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二 局终黑白(1/2)

墨君圣捻了一枚白子在指间摩挲,却是久久没有落定。

太多的选择,往往也就意味着毫无选择,满盘狼烟四起,黑子铺张得散,边角、底线、腹地各自为战,倒不知让人从何处着手。他揉了揉眉心,终究不过唇边逸出一声轻叹:“乱。”

淮山君正端起酒盏,静静地啜饮着,那一向苍白的唇色被染上了几抹沉郁的殷红。乍听得这声叹息,他抬眼轻笑道:“怎么,束手无策咯?”

墨君圣眉梢微扬,旋即落子。

他就见不得淮山君得意的样子,那修长细致的眉眼微微眯着,勾着丝丝缕缕的媚意,狐狸似的,让人看了就生气。但淮山君似乎更加得意,那双眼中氤氲起的水光几乎要满溢而出:“凤昭公子,如此轻易,当心一遭不慎,满盘皆输。”

这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墨君圣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道:“话多。”

淮山君也不恼,面上笑意更甚,只是不再开口,从容地端起他那酒盏,略微沾了沾唇。这局棋,若单论起排局布势,黑子已是占尽先机,白子却是孤立溃散,各自为战。

棋者,边不如角,角不如腹,求活莫如求胜,沿边而走,虽得其生者,败。既是如此,何妨锐意侵绰,死中求活。

胜负,尚在未定之天,眸光尽处,白子再落。

“怎位硬冲,断绝黑子接连……唔,有想法。”淮山君捏着烟管,沉吟了片刻,下一手黑棋却是亦步亦趋地落在夕位。“攻之必救,凤昭公子果然是凤昭公子。”

“谬赞。”墨君圣淡然道。

白子几位一长,黑子布位再随,如此交替反复间,一子一子地接连摆下去。奈何黑子布局精妙,白子辗转腾挪之中多受掣肘,墨君圣始终落于下风。

下一手棋,墨君圣思虑许久,终是飞在乍位,淮山君却是丝毫不留情面,落子榴位。

连绵的防线,早已定好的走势,堪堪几步,黑子顿现夹杀之势,意欲屠龙。

至此,破釜沉舟。

墨君圣心中决意已定,局上棋势蔓延,白子冲杀,黑子围困,行至阶位,黑子终显颓势,无力问杀,白子苔位再落,小半江山,竟呈“双活”之象。

黑子既失先机,淮山君之目光只在右边角处逡巡流转。墨君圣心下思忖,是要抢杀大龙?或是……

淮山君的下一子,落在炎位。

“有点儿意思,但,还不够看。”

虽是意料之中,墨君圣心中仍是暗道一声可惜。如若相互屠龙,正是淮山君慢了一先。如此当机立断,想来已是放弃抢杀,活棋为要。

“淮山君到底是淮山君。”

可当真是……不好算计。

现下局势,半壁腹地已归墨君圣,边路争胜却是淮山君略胜一筹——就这般收官紧气下去,白子也许会胜出一子或者三子。墨君圣蹙起了眉头,倒不知淮山君会如何应对。

淮山君手中的棋子,最后在宙位落定,墨君圣将棋子应在当位,淮山君又是半刻不歇,下一子落在芳位,迫得墨君圣不得已在路位添上一子。

这撞气损目的昏招。

如此关头还能冷静若斯,他这位师尊,果真是深不可测。墨君圣正待落子,却突然想起了一事——

活棋多者还棋头。

墨君圣望着淮山君,狠狠地抿着唇,如玉雕就的容颜失了血色,倒真成了一方玉一般。淮山君格外看了他一眼,将烟管在案几上磕了磕,复又吞云吐雾起来。

“怎么?”

墨君圣不说话,左手在广袖底下暗自绞紧,尖利的指甲掐在掌心里,生疼生疼的,还落下了一弯弯深入肌理的血印子。

如淮山君所言,只是找点乐子,输与赢是早就注定的命运,他所做的,不过徒劳无功。

然而这腥气瞒不过淮山君。

淮山君道:“凤昭公子的气性儿也太重了,怎么,就那么不耐烦,呆在我这孤家鳏寡身边?”

旁边有侍者奉上伤药并裁细的软布,淮山君叹了口气,将烟管递过去,亲自着手给墨君圣上药。

墨君圣冷笑道:“不是我不肯留下,是某个人要赶我走。”

淮山君道:“我可不是人。”

他当然不是人,他是玩弄人心的鬼。

墨君圣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眼眸中似有潋滟的光影微微曳动。淮山君想说些什么,终究是迟疑着没有开口,他将烟管要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静静抽着烟。

墨君圣则背过身去,就着他的缠法继续包扎伤口,那神色一贯的持续冷漠着,可眼角却微微有些泛红,倒像是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但他只声音沙哑着,对淮山君道:“继续。”

最后一子落在秋位,这便是终局了。

墨君圣默然端坐,淮山君将自己窝进身后那堆柔暖的毛皮中,“果然是惫懒了,”他轻叹一声,对无声息侍立在一旁的夷幽说道:“数罢。”

夷幽上前,行了一礼,虽然拾掇得很仔细,墨君圣还是在他倾身时嗅见了一缕红尘的烟火气。先前他来时还不在,想必是去人间世办事了,眼下刚回来。墨君圣摩挲着袖口,将上面的褶皱抚平。

棋局以丝绢盖住撤了下去,夷幽又吩咐站在帘外的侍者沏上一壶茶。“茶点捡清淡的端上来些,省得盖过了茶香。”

那侍者退下去,不消几刻将一个乌木托盘呈上来,托盘中,除了茶盏,几碟精致的糕点拼成了五瓣梅花。

“就这会儿功夫,雨已经落下来了。”

淮山君站起身来,伸出手去接亭外的雨丝。

这缠绵不绝的雨势,看着就像是情书似的,他无着无依地想,是天写给地的情书。

这是挺没道理的比拟,他一面想着,一面隔着熹微的烛光瞥了墨君圣一眼。

即便是看惯了的景致,在不经意的刹那间,也往往教着谁心中一动。

侍者回来禀报,黑子数一百八十五,白子数一百七十六。

淮山君闲闲地抽着烟,墨君圣淡淡地饮着茶,人与非人,皆不动声色,谁也没有再说话。

雨声愈急,似珠落玉盘,一声一响听得分明。最开始是穿帘的小珠子,然后是美人步摇上点缀的大珠子,再然后是飞扬的鼓点,是渡桥上急行的马蹄。

墨君圣饮尽了一整壶茶。

淮山君放下烟管,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淮山君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给凤昭公子续上。”

那音色不再是刻意作出的娇柔婉转,却是低而沉郁,又带着些温醇雍容,像是上了年岁的酒一般,令人闻香欲醉。

墨君圣抬眼,淮山君睥睨,顷刻之间,眸光勾乎一瞬,在拼杀后各自错开。

夷幽举着托盘膝行过去,低眉垂首道:“凤昭公子,请。”

墨君圣仿佛笑了,又似乎没有。他抬起手腕,似要将茶盏放入夷幽手里的托盘中。然,就在俯身交接的刹那,那盏洁白的瓷已然从他的指尖滑落。

“可不敢劳动幽女大人。”

茶盏坠落在地上的瞬间,便崩解在了自己痛苦而刺耳的呻吟之中。

“抱歉。”墨君圣看淮山君,见他闲闲笑着,也不说话。那头夷幽低眉,撤身回道了句“不敢”。

墨君圣若有似无地轻声问道:“该还多少棋头?”

天际一道惊雷闪过,瓢泼大雨,轰然而至。听在耳里,分明是战场上彼此之间惨烈厮杀的刀戟交鸣。

淮山君静静地看着墨君圣,那眯起眼,轻轻抚弄唇角的模样依稀像是在舔舐爪子。这只老狐狸,似乎从来未曾有过如此得意的时刻,他忽而笑起来,本欲再说些什么,但临到唇边的,却仍旧是两声轻轻的咳嗽。

夷幽放下托盘,从善如流地退至他身后,仍旧无声息的,活像一尊铁浇筑的像。

先前那侍者道:“黑子活七,白子活二,当还五子。”

——执黑方负了半子。

墨君圣缓慢起身,披上大氅,向屋外走去。昏黄的烛光追逐在他身后,却因他身上的几缕冷意,显得越发寒凉起来。

“你往哪儿去?”淮山君含着烟管问道。

他大约是站得累了,就地很没形象地坐下来,神色颇懒散。微挑起的眼尾亦因困倦染上了些许薄红,只那不经意之间的风流意态倒照旧很是妩媚,怪勾人的。

从墨君圣,屋子里凉快得很,又有些穿堂风,倒也不如何惹人烦。

他年关的时候刚过五岁生辰,现下梳着总角髻,深绿嵌则银丝的发带垂在耳畔,俨然肃穆地端坐着。

母亲看着他,微微地笑起来。那一袭墨衣静水深流的模样,简直和他父亲如出一辙,这又怎能不使人感到慰藉呢?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看起来已是个大人了。

“叹什么气啊?”那双眼闪着灵动的光,瞪得滴溜圆。见母亲没有回应,他昂着头,提高嗓音又问了一次:“叹什么气啊?”

“叹你笨呢。”母亲略笑着调侃他。他瘪了瘪嘴,指下一转,弹起了梅花弄的曲子。那琴是母亲的陪嫁,他身量不够,有些远的弦勾不到,除此之外,清越的琴声已然“很有几分样子了”。

母亲颇惊异地看着他。

“我聪明吧。”他讨好道,稚嫩的面上,属于成人的冷肃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孩子的俏皮,“年关那阵你弹过一次,我听了之后就记下来了。”

“聪明,”母亲将他搂过去,“谁有你聪明?”她笑着,在他的额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眩晕中,无依无着的意识终自浮梦中清醒。

墨君圣侧过身,见得帷幕被天光染得若水一般通透,只觉眼角处略有些干涩刺痛。他垂下眼睑,勾了勾寝台旁垂着的丝线,等不多时,便有侍者过来撩起了帷帐。

漱了口,披衣起身,赤脚踏在灯芯草编织的席上,有些微温凉的寒意。寝台对面的隔扇半开着,靠近的时候,能闻到馥郁的香气。

进殿的主道上,隔着水的岸边有一株白桃花。花瓣是瓷白的,泛着幽幽的淡蓝光晕,如月色一般,每当花期,似乎开得比别的花树更为雍容绚烂,飘摇兮恰似流风回雪,挟裹浪潮之势铺天盖地而来。

桃花开了,墨君圣颇有些恍惚地想着,难怪会梦到母亲。念及此,心中不免软了一下。

每到这个时令,母亲会和家里的侍者采下许多桃花瓣,腌制后存在坛子里。渍过的花瓣,做糕点或是配茶都是极好的,除此之外,还会单独留下一坛白桃花,酿成酒,埋在院落中开得最盛的桃树下。

这节气,母亲的手上总是萦绕着淡淡的桃花香。

多情桃花,原是旧相识。用泡过桃花的清水蒸制糯米,做出的白桑卷就会染上那样好不清雅的香气。

不着一物,无迹可寻,可往往是,不经意间最勾魂。

“什么时辰了?”

“巳时。”

洗漱过后,侍者毕恭毕敬地将墨君圣扶到妆台前。

“适才幽女大人来过了。”

将侍者递来的汤药饮尽,那清苦的味道让墨君圣蹙起了眉,侍者见了,又将一碟茶糕摆在他面前。方方正正如棋子大小的四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漆黑的碟子里面,很是苍翠欲滴的模样。

“可留了什么话?”

