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一 潇潇满楼()(1/2)

“历史向来由胜者篡改,在我死去之后,那些云谲波诡的真实将再不为天下所知。若任凭其湮没在无声的静默中,实在是极为可惜的事情。”

墨色深重的太行书风骨卓然,印在纸笺上,斧劈刀刻一般凌厉慑人。

淮山君将所执的狼毫浸在犀角的笔洗中,丝缕的墨色散开去,晕染出云烟一般的形状。

墨君圣走过来,跪坐在他面前,俯身将几粒香丸放置在香炉中点燃,那素雅的香气便随着风幽幽地逸散开去。“你不会死。”一派俨然端坐静水流深的模样,已隐隐能窥见日后渊渟岳峙的气度。

“看在多年教导你的情分上,至少行个礼,喊我一声师尊罢。”淮山君的声线慵懒而缱绻,他看着墨君圣,纤细的眉眼中若有似无地浮着些许凉薄的笑意。

斜靠着案几,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玉质的烟枪,意态颇闲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身下的青石板,清脆的声响即便在烦闷的夏日也不如何惹人厌,却是颇为悦耳,自成曲章。

“勾引自家徒弟的师尊?”极凉薄的口吻,墨君圣回望,淡漠的神情,冷冽得如琉璃一般,剔透而又尖锐。

淮山君笑意更甚,那妩媚风流的眼中泛着粼粼微光,脉脉冥冥的,依稀是袅袅含情的模样。

他道:“从心所欲,有何不可?”

自是无甚不可的,这里不是人间世,当然也不用遵循人世间的道德伦常。在阴阳浮阁,他淮山君的话就是天理,就是律法。

他伸出苍白劲瘦的手描画着墨君圣的眉梢眼角。

“这怎么得了呢?”他轻笑道,没片刻,又去勾墨君圣的下颌,点在自己如丝的媚眼下。

那里生着一枚血红的泪痣。

墨君圣微微冷笑,顺从他的指引,在泪痣上烙下一个缠绵至极的吻。

“这怎么得了呢?”淮山君复又叹息一般呻吟道,柔软的臂膀环上墨君圣的脖颈,织锦袍服被他锋利的指爪撕裂,露出底下温暖的骨肉。

妖异的眸色刹那间幽深了许多。

“冷吗?”他问道。不等墨君圣答复,手上却径直加了几分力,腰上一沉,便翻身覆了上去。拂开丰融柔顺的黑发,他无尽温柔地舔舐着墨君圣的脊背,却又在兴起时,将其死死地钉在床榻之上。

墨君圣适时轻喘了一声。低沉的喉音并不如何娇媚,但听在眼前这位的耳里,却无疑是销魂蚀骨。

“可真是要命。”淮山君心想。

他狠狠地碾磨着墨君圣的深处,炽热的情感在刹那间席卷了全身,甚至填补了心中难以言喻的空洞,但随着情潮的退却,那半刻的满足仿佛只是一个错乱的幻觉,引诱出下一次的沉沦与放纵。

墨君圣安静地伏在他身下,除了方才一声低吟,再未给淮山君丝毫回应。淮山君半眯起眼,倒像是恼了一般,拿尖利的犬齿去噬咬墨君圣的脖颈。

温热的液体混合着汗水,顺着锁骨的缝隙淌过,带来一阵酥软麻痒的感觉,伴随着贯穿皮肉的微末痛楚,让墨君圣微微有些失神。

“血真甜。”淮山君的唇在肩窝处摩挲。

墨君圣恨恨地回头。“你属狗的么?”

淮山君笑得娇娇娆娆的,他并不答话,只顺着那一双修长紧致的腿抚弄上去。墨君圣收敛了眉眼,缈冥的眸光落在案几旁的香炉上。

颇不寻常的颜色,是那种惨然的白,阴面更是泛着些微幽蓝的冷光,通体无甚装饰,只是在角落处用灵动的笔触勾了几瓣浅粉的桃花,平添几抹妖异。

早前添的香已燃尽了,缭绕其上的薄烟亦湮灭消弭。他突然觉得无甚意趣,又转过身,去看澄澈的碧蓝天幕。

淮山君勾缠他的发丝,在那眼角处盈盈地吻了下去。

餍足过后,淮山君将一旁的白袍披在墨君圣身上。那衣料极轻薄,漫长的衣裾堆叠在周围,就像是晶莹润泽的浮雪。

墨君圣大约确然是很倦怠了,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那眸光淡淡落落的,看得他心中微动。“睡罢。”他道,墨君圣又望了他一眼,便如猫一般蜷缩着睡去了。

墨君圣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衣衫穿得很端正,身上也不粘腻,除了后腰有些酸软,并无甚不适之处。

淮山君陪在他身侧,擎一卷书,斜卧在案几后方打谱。在他手边,一些经纶典籍胡乱地堆叠着,另外一些,案上放不下了,则任它们随意散落在地上。

血阳残照,正落在寒玉雕就的古拙棋盘上,割据了半壁江山。其上纵横交错十九道,一方清冷滴翠,一方侵略如火,显得格外夺人心魄。

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者,据其极而运四方,三百六十者,象周天之数。局中尚有黑白厮杀交锋,攻守来往,惨烈非常。

