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可茵让明月去请周恒抽空过来一趟。
直到掌灯时分,周恒才告辞离去。
在春山居用过晚膳,略坐了坐,回到花月轩没一刻钟,周恒过来了。
他把两匣子点心放在炕几上,笑道:“大家都说你大伯父沉默寡言,不拘言笑,没想到却是个能说会道的。”
崔可茵请他来,为的就是今天的事,他先开口自是最好不过,道:“怎么这么说?”
周恒一撩袍袂,在炕上坐了,道:“先把你这里的好茶沏一盅来我喝,我再细细告诉你。”
瞧他这样装腔作势,崔可茵故意喊:“绿莹,沏大红袍来。”
绿莹应声而来,手里还捧着一盅冒着热气的茶,汤声红润。
周恒道:“没诚意。”
崔可茵挥手让绿莹退下,取了周恒送来的茶具,摆好小泥炉。
周恒适时用夹子从小竹篓里取了银霜炭,打了火石,用纸媒把银霜炭点燃,转头却发现崔可茵一眨不眨凝视着他。
他在她眸子里瞧见自己的影子。
周恒脸庞微微一红,轻轻咳了一声。
这个男人,做起事来真专注,就连点燃银霜炭这样的小事,也是全神贯注。崔可茵毫不掩饰对他的赞赏。
一个做事专注的男人,无疑是性感的,对女子有极大的吸引力。虽然崔可茵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但她芳心可可,满腔柔情却是事实。
这一声咳,让崔可茵回过神,红了脸。垂下眼睑,低下头去。
室中一时无声,气氛却有些异样。
绿莹端了点心,走到门口,手已碰到湘妃竹帘,瞥见两人的神情,又缩了回去。
周恒的手绕上崔可茵的腰。见崔可茵没避开。便轻轻用力了些,把她环进怀里,脸颊贴着她的秀发。嗅她发间的清香。
崔可茵头靠在他肩头,心里从来没有过的踏实。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良久良久,崔可茵轻轻推开周恒。在炕沿上坐下。周恒跟了过去,坐在她身边。含笑道:“先前可是你让丫鬟们上的大红袍?”
和崔振翊分宾主坐下时,端上来大红袍,他心里便暖暖的。
崔可茵点头,道:“我没想那么多。把你爱喝大红袍的事告诉了大伯母,以后不会了。”
她话里的意思,周恒当然懂。拉过她的手握着,道:“没关系。形势还没到那么激烈的时候。”
“如果是我,借此机会把你除去,再嫁祸崔氏,再好不过了。”崔可茵道:“大伯父之前可是抗旨呢。”
能除掉周恒,就算赔上崔氏,又算得了什么。
周恒道:“你是不是想清理奴仆?以后我在这里蹭饭的时候多着呢。”
说着轻声笑了起来。
崔可茵道:“主持中馈的是大伯母,我只能提醒,可不能越疱代俎。”
这也正是她担心的地方,不能亲力亲为,只能干看着,实在让人有力不从心之感。
周恒笑道:“你不用担心,就算为崔家着想,大伯母也会尽力维护我的安全。”
&nbssp;提起崔振翊,让崔可茵想起找他来的目的,道:“你与大伯父谈些什么?”
“皇兄性子绵柔,对王哲言听计从,王哲狐假虎威,买官卖官。大伯父身为吏部侍郎,是安排四品以下官吏的经手人,应付起王哲,倍感吃力。他想让我劝劝皇兄。”周恒轻声道。
崔振翊问他对皇权如何看,周恒说至安帝是正统。崔振翊很是满意,约周恒去书房,把王哲贩卖六七品官职的事儿细细告诉了他,希望他直达天听。
崔可茵吃了一惊,道:“这怎么使得?”