拈起一块吃了,只觉得这糕点格外甜腻,想来是特意用来解苦味的。在他这边,这样的东西不得吩咐,是断然不会端上来的。

“倒没有,想来是知晓公子神思倦怠,故而特意来探望一下。”侍者回着话,将一扇弯月钩的漆木架挪在墨君圣身后。那架子也不多高,弓弧般的横断上搭着雪白毛皮,支棱出去的两端翘起,各穿了串杂色的碎玉。

夷幽是看过方子的,什么症候自然瞒不过他,墨君圣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侍者告罪一声,托起墨君圣漫长流丽的发缕,晾在那块毛皮上,又拿起镂花的玉梳,柔且轻缓地梳笼着。梳子的齿很细密,咬在发间竟也没有滞涩,应该是很好的玉,那样润泽,仿佛手一松就要滑落出去。

室内无风,线香焚出的烟云沿沟槽滚落到香台上,隐隐浮着轻透淡泊的味道,像是返青的篁竹。

手上的垂发,丝帛一样带着些微的凉意,梳到尾端的时候,都水一般地流走了。“公子有白头发了。”侍者略略叹息道,眼底有着微茫的迷恋。虽说明知是留不住吧,但这样幽静的日子,真恨不得能这么一直、一直地过下去。

“取了。”墨君圣道。

侍者颔首,拿来镊子。最后取下的白发,相互盘绕交缠着,竟能打出一道细络子,于是不免一时怔住,才经历了多少,哪里来这么多的忧愁。

指尖划过鬓角的时候,蓦然念及淮山君一头烟雪似的长发。付出的这许多换来了什么呢,修为、权势、还是更为久长的孤寂?心有戚戚焉,然心戚戚矣,墨君圣看向镜中,他害怕自己也变成那个样子。

修行术法的人,若有落下来的头发指甲,循例是要亲自烧掉的。侍者将络子递给墨君圣,帘幕外却卒然传来窸窣的声响,似乎是谁在廊道上急促穿行。

“去看看。”

侍者一礼,三两步转过半垂的帘笼,随即便听见外间传来絮絮低语,但因为是隔着屏风传话的关系,来者的声音并不能听得见。

“怎的如此毛躁?”“……”“来便来,迎入奉茶便是,这点礼数都不懂吗?”“……”“再要紧的事,如此失礼终归不妥,为何不……罢了,也确实拦不住……”

说到此处,万籁俱寂,一息静默后,听得侍者略略扬声道:“见过决思公子。”

“何必如此,”果然是沉决思清冷的声色,由远及近,最后落定在隔门跟前,“真是失礼,但的确有一桩要紧事,还请墨师弟拨冗一见。”

要紧事。

墨君圣垂下眼睑,将手中的白发络子放进镜匣底层的夹层中。“眼下不便,劳动沉师兄入内相谈。”

进门的时候,侍者走在前面,只是脸色格外苍白。沉决思走在他后头,很少见地身边没有跟着人,看着墨君圣披散着鸦羽似的长发,不免又念了一声“真是失礼”,但,说是失礼,听语气总觉得像是在埋怨。

“无碍。”沉决思没有说话,墨君圣闻音知意,看向侍者道:“拿个香鼎过来。”侍者一礼,带着殿内掌灯添香的几位都退了出去。

竹的清苦,勾缠着沉决思衣袂上雍容的暖香,很有些剑戟交击的意味。墨君圣从镜中看他步步走近,似乎是荒山绝壁一般地覆压过来,一双浅薄的唇,险险没吻上墨君圣的眼尾。

“知道么,季狐衣死了。”出口是微风般的气息,入耳却如惊雷一般炸开。

季狐衣死了。

眼里似有幽微的空茫,镜中的沉决思唇齿开阖,他说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镜中浮幻的虚影诡秘地似笑非笑着。他在看他,他亦在看他,透过空洞的琉璃面,他们所看到的,究竟真的是对方,还是盘踞在镜中的恶鬼?

“怎么回事?”墨君圣淡淡地道,袖中十指绞缠着攥在一处,几乎在掌心镌刻出血印。

那鬼魅直勾勾地望着他:“你在怕什么?”

“我之术法尚不如季狐衣。”

“你想说,阴阳浮阁进了外人?”

“难道不是?”

沉决思蓦地笑起来。他是雪样的姿容,只这轻浅的笑意,清丽中透着潋滟的光,就像是融散于烟尘飞霜中的月白花青。一枚蓝紫的宝石,悬在他眼下,在发丝的阴影中逝着流光,仿佛谁幽远深邃的眼眸。

“我去渊冥殿的时候,重冥还以为我在说笑。”

“你从不说笑。”墨君圣淡然道,撩开了沉决思垂落在自己肩头的几缕发丝。

“这么说,你不知情?”沉决思骤然收敛了笑意,一旋身,来到墨君圣跟前,眉目如刻笔,似乎要将他所有的心思都剖出来,细细地雕在他的面皮上。

但墨君圣微昂起头,舍生赴死一般地望进那双幽蓝深沉的眼里:“我该知情吗?”他知道沉决思真正想说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万马齐喑,是何处流落的鼓声细细地敲响着,又沉又滞地打在心底,压得人呼吸都轻缓了。是更鼓么,还是祭鼓?眼前晃过的影子,穿着白面粉底的大氅,妖媚纤长的眉眼,满是狰狞怨毒地看着他。

怎么样呢?只是无端的臆想罢了,心底冷笑,以更漠然的姿态回敬回去:“若是问出疑犯,尽可来与我对质。”

“你还真是有恃无恐,”终究是沉决思侧身一步,先行错开了眸光:“也难怪,刺心断头,抽魂裂魄,季狐衣连鬼都做不成,自然不能指认你。”

鼓声渐止,被血泪晕染的面容再不甘,也只能隐没下去。鬼都做不成,就会成为魙,那是苍白过往中被浪潮褪色的云烟,夜半回头、绕颈而过时,只有微末的凉意,等成了希夷,日夜在风中消磨自己的声形,浑噩不知所往,人世不察,更是可悲。

“抽魂裂魄,非研习术法者不可为,自师尊之下,师兄不该先撇清自己么?”

沉决思的左手,在行术时被邪灵攫去了,如今自肩胛以下,都是接续的琉璃骨,素白森森的,在满盈的月华中非常好看。

当时为沉决思护法的正是季狐衣。

“眼下师尊不在浮阁,由我代行其是。”沉决思立在香台前,看腾雾周旋流转,丝缕微光映入,眼底却晦暗不明。“这些话可以省下了。”

墨君圣轻嗤了一声。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言语机锋只是攻伐之道的一种,仅凭借几句话,他不指望令沉决思退却,就如沉决思同样也不指望让他认罪。

“坦白地说,你我之间并无什么仇怨。”

“当然也没什么交情。”

“我说了,我从渊冥殿过来。”沉决思从袖口中抖出一角素白的丝绢,在旁边的贵妃榻上轻拭了拭,待他倚靠上去,墨君圣从镜中就只能看见他垂落的衣袖。

“冥饲皮鼓之术,墨师弟听说过么?”

冥河有鬼,名曰皮骨,乃白骨裹皮化形,是为皮骨如一,若遇不一者则鼓皮而鸣,亦名曰皮鼓。

冥饲皮鼓,是以通冥之术,许以祭饲之物,将之召入现世。此类妖鬼,皆渴望补全自身,故血肉即可,腑脏一副最佳。

制式行言:“水鸣不平,鼓擂不一。”再说出诉求,行言曰:“如为谎言,则以自身某处血肉奉上。”

皮鼓应召而来,与术者心音共鸣,遇心口不一者,皮鼓怒狂,擂天击山崩之音,取祷辞所言供奉之物没入冥河,因此造成的伤口不能愈合,往往血尽而死。

“师尊爱重你,我也不与你为难,你可以自己选。”

支棱过来的琉璃骨手,掌心托着一枚漆黑的珠子,似乎是墨玉磨成的,在镂空后填入鎏金的云纹。“黑金很配你,这样好看的珠子,弄丢了可惜。”

墨君圣不置可否地冷笑了声:“怕是要辜负好意了。”

“倒也无妨,”玉珠落入镜奁阴影中,一声清越脆如匣中剑鸣。沉决思轻笑道:“相比之下,我更想看看,你这身皮囊被撕开后染血的盛景,怎么说呢,一定会比这只手更美吧。”

白骨如玉,蘸了殷红的胭脂,在墨色的帷幕上写下一道道如血的祭文。

丝丝森冷的幽息搭上清远雅致的线香,平白让人想起竹枝上轻浮的薄雪,撩动纱幔的风不知所起,浅送着淡淡的铁腥气,污秽像血又浑浊似泥,耳际仿佛流着泠泠汩汩的声响,于是墨君圣便知晓,那头是冥河。

“便是‘舍得’二字在作怪罢,或硬要说是‘祸福’也行。”

沉决思一面说着,用指尖细磨着瓷盒里的胭脂,直到它变得黏腻浓稠,看起来和被揉碎的腑脏也没什么两样。被邪灵攫去的肢体就是最好的介质,即便他省去了祭礼,亦得以沟通幽冥。

墨君圣道:“我只知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邪灵性最狡狯,若是铁了心藏匿起来,怕是谁也寻不见。今虽摄于淮山君术法之威势,暂且不敢造次,但谁都知道,它还在暗处窥视。

沉决思不以为意地轻笑了笑。他是下一任冥狩,这是早已定下的名分,淮山君理所当然会庇佑他,只要他不出浮阁,邪灵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听说墨氏要接你回去,你说,它会找上你么,凤昭师弟?”浮起的白絮,是冥河之上肆意生长的荻草,洋洋洒洒的,不经意间便被迷了眼。

哪里来的切切私语呢?缥缈的风声中流转着嘈杂的鬼唱,好像看见月华照亮的路上有细碎的磷火,仿佛铺满了剔透的琉璃片。别是碾碎的骨头罢,莫名想起沉决思的骨手,心中不禁沉了下去。

“你的出生好,但邪灵诡谲,墨斜安救得了你么?还是你指望师尊,在邪灵缠上你时拉你一把?”荻草在落下的顷刻便雪一般化去了,更多的荻草却如席漫卷。

月照之路尽头那道轻薄如烟的影子,欺至身前,入眼的刹那间,薄眉轻挑,柔媚的面容上似隐着摄人的幽怨,昂首侧目,俱是嗜血的笑意。“你生得真好看,我很喜欢你,留下来可好?”

定是入了邪障罢,心里这么想着,却身不由己地迎上前,任凭它轻轻搂在肩头,但一错眼,又觉是荻草或是雪,缠绕在身上,冷得几乎连思绪都要僵住。

“我是岚殷,还记得我么?”微凉的指尖,顺脊骨往下,很是温存地轻抚着。岚殷,正如其名,是血红升腾的雾气,月色下的勾眉轻笑的确再熟悉不过了。“是呢,你我有缘,缘分还不浅呢。”

寒意袭入肩胛,随之而来的是肢体撕裂的痛苦。下一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只断手——骨肉均亭的左手,他的手,淌着血,末端还支棱着筋肉与骨茬。

于是陡然明白过来,这该是沉决思的遭遇罢。

怀着这样的心思,仿佛无知无觉一般地被那自称为岚殷的邪灵拧断了脖颈,头颅飞起的刹那,看着自己留在原地的躯壳,被扯成了碎片,又被狼吞虎咽一样地吃下去。

活过来的下一刻,是在自己的寝殿中,沉决思背对着他,在帷幕上落下了最后一笔。

不知为何,面前分明是纤细劲瘦的腰身,在墨君圣眼中,竟成了血肉模糊的骸骨,及至回过神来,惶惑之余只剩下荒诞。

他轻声说道:“岚殷。”

“什么?”淡淡的两个字,没有语调,更没有情绪。沉决思侧过身,墨君圣看见他正拿着丝绢擦拭着指尖的残红,很像是膳食之后的礼仪。

是生吞活剥了什么?

