确实是意料之中啊。”
“我们应该做出两手准备才行。”崇道成说。
醉尘乡想了想,眉毛轻轻挑了起来,眼神捉摸不定。
“是。”他扭过头去,眼瞧着青黛色的屋瓦,“好多年了,这个地方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
匹马庄,赋云歌两人随走随打听,逛到庄口,却是鲜有收获。
“他们隐蔽得倒是真仔细。”赋云歌挠着头长吁短叹。
东方诗明看着前面商衢热闹的人群,皱眉道:“别灰心,肯定会有蛛丝马迹的。”
这时候,远远从两人身后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怪叫:
“哎哟,怎么又是你们俩啊?”
两人转过身去,发现是昨晚那个闲汉铜牛。
他今天还是穿得破破烂烂,推着一架简单的藤枝轮椅,上面坐着的肯定就是他的老娘了。看这架势,他是在陪老娘散心晒太阳。
他老娘眼神昏昏沉沉的,瘦骨嶙峋得不成样子,脸上的皱纹像是老树龟裂的树皮纹路。
赋云歌不想当着他老娘的面和他闹腾,何况现在他们也没有时间跟他纠缠。但铜牛显然不很买账,依然嚣张地叫着,语言龌龊粗俗。
“你……好自为之。”赋云歌不愿意招惹他,说完就打算转身离开。
谁料铜牛越叫越精神,无理占三分。那嗓门比敲锣还震耳,远近的路人都纷纷侧目来看。
赋云歌和东方诗明见状,都苦笑着咧咧嘴角,打算尽快离开。路人的眼光越聚越多,再让他继续骂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这时候,突然听到他老娘哼哼了一声:“……牛儿!”
这一声,对铜牛的影响比敲钟还管用。
他老娘的语气虽然非常薄弱,但显然是不高兴的口气。铜牛听到是老娘生气,就很懂事似的立刻噤声,一句也不敢再骂了。
“哎呀?”赋云歌听到骂声在铜牛老娘的一句哼哼之后戛然而止,有点惊奇地转身去看。
这时的铜牛已经慢慢躬下身去,用他的大手温柔地抚摸着老娘的肩膀,好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接着,他顺从地调过轮椅的方向,慢慢推着老娘就离开人群了。
东方诗明也有些惊异,愣了半天,“扑哧”笑了出来。
“好在还有个能管住他的人。”赋云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笑着说。
“铜牛向来最听他老娘的话。每次他撒泼打架,我们就会把他老娘请出来。”
一个声音从两人身下传来,吓了两人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是在庄口石碑旁坐着的一个老汉说的。
“所谓一物降一物啊。”东方诗明淡淡笑道。
谁料,老汉却哀愁地摇了摇头:“可是,他老娘还不知道能再镇压他几天了啊。”
“为什么?”赋云歌吃惊道。
“他老娘……犯有严重的哮喘病,年纪又大了。”老汉摸着下巴长短不一的胡茬说道。
“这几天晚上,他老娘犯病越来越厉害,每次我走过他家,时常听到他老娘半夜不住地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咳出来一样。”
“哦……”两人都有些感慨。
赋云歌眼睛看着老汉,突然问道:“对了大伯,你说你每天晚上都会经过他家?”
老汉刚刚忧伤的神色顿时烟消云散,又哈哈笑道:“是啊,大伯我是打更的。”
赋云歌与东方诗明都心中一跳。
两人一起围上前一步,睁大眼睛问:“大伯,这几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异样?”
老汉被两人的模样吓得缩了缩脖子,但毕竟是见得多的老人了,头脑很快想了起来。
“大伯,怎么样?”