“凤昭公子醒了。”素白的手指将一枚黑子扣在棋盘上,淮山君凤眼流转,慵懒地牵了牵唇角。

他将书卷放下,把手中捏着的棋子一一抛回玉盒之中,却偏把颜色打乱,白子投入墨玉盒,黑子投入白玉盒,又犹嫌不够似的,轻笑着信手搅和了两把。明明不过是顽童把戏,做在他手上,倒是平白多了几分阴阳相济的意味。

“这小半日未食,用点白粥罢。”说话之间,已有侍者将一个精巧的食盒呈上,漆面光洁,打开来,却是一碗清粥并几个小菜,,屋子里凉快得很,又有些穿堂风,倒也不如何惹人烦。

他年关的时候刚过五岁生辰,现下梳着总角髻,深绿嵌则银丝的发带垂在耳畔,俨然肃穆地端坐着。

母亲看着他,微微地笑起来。那一袭墨衣静水深流的模样,简直和他父亲如出一辙,这又怎能不使人感到慰藉呢?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看起来已是个大人了。

“叹什么气啊?”那双眼闪着灵动的光,瞪得滴溜圆。见母亲没有回应,他昂着头,提高嗓音又问了一次:“叹什么气啊?”

“叹你笨呢。”母亲略笑着调侃他。他瘪了瘪嘴,指下一转,弹起了梅花弄的曲子。那琴是母亲的陪嫁,他身量不够,有些远的弦勾不到,除此之外,清越的琴声已然“很有几分样子了”。

母亲颇惊异地看着他。

“我聪明吧。”他讨好道,稚嫩的面上,属于成人的冷肃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孩子的俏皮,“年关那阵你弹过一次,我听了之后就记下来了。”

“聪明,”母亲将他搂过去,“谁有你聪明?”她笑着,在他的额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眩晕中,无依无着的意识终自浮梦中清醒。

墨君圣侧过身,见得帷幕被天光染得若水一般通透,只觉眼角处略有些干涩刺痛。他垂下眼睑,勾了勾寝台旁垂着的丝线,等不多时,便有侍者过来撩起了帷帐。

漱了口,披衣起身,赤脚踏在灯芯草编织的席上,有些微温凉的寒意。寝台对面的隔扇半开着,靠近的时候,能闻到馥郁的香气。

进殿的主道上,隔着水的岸边有一株白桃花。花瓣是瓷白的,泛着幽幽的淡蓝光晕,如月色一般,每当花期,似乎开得比别的花树更为雍容绚烂,飘摇兮恰似流风回雪,挟裹浪潮之势铺天盖地而来。

桃花开了,墨君圣颇有些恍惚地想着,难怪会梦到母亲。念及此,心中不免软了一下。

每到这个时令,母亲会和家里的侍者采下许多桃花瓣,腌制后存在坛子里。渍过的花瓣,做糕点或是配茶都是极好的,除此之外,还会单独留下一坛白桃花,酿成酒,埋在院落中开得最盛的桃树下。

这节气,母亲的手上总是萦绕着淡淡的桃花香。

多情桃花,原是旧相识。用泡过桃花的清水蒸制糯米,做出的白桑卷就会染上那样好不清雅的香气。

不着一物,无迹可寻,可往往是,不经意间最勾魂。

“什么时辰了?”

“巳时。”

洗漱过后,侍者毕恭毕敬地将墨君圣扶到妆台前。

“适才幽女大人来过了。”

将侍者递来的汤药饮尽,那清苦的味道让墨君圣蹙起了眉,侍者见了,又将一碟茶糕摆在他面前。方方正正如棋子大小的四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漆黑的碟子里面,很是苍翠欲滴的模样。

“可留了什么话?”

拈起一块吃了,只觉得这糕点格外甜腻,想来是特意用来解苦味的。在他这边,这样的东西不得吩咐,是断然不会端上来的。

“倒没有,想来是知晓公子神思倦怠,故而特意来探望一下。”侍者回着话,将一扇弯月钩的漆木架挪在墨君圣身后。那架子也不多高,弓弧般的横断上搭着雪白毛皮,支棱出去的两端翘起,各穿了串杂色的碎玉。

夷幽是看过方子的,什么症候自然瞒不过他,墨君圣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侍者告罪一声,托起墨君圣漫长流丽的发缕,晾在那块毛皮上,又拿起镂花的玉梳,柔且轻缓地梳笼着。梳子的齿很细密,咬在发间竟也没有滞涩,应该是很好的玉,那样润泽,仿佛手一松就要滑落出去。

室内无风,线香焚出的烟云沿沟槽滚落到香台上,隐隐浮着轻透淡泊的味道,像是返青的篁竹。

手上的垂发,丝帛一样带着些微的凉意,梳到尾端的时候,都水一般地流走了。“公子有白头发了。”侍者略略叹息道,眼底有着微茫的迷恋。虽说明知是留不住吧,但这样幽静的日子,真恨不得能这么一直、一直地过下去。

“取了。”墨君圣道。

侍者颔首,拿来镊子。最后取下的白发,相互盘绕交缠着,竟能打出一道细络子,于是不免一时怔住,才经历了多少,哪里来这么多的忧愁。

指尖划过鬓角的时候,蓦然念及淮山君一头烟雪似的长发。付出的这许多换来了什么呢,修为、权势、还是更为久长的孤寂?心有戚戚焉,然心戚戚矣,墨君圣看向镜中,他害怕自己也变成那个样子。