脑中所想的仿佛愈加荒诞了。但墨君圣却觉得,如果这荒诞才是真,也不妨让它继续荒诞下去。

“那是一种鬼怪,着血色的衣裳,在月色下滑动时如山间雾气,最喜吞食人的温度。”

“是你胡诌的罢,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殿中的垂幔都阖上了,上正下方,像是一座陵寝,通明的灯台亦熄得不剩下几盏,借着幽微的烛火,沉决思偏着头,凝神谛睨着他那只骨手。

但陵寝中是不会有风的,香台上的青烟四下散乱,纠缠着丝缕若有似无的殷色浮光,胎动一般兀自雀跃着——不免疑心,那瓷盒里沉着的,到底是胭脂还是血。

明与暗,常世与幽冥,神魔之间。

一侧传来啃噬骨头的声音,顺着望过去,原来是流苏的末端轻轻晃动,刮蹭过竹席,发出窸窣的声响。

真是这样么?姑且这么想罢,哪怕分明知道是两样音色,也不愿过多地去深究。

“邪灵吃人么?”一片静寂中,墨君圣冷不丁地开口问道。那啃噬的声音又隐约响起来,这次目光及处,却什么都没有。

沉决思坐正身子,宽大的衣袖垂落下来,将那只巧夺天工的骨手遮住了,他一半的面容被埋在暧昧不清的黑暗中,另一半却还是神色如常地看着墨君圣。

“‘水鸣不平’,念罢。”他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

墨君圣不明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眸光,如他所言,将召来皮鼓的咒文念了下去。

皮鼓降临的场面很寻常。

没有来袭的寒风,没有曳动的烛火,突然就看见空中不知何时浮着些虚影。虚影渐渐凝实成聚拢的织锦,原来是盖住头面的衣袖,待得连袖口上微末的花纹也能看得清楚,一个苍白的头颅就从层叠散开的锦绣中探了出来。

看着依稀是一位矜持高雅的女子,只是眉目间全然不灵动,呆滞木讷,仿佛是蜡塑的美人。沉决思轻轻叹喟了一声,墨君圣往后依靠着凭几,周遭沉郁的灵压顿时一松。

——这是一只年长的皮鼓,至少从修为上来看确是如此。而年长,则往往意味着懂分寸,不会坏了规矩惹出乱子。

世道变了,如淮山君所说:“在礼崩乐坏的纪元里,连忠厚老实的鬼怪都变得奸诈狡猾起来。”

“吾……应召……而……来……”皮鼓看向墨君圣,蒙着白翳的眼中似燃着幽光。她面皮上的唇舌没有开阖,低沉的鼓鸣听起来确然是从腹中发出的。

“请鉴言。”墨君圣道,仿佛不知晓恐惧一般,坦然望着那双青绿的鬼眼。

皮鼓颔首,帷幕上写下的祭文都水一样地朝着她掌心汇去,最后凝成一个细小的印记,缓缓落在墨君圣眉心:“……此契……”

“季狐衣非我所杀。”

墨君圣阖上眼,神思仿佛隔在数日之前,湖畔曲折的小径上,他和季狐衣正淡漠地说着话。

忽而,林中风起,水上皱起细碎的涟漪,繁盛花枝托不住风流,万千灵秀便如雨而落。身后,侍者取来一件月白大氅,轻轻地压在他肩上,盖住了数瓣沁香。

他又说了些什么,季狐衣冷笑着拂袖而去,他静立在那里,只是用眸光追出好远。他看着季狐衣,云上有一双眼看着他,仿佛是抽离出的时空中,他在锦衣的鬼怪跟前,不紧不慢地叙说,末了,又加上一句:“若我说的是假话,尽管把我的皮肉髓骨一齐拿去。”

季狐衣的身影转过水榭,再看不见了。云上的眼终于散裂开去,皮鼓缓缓退回冥河,消失的前一刻,还仿佛带着无尽留恋一般,格外深切地看了墨君圣一眼。

“她将要修成鬼仙了。”沉决思说话间,仿佛带着些许惋惜的意味。

沧海横流的年代,懂得召阴的术士愈发少了,如皮鼓这样良善的鬼怪,若是长久得不到供奉,也许会消散,甚至是坠入不可知的深渊。

成为邪灵也是下场之一。

墨君圣冷笑道:“我该说声抱歉么?”

他站起身,将帷幕拉起,昏黄的天光照入室内,被木棂割裂成块块一尺见方的鎏金。推开隔窗,有润泽的草木气息侵入鼻翼,这才知道,原来刚才下过雨了。

万物生发。

沉决思走过来,轻盈当风的衣带像是逶迤在山头的月色,暮霭中,霜雪一般的姿容并未因日光而消融。

“你这里景致好,能看得见活水。”

好像是很随意的一句话,但墨君圣本能地觉得,他所说的并不是潺潺脉脉的林荫流水,而是不舍昼夜的如斯逝者。

“北斗酌美酒,劝龙饮一觞,富贵非吾愿,与人驻颜光。”作为人的一生,应该是想着,若是山海倒流,时间回溯就好了,谁会倾慕如驹似箭的光阴?

他刚来阴阳浮阁的时候,没有谁把他当回事,侍者们不避他,闲坐的时候,会说起一些事情。

譬如说,墨君圣是人,季狐衣是妖,重氏兄弟是土生土长的癸幽,但沉决思是什么呢?好像从未听说过。但总不能是鬼怪罢,行术前未曾作答的话,无论答曰是或是不是,都让人觉得恐惧。

面前这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到底是左手琉璃的首座,还是月下勾魂的邪灵?

墨君圣看着沉决思,总觉得,那张细致的面皮底下,早就没有血肉了,掀开来的话,只会看见森森交错的白骨,或是袅袅升腾的血雾。

“看我作甚?”沉决思轻盈盈笑着,突然冲墨君圣伸出骨手,指爪尖尖,几乎正要戳在那双如漆的眼眸上。

在此时,忽听闻殿门被轻扣了扣,刹那间,有风声蹭过耳畔,待墨君圣回过神,沉决思已从他的发缕中扯下了一片白桃花瓣。

“什么事?”

“冥狩大人回来了,召决思公子过去。”进来传话的是夷幽,他身后,有个端香鼎的侍者低眉顺眼地站着,正是方才给墨君圣梳头的那一位。

“就走。”沉决思道,他朝墨君圣笑了笑,一拂袖,那片桃花瓣便悠悠地落下去。“这便告辞了。”说话间,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走过的时候,正踩在那片花瓣上。

“凤昭公子精神仿佛好些了。”夷幽惯常是滴水不漏的作风,要告退的当口也不忘对墨君圣存问一句。

墨君圣微微颔首:“是好些了。”

“这便好,冥狩大人惦念公子。”

夷幽一礼,跟在沉决思身后姿态从容地退了出去。原先在殿内侍奉的侍者鱼贯入内,点燃了宫灯。借着影绰的光,墨君圣能看见夷幽衣摆上几点斑驳的泥渍。

走得这么急,想必是要过问季狐衣的事罢。

烧着地龙的殿内温暖如春,慵懒之下,思绪仿佛无着无依一般地散漫出去:月下血红的雾气,云上青绿的鬼眼,风中苍白的骨手……继而想到,淮山君清楚沉决思的底细么?

思及此处,心底竟微微有些发冷。

“公子。”侍者将香鼎放在案几上,走过来轻拢住墨君圣的长发,略迟疑地道:“天色已晚,若是公子想要歇息,这头发……”

“束起来罢,我要出去走走。”墨君圣道。他将那缵白发络子从匣底取出,浸过灯油,点燃后顺势扔进了香鼎中。鼎中的火烟过后,烧出袅袅白白的灰,被宿茶一浇,氤氲出浅淡的痕迹。

侍者将那如锻垂下的乌发挽成一个髻,用狭窄的竹冠束起,又将细带轻柔地系在墨君圣的颌下。

镜奁支得半开,内中盛着些或玉或木的头簪,墨君圣指了支龙首的乌木簪。侍者接过来,将那选定的木簪横着推进发髻中。

“诶,这珠子,似乎是公子一件常服上的。”

墨君圣看过去,但见一枚漆黑鎏金的玉珠静静卧在角落,散着冷冷幽幽的光,正是先前沉决思递给他的。

“取来看看。”

侍者闻言,撩帘而出,不多时便依言取来了一件墨色的常服。

“这是龙的眼睛。”她指给墨君圣看,在层叠环绕的云纹中,有一鳞半爪隐隐浮现,且绣在烟云之外的龙目无神,细看起来确然是失落了一枚眼珠。

“你看得好仔细。”墨君圣眉目微动,这正是最后一日见到季狐衣所穿的衣物。

侍者轻抚了抚常服上的褶皱,轻笑道:“公子的一切都是由我经手,当然要看得仔细些。”

“仔细到每件衣物的一丝一缕?”墨君圣看着她,熹微的灯火下,侍者的双颊微微泛起薄红。

“公子是淮山大人喜爱的弟子,仪容要格外上心。”侍者侧过身,撩了撩额前滑落下去的碎发,一双眼似含着水光,向着墨君圣如烟如雾地望过去。

墨君圣笑了一下,指尖随着衣裳上的龙身缓缓游移,良久,他方轻声道:“是么?”

“淮山大人待公子很亲近,”侍者道,她朝着墨君圣笑了下,“其他的公子都不被允许宿在黛眉殿。”

“那并非师尊对待弟子的亲近……”墨君圣莫名感到无奈,与淮山君的房闱鱼水之事,如何能对着个未曾经事的小姑娘宣之于口。

但侍者却道:“我知道,是肌肤之亲。”

墨君圣闻言一窒,不觉轻轻咳嗽了两声:“你的胆子倒是很大。”

“因为公子实在是很温柔的人。”侍者这么说着,弯弯的眉眼像是微弦的月。“每次说话时公子都会看着我的眼睛。”就像是幽邃的潭水,一不留神就会溺下去。

被说“清高自衿”说得多了,这“温柔”倒是头一回。墨君圣一楞,也不好说是或者不是。“师尊喜爱的弟子,是沉师兄。”

侍者道:“决思公子是淮山大人看重的弟子。”

墨君圣觉得她说话挺有意思,饶有兴致地问道:“有何说法?”

“看重并不等于喜爱,若是喜爱的话,就要日日夜夜在一处。”侍者说着,“夜夜”两个字的音格外咬得重了一些,墨君圣品出了意思,却和没听见似的,神色还如常道:“既然闲着,就把这枚珠子缝回去。”

侍者旋即正色道:“我先伺候公子更衣。”

墨君圣随意挑了件墨绿色里月白色面的常服,披上银纱,慢慢走过长而狭窄的甬道,那漫长的衣踞便如水一般覆在他身后。

“日日夜夜在一处……”这样的话,无论怎么说,听着虽有些赧然,却无端让人心口发热。但想起淮山君在日前对局后让他回澜沧京的事,又不免踟蹰不安。

真的喜爱么?