过了片刻,赋云歌目不转睛地看着闭着眼睛细细思索的老汉,焦急地问。
“嗯,嗯。”老汉晃了晃脑袋,仿佛是醒转过来似的,悠长地说,“应该算是……有吧。”
“那是前天晚上了吧。我要打三更的时候吧。”老汉边回忆边说。
“匹马庄的后山,有很长时间的一段怪声。就像起了大风,哗啦哗啦乱响。这边的春天也时常有大风,所以本来我觉得也不奇怪。不过今天你们这么一问……”
“我才想到,为啥只有山上起风,庄子里一点儿也没有呢……”
听老汉慢悠悠地说着,赋云歌和东方诗明心弦被暗暗勾紧。
他们考虑到那个声音,极有可能是驻扎在匹马庄后山的九彻枭影组织,为了配合即将到来的行动,进行的战术迁移。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们掌握的最重要的一条信息,即此次动乱中九彻枭影主力的落脚点,恐怕就要至此失去了。
“多谢大伯。”两人一刻也不敢耽误,匆匆向老汉告别,就往匹马庄后山的方向奔去。
匹马庄从事农耕的庄户较少,大多要么在商衢做生意,要么在居氏酒庄受雇做工。山上的土地没有被明显开垦,除了山脚下的一点耕地,上面全都是繁密的丛林。
春天的山树大多才刚刚吐芽,更多的还是光秃秃的棕黑色枝干。
两人在一边开路一边前进,也好在万木还没开始复苏,否则前进会困难得多。
盘旋着较为平坦的山腰,两人好算是摸到了后山。山后是更加繁密的森林,一眼望去,一个个山头仿佛要蔓延到天际。
山涧的溪流大多开始缓缓解冻了,越往山下看去,还显得吝啬的绿色就越发明显。
“看那里。”
东方诗明指了指对面山的山腰以下,让赋云歌仔细观察。
赋云歌看了一下,捏紧了拳头:“那里不对。”
顺着两人的目光望去,那边山下的植被,有过被严重践踏的痕迹。
由于春天回暖,山下的植物渐渐开始复苏,而那些被踩过的地方,颜色就形成了一条较深的“寸草难生”线。
两人连忙往新的线索地赶去。从此山到彼山,看起来并不算远,可是一路崎岖无路,抵达时还是花费了不少时间。
两人到达的地方并不是行进的和终点。这条痕迹往两头延伸出去,都无法直接看到尽头。
他们商议了一下,决定分头去调查。约定在夜晚来临之前回来集合之后,两人就分别就自己的路线开始了追踪。
赋云歌沿路拨拉着脚边的枯草杂木,一边仔细盯着那道踩折的路线,唯恐半路跟丢。
绕着那座山往后走,赋云歌越走越感到奇怪。
一直看到太阳西斜,赋云歌走着走着,渐渐听到了水流拍击沙岸的声音。赋云歌有些讶异,想尽快转过山侧,看看山的那边究竟是什么。
他一鼓作气,顺便折了一根木棍当登山杖用,翻过山头也已经是汗流浃背。
然而等他拨开眼前的杂草枯枝,看到的景象,令他先震惊了一下,接着是迷惑,最后泛上一抹淡淡的失落感。
眼前的景象,正是那条来时的江流。
他跟随着路线来到山下,结果是跟丢了足迹。山下临江是一道细沙岸,经过两天的江水冲刷,早就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眼前,江水上面粼粼的金光,让他眼前有点晕眩与乏力。江风吹在脸上,有点凉,在宁静安详的阳光照耀下接着转化为一股渗透到骨子里的暖意。
天气很好,像是有一种能使人昏昏欲睡的力量。一切静好得出奇,让站在沙岸旁边的人甚至能错认为自己是一墩凝固的雕像。
风和日丽,赋云歌在这种环境下,身体的每一处都麻麻的,但很舒服。两条腿感受不到身躯的重量,头脑渐渐在安适的阳光下陷入静止与沉默。
赋云歌干脆坐下来,茫然地望着流动的江水和流动的云,心中不禁有些颓然。
眼前有几只飞鸟在掠食,白花花的翅膀扑棱过江面,沾上几滴冰爽的江水。当它们盘旋着飞过赋云歌头顶时,那几滴水坠落下来,正好敲击在他的脸上,令他身躯一震。
击穿皮肤的冰爽仿佛使他得到了共鸣,他猛地站起来,强行抖擞精神,走到江边。
他用冰凉的江水洗了个脸,刚刚沉睡的头脑完全被凉水唤醒。
既然线索只能到这里,那么就要根据这些来预防,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赋云歌这样想着,决定先往回走,与东方诗明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