修行术法的人,若有落下来的头发指甲,循例是要亲自烧掉的。侍者将络子递给墨君圣,帘幕外却卒然传来窸窣的声响,似乎是谁在廊道上急促穿行。

“去看看。”

侍者一礼,三两步转过半垂的帘笼,随即便听见外间传来絮絮低语,但因为是隔着屏风传话的关系,来者的声音并不能听得见。

“怎的如此毛躁?”“……”“来便来,迎入奉茶便是,这点礼数都不懂吗?”“……”“再要紧的事,如此失礼终归不妥,为何不……罢了,也确实拦不住……”

说到此处,万籁俱寂,一息静默后,听得侍者略略扬声道:“见过决思公子。”

“何必如此,”果然是沉决思清冷的声色,由远及近,最后落定在隔门跟前,“真是失礼,但的确有一桩要紧事,还请墨师弟拨冗一见。”

要紧事。

墨君圣垂下眼睑,将手中的白发络子放进镜匣底层的夹层中。“眼下不便,劳动沉师兄入内相谈。”

进门的时候,侍者走在前面,只是脸色格外苍白。沉决思走在他后头,很少见地身边没有跟着人,看着墨君圣披散着鸦羽似的长发,不免又念了一声“真是失礼”,但,说是失礼,听语气总觉得像是在埋怨。

“无碍。”沉决思没有说话,墨君圣闻音知意,看向侍者道:“拿个香鼎过来。”侍者一礼,带着殿内掌灯添香的几位都退了出去。

竹的清苦,勾缠着沉决思衣袂上雍容的暖香,很有些剑戟交击的意味。墨君圣从镜中看他步步走近,似乎是荒山绝壁一般地覆压过来,一双浅薄的唇,险险没吻上墨君圣的眼尾。

“知道么,季狐衣死了。”出口是微风般的气息,入耳却如惊雷一般炸开。

季狐衣死了。

眼里似有幽微的空茫,镜中的沉决思唇齿开阖,他说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镜中浮幻的虚影诡秘地似笑非笑着。他在看他,他亦在看他,透过空洞的琉璃面,他们所看到的,究竟真的是对方,还是盘踞在镜中的恶鬼?

“怎么回事?”墨君圣淡淡地道,袖中十指绞缠着攥在一处,几乎在掌心镌刻出血印。

那鬼魅直勾勾地望着他:“你在怕什么?”

“我之术法尚不如季狐衣。”

“你想说,阴阳浮阁进了外人?”

“难道不是?”

沉决思蓦地笑起来。他是雪样的姿容,只这轻浅的笑意,清丽中透着潋滟的光,就像是融散于烟尘飞霜中的月白花青。一枚蓝紫的宝石,悬在他眼下,在发丝的阴影中逝着流光,仿佛谁幽远深邃的眼眸。

“我去渊冥殿的时候,重冥还以为我在说笑。”

“你从不说笑。”墨君圣淡然道,撩开了沉决思垂落在自己肩头的几缕发丝。

“这么说,你不知情?”沉决思骤然收敛了笑意,一旋身,来到墨君圣跟前,眉目如刻笔,似乎要将他所有的心思都剖出来,细细地雕在他的面皮上。

但墨君圣微昂起头,舍生赴死一般地望进那双幽蓝深沉的眼里:“我该知情吗?”他知道沉决思真正想说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万马齐喑,是何处流落的鼓声细细地敲响着,又沉又滞地打在心底,压得人呼吸都轻缓了。是更鼓么,还是祭鼓?眼前晃过的影子,穿着白面粉底的大氅,妖媚纤长的眉眼,满是狰狞怨毒地看着他。

怎么样呢?只是无端的臆想罢了,心底冷笑,以更漠然的姿态回敬回去:“若是问出疑犯,尽可来与我对质。”

“你还真是有恃无恐,”终究是沉决思侧身一步,先行错开了眸光:“也难怪,刺心断头,抽魂裂魄,季狐衣连鬼都做不成,自然不能指认你。”

鼓声渐止,被血泪晕染的面容再不甘,也只能隐没下去。鬼都做不成,就会成为魙,那是苍白过往中被浪潮褪色的云烟,夜半回头、绕颈而过时,只有微末的凉意,等成了希夷,日夜在风中消磨自己的声形,浑噩不知所往,人世不察,更是可悲。

“抽魂裂魄,非研习术法者不可为,自师尊之下,师兄不该先撇清自己么?”

沉决思的左手,在行术时被邪灵攫去了,如今自肩胛以下,都是接续的琉璃骨,素白森森的,在满盈的月华中非常好看。

当时为沉决思护法的正是季狐衣。

“眼下师尊不在浮阁,由我代行其是。”沉决思立在香台前,看腾雾周旋流转,丝缕微光映入,眼底却晦暗不明。“这些话可以省下了。”

墨君圣轻嗤了一声。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言语机锋只是攻伐之道的一种,仅凭借几句话,他不指望令沉决思退却,就如沉决思同样也不指望让他认罪。

“坦白地说,你我之间并无什么仇怨。”

“当然也没什么交情。”

“我说了,我从渊冥殿过来。”沉决思从袖口中抖出一角素白的丝绢,在旁边的贵妃榻上轻拭了拭,待他倚靠上去,墨君圣从镜中就只能看见他垂落的衣袖。

“冥饲皮鼓之术,墨师弟听说过么?”