墨君圣轻叹了一声。他想什么,淮山君也许知道,但淮山君在想什么,他是半点也看不透。

“不用跟来。”临出殿门时,墨君圣拿了支玉笛,并未执灯,侍者一礼,在殿后的阴影中隐没下去。

夜色寒凉,斑驳的月光照在前路上,仿佛铺了一层细碎的白霜。道路尽头青烟朦胧,远处的楼阁连绵,如巨兽起伏的脊背,正等着谁自投罗网。

路上经过季狐衣的殿所,所有的隔窗都透着灯火,看着还如往常那样堂皇,只是有许多乌鸦齐齐列在檐角上,铁铸一般,望过去黑黢黢的一片,让人觉得有些阴沉沉的冷。墨君圣拢了拢大氅,一步一步向着湖心那片雪似的花林走过去。

月上中天,湖上没有袅袅升腾的水云,只有满盈的鎏金,风来的时候,鎏金崩碎,散作万千明珠滚落。又有高树枝头飞香玉屑,皆委于虬结的桃根下,“临风谁更飘香屑,待踏马蹄清夜月”,浮世盛景,不过如是。

踩着层叠的花瓣,绵软的感觉像是落在血肉上,从鲜活到衰败,再到死去。墨君圣将横笛凑在唇边,婉转清丽的音色便如流水般倾逝而去。

是很寂寞的曲子,能听见空阔的中庭,苍白的高墙,细小的涓流被锁死在沟渠中,一尾鱼逆流而上,却终于疲累了一般,脱力被溪水带往下游,撞进了浮满落花与薄雪的死水深潭。半架在潭上的竹亭上生着或枯黄或翠绿的藤蔓,似乎许多年没有人烟。

“是夫人当年所谱的曲子,长公子竟还记得。”一曲终了,花枝的掩映之中出现了一道消瘦的影子。

墨君圣侧目望过去,只见鸦十三抱剑拈花,正一心看着悬在天际那轮浑圆的满月,织雾的辉光底下,那张与他相似的容颜却自带三分锐气,好似剑锋那样清冷凛冽——

但这么说并不妥当,鸦十三,是鸦杀剑化形而成的灵,不是好似,它本就是一把削金断玉的绝世剑。

墨君圣的母亲宁氏出自辟兵府,其家世之显赫高贵,与沧鸾墨氏一般无二。沧鸾墨氏文脉为基,辟兵宁氏则代代都有出任外朝的武官,一门旌表名将无数,亦位在从龙域六世家之列。

因是武家的缘故,宁氏的陪嫁除了循例的十里红妆,更有十三名兵,鸦杀剑便是其中之一。

鸦杀有灵,得当时墨氏执首墨正安之助化形,生得与墨正安一般容貌,也因此为宁氏所赠,成为侍候墨正安的剑灵,墨正安逝世后,它便跟了墨斜安,专司过问一些墨氏的要紧事。

“淮山君回来了,再不走,就别走了。”墨君圣淡淡道,挽了个花将手中玉笛别回腰间。

鸦十三笑了笑,一双碧眼中的锋锐之气略略散了去,柔下来的眉目宛然,疏离、矜贵,仿佛正是墨君圣记忆里墨正安的样子。“信看了么?”

“烧了。”白灰上浇了隔夜冷茶,撒入寝殿中庭的荷塘里,最终葬身鱼腹,死无全尸。

“我早和执首说过,信上若不是夫人的署名,长公子不会当一回事。”鸦十三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事实上他还挺欣赏墨君圣的个性。

“我不在意。”墨君圣道。

无论是鸦十三潜入浮阁的因由,还是墨斜安信中言明要他所做的事,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在意更无须在意,他是墨氏的长公子,也是浮阁的弟子,既然做什么都觉得为难,倒不如什么都不做。

“你在意,如若不然,也不会替我抽魂善后。”鸦十三从花树上跃下来,与墨君圣并立,站定后,他轻轻扣了扣鸦杀剑的薄如蝉翼的剑刃,随即,剑鸣起,似有不平意。

墨君圣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少自说自话,若浮阁与墨氏起了龃龉,地紧紧握住。

没什么好挑剔的,他又何尝不是对抓在手里的东西生出了日深一日的执念。毕竟是人,人性本贪,放不下拥有过的东西不算是罪过罢。

回寝殿的路上,心绪翻涌,不免又吹了一曲。

受邪灵侵袭而亡,这是对季狐衣之死的盖棺论定。

墨君圣得闻,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物伤其类的哀恸,那仿佛情真意切的样子,简直虚伪到了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的地步。

是鼍龙的眼泪罢。听说在黑暗中,这种冷血而凶残的怪物,眼睛会透出血液的光,点点温暖的橘红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不似人间烛火,倒像是一盏盏招魂的冥灯,闪闪烁烁着,不知是在为谁引路。

身上还病着,镇日神情恍惚,夜里往往被些微的动静惊醒,听风声、雨声、穿林声、打叶声,再无法入眠,生生睁眼到天明,不过短短几日,尚还年轻的人竟仿佛不可逆转地衰败了下去。

“公子夜里常睡不安稳么?”侍者拿过凭几,让墨君圣倚上去,又端来一碗温好的汤药。

“倒不是,可能是有些伤春悲秋罢了。”墨君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将那碗汤药慢慢、慢慢地咽下去。

侍者见他苍白中透着绝青的脸色,收起药碗,不无担忧地道:“这方子,吃了几天也不见好,不若换一个。”

“哪有这么急功近利的。”墨君圣轻笑了下,略略直起腰身,侍者见他这样虚弱无力,赶忙上前来搀他,往他背后塞了个靠枕,听他咳嗽两声,料想是见了风,又着急去关那些半敞的隔窗。

墨君圣手中捧着侍者抽空递过来的紫铜袖炉,指尖在那些掐丝雕缕的纹路上划过,等那些带了水气的白桃残香被挡在窗外,就能闻到袖炉中清苦的薄荷味道。

胸口没那么憋闷了。

墨君圣自觉好受了几分,取过一侧枕畔的书册,却全然不像是能看得下去的样子,眼前浮现的,不是锦绣华章,只是一个个割裂开的文字。

于是合上书册,看侍者在那些珠帘之间穿行。

因他病中将养,受不得扰的缘故,殿中伺候的侍者无论行止都是悄无声息的,如今,听了这雨乱青荷一般的跳珠声响,竟有种此方非虚妄的真实之感。

“你觉得,季师兄如何?”怕不是中了邪,这样的话,莫名就问出口了,也是出了口才想到,在此时此刻议论此事是很不合适的,又挽回道,“是我病糊涂了。”

帘外静默了片刻,却听见侍者道:“论理,侍者是不该谈这些的,但公子想听,说说也不妨。”

她从轻纱薄透的垂幔后头转出来,将手里的银鼠披围在墨君圣肩上。“狐衣公子,听在他殿中伺候的姐妹说过,不是什么有格调的妖,但也没什么大的坏心,私以为就这样死去,还是怪可惜的罢。”

“你说的是,的确是可惜。”墨君圣有些怔怔的,似乎是觉得风色寒凉,拢了拢披风的衿口。但总觉得,身上还是冷,指尖不自知地发颤,仿佛那袖炉的暖烟中埋着的,不是火炭,而是亘古不化的玄冰。

会下地狱罢。

断绝轮回之途是比杀戮更为深重的罪孽,明明是已然化作尘灰一般的心,却还在执妄那片清霜浸染的苍白月影。

淮山君。

这个如鲠在喉吐不出咽不下的名字给了他多少满足,就给了他多少不能满足的痛苦。

人在病中,用度一应不缺,夷幽也常常探问,虽说是奉命,但淮山君确然一次也没来过。

《大般涅盘经》记载了释佛化作雪山童子,为求法投身喂鬼的偈子,偈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大约是说,要学会桎梏自身的执念,如此就能得到永恒的喜乐。

因以往的一些事,特别厌恶佛法,故初看时不以为然,如今想起,却觉得似乎也有可取之处。

难道是临到将死之刻,竟突然顿悟了么?

荒谬之余,不免感到好笑。轻弯唇角的刹那间,却吐出了好大一口污血,坠入黑暗之前,看到的是侍者惊慌失措的脸。

醒来时,夜凉如水。

殿所中灯火通明,帷幔高悬,侍者跪坐在离寝台十步之外,看姿态,应该是正在添香。

此情此景,仿佛适才的晕厥只是他一刹那的臆想,但侍者却说,他已昏睡了整整两个日夜。

“开始以为是倒春寒,病情有所反复,后来还……是幽女大人断了脉,才知道是中毒。”

夷幽何日会诊脉了?

鼻翼间传来格外幽深的香气,蕴着湿润的冷意,像是雨中的落梅。

于是了然,听侍者一本正经地说假话,倒也不必刻意道破。只是多少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让她熄了燃着的安神香,又将撩起的垂幔都一一放下来。

“什么毒,如何下的,是谁所为?”

“七情。幽女大人说,这毒,乃是以七情为引,故暂名为七情。七情隐蔽,能勾起中毒者的求死之心,使生气在持续的衰弱之中渐渐逝去。前些日子,公子觉得气闷,袖炉中换了新的调香,其中有一味与七情药性相冲,这才陡然发作了出来。”

彼时看着墨君圣倒下去,简直是魂飞天外,软倒在地上险些动也不能动。至于怎么站起身来,怎么去请医者,怎么求见夷幽,如幻梦一场,全然记不真切了。

跪倒在道旁,看着那双绣了牡丹的白靴,浮光掠影般从余光里晃过去,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孰料两个时辰后,夷幽将那个袖炉递还给她:“你先回去,两天之后再过来,好好伺候。”

如何不知道,是这袖炉救了自己的命。

谢过了夷幽,回自己的侍官房枯坐了一天,才收拾起自己繁杂的诸多念头。算是活下来了罢,心中不免庆幸,继而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后怕。

“毒是下在汤药中的,却是因为过手得太多,并不好查证。”侍者缓缓说着,有些欲言又止的,被墨君圣那双清冽的眸光一照,不觉就继续说了下去,“有传言,季公子并非是死于邪灵,而是被害了。”

“嗯,”墨君圣道:“仔细说说。”

“就之前,幽女大人准了我假……”起因上,她说得很含糊,是生怕墨君圣追问她“这两日是谁近身伺候”,那时就不好说道了,但所幸并未如此。

所谓“之前”,其实就是昨日,她运道好,脱出了死劫,一时间也想开了,舍得把自己攒下的身家换了好酒,又另备了些鸭脖子、鸡爪子之类的卤煮,本想只邀相熟的侍者一聚,奈何血了不少钱,酒太好没藏住,索性把休沐的都请了来。

一开始,都还正经端着,饮至夜分,则彻底没了个样子:半副罗裳轻解,一点胭脂残红,香风拂面,耳鬓缠绵,醉话连篇,酒后真言……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但这些话可不能在墨君圣跟前说,只道是“与几个姐妹茶会,闲谈时听来的。”

“刺客也没有找到。私底下都觉着,该是古月道那帮妖僧做的,怕公子这次中毒,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有点道理。”墨君圣若无其事地道,锦被之下,原本紧攥着衣袖的手蓦地松开了。