周恒道:“是。”
并不说他有没有答应崔振翊。
崔可茵道:“你说不合适。”
周恒眸中有星光闪动,柔声道:“我知道。所以听他倾诉,给他建议,若他肯听,不仅能在士林中挣个好名声,还能在同僚中得到美名。皇兄那里,自有我周旋。”
她果然没有看错他。崔可茵依在周恒肩头,两人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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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兴侯府,李明风道:“风声放出去几天了,他也回京了,并没有向太后求娶你。”
既然争取不到正妃的名份,那就先做侧妃,进入晋王府再说。李秀秀得知皇帝赐婚,晋王妃是崔可茵,气得摔了半天东西,憋了几天,想出这么一个主意。
崔振翊抗旨,在李明风看来,完全是在作秀,是为了抬高崔氏的身价。现在女儿成了满京城的笑柄,眼看就要嫁不出去了,相比之下,还不如听女儿的,不仅有个亲王女婿,也可以把丢的脸面捡回来。
只要侧妃名位已定,晋王情愿出家当和尚也不愿娶李秀秀的传言自然不攻自破。
可是,事情并没有照李秀秀预定的方向走。李明风心里有些没底。
“爹,你给他下张贴子,邀他明天过府吧。”李秀秀道:“哪个男人不好色呢?明天女儿见见他。”
李明风对自己女儿的姿色很有信心,连连点头,马上派管家去晋王府下贴子,吩咐一定要等到晋王的回贴才能回府。
直到三更天,管家才回来,先报怨道:“巡城御史越来越不像话了,老奴拿了侯爷的名贴,他们竟还再三盘问。”
京城的晚上宵禁。定光侯府只是三流勋贵,半夜在街上遛达的不是定兴侯本人,而是府里一个下人,盘问一下再正常不过了。
李明风不想听这个,他早等得不耐烦,斥责管家道:“让你去送张贴子,也能送两个时辰,你不会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吧?”
管家叫起撞天屈:“侯爷,老奴一直在晋王府的门房等。三更天晋王的车驾才回府,小的忙上去拦住,亲自递上贴子。”
把当时车帘掀起,咋见灯笼下那张俊逸的脸庞时的情景说了一遍。
李秀秀截口道:“你说晋王长相俊美,气质高雅?”
见管家用力点头,不由芳心暗喜。那天在北海的竹鹏见到一个俊俏小厮,过后使人去寻,到现在也没寻到,害得她日日想念。若是晋王长得好,她也好把那小厮丢开。
李明风道:“晋王怎么说?”
管家两手一摊,无奈地道:“晋王他老人家明天没空。”
李明风一脚把管家踹个跟头,道:“我明天亲自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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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的现状,周恒有些了解。他关注的层面,是三品以上大员的人员变动,六七品的官员他关注的很少。可是这些官员却是帝国的基石,朝廷开科取士,得中两榜进士的人才进入官场,大多从七品官起步。
现在,王哲把这些官职明码标价,拿来贩卖,身为吏部尚书的郭寿宁却装聋作哑,把崔振翊这个吏部侍郎推到风口浪尖。
官职乃国家公器,岂能沦为某些人买卖谋利的私器?
周恒面沉似水,一回到晋王府,马上吩咐召幕僚们议事。
幕僚们从沉睡中被唤醒,马上穿上袍服,赶到书房。
周恒已换了衣裳,端坐首位。
之前力主结交王哲以求自保的幕僚,这下子也义愤填膺了,大家都说必须把王哲除去,恢复朝政清明。
周恒沉着脸听着,当时有幕僚说要结交王哲,他便让人着手调查王哲的所作所为,发现他只瞒着至安帝一人,多有不法事。
“郑通,”周恒点出一人的名字,道:“你等会儿留下。”
郑通个子瘦小,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孟生先道:“依在下看来,此时王爷还不宜与王哲撕破脸。”
周恒颌首。
这就定下基调了。
直到天色微亮,幕僚们才从书房中离去,郑通留下。
周恒道:“我们的细作还不得力,从现在起,每个月增加两千两的费用,若是不够,再去帐上支取。要铺一张网。懂吗?”