冥河有鬼,名曰皮骨,乃白骨裹皮化形,是为皮骨如一,若遇不一者则鼓皮而鸣,亦名曰皮鼓。

冥饲皮鼓,是以通冥之术,许以祭饲之物,将之召入现世。此类妖鬼,皆渴望补全自身,故血肉即可,腑脏一副最佳。

制式行言:“水鸣不平,鼓擂不一。”再说出诉求,行言曰:“如为谎言,则以自身某处血肉奉上。”

皮鼓应召而来,与术者心音共鸣,遇心口不一者,皮鼓怒狂,擂天击山崩之音,取祷辞所言供奉之物没入冥河,因此造成的伤口不能愈合,往往血尽而死。

“师尊爱重你,我也不与你为难,你可以自己选。”

支棱过来的琉璃骨手,掌心托着一枚漆黑的珠子,似乎是墨玉磨成的,在镂空后填入鎏金的云纹。“黑金很配你,这样好看的珠子,弄丢了可惜。”

墨君圣不置可否地冷笑了声:“怕是要辜负好意了。”

“倒也无妨,”玉珠落入镜奁阴影中,一声清越脆如匣中剑鸣。沉决思轻笑道:“相比之下,我更想看看,你这身皮囊被撕开后染血的盛景,怎么说呢,一定会比这只手更美吧。”

白骨如玉,蘸了殷红的胭脂,在墨色的帷幕上写下一道道如血的祭文。

丝丝森冷的幽息搭上清远雅致的线香,平白让人想起竹枝上轻浮的薄雪,撩动纱幔的风不知所起,浅送着淡淡的铁腥气,污秽像血又浑浊似泥,耳际仿佛流着泠泠汩汩的声响,于是墨君圣便知晓,那头是冥河。

“便是‘舍得’二字在作怪罢,或硬要说是‘祸福’也行。”

沉决思一面说着,用指尖细磨着瓷盒里的胭脂,直到它变得黏腻浓稠,看起来和被揉碎的腑脏也没什么两样。被邪灵攫去的肢体就是最好的介质,即便他省去了祭礼,亦得以沟通幽冥。

墨君圣道:“我只知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邪灵性最狡狯,若是铁了心藏匿起来,怕是谁也寻不见。今虽摄于淮山君术法之威势,暂且不敢造次,但谁都知道,它还在暗处窥视。

沉决思不以为意地轻笑了笑。他是下一任冥狩,这是早已定下的名分,淮山君理所当然会庇佑他,只要他不出浮阁,邪灵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听说墨氏要接你回去,你说,它会找上你么,凤昭师弟?”浮起的白絮,是冥河之上肆意生长的荻草,洋洋洒洒的,不经意间便被迷了眼。

哪里来的切切私语呢?缥缈的风声中流转着嘈杂的鬼唱,好像看见月华照亮的路上有细碎的磷火,仿佛铺满了剔透的琉璃片。别是碾碎的骨头罢,莫名想起沉决思的骨手,心中不禁沉了下去。

“你的出生好,但邪灵诡谲,墨斜安救得了你么?还是你指望师尊,在邪灵缠上你时拉你一把?”荻草在落下的顷刻便雪一般化去了,更多的荻草却如席漫卷。

月照之路尽头那道轻薄如烟的影子,欺至身前,入眼的刹那间,薄眉轻挑,柔媚的面容上似隐着摄人的幽怨,昂首侧目,俱是嗜血的笑意。“你生得真好看,我很喜欢你,留下来可好?”

定是入了邪障罢,心里这么想着,却身不由己地迎上前,任凭它轻轻搂在肩头,但一错眼,又觉是荻草或是雪,缠绕在身上,冷得几乎连思绪都要僵住。

“我是岚殷,还记得我么?”微凉的指尖,顺脊骨往下,很是温存地轻抚着。岚殷,正如其名,是血红升腾的雾气,月色下的勾眉轻笑的确再熟悉不过了。“是呢,你我有缘,缘分还不浅呢。”

寒意袭入肩胛,随之而来的是肢体撕裂的痛苦。下一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只断手——骨肉均亭的左手,他的手,淌着血,末端还支棱着筋肉与骨茬。

于是陡然明白过来,这该是沉决思的遭遇罢。

怀着这样的心思,仿佛无知无觉一般地被那自称为岚殷的邪灵拧断了脖颈,头颅飞起的刹那,看着自己留在原地的躯壳,被扯成了碎片,又被狼吞虎咽一样地吃下去。

活过来的下一刻,是在自己的寝殿中,沉决思背对着他,在帷幕上落下了最后一笔。

不知为何,面前分明是纤细劲瘦的腰身,在墨君圣眼中,竟成了血肉模糊的骸骨,及至回过神来,惶惑之余只剩下荒诞。

他轻声说道:“岚殷。”

“什么?”淡淡的两个字,没有语调,更没有情绪。沉决思侧过身,墨君圣看见他正拿着丝绢擦拭着指尖的残红,很像是膳食之后的礼仪。

是生吞活剥了什么?