缓缓朝后,倚在凭几上。他的容颜消磨得很厉害,但那种淡漠且慵懒的意态,实在是好看得很,任谁见了都不忍移开眼去。

季狐衣的丧仪定在本月的望日。

沉决思主祭,淮山君没有出席,甚至夷幽都不在场。观礼者寥寥可数,除墨君圣之外,算得着的,竟只有重氏兄弟,且看他们面上神色,也没有几分真心实意悲伤哀恸的样子。

等那抬棺木从眼前过去,满天望空飞撒的纸钱扬扬落下,就此刻来说,虽然心绪也不好罢,但再不至于荒凉惨淡到那般生无可恋、死不足惜的地步。

云霞遍布的天际,落日深埋,微微透出的余晖将去往深山的道路浸染成一片血红,道路之外尽皆笼在昏暗的光芒下,仿佛是大团青雾开出的花朵,簇成了连串深沉而晦涩的噩梦,遮蔽万物。

白轿上,坠着层层叠叠薄透的纱幔,随风肆意飞着的时候,似乎要消融在泼墨般的霜花衰草之中。

“那轿上送丧的,不太像是狐妖。”按风俗,那其中坐着的,理应是季狐衣的晚辈。

随行的侍者道:“他是癸幽。决思公子挑的,如今为狐衣公子护灵,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她手中,白烛燃起的冷火透过浅薄的绢布,照出青玉一般的微芒,细细看去,还染着丝缕淡金的暖光。

侍者道:“听说狐衣公子甫一入浮阁,便同家里断了联系,这许多年,也从来没和外头再往来过。”

她说着的时候,手中灯影微微摇晃,绰绰约约的花色投身其中,很像是寂寞寥落的残雪。

墨君圣轻叹一声。

怎么说,出身枝头,朽于深根,才算得上是有始有终的轮回。但又想到,季狐衣已经没有魂魄了,就像是断流的江河,那么始终于他,也不是很紧要的事。

落葬过后,上香倾酒,待那适才坐轿护灵的癸幽作为丧家,向自己叩首行礼,墨君圣仔细看了看,觉得仅就容颜来说,他生得和季狐衣没有半分相似的地方。

有些意难平。

墨君圣生于墨氏,长于浮阁,未曾有过许多见识。就拿鸦十三而言,为何墨正安逝世,它还愿意受墨氏的驱使?以前想不明白的事,现在好像突然就知道了。

——剑灵没有血脉,若被斩断,将来剑冢跟前,有个相似的人供奉香火,亦足以感到慰藉。

沐浴之后,卧在寝台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眠,眼前来来回回,虚浮着许多“人”的影子。

沧鸾墨氏,阴阳浮阁。墨斜安,淮山君。血脉,师恩。心中的一杆秤,会倾向何方,这是他自己也无法预料的事,及至到了不得不抉择之时,也希望将来不要因此而生出憾恨。

挨至夜分,索性披衣起身。随手倒了盏隔夜的冷茶,许是动静大了些,惊动了屏风外的侍者。“心口有点憋闷,喝些凉水也不妨事。”话这么说着,但放下茶盏,下一刻递在手边的,就是温热的汤药了。

坐在檐下,眼前是浑圆饱满的月,玉轮盘似的挂在近处的天际,仿佛伸手便可触及。曳曳流光自浮海般的纤云间倾泻而出,蒙蒙溟溟地落在身上,像是游于银汉,衣上粼动着的细闪微光,都是宸星的碎屑。

侍者在露台一侧熬煮凉茶,动作间,梅花片脑的香气萦绕,只嗅着那味道,心里就很能静得下来。

墨君圣饶有兴致地望了一会儿,就看见侍者的环佩上该是坠了个什么东西,非常别致的样子。

“据说是骨瓷磨成的狐面,算是上次茶会的谢礼。”侍者轻笑道,放下炉扇,袖口的边缘只堪堪露出一小截指尖。不是相熟的侍者,说要谢她的酒,收到的时候也挺意外的,但对方那样儒雅知礼,实在是无法推拒。

狐面。

面具。

心中不免微微一动——

是想着,因与墨正安一般容颜,平日里鸦十三总是恶鬼覆面。但这回,既然不能泄露行藏,何以就那般,不做遮掩地行走在浮阁?

而季狐衣,早就不与浮阁外往来,又是何以认得出鸦十三,因而招致杀身之祸?

如何不明白,季狐衣是将鸦十三,当做了墨正安。

凉茶沸开,侍者灭了炉子,拿出纱布,将残余的渣滓尽皆滤去。清辉下,端一盏凉茶,慢慢啜饮,灵台如晶镜一般空明。

是不是墨氏的前任执首墨正安,也曾为质于阴阳浮阁,就如他当下一般。

墨正安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墨君圣有幸亲近其身边,那不过区区两三载的认知之中,他姿容特秀,气度俨然,端坐在青雾白纱的屏风后,有时指点墨君圣的琴书功课,典故经纶信手拈来,抹挑勾剔游刃有余,一身君子词气,松山风仪,何其令人动心。

但在此之外,他还是沧鸾墨氏的执首,出身尊贵,权势赫赫,龙君很信任他,外朝问政的时候,许多事都要看他的脸色。

时不时会有机要的密信送到他的案几上,偶尔他会提笔回几个字,但更多的时候,只是看了看名字就随手放在一侧的灯上烧掉。

在府邸的时候,他几乎不见外人,那些雪片般飞来的拜贴,都叫送到厨房去生火。

该说是权倾朝野罢,但他确然绝少过问政事,仿佛更愿意读一些闲书,或者在榻上小憩。阴雨天的时候,就盘卧在回廊的飞檐底下,看那些断续的水珠滴落在厚重的青石板上。

“怎么样都好。”私底下龙君微服驾幸,问起一些事,他也这么不置可否地敷衍着。末了,又对坐在自己怀里的墨君圣道:“你自己弹予我听听。”

在说不上流丽的琴声中,听着墨君圣有弹错的地方,也不叫停,只是曲终后,又手把手地再教一遍。

远一些的地方,停着墨正安的琴,再远一些的地方,龙君端起茶盏,饶有兴致地看着,姿势甚慵懒,态度甚随和,似乎也不是什么很有威势的样子。

龙君道:“得你这么用心地教养,倒是想让他随侍内廷。”

“你已经衰朽了,怎么还好意思说这种话。”墨正安说得很不客气,龙君也并不以为忤,笑道:“我还有儿子不是,”他端详着墨君圣,“这孩子和你生得很相似。”

“这话听着倒还不错,等我将来去了,你就当他是我儿子。”墨正安淡淡轻笑道,滚拂的指法下,弦上颤出一串轻而柔缓的绮丽音色。

“瞧你说的,”龙君以指节轻扣案面,合着拍子,“倒像是在临终托孤一样。”

殿所中没有点灯,挺昏暗的天色透过来,将远处的陈设融成黯淡的阴影。风吹过的时候,能隐隐闻到一些水腥气,此外,还有丝缕若有似无的冷香,都混在一处,像是冰雪,或是月光。

两人那么说,本意是在相互调侃,当时谁也没有当回事,哪知却一语成谶。

不久后的一个雨天,人在寝台上打着谱,突然就昏死过去,想必是心有所感罢,醒来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身后事。

墨君圣被墨斜安领着,去见了他最后一面。哪怕清减了不少,那视死生一度的从容风姿依然令人心折。

“有些东西保不住,散就散了。”他对墨斜安道,“你性子隐忍,却最是执着,我知道,话说了你也不一定会听,但我再管不了你了,往后,好好过日子。”

“教你的指法学得如何,都会了吗?”他笑了笑,用枯瘦的指节刮了一下墨君圣的鼻尖。

点头。都会了。

“那好,该见的人也都见过了,只有……”他微微有些怔神,此时,有侍候人进来禀告,说是龙君过来了。

“有些人就是经不起念,刚想说他,人就到了。”他垂下眼睑,轻轻咳嗽了两声。

墨君圣从旁看着,总觉得不是他说的那么一回事。但倘若不是龙君,又能是谁呢?

墨斜安坐在床缘,从侍者手中接过白瓷碗,将温水一点点喂给他。半晌,他缓过气来,开口道:“凤儿去玩罢,你且留下。”

侍候人奉命将墨君圣领出去,走在复道上的时候,看见御驾行色匆匆地,从上方疾步而过。

冰冽月色底下溟蒙的山川,最终归于春风之中。这就是墨君圣所知晓的,关于墨正安的全部。

但,在淮山君眼中,墨正安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们之间发生过怎样的交集,又抱有着怎样的关系,这些都是墨君圣自以为不在意,但实际上却很想知道的事。

真的有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的感情么?

派去黛眉殿的侍者带来回信,上面甚至不是夷幽的笔迹。“前日黄昏时回来过,收到一封书信又离开了,幽女大人也不在。”

墨君圣将信纸叠好,摆弄着系在上头的芒草,心绪虽说不上多好,但也坏不到哪里去。

毕竟是初春里难得的好天气。因着白日横空,极目远眺的时候,能望见黛眉殿的亭台楼宇,远一些坐落着交错绵延的山峦,再远一些,则是不停翻涌的幽深雾气,充斥着连结从龙域的虚空裂缝。

“这样的间隙,被称为死生道。”自从龙域过来浮阁的时候,就是走的那里。淮山君和他坐在车驾上,有时会和他说话,不是教他知道,只是因为淮山君想说。

“它没有名字,论其缘故,大概就是死在这里的生灵还不够多。”说起的语气平和到冷漠,淮山君看着他,眼眸中渐渐泛起妖异的血红。“知道《荒古载记》么?”话音刚落,淮山君突然笑起来,“我险些忘了,这在你们那边被列为禁书,孤本已然焚毁了。”

“总之,死生道中最有名声的那一道,叫作‘羁龙’。”淮山君拿起剪子,朝着略略昏暗下来的烛芯深深地剪了下去,“你且记好了,羁龙道,那上面镌刻着的,除了你们墨氏的无上荣光,还有孽债与罪愆。”

淮山君挑起他的下颌,在复明的宫灯下细细端详着他的容颜:“啧啧,一个个生得清艳独绝的,权势又这么盛,如何呢,最后还不是不得善终。”

“你有没有见识过墨端之的死状?”端之是墨正安的表字。“知道么,你们姓墨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活该。”

淮山君拍了拍他的面颊,指上的玳瑁环戒在皮肉上刮蹭出些微的痛痒。那时,他说了些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很安静地看着淮山君,抬手,用微凉的指尖触了触淮山君眼下,那枚如血殷红的泪痣。

没有水渍,但为何觉得,像是在哭一样。

他看不明白淮山君淡漠的神色,只觉得那眸光,除了隐约带着些恶毒的怨恨,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怀念、憾惜、悲悼、痛楚,如此种种,仿佛是又不是,在这似是而非之间,该怎么说,大概就是赏月的正日子,为了看到水中最圆满的月影,在湖边候了许久,到了时候,却是清风拂乱,波澜横生。

“我知道,”他说,看见淮山君挑了挑如竹叶般的眉,那样的纤长且细窄,一眼就让人觉得锋利,“我知道《荒古载记》。”

“墨端之告诉你的,”淮山君端起茶盏,一双眸中水色粼粼,潋滟生光,“他怎么说?”