郑通负责收集情报。
“是。”郑通重重行了一礼。退下。
周恒用了早膳歇下,这些天难得睡个好觉,一觉醒来,天色已黑。他一时分不清日夜。
欢喜听到帷帐内翻身的动静,垂手叫了一声“王爷”,道:“可是醒了?奴才这就让人端热水来,服侍您洗漱。”
“什么时辰了?”周恒懒洋洋问。
“酉时了。”欢喜顿了顿。道:“定兴侯在府上等您一天了。”
周恒起身。由欢喜服侍洗漱好了,慢吞吞道:“他又有什么事?”
“说是有要紧话跟王爷说。”欢喜语气中颇不以为然。
周恒皱眉,道:“让他进来吧。”
定兴侯一大早过来。午膳也死皮乞脸赖在这儿吃。眼看天色已黑,内侍们掌了灯,周恒还不见人影。这样回去他不甘心,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苦等。
听说晋王有请,忙整了整衣冠。跟随内侍往里走。
周恒受了他的礼,开门见怪道:“不知侯爷有什么要紧话跟本王说?”
既不解释为什么让李明风等了一天,也不为此致歉。李明风脸色微变,道:“老夫昨日在山中打了两只鹿。想请王爷尝尝鲜,还请王爷赏脸。”
秋天正是打猎的好季节,勋贵子弟约上好友。带了大批奴仆,上山打猎正常得紧。打来的野味邀知交好友分享也是常事。
周恒果断拒绝:“本王还须上学。哪里抽得出时间?只能辜负王爷的王爷的美意了。”
“你……”等了一天,憋了一肚子气的李明风问候周恒母亲的话到了嘴边,急忙悬崖勒马,要不然一个“轻侮太后”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谁不知道晋王没个正经差使,到京之后整天游手好闲?他会去上学?开什么玩笑,鸿文院连个先生都没有,草都齐膝高了。
“王爷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过府一叙。”李明风语气生硬道。
周恒干脆道:“为什么?本王与侯爷可没什么交情。”
李明风气往上冲,道:“小女天姿国色,命相又是贵不可言,王爷若错过小女这桩好姻缘,岂不可惜。”
前朝有一位太后,当闺女时说了三门亲,还没过门未婚夫婿就死了,大家都说她命硬克夫。父母着急,请了一个算命先生给她看相批命,算命先生批了四个字:“贵不可言。”后来此女以十八岁高龄进宫当宫女,入宫不到三个月被太子瞧上,带回东宫,临幸后生下皇长孙。太子登基后,她因为涎下皇长子,被册封为皇后。儿子登基,她成了太后。娘家兄弟尽偕封侯,一门富贵,果然应了“贵不可言”四字。
李明风是告诉周恒,俺闺女旺夫,你赶紧娶了吧。
周恒冷笑,道:“最近京中传闻,定兴侯府的李五小姐贵不可言。本王只当笑谈,原来确有其事。本王只想做一个安逸王爷,没有觊觎宝座的野心,恕难从命。”
李明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跟他一起来的管家道:“王爷正妃之位已定,天下皆知。我家五小姐不惜纡尊降贵,情愿屈居侧妃之位,还望王爷笑纳。”
侯府嫡出的小姐,就是太子妃也做得了。何况只是做一个受猜忌的闲散王爷的侧妃?
欢喜站在屋角,眼皮瞟了管家一眼,心道:“定兴侯姿态放得可真低。这下子王爷不好再拒绝了吧?”
念头刚转,周恒已道:“令爱既是‘贵不可言’,本王哪敢高攀?这不是受人以柄么?本王真没有不臣之心。”
李明风浑身一震,他怎么没想到,现在娶李秀秀,就是向全天下的人宣布有取至安帝而替之的决心?要不然娶个有当皇后、太后命格的女人回家干嘛?