脑中所想的仿佛愈加荒诞了。但墨君圣却觉得,如果这荒诞才是真,也不妨让它继续荒诞下去。

“那是一种鬼怪,着血色的衣裳,在月色下滑动时如山间雾气,最喜吞食人的温度。”

“是你胡诌的罢,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殿中的垂幔都阖上了,上正下方,像是一座陵寝,通明的灯台亦熄得不剩下几盏,借着幽微的烛火,沉决思偏着头,凝神谛睨着他那只骨手。

但陵寝中是不会有风的,香台上的青烟四下散乱,纠缠着丝缕若有似无的殷色浮光,胎动一般兀自雀跃着——不免疑心,那瓷盒里沉着的,到底是胭脂还是血。

明与暗,常世与幽冥,神魔之间。

一侧传来啃噬骨头的声音,顺着望过去,原来是流苏的末端轻轻晃动,刮蹭过竹席,发出窸窣的声响。

真是这样么?姑且这么想罢,哪怕分明知道是两样音色,也不愿过多地去深究。

“邪灵吃人么?”一片静寂中,墨君圣冷不丁地开口问道。那啃噬的声音又隐约响起来,这次目光及处,却什么都没有。

沉决思坐正身子,宽大的衣袖垂落下来,将那只巧夺天工的骨手遮住了,他一半的面容被埋在暧昧不清的黑暗中,另一半却还是神色如常地看着墨君圣。

“‘水鸣不平’,念罢。”他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

墨君圣不明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眸光,如他所言,将召来皮鼓的咒文念了下去。

皮鼓降临的场面很寻常。

没有来袭的寒风,没有曳动的烛火,突然就看见空中不知何时浮着些虚影。虚影渐渐凝实成聚拢的织锦,原来是盖住头面的衣袖,待得连袖口上微末的花纹也能看得清楚,一个苍白的头颅就从层叠散开的锦绣中探了出来。

看着依稀是一位矜持高雅的女子,只是眉目间全然不灵动,呆滞木讷,仿佛是蜡塑的美人。沉决思轻轻叹喟了一声,墨君圣往后依靠着凭几,周遭沉郁的灵压顿时一松。

——这是一只年长的皮鼓,至少从修为上来看确是如此。而年长,则往往意味着懂分寸,不会坏了规矩惹出乱子。

世道变了,如淮山君所说:“在礼崩乐坏的纪元里,连忠厚老实的鬼怪都变得奸诈狡猾起来。”

“吾……应召……而……来……”皮鼓看向墨君圣,蒙着白翳的眼中似燃着幽光。她面皮上的唇舌没有开阖,低沉的鼓鸣听起来确然是从腹中发出的。

“请鉴言。”墨君圣道,仿佛不知晓恐惧一般,坦然望着那双青绿的鬼眼。

皮鼓颔首,帷幕上写下的祭文都水一样地朝着她掌心汇去,最后凝成一个细小的印记,缓缓落在墨君圣眉心:“……此契……”

“季狐衣非我所杀。”

墨君圣阖上眼,神思仿佛隔在数日之前,湖畔曲折的小径上,他和季狐衣正淡漠地说着话。

忽而,林中风起,水上皱起细碎的涟漪,繁盛花枝托不住风流,万千灵秀便如雨而落。身后,侍者取来一件月白大氅,轻轻地压在他肩上,盖住了数瓣沁香。

他又说了些什么,季狐衣冷笑着拂袖而去,他静立在那里,只是用眸光追出好远。他看着季狐衣,云上有一双眼看着他,仿佛是抽离出的时空中,他在锦衣的鬼怪跟前,不紧不慢地叙说,末了,又加上一句:“若我说的是假话,尽管把我的皮肉髓骨一齐拿去。”

季狐衣的身影转过水榭,再看不见了。云上的眼终于散裂开去,皮鼓缓缓退回冥河,消失的前一刻,还仿佛带着无尽留恋一般,格外深切地看了墨君圣一眼。

“她将要修成鬼仙了。”沉决思说话间,仿佛带着些许惋惜的意味。

沧海横流的年代,懂得召阴的术士愈发少了,如皮鼓这样良善的鬼怪,若是长久得不到供奉,也许会消散,甚至是坠入不可知的深渊。

成为邪灵也是下场之一。

墨君圣冷笑道:“我该说声抱歉么?”

他站起身,将帷幕拉起,昏黄的天光照入室内,被木棂割裂成块块一尺见方的鎏金。推开隔窗,有润泽的草木气息侵入鼻翼,这才知道,原来刚才下过雨了。

万物生发。

沉决思走过来,轻盈当风的衣带像是逶迤在山头的月色,暮霭中,霜雪一般的姿容并未因日光而消融。

“你这里景致好,能看得见活水。”

好像是很随意的一句话,但墨君圣本能地觉得,他所说的并不是潺潺脉脉的林荫流水,而是不舍昼夜的如斯逝者。

“北斗酌美酒,劝龙饮一觞,富贵非吾愿,与人驻颜光。”作为人的一生,应该是想着,若是山海倒流,时间回溯就好了,谁会倾慕如驹似箭的光阴?