“是一本记载着世间真实的书卷,不过许多年前已经佚失了。”桃花,棋盘,清酒,彼年当时,他坐在墨正安对过,面前是一盏白桃花的茶,那香味是浅淡的,就好像是如水的春色。

墨正安手边有好些信件,都是要亲笔回复。他写完了功课,见墨正安还忙着,便很安静地,从室内的架子上抽了本书来看。

“这书还不错,故事编造地挺用心的,也没有什么大的疏漏。”墨正安回好了信,将笔放入洗池中,看了眼封皮,很随意地开了口,见他好像有些失望的样子,又说了《荒古载记》的事情来哄他。

“可惜无缘拜读,不过,若是你将来能有幸,能读一读《梦世录》也不错。”墨正安给自己斟酒,空中漾起微醺的暖意。

“那上面也都是真话吗?”他问。

“不全是,有些事,要自己去看去想。没什么记载是绝对真实的,或许《荒古载记》曾是,但这,也正是它佚失的原因。”墨正安笑道,“真话往往可比假话难听。”

墨正安端起酒盏,轻轻地抿了一下。

“不过,最好的话,还是不要看到那卷书罢,”这说的是《梦世录》,但为何呢,“大概是,不想让你走上我的老路,就譬如,被野狐狸叼走什么的。”一边说着,将盏中剩下的酒都浇在地上。

身穿月白的道服,长发披散着,挺落拓不羁地坐在那里,皮相分明还年轻,但心境仿佛已经很苍老了。

他的确没有见过墨正安的死状,在他心中,墨正安永远都是最好的样子,在与淮山君纠葛日深之前,他很确信,他正是想成为那样的人。

“那还不坏。”淮山君道,他缩进身后一堆雪白的毛皮中,像是刺猬把自己团成球,塞在尖锐的甲胄里。

午膳过后,日光渐渐变得阴郁起来,摆在案头上的信纸,本落着许多被花枝摇碎的鎏金,现也融进那些字里行间中,再寻不见踪迹。

风中很有些湿润的气息,墨君圣望向外面,看着廊腰缦回的黛眉殿,渐渐地模糊成了一团囫囵的轮廓。

毕竟是烟雨蒙蒙的节气,蕴在心中,到底生出了些不可遏的莫名伤感。坐在隔窗边,一下一下磨着墨,清水中扯出丝丝雾样的纹理,最后,在砚台上凝成了深不见底的黑玉。那是谁洞然通彻的眼眸,无尽温柔地回望。失神之下,依稀听见中庭里的花枝叶脉上淅淅沥沥,像是江河潮涌,要托起低垂的雪月。

“公子,磨偏了。”侍者过来,将两碟茶点摆在案几上,见墨君圣有些发怔,轻轻唤了一声。

墨君圣回魂,方觉那砚台中的墨被他磨得不正不匀,确然已是不能再用了。

咳嗽两下,将手中的墨块擦拭干净,就地拿宣纸细细裹好。侍者也乖觉,端来洗砚要用的木盆清水,又在一旁备下些皂角与莲房壳。

错身的时候,丝缕厚重的味道纠缠在鼻端,如沉似檀的,像是常日里供奉佛坛那烟熏火燎的香火气息,也不知是侍者从哪里沾来。墨君圣略看了看,只觉除了发梢微微润泽之外,身上衣裳也带着些欲湿的潮气。

“去哪了?”砚台沉入盆中,凝着的墨如云烟一般上浮,露出莹白金纹的底色。

“往侍官房拿了些东西。”侍者忙着将帘栊放下来,一面有些懊恼地道,“哪知道回来的半道上就落雨了,虽也下得不大,连绵着还是挺招烦的。”

说着,墨君圣才想起来,今日该轮到她值夜了。有值夜差使的侍者一般会候在外殿,因为整宿不能合眼,往往要捎些消磨时间的事物。于是又问,拿了什么。

呈上来的是,簇新的《道德经》与《周易》各一册,扉页上均流露出隐隐佛香,但除此之外,也再没有别的古怪之处了。

“看这些玄谈,只怕会睡过去罢。”

“哪能呢。”侍者笑,垂手立在一侧,见墨君圣挽起衣袖,又殷勤地把莲房壳递过去。片片水声玲珑之下,听侍者好像挺夷犹地,开了口道:“若是看过一样的书,会不会就能变成那样呢?”

“哪样?”

莲房壳已被沸水煮过,切掉了硬质的顶端。此刻,致密的花托划过砚堂,有细微刮蹭的声响,像是在吞食什么一样。

“从容,淡然,潇洒,风流……”站在廊柱边,形貌修长昳丽,递过书册的时候,微微颌首示意,却又不显得如何轻慢,一行一止都格外有度。轻声,慢语,言笑且盈盈,那儒雅知礼的姿态简直令她着迷。况且,眉目之中有那样的神韵,想必伺候着的那位,身份也很贵重罢。“哪怕能像几分也是好的,总觉得相较而言,算是丢了公子的颜面呢。”

墨君圣一时默然,片刻后方道:“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或许读透了,就能成为你想成为的样子。”

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了这样的话?有一段时日里,他几乎是发疯一般地,读墨正安看过的书,临墨正安写过的字。当初得了几分相似,如今,可曾有过几分悔意?

夜来依旧无眠,在灯下读诗。起身斟茶时,有识之风趁隙翻过书页,展开那一篇写着:“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黛眉殿的右偏殿,是淮山君传道修行的所在。此殿临水,横梁垂着许多上深下浅的碧水薄纱,四周用青编的竹帘一幕幕围拢,平日里半卷着,起风飞雨时就都放下去,用底端的丝带系在铁水浇筑的暗扣上。

天光很黯淡,殿所四周都点了灯。本属于季狐衣的书案已经被撤下去,他居住的那座殿所也荒废了,墨君圣过来这边的路上,看见侍者们正鱼贯地将那些陈设都搬出去。

“你怎么了?”重冥朝沉决思瞥了一眼,凑在墨君圣肩上,很轻声地询问道:“为什么要避着他?”

墨君圣停下笔:“没有。”

“他把阵法图递给你的时候,你郑重其事的样子就好像只受惊的野猫,毛都炸起来了。”重冥略略笑了两声,又贴近到墨君圣耳边,“何必这么怕他,莫不是心里有鬼,还是季狐衣那事与你相关?”

“胡说。”墨君圣淡淡道,又提笔在那张阵图上勾画片刻,蓦地开口:“与他生了龃龉的,何止是我。”

“是,”重冥眯起微圆的杏眼,“这殿上的每一位,他都得罪过,我这么说,也的确是不太好。”

听他念着,墨君圣不免向角落中一处地方看去,那里摆着的一套书案,属于那位从不在此地露面的师兄。

无姓,名易,是人。

这位易师兄,并不修习术法,却于剑之一道上有着很深的造诣,也因此与他们没有话可说,更与谁都不亲近,好似隐士一般,常年在易水阁离群索居着,冷眼观世,辟易这喧嚣滚滚的万丈红尘。

仿佛也就是在初入浮阁时,很正经地照了一面罢。月白麻衣,檀乌木簪,墨发以青纱高束,分明是朴素的剑客样子,唯有筋骨分明的指节按在玉碧的剑柄上。

孤高冷傲,是天生无情的人,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也因此可在剑出时斩落一切。

他是唯一没被季狐衣招惹到的,彼此之间没有际遇,当然也不会交恶。他并不属于殿中的哪一位,但这方殿所之上依旧会有他的位置,譬如天上月、海中礁,千载如一,不可动摇。

重冥道:“要不怎么说来着,‘花有几样红’呢,这谁不屑一顾的,却偏偏是谁梦寐以求的。”

是讽刺季狐衣命数有亏,但斯者已逝,如此话语落到身上,着实也太过弯酸刻薄了些。墨君圣听了,不免觉得略有几分不适。

大抵上,人与妖鬼之属无类,总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生出莫名其妙的悲悯心,这通常被称作“良知”,而他眼下,就被所谓的“良知”很轻微地折磨了一下。

“你很厌恶他?”

“对啊,”重冥很坦然地答道,“因为事出突然,想出的许多招数都没法再用上,真是太可惜了。”言下之意,是嫌季狐衣的死让他白费了心思。

墨君圣又问:“那么,他是在哪里做得太过了么?”

“糟践吃食,还不够可耻吗?”重冥很理所当然地看着墨君圣,颇热情地邀他看沉决思分给自己的阵法图。

“公然舞弊,成何体统。”

墨君圣蹙眉,义正言辞地断然拒绝,重冥正想说话,却被重渊一笔杆子敲在额头上。

“但凡少吃些茶果,你的脑子也不会坏成这样。”

“还说我,就是被你打坏的。”

重渊几乎被气笑了,他将重冥的阵图展开,上面画着的,果不其然是种种精巧的糕点,都是甜腻带馅的款式,一口咬下去,有满满的芸豆沙在里面。

“尽管刻画得很细致,但我不是师尊,可不会让你轻易混过去。”最终还是代授课业的沉决思拍板,选了册不厚不薄的阵法书,让重冥在十日之内照着写一遍。

沉决思先看重渊的阵图,微微颔首,再看墨君圣的阵图,颔首之外,又格外称赞道:“不错。”

“看来你很有天资。”立在墨君圣跟前,琉璃骨的指尖在图上划下几道印痕,都是他觉得挺有意思的地方。

墨君圣不动声色地坐着,只在适当的时候恰如其分地敷衍两声,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念头,沉决思身上的衣香竟被他嗅出了几分血腥气。

若能剥掉这身画皮,定要看看内里的那些腑脏,究竟已经腐坏到了何种地步。他这么想着,只觉已然厌烦到了极点,但无论如何,也还得收敛着性子,继续、继续地忍耐下去。

散课,揖礼,作别。

自然是沉决思先行,墨君圣不想与他一道走,又刻意磨蹭了会儿,等有侍者进殿洒扫,才堪堪舍得起身出去。

踏过门槛的时候,劈头便是一阵刮骨风,早候在殿外的侍者快步迎上来,先是递给墨君圣一个袖炉,又拿了件银灰的斗篷围在他肩上。

“今日换了香?”隐约有一种馥郁的香味,透过包裹袖炉的绒布绵延不断地透出来,那样暖融融的,像是午后荫蔽下的日光,让人想要睡过去。

“是,医者说这方子温和,对公子这样病愈体虚的症候更好一些。”侍者亦步亦趋地跟在墨君圣身后,“起先好像是因为有一味药用尽了,便拟写了别的方子。”

“用尽了,”墨君圣闭目沉吟,咬字间有些微绵软的低缓,“香药之属,惯来有专司备库,竟也会用尽么?”

侍者神色一凛,轻声道:“记下了,即刻去查。”

“倒不急,查不出也没什么,”墨君圣停下步子,朝风来处的那方望了望,但见一片茫茫幽深的桃花树林,隔着湖水,或明或淡的影子扭曲着,像是烧焦了的枯骨,“只一点,要有分寸。”

侍者应了,上前一步,将他斗篷上被风吹得翻飞的系带抚平。

“今日这样冷,公子还要去万卷楼吗?”

