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昧哪里顾得上,分出一份给李素节已经是底线,一旦开了口,就不管不顾往嘴里塞,眨眼间吃得干干净净。又躺回去,摸着肚子舒坦地说:“看来她是真的做工去了。”
李素节吃完马肉的时候,隔壁一家也吃完了,个个都在舔手指。她走过去问娘子做工的事情,娘子有点惊讶:“做工?”
李素节问:“您的工作是在哪里找到的?”
娘子脸上一红,看一眼丈夫,支支吾吾说:“其实也没什么,你就去……再去小吏那里问问吧,可能有时候就有了。”
她说得遮遮掩掩,不像真话,但李素节还是去了。她必须去。
然而,回复依然是“没有”。
没有工作,就没有饱饭、没有肉,只有每天一碗粥,和未来连粥都没有的、通往邢州城的前路。
明明吃了一块马肉,李素节却没了力气,她坚持了几步,到树根底下坐倒,屈腿抱住膝盖,深深地呼吸,来压下心头那些滞涩又激烈的情绪。
闭上眼睛,思路更清晰,她再清楚不过,邢州城就在眼前,家就在眼前,只要坚持,总不会死在路上。
但是,能坚持吗?
在马背上颠簸,受刀剑割伤,惊惶、恐惧、疲劳、饥饿一路伴随,还有庞大的心理压力和掏空自我的无力,铺天盖地,像棺材板沉闷地压在脸上。
她也才二十岁。可昭昧唤她一声姊姊。
李素节哭不出来,也没力气哭泣。她放空大脑,伏在膝上,听自己的呼吸。她试着屏息,可这个动作累得很,没多久就坚持不住了。
她意识到,比起不再呼吸,自由畅快地呼吸居然才是最本能最轻松的事。
人还是想要活下去的。
她抬起头,扶着树起身,慢慢往回走。
路上有人拦住她,问:“听说你想做工?”
“嗯。”李素节不抱期待地问:“你有吗?”
“我有。”对方说:“不仅能提供肉,什么吃的用的,只要你想,我都可以提供,活儿也不累。”
李素节诧异抬眼。发现眼前的面孔有些熟悉,她升起警觉:“女人也能做?”
中年女子信誓旦旦道:“放心,就是女人做的工,我这儿有好些女人都在做呢!”
一窍贯通,李素节想起她是谁了。她绕开女子说:“不用了。”
女子抓住她手臂劝道:“你不是还带着个孩子吗?孩子可不禁饿。”
“我不会去的!”李素节厉声说着,挺直腰杆从她身边走过,心底涌出一股悲哀,不禁叹息。
她叹息得够多了。
回去时,昭昧躺在那里,正抱着肚子呻、吟。李素节问她怎么了,昭昧脸都皱在一起,说:“吃坏肚子了。”
李素节说:“可能是马肉的问题。”
不管是什么问题,结果已经造成了,吃下的肉不仅没有补充体力,反而让昭昧的身体更加虚弱,她走路时两条腿都打颤,干脆躺着,有气无力地问:“找到工作了吗?”
李素节摇头。
昭昧不想再说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她只想睡觉,好像一觉醒来,什么事情都能熬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隔壁隐约有哭声飘过来,睡熟了还能屏蔽,可肚子也翻搅着疼起来,昭昧翻来覆去想要借睡意忍过去,实在忍不过去,只能强撑着身体起来,走到足够远的地方挖坑拉屎。
聚集了这么多人,附近的环境本来就差,很多人甚至没有挖坑埋屎的意识,昭昧却受不了,一定要走到足够远,可飞流直下的气息仍然熏得她几乎要晕过去,好不容易结束,松开捂鼻子的手,一股更强烈的香气飘过来。她闻到了肉的味道。
被掏空的肠胃顿时活跃起来。
昭昧脚下虚浮,闻着味儿飘过去,看到树丛掩映中,有两个人正围着一口锅,锅里炖着肉。
他们盯着锅里的肉,时不时咽着口水。
一个人问:“能吃了吧。”
另一个人说:“再忍忍呢。都忍了那么久,还差这会儿吗。”
先开口的又说:“以后要是一直能这么干,倒也真不急这一次。下次轮到你了吧。”
另一个人又说:“就咱俩还不够,得再找几个人交换。”
昭昧认出来,其中一个正是窝在她们隔壁的男人,另外一个的声音也有点耳熟。
昭昧顾不上细想,肉味就在鼻尖,勾得她蠢蠢欲动。手指有些发痒,她打算回去取刀,再把肉抢过来。
正要走,眼角余光看到什么,她站住了。
缭绕的香臭气味中,那个梦又回来了。
一步步靠近,黑色的影子狰狞地爬上台阶。血色仿佛泼墨,从一个点渲染,扩张成大片大片的模糊,铺满了眼前,连那人影也变红了,扭曲着想要从地面钻出来。
地面隆起,房屋倒塌,天旋地转,像一脚踩空,昭昧猛然惊醒。
她翻身坐起,喘息着,想起自己早已经离开皇宫,正在逃难的路上,肚子空荡荡地泛着饿意,可她没有食欲,捕捉到脑中闪过的记忆,胃里翻腾着想要呕吐。
什么也没吐出来。
她想起树丛中的那口锅、那两个人和他们的谈话,却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回来、怎么睡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