他刚来阴阳浮阁的时候,没有谁把他当回事,侍者们不避他,闲坐的时候,会说起一些事情。

譬如说,墨君圣是人,季狐衣是妖,重氏兄弟是土生土长的癸幽,但沉决思是什么呢?好像从未听说过。但总不能是鬼怪罢,行术前未曾作答的话,无论答曰是或是不是,都让人觉得恐惧。

面前这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到底是左手琉璃的首座,还是月下勾魂的邪灵?

墨君圣看着沉决思,总觉得,那张细致的面皮底下,早就没有血肉了,掀开来的话,只会看见森森交错的白骨,或是袅袅升腾的血雾。

“看我作甚?”沉决思轻盈盈笑着,突然冲墨君圣伸出骨手,指爪尖尖,几乎正要戳在那双如漆的眼眸上。

在此时,忽听闻殿门被轻扣了扣,刹那间,有风声蹭过耳畔,待墨君圣回过神,沉决思已从他的发缕中扯下了一片白桃花瓣。

“什么事?”

“冥狩大人回来了,召决思公子过去。”进来传话的是夷幽,他身后,有个端香鼎的侍者低眉顺眼地站着,正是方才给墨君圣梳头的那一位。

“就走。”沉决思道,他朝墨君圣笑了笑,一拂袖,那片桃花瓣便悠悠地落下去。“这便告辞了。”说话间,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走过的时候,正踩在那片花瓣上。

“凤昭公子精神仿佛好些了。”夷幽惯常是滴水不漏的作风,要告退的当口也不忘对墨君圣存问一句。

墨君圣微微颔首:“是好些了。”

“这便好,冥狩大人惦念公子。”

夷幽一礼,跟在沉决思身后姿态从容地退了出去。原先在殿内侍奉的侍者鱼贯入内,点燃了宫灯。借着影绰的光,墨君圣能看见夷幽衣摆上几点斑驳的泥渍。

走得这么急,想必是要过问季狐衣的事罢。

烧着地龙的殿内温暖如春,慵懒之下,思绪仿佛无着无依一般地散漫出去:月下血红的雾气,云上青绿的鬼眼,风中苍白的骨手……继而想到,淮山君清楚沉决思的底细么?

思及此处,心底竟微微有些发冷。

“公子。”侍者将香鼎放在案几上,走过来轻拢住墨君圣的长发,略迟疑地道:“天色已晚,若是公子想要歇息,这头发……”

“束起来罢,我要出去走走。”墨君圣道。他将那缵白发络子从匣底取出,浸过灯油,点燃后顺势扔进了香鼎中。鼎中的火烟过后,烧出袅袅白白的灰,被宿茶一浇,氤氲出浅淡的痕迹。

侍者将那如锻垂下的乌发挽成一个髻,用狭窄的竹冠束起,又将细带轻柔地系在墨君圣的颌下。

镜奁支得半开,内中盛着些或玉或木的头簪,墨君圣指了支龙首的乌木簪。侍者接过来,将那选定的木簪横着推进发髻中。

“诶,这珠子,似乎是公子一件常服上的。”

墨君圣看过去,但见一枚漆黑鎏金的玉珠静静卧在角落,散着冷冷幽幽的光,正是先前沉决思递给他的。

“取来看看。”

侍者闻言,撩帘而出,不多时便依言取来了一件墨色的常服。

“这是龙的眼睛。”她指给墨君圣看,在层叠环绕的云纹中,有一鳞半爪隐隐浮现,且绣在烟云之外的龙目无神,细看起来确然是失落了一枚眼珠。

“你看得好仔细。”墨君圣眉目微动,这正是最后一日见到季狐衣所穿的衣物。

侍者轻抚了抚常服上的褶皱,轻笑道:“公子的一切都是由我经手,当然要看得仔细些。”

“仔细到每件衣物的一丝一缕?”墨君圣看着她,熹微的灯火下,侍者的双颊微微泛起薄红。

“公子是淮山大人喜爱的弟子,仪容要格外上心。”侍者侧过身,撩了撩额前滑落下去的碎发,一双眼似含着水光,向着墨君圣如烟如雾地望过去。

墨君圣笑了一下,指尖随着衣裳上的龙身缓缓游移,良久,他方轻声道:“是么?”

“淮山大人待公子很亲近,”侍者道,她朝着墨君圣笑了下,“其他的公子都不被允许宿在黛眉殿。”

“那并非师尊对待弟子的亲近……”墨君圣莫名感到无奈,与淮山君的房闱鱼水之事,如何能对着个未曾经事的小姑娘宣之于口。

但侍者却道:“我知道,是肌肤之亲。”

墨君圣闻言一窒,不觉轻轻咳嗽了两声:“你的胆子倒是很大。”

“因为公子实在是很温柔的人。”侍者这么说着,弯弯的眉眼像是微弦的月。“每次说话时公子都会看着我的眼睛。”就像是幽邃的潭水,一不留神就会溺下去。

被说“清高自衿”说得多了,这“温柔”倒是头一回。墨君圣一楞,也不好说是或者不是。“师尊喜爱的弟子,是沉师兄。”

侍者道:“决思公子是淮山大人看重的弟子。”

墨君圣觉得她说话挺有意思,饶有兴致地问道:“有何说法?”