万卷楼是阴阳浮阁的藏书所在。

由千岁古木架构而出的楼宇,饰以鎏金雕文,各层间仅有一廊道相接。廊道如龙蛇般盘旋而下,两边点着长明宫灯,望上去格外堂皇,那些藏书的静室便鳞一样错落有致地楔在廊道外侧的楼壁上。

诸室中,经纶卷帙之浩繁,远逾万卷之数,其森罗万象,众流百川,堪称琅嬛洞天。除搜罗的典籍外,淮山君往往也将自己信笔写成的一些东西,稗官野史,或是艳情话本,都存放在里面。

中央的空洞,则停着机括升降的平台,平台上挖出湖泊,湖泊上筑起画阁,起先只是用作读书写字,淮山君长待后觉得很不错,又让添了卧榻,及至渐渐改成了寝居之处。

淮山君喜阴,夏日里火伞高张时,总爱在这边住,甚至为此在万卷楼与黛眉殿间勾连了一虹复道。

“去。”墨君圣淡淡道。

他要找的,是墨正安曾与他提及的《梦世录》。

这几日来,他时常前往万卷楼,虽无所获,但他就是觉得,若《梦世录》果真被存放在了阴阳浮阁,那么于万卷楼的某一个角落之中,它一定在静静地看着他,就好像山中月光,正照着逆旅蹒跚的归人。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也许就在刹那回首之间。墨君圣想了许久,浮阁与墨氏,连着看不见的线,织就厘不清的网,也许一切的起始,就要着落在这本书上。

但菲薄书页能够承载的隐秘,总不会比荏苒光阴刻下得更多罢,也许只是一鳞半爪的只言片语,含糊其辞地矫饰着似是而非的柜中骷髅。

“当然要去。”墨君圣冷冷道。

已是飞走路绝了,他心中的事,和谁都说不上话,恰似釜底游鱼,几乎被困死在这锅将沸的水中。眼见得那底下裂了道缝隙,索性不管不顾地一头撞上去,那结局无非死生,总不会变得更坏。

快走到万卷楼底下的时候,风刮得更凛冽不说,竟又开始落雪。

墨君圣将一柄湖蓝色的伞打在头上,不多时伞面上尽皆染白,晃动伞柄,积着的堆雪便如银粟玉沙那般,簌簌朝着伞盖的边缘滑落,但此外,还有更多的绒絮打着旋儿,直往人眼帘上迷过去。

已是暮春,这样诡谲的天气,合该当得起牢骚两声。墨君圣正想着,果不其然就听见身后的侍者仿佛挺无奈地抱怨了半句:“这鬼天气……”

毕竟也只是半句,并没有下文说这鬼天气如何如何。但入眼所见,无非是四处堆雪,满目祭白,万物生时却现这般黯淡肃杀之景,何其不详。

曾听闻道,天发杀机,龙蛇起陆。青女素娥为主霜雪之神,神形幻身为龙蛇之属,这会儿,指不定在哪方翻滚的云气后头,就有白龙青蛇腾飞游走。

又想到,昔有剑者一怒,移星易宿,雪练倾河,虽无须血溅五步,亦可令天地素缟。

到了地方,隐隐能看见那楼上檐角挂着的宫灯尽数被点燃,在雪尘中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你先回去,两个时辰后再过来。”墨君圣将伞交到侍者手上,吩咐道:“殿前的雪扫一下,落在中庭的,且不必去管,特别是树上那些,别给碰碎了。”

正交代着,雪深处却有了动静,来者俱是黑衣执灯,头上带了罩着眼的青纱帽,看装束,倒是都在万卷楼这边当值。

“果然是凤昭公子,”领头的那位上前一步见礼,“雪嚣风卷,怠慢了。”墨君圣颔首,道:“今日也要麻烦诸位。”

“折煞了。”那位一边客气着,将墨君圣请了进去。

入得楼内,把沾着雪的斗篷靴子一并除下,踏在微温的廊道上,湿冷发僵的身上终于缓了过来。

引他进的还是那间已惯用的静室,案几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奉上清茶之后,最后退出去的侍者轻轻拉上了隔门。

一本阵图书总算翻完,墨君圣撂了笔,起身的时候,眼前黑了瞬息,又有重影在晃。怕是伤着眼了。合上书页后,端茶盏过来,拿热气稍稍熏了熏。扯了下门后的传声铃,黑衣青纱的侍者推门进来,见他眼尾泛红,还格外关切地问了一句。

“这没什么。”按了按眉心,让侍者将看过的书卷放回去之余,再把下一个藏室的品录取过来。

“凤昭公子真是勤勉。”听到这样的话,墨君圣抬眼看了看侍者的神色,见他仍旧笑盈盈的,也不知方才到底是无心的奉承,或是有意的试探。

多半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罢,虽这么想着,却莫名觉得那个寻常的笑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勤能补拙。”墨君圣略微应付了下,再看那拿来的品录,果不其然还是“没有”。心中不免有些微的失望,面上却还硬撑着,挺若无其事地,又另外点选了几册未曾读过的阵图文书。

侍者抄了单子,领命告退,墨君圣解嘲似的想着,这就是疑心暗鬼罢,明明还没做什么,倒像是做贼心虚了一般,惊弓之鸟,不打自招。

楼外的风惨烈地嘶吼,仿佛有什么在昏沉的天光中起势,搅弄着如波涛般的闇涌,向着云中涡流的中央,铺天盖地席卷而去。

雪好似下得更大了,隔窗外间或闪过幽隧的暗影,室内罩灯中的烛火安稳地燃烧着,照亮了这兀自泰宁的方寸之间。

侍者取了书过来,带话道:“有轿子在底下侯着,说是奉命来接。”

“知道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墨君圣将先前写下的批注折好,放入怀中,“有劳。”

要走上廊道的时候,拐角又转出一位侍者,看步履仿佛挺急切的样子,先是朝墨君圣行礼,又向着引路的那位拜了拜。

“大人!楼顶上挂着的碧灯被雪风刮灭了一盏,还请大人过去看看罢!”

“暖阁当值的那位呢?”

“东面出了点岔子,那位大人已经赶去了。”

“这鬼天气……”

见引路的侍者神色颇为凝重,墨君圣道:“我自行下去便是,可别误了事。”

“多谢凤昭公子体恤,先告退了。”

事急从权,也确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见墨君圣并不在意,两位侍者也顺水推舟一礼,匆匆往楼上走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两侧的壁灯熄灭了大半,空洞无物的楼宇中,除了渐隐的足音,竟再听不见旁的声响。

墨君圣垂下眼睑,沿着面前明暗交错的廊道,从那些雕饰着精怪异兽的门前缓步走过去。

他眼下是孤身一人了。

暗影深沉处,微薄的雾气自铺道木板的缝隙中弥漫而出,如水流般汩汩脉动着,不知是哪里灌进来的风轻轻撩动他的衣袂,一时间背后竟微微有些发冷。

雾渐浓烈,雕栏上,腾蛇探出纤细的长舌,狐狸舒开蓬松的赤尾,窸窣异响中,眼前乍现,光怪陆离。

一路下行,绵亘的廊道似无穷尽。别是连着九幽黄泉罢,正这么想着,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墨君圣凝神以待,顷刻间,风声止息,一道白影已立在身前,四方浓雾刹时如虹吸潮涌般倒卷而回。

麻衣飞木簪,青纱执玉剑,连眉目间都蕴着逼人的锋锐,漠然看过来的时候,势如渊渟岳峙,峥嵘傲骨,冷峻容色,正如往昔。

墨君圣垂下眼睑,松开腰后别着的短刀,退至道旁,拱手揖礼道:“易师兄。”

满以为那人会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岂料易确然是目不斜视了,却走在他跟前一步远处站定,问道:“可有谁说过,你和一个人很像?”

闻言一时意外,愣神过后,不免觉得不悦,墨君圣移开眸光,并不做回应。

“有么?”易扬眉,略微扯了扯嘴角,分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但总觉得这样紧追不舍地非要求一个答案,着实有些不知进退。

墨君圣抬眼,那神色冷冽得很。

虽并没有谁这么说过,但他的确曾那么想过。做贼难得不心虚,看着易,挺生硬地吐出了两个字:“没有。”

“是么?”易看着他,又问道。那双眼中是空茫且木然的,看起来像是幽暗深邃的雪洞。他仿佛没有听见墨君圣的话,只一门心思地认着自己的死道理。

淮山君认为,如果一名剑客想要有所成就,那么他首先需要学会偏执。术修活,剑修死,修术者须心思活络,举一反三,修剑者则不然,脑筋越死板,越能极情于剑。

“毕生修一剑,一剑跪天仙,无可撄其锋。”什么意思呢?淮山君笑道:“就是不可与其一般见识。”

诚如所言,话不投机。墨君圣一拱手,这便是告辞的意思,易一错步,正好挡在他跟前:“连性子也很像。”

兴许是把墨君圣当成了那个他知悉又亲近的人,易的眼眸在暗处泛着些微的粼光,看起来多了些尚食烟火的人气。

“不知所谓。”墨君圣无话可说了。这种分明清醒,却又强使自己执迷的人,换了淮山君也没辙。

“今日过来,是想亲眼见你,”楼下传来窸窣的絮语,应是有谁上来了。易顿了顿,手中剑光如白龙飞掠而过,楼道被斩断,数声惊呼被埋在尖锐的剥裂声中。

收剑归鞘,锵然破风。“而这一面,也确实让我觉得,不虚此行。”

“世人皆言,剑者冷漠,看来并非如此。”墨君圣侧过身,往楼下望过去,只看见雾中隐隐透着几点火星,那是走马灯透出的暖光,颤巍巍地悬停在半截深渊,几乎摇摇欲坠。“你的话太多了。”

易抱剑倚栏:“只是对他。”

“可我不是。”墨君圣瞥了他一眼,绕过去,而后走开。他不是什么心思浅薄的人,但毕竟年轻气盛,脱轨的事难以预测走向,总会让他焦躁不安。

易,是年长的师兄,是善武的剑客,是他墨君圣理所应当不得不去包容忍让的人。他想起了日前,在雨夜中的那局手谈,在黄昏时的那只皮鼓,淮山君和沉决思,甚至于现在的易,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肆意的,强于弱犹如君于臣,生杀予夺俱是天恩。

十余年了。

他师从淮山君,住在阴阳浮阁已十余年了,他没有回过沧鸾世家,甚至潜意识里觉着,索性这样的念头也不必再有,只管和淮山君在黛眉殿里度过下一个、再下一个十余年,甚至他剩下的所有十余年。

在浮阁,他是谦卑而顺从的,哪怕刹那显露峥嵘,在淮山君而言,只是怀里的猫儿,有心或无意地,在肌肤上轻轻抓挠了一下。

墨君圣,他果真是只猫,冷傲矜贵,但他果真又不是猫,温热的皮毛底下,裹着的不是纤弱娇憨,而是雄健刚愎,是长久奔涌于血脉中,那独属于上位者的,残酷又凶猛的天性。

他不能没有权势,甚至他就是权势本身。当他还茫然无知时,淮山君或许已早早地看透了他——

他唤他作“凤昭公子”,他与他摆棋局,谈时事,讲经义,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点明他的身份。

墨君圣,他是沧鸾墨氏的嗣子。他终究还是要回到那个君权、夫权、父权的染缸当中,那个恪守礼法的俗世,那个盛世太平的澜沧京。

淮山君,确然比他自己更懂他。

“不说要找什么,既然想掩人耳目,就不该来得太勤。翻阅了的那些书,做了批注就好好用功,总有使得上的时候。”

这话听起来,分明还有一层弦外之音在里头。墨君圣停步回身,淡淡道:“易师兄是有心人,想必也应该知道我在找什么。”

易走到他跟前,唇角微扬,看起来好像是略笑了下,道:“万卷楼中藏书数十万卷,何苦去找,有想知道的事,怎不来问我?”