见李明风脸色惨白,周恒语气和缓了些,道:“天下好男儿多的是,何必在本王这里受委屈?侯爷不如用心为令爱物色一个好人选,皇室中与令爱年纪相当的蕃王也有几个。”
比如他的二哥楚王周康,虽然已经有了正妃,前些日子却死了一个侧妃,李秀秀不介意的话,可以嫁过去嘛。他的三哥齐王周茂,只有正妃,没有侧妃,李秀秀也可以考虑嘛。
正妃名额有限,侧妃的名额就多了很多。
蕃王再多,府中现紫气的只有晋王您哪。李明风一张脸成了苦瓜脸。
李明风没有明确反对,周恒就当他答应了,道:“天色已晚,本王就不留侯爷了。”
欢喜马上跳出来,道:“侯爷这边请。”
李明风快气疯了,眼睁睁看着周恒施施然走向门口,一个内侍小跑过来,双手呈上一张大红洒金拜贴,道:“王爷,崔大人府上下了贴子,邀您明天过去一趟。”
然后,他就听见周恒愉快地道:“赏送贴子来的人,就说我明儿一准过去。”
初秋的清晨,有些凉意。
崔家四人坐在一起用早膳,翠环报晋王来了,崔振翊和崔慕华忙放下碗筷,迎了出去。
崔可茵继续不紧不慢喝着豆浆。
姜氏催她:“快点吃。”自己三两口把碗子里的小米粥吃了。
她刚漱完口,小丫鬟进来道:“夫人、小姐,老爷有请。”
周恒上一次过来,崔振翊与他谈得投机,没让他拜见姜氏,落得姜氏好一通埋怨。这次在说正事之前,先让他到后宅拜见。
先行国礼,再行家礼,然后分宾主坐下。
姜氏看看周恒,再回头看站在身后的崔可茵,脸上带着三分取笑的意味。这么俊朗的男子,难怪可茵会倾心了。
崔可茵完全无视她笑容里的取笑意味,眼望前方,一本正经地站着,连睫毛都没眨一下。
周恒嘴角上翘,道:“早该来拜见大伯母,只是一直事务繁杂,还请大伯母不要见怪。”
姜氏转过头来,和蔼可亲道:“王爷客气了……”
话没有说完,一人大步进来,抢白道:“可不是,他又虚伪又装模作样,姨母千万不要上当。”
却是唐伦,居高临下望向周恒,眼神犀利。
自从赐婚后他就没再来过,崔可茵只听说他忙得很,却不知他在忙什么。这时一见,他比以前瘦了很多,一袭宝蓝素面杭绸直裰穿在身上,有些晃荡。
姜氏回过神,马上斥责道:“你怎可这样无礼?还不上前参见王爷。”
崔慕华不停向他使眼色,他只当没瞧见,冷笑道:“周持之!你现在总算肯以真面目见人了。为了拐走我家可茵表妹。真是费尽心机。”
崔可茵道:“表哥,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他这话传出去,周恒和崔可茵两人一个“私相授受”是跑不了的,传到太后耳里,太后一定觉得自己受了戏弄,不要说那两个内侍会有性命危险。就是两人的婚事也会陡起波折。
唐伦瞪了崔可茵一眼。道:“枉你聪明能干,受他盅惑而不自知,也是一个傻的。”
崔可茵没好气道:“一大早的。你跑来撒什么野?”
唐伦哪能说他本来要出城,刚好与周恒的马车擦肩而过,看到马车侧晋王府的标志,拨转马头便跟了过来。在廊下听到姜氏和周恒的对话。他几乎要气炸了。姨母得有多蠢啊,这样被他骗。
他张口要再编排周恒。周恒已微笑道:“来者是客,唐公子请坐。”
唐伦大大白了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
周恒向姜氏辞别道:“大伯父在书房等我,我先过去了。”
姜氏让人引他去书房。
唐伦马上站了起来。道:“我也去瞧瞧姨父。”赶在周恒之前,一阵风般去了。
姜氏直摇头,道:“真是长不大的孩子。”又说起周恒:“怎么说扮作纨绔?我看他举止有度。为人谦和呀。”
崔可茵低了头笑。他出身皇室,自小受的是最好的教导。举止上怎有瑕疵?
姜氏想起什么,也笑了,道:“这下我就放心了。”
是真的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