“看重并不等于喜爱,若是喜爱的话,就要日日夜夜在一处。”侍者说着,“夜夜”两个字的音格外咬得重了一些,墨君圣品出了意思,却和没听见似的,神色还如常道:“既然闲着,就把这枚珠子缝回去。”

侍者旋即正色道:“我先伺候公子更衣。”

墨君圣随意挑了件墨绿色里月白色面的常服,披上银纱,慢慢走过长而狭窄的甬道,那漫长的衣踞便如水一般覆在他身后。

“日日夜夜在一处……”这样的话,无论怎么说,听着虽有些赧然,却无端让人心口发热。但想起淮山君在日前对局后让他回澜沧京的事,又不免踟蹰不安。

真的喜爱么?

墨君圣轻叹了一声。他想什么,淮山君也许知道,但淮山君在想什么,他是半点也看不透。

“不用跟来。”临出殿门时,墨君圣拿了支玉笛,并未执灯,侍者一礼,在殿后的阴影中隐没下去。

夜色寒凉,斑驳的月光照在前路上,仿佛铺了一层细碎的白霜。道路尽头青烟朦胧,远处的楼阁连绵,如巨兽起伏的脊背,正等着谁自投罗网。

路上经过季狐衣的殿所,所有的隔窗都透着灯火,看着还如往常那样堂皇,只是有许多乌鸦齐齐列在檐角上,铁铸一般,望过去黑黢黢的一片,让人觉得有些阴沉沉的冷。墨君圣拢了拢大氅,一步一步向着湖心那片雪似的花林走过去。

月上中天,湖上没有袅袅升腾的水云,只有满盈的鎏金,风来的时候,鎏金崩碎,散作万千明珠滚落。又有高树枝头飞香玉屑,皆委于虬结的桃根下,“临风谁更飘香屑,待踏马蹄清夜月”,浮世盛景,不过如是。

踩着层叠的花瓣,绵软的感觉像是落在血肉上,从鲜活到衰败,再到死去。墨君圣将横笛凑在唇边,婉转清丽的音色便如流水般倾逝而去。

是很寂寞的曲子,能听见空阔的中庭,苍白的高墙,细小的涓流被锁死在沟渠中,一尾鱼逆流而上,却终于疲累了一般,脱力被溪水带往下游,撞进了浮满落花与薄雪的死水深潭。半架在潭上的竹亭上生着或枯黄或翠绿的藤蔓,似乎许多年没有人烟。

“是夫人当年所谱的曲子,长公子竟还记得。”一曲终了,花枝的掩映之中出现了一道消瘦的影子。

墨君圣侧目望过去,只见鸦十三抱剑拈花,正一心看着悬在天际那轮浑圆的满月,织雾的辉光底下,那张与他相似的容颜却自带三分锐气,好似剑锋那样清冷凛冽——

但这么说并不妥当,鸦十三,是鸦杀剑化形而成的灵,不是好似,它本就是一把削金断玉的绝世剑。

墨君圣的母亲宁氏出自辟兵府,其家世之显赫高贵,与沧鸾墨氏一般无二。沧鸾墨氏文脉为基,辟兵宁氏则代代都有出任外朝的武官,一门旌表名将无数,亦位在从龙域六世家之列。

因是武家的缘故,宁氏的陪嫁除了循例的十里红妆,更有十三名兵,鸦杀剑便是其中之一。

鸦杀有灵,得当时墨氏执首墨正安之助化形,生得与墨正安一般容貌,也因此为宁氏所赠,成为侍候墨正安的剑灵,墨正安逝世后,它便跟了墨斜安,专司过问一些墨氏的要紧事。

“淮山君回来了,再不走,就别走了。”墨君圣淡淡道,挽了个花将手中玉笛别回腰间。

鸦十三笑了笑,一双碧眼中的锋锐之气略略散了去,柔下来的眉目宛然,疏离、矜贵,仿佛正是墨君圣记忆里墨正安的样子。“信看了么?”

“烧了。”白灰上浇了隔夜冷茶,撒入寝殿中庭的荷塘里,最终葬身鱼腹,死无全尸。

“我早和执首说过,信上若不是夫人的署名,长公子不会当一回事。”鸦十三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事实上他还挺欣赏墨君圣的个性。

“我不在意。”墨君圣道。

无论是鸦十三潜入浮阁的因由,还是墨斜安信中言明要他所做的事,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在意更无须在意,他是墨氏的长公子,也是浮阁的弟子,既然做什么都觉得为难,倒不如什么都不做。

“你在意,如若不然,也不会替我抽魂善后。”鸦十三从花树上跃下来,与墨君圣并立,站定后,他轻轻扣了扣鸦杀剑的薄如蝉翼的剑刃,随即,剑鸣起,似有不平意。

墨君圣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少自说自话,若浮阁与墨氏起了龃龉,地紧紧握住。

没什么好挑剔的,他又何尝不是对抓在手里的东西生出了日深一日的执念。毕竟是人,人性本贪,放不下拥有过的东西不算是罪过罢。

回寝殿的路上,心绪翻涌,不免又吹了一曲。

受邪灵侵袭而亡,这是对季狐衣之死的盖棺论定。

墨君圣得闻,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物伤其类的哀恸,那仿佛情真意切的样子,简直虚伪到了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的地步。