“明知故问,有时也可念作自取其辱。”墨君圣漠然看着他,说着话的时候,格外去听楼下的动静。好像没有什么伤亡,但要架上梯子才能上来。

“不信我,却信淮山君么?”易抬起手,似乎是想理墨君圣鬓角的乱发,却被他轻巧地躲了过去。

“他养你十年,这本来无可厚非,但若是毫无保留,倒显得痴愚了。这些话原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只是总要自己亲口说上一遍才放心。”

这算是交浅言深了。木然的面皮下,流露出真切关忧的神色,墨君圣在感到讶异的同时,觉得易可能疯得委实有些厉害。但那双眼看上去确是很清明的,但或许,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你毕竟是他的亲侄,他说过,他这辈子都没可能成婚,那么你与他的嗣子也就没什么两样了。”

递过来的书,封上是隽秀非常的簪花小楷,他看了一眼,写着的三个字,正是《梦世录》。

书册捏在手里不沉,落在心上的分量却很重。看上去似乎是年岁颇为久远的古籍,卷边自然不必说,内中的纸页也微微有些泛黄,另有浅淡幽雅的气息顺着字上的脉络丝丝缕缕游走,显得愈发沉静且绵长。

鼻翼间清而独的香,似沉水或是紫檀,在打着往日的禅机。于是想到,那日侍者拿来的两本大道玄说,《周易》取一“易”字,《道德经》名篇取一“水”字,拼凑而成的“易水”,正是易所居之处。

“本可以再铺垫一阵,到时晤面并不会如这般突兀,只是我们的好师尊,近日里似乎忙去了。”所以才想着,无论如何要借机与他见一面。

没有谁喜欢被算计,墨君圣动怒,落在面上却只是很微薄的笑意。他问道:“你们交情很好么?”

“算好罢,毕竟都是人。我一个孤儿,从前只是在低眉顺眼地讨生活,能有今日,还是沾了他的光。”听着像是感慨的话,没有起伏的声线到底承载了多少的恩与情,除了易本人,根本无从知晓。

淮山君的金玉良言果然不错,这样的人,真的是很难得想再和他说话。但叹气之后,墨君圣仍旧挺和气地同他作别。

“逢双日,可以到易水阁坐坐,过来的时候,避着些耳目。”又指了指墨君圣揣在怀里的批注,“这别忘了。”

墨君圣微微颔首,他已经有些累到了。

易手中的剑,是格外轻薄的玉色,镂刻金缕,在灯下浮着清丽的水光,非常好看。他用这把剑劈开外侧的楼壁,苍白的雾气便随他从裂口的地方逸散而去,再之后,逡巡的冷风倒灌进来,席卷万千烛火。

“公子。”

墨君圣回过身,看见侍者在漫长的廊道上露出头。她走得很急,影子印在暖黄的光晕中,随手中摇晃的提灯兀自明明灭灭着。身后一队齐整整的黑衣覆身、青纱蒙眼,领头的那位几乎是面如死灰。

镇压气眼的碧灯不幸被大风吹落,因而坏了阵势,高层的主梁被雪压断,整个楼顶都直接坐了下去。除此之外,底下的缺口也不少,几乎都是被上头的落石砸出孔洞,崩裂后又裹挟更多的砖瓦一路沿着滚下去,雪上加霜的是,许多卷册佚失在风中,不知被刮到哪里,万幸凤昭公子没有什么事,否则真是百般莫赎,走都走得不安生。

想必知道是这样的将死而未死之刻,应对起来口齿挺清楚,就是声气很平,透着一种木然的暮气。

墨君圣心不在焉地听那侍者讲完,就跟听念经似的,末了,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他不需说什么,摊上这样的天灾,他本也说不上话,除了叹说一句“时也命也”,别无其他。但一时又想到,怕不是人祸罢。等坐在了轿上,撩起帘,看适才告罪的侍者挺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到底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但也仅仅只是“过意不去”,万万没有上次“快死了”那般沉重,大抵人就是这样堕落的,或者,说成是升华也行。

不由得想起,夏夜清远的更漏滴声中,墨正安背对着月光,慢声细语地和他说话:“人越向上爬,心越朝下坠,能站在高处的,都是没心肝的怪物。”

论及权势地位,贵为执首之尊的墨正安无疑是站在高处的。于是他不禁问道:“你也是怪物么?”

“我当然是。”墨正安略笑着,掖上他的被角,在他的额角轻轻地吻了一下,“快睡罢。”

那时他不懂,但大些,便渐渐明白了。处在那个位置上,要么去争,要么就拖着墨氏一起去死,哪怕只是力所能及的善因,往往也会种下不可挽回的恶果。

墨正安不愧为光风霁月的君子,做得最过的事,也只是冷眼旁观。即便这样,他仍为此辗转不安着,午夜梦回时,那独坐于清辉朦胧之中的身影,是何等的单薄而又寂寥?

墨君圣想,情有亲疏,命有贵贱,大可不必和自己过不去。等眼下轮到了他时,才知道做起来与想起来的确是两回事,虽说没有以为的容易,但也决计不难,他要学着习惯这些事,他总归要变成另一个人。

雪停的时候,正是黄昏,虽然已经不刮风了,但依然很冷。隔窗关着,垂幔也都放下去,墨君圣只略略轻咳两声,角落里又添上了几个烘得绯红的炭盆。

案几上铺着白日里抄录的批注,墨君圣换了寝衣,挺用功地看着,手边熬一壶滚沸的酽茶,翻腾着袅袅热气,那苦香光闻就觉得精神。侍者剪了灯芯,将几碟糕点摆好,便无声无息地退到外间去。

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万籁俱寂,侍者进殿,将茶点撤换了一轮。墨君圣把面前的字纸拾掇好,在案几上清出一块地方,这才取出《梦世录》,伏在灯下,一页一页地小心翻看。

恍若一枕黄粱般的开头,是说姓零名希安的少年,于梦中得见天下九分,或结盟互许,或布武相杀,饿殍满地,尸横遍野,战乱之景绵延千载,太平之世亘古不闻,无知所起,未有所终。

书不长,甚至没有结局,前一百三十三页,写国与国之间的诡策阳谋,看着热闹,却总归是没有首尾,儿戏一般的话本故事。后头的篇章,似乎是编纂而成,多涉妖鬼灵怪之事,叙述得更是杂乱无章。

但细究起来,那些暧昧的言辞又似乎意有所指。墨君圣的指尖在那些干涸的文字上划过,末了,拿过一旁的茶盏,浅浅地沾了下唇。

“零、希、安”,他执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地落下墨痕,沉吟片刻后,又在旁边添写上“陵、弦”二字。

小子蒙学,必读《滥觞》,故而得以知器,知道,知天地。“有圣陵弦,肇辟洪荒,人之始也,德昭五疆。”此之一句,《滥觞》开篇首,何其重焉。

史家有言:古时蒙昧,妖兽横行,民不聊生,是陵弦引领人心之所向,铸中阴轮回,建尸鬼长城,将妖兽阻隔在疆域之外,又挖断地脉,使两地永不往来。万民得以休养生息,繁衍千年。故世人尊其为神,称其名为圣。

只是合久必分,大势所趋,陵弦寿终正寝,五疆再无共主,以治世理念为基石,从龙域、雍原、登仙道、摩提岸,裂土封疆,各自为政,自此,天下四分,中阴独论,至于今日。

《梦世录》中,“零希安”所隐喻的,便是人圣陵弦。若将书中的情节与史实的记载相对应,九国与五疆,合上了一些,剩下的又应在何处,语焉不详的段落中,隐隐可窥见一斑——

在五疆之外,传说中妖兽肆虐的不毛之地,还有四处世界。所谓“千年之战”,并非是人英勇地驱逐妖兽,而是人可耻地背弃了与妖兽的盟约,将它们困锁在尸鬼长城之外。

又或许,尸鬼长城,并不仅是累累骨骸堆积的长城。

两界之交,往往通过死生道合纵连横,或征伐,或结盟,死生本无度,一念死,一念生,强者得生,弱者必死,生者一步登天,死者万劫不复。

尸鬼长城,传闻就在从龙域最北端的须臾之渊,距离澜沧京不过千里之遥。它天然是死生道中,最有名声的那一道,而在《梦世录》中,它被唤作——

“羁龙道。”

素腕空悬,墨凝在白毫尖上,久了几乎要溅开去。墨君圣垂下眼睑,毛锋一顿一走,笔势铁画银钩。鎏金的雪花宣上,唯此三字,冷峻嶙峋,入木三分。

淮山君曾言,这世上写书的,尤其是攥史的,歪屁股的多了去了,正史如此,遑论野史。墨正安则说,读书好,但也不要一味地读书,读得多,想得更要多,书中的事,不可不信,更不可全信。

《梦世录》前半卷还算是有脉络,后半卷则支离破碎到令人看不下去,仿佛是收录妖鬼灵怪的札记,但一多半篇章,仅仅是一个拗口的名字,而剩下的那些,也不过只勾勒了寥寥几句。

墨君圣起初还看得仔细,到了后来,仅仅是一眼掠过去。龙、鸣蛇、青丘狐……耐着性子翻过数十页,竟见到了关于沧鸾的段落,便格外地看了一眼——

沧鸾。

凤属,无足,因无法停歇而执于飞行,是传说中唯一能够凌渡弱水的神鸟。沧鸾越湄水,堕其卵,黛女拾而服之,生有玄氏,负灵脉,可以御术。

精巧隽秀的簪花楷,是墨君圣熟悉至极的风骨,偏又捉摸不定,如狐卧月下,自有一脉灵动优容的气韵。

沧鸾,黛女,有玄氏……墨氏。

心中莫名漏了一拍:“是妖么?”这样的念头,甫一冒出来,连自己都觉得荒谬。

想必思虑过多了罢。沧鸾墨氏,只是以沧鸾为徽记,正如同样位列从龙域六世家的簪鼎沐氏,其象征乃是仁兽麒麟。

蹙起眉头,几下翻到最后,但见落款三字:宴怀姬。

他将书册合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淮山君好古,常言现下万事不及先代,闲暇时也爱写些所见所闻以备后来者印证,故有别号若干,宴怀姬正是其中之一,且是淮山君专用以署名风月艳史——眼下竟在此处看见,实属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怎么样呢?十丈红尘,百态世间,荒诞的事情如此之多,恨不能以手中笔尽数写下来,真是遗憾。”彼时烛光中,淮山君端坐在案几前执笔而书。墨君圣在他对面,静静看着那些端丽的文字自他的笔端倾泻而出。

不正经的史书,真的有谁会看么?

“哪里不正经了,明君旧事,圣贤八卦,我这写着的可都是实话。”淮山君挺得意地道,“再说卖得也还算不错,够养活个你。”

“无聊。”墨君圣微微错开了眸光。

是实话么?或许是罢,但谁都知道,残缺的真相比全然的谎言更可怕,哪怕淮山君立誓,他也不敢信。这妖孽的话术早就炉火纯青,单单一句“听三万”,你知道他是单吊三万还是胡二五六万带三万?

淮山君道:“既然如此,那么来讲一些有意思的事。”

是说某某人,常留信痛骂书中的某位为人狼心狗肺,行事寡廉鲜耻,却不知那位正是他平日里推崇备至的“恩师”。而后咂摸出味道,不仅不骂了,竟开始为那位说话,最后倒还反骂起笔者来。

“两副面孔,无耻之尤。”墨君圣嗤之以鼻,他向来是看不惯这样的事。

“不过是自诩清正的伪君子,”淮山君手支着下颌,将染了墨的笔在一缸清水中搅动,划出一道道烟缕般的瘢痕,“若真行得正坐得直,哪会看这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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