是鼍龙的眼泪罢。听说在黑暗中,这种冷血而凶残的怪物,眼睛会透出血液的光,点点温暖的橘红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不似人间烛火,倒像是一盏盏招魂的冥灯,闪闪烁烁着,不知是在为谁引路。

身上还病着,镇日神情恍惚,夜里往往被些微的动静惊醒,听风声、雨声、穿林声、打叶声,再无法入眠,生生睁眼到天明,不过短短几日,尚还年轻的人竟仿佛不可逆转地衰败了下去。

“公子夜里常睡不安稳么?”侍者拿过凭几,让墨君圣倚上去,又端来一碗温好的汤药。

“倒不是,可能是有些伤春悲秋罢了。”墨君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将那碗汤药慢慢、慢慢地咽下去。

侍者见他苍白中透着绝青的脸色,收起药碗,不无担忧地道:“这方子,吃了几天也不见好,不若换一个。”

“哪有这么急功近利的。”墨君圣轻笑了下,略略直起腰身,侍者见他这样虚弱无力,赶忙上前来搀他,往他背后塞了个靠枕,听他咳嗽两声,料想是见了风,又着急去关那些半敞的隔窗。

墨君圣手中捧着侍者抽空递过来的紫铜袖炉,指尖在那些掐丝雕缕的纹路上划过,等那些带了水气的白桃残香被挡在窗外,就能闻到袖炉中清苦的薄荷味道。

胸口没那么憋闷了。

墨君圣自觉好受了几分,取过一侧枕畔的书册,却全然不像是能看得下去的样子,眼前浮现的,不是锦绣华章,只是一个个割裂开的文字。

于是合上书册,看侍者在那些珠帘之间穿行。

因他病中将养,受不得扰的缘故,殿中伺候的侍者无论行止都是悄无声息的,如今,听了这雨乱青荷一般的跳珠声响,竟有种此方非虚妄的真实之感。

“你觉得,季师兄如何?”怕不是中了邪,这样的话,莫名就问出口了,也是出了口才想到,在此时此刻议论此事是很不合适的,又挽回道,“是我病糊涂了。”

帘外静默了片刻,却听见侍者道:“论理,侍者是不该谈这些的,但公子想听,说说也不妨。”

她从轻纱薄透的垂幔后头转出来,将手里的银鼠披围在墨君圣肩上。“狐衣公子,听在他殿中伺候的姐妹说过,不是什么有格调的妖,但也没什么大的坏心,私以为就这样死去,还是怪可惜的罢。”

“你说的是,的确是可惜。”墨君圣有些怔怔的,似乎是觉得风色寒凉,拢了拢披风的衿口。但总觉得,身上还是冷,指尖不自知地发颤,仿佛那袖炉的暖烟中埋着的,不是火炭,而是亘古不化的玄冰。

会下地狱罢。

断绝轮回之途是比杀戮更为深重的罪孽,明明是已然化作尘灰一般的心,却还在执妄那片清霜浸染的苍白月影。

淮山君。

这个如鲠在喉吐不出咽不下的名字给了他多少满足,就给了他多少不能满足的痛苦。

人在病中,用度一应不缺,夷幽也常常探问,虽说是奉命,但淮山君确然一次也没来过。

《大般涅盘经》记载了释佛化作雪山童子,为求法投身喂鬼的偈子,偈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大约是说,要学会桎梏自身的执念,如此就能得到永恒的喜乐。

因以往的一些事,特别厌恶佛法,故初看时不以为然,如今想起,却觉得似乎也有可取之处。

难道是临到将死之刻,竟突然顿悟了么?

荒谬之余,不免感到好笑。轻弯唇角的刹那间,却吐出了好大一口污血,坠入黑暗之前,看到的是侍者惊慌失措的脸。

醒来时,夜凉如水。

殿所中灯火通明,帷幔高悬,侍者跪坐在离寝台十步之外,看姿态,应该是正在添香。

此情此景,仿佛适才的晕厥只是他一刹那的臆想,但侍者却说,他已昏睡了整整两个日夜。

“开始以为是倒春寒,病情有所反复,后来还……是幽女大人断了脉,才知道是中毒。”

夷幽何日会诊脉了?

鼻翼间传来格外幽深的香气,蕴着湿润的冷意,像是雨中的落梅。

于是了然,听侍者一本正经地说假话,倒也不必刻意道破。只是多少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让她熄了燃着的安神香,又将撩起的垂幔都一一放下来。

“什么毒,如何下的,是谁所为?”

“七情。幽女大人说,这毒,乃是以七情为引,故暂名为七情。七情隐蔽,能勾起中毒者的求死之心,使生气在持续的衰弱之中渐渐逝去。前些日子,公子觉得气闷,袖炉中换了新的调香,其中有一味与七情药性相冲,这才陡然发作了出来。”

彼时看着墨君圣倒下去,简直是魂飞天外,软倒在地上险些动也不能动。至于怎么站起身来,怎么去请医者,怎么求见夷幽,如幻梦一场,全然记不真切了。

跪倒在道旁,看着那双绣了牡丹的白靴,浮光掠影般从余光里晃过去,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孰料两个时辰后,夷幽将那个袖炉递还给她:“你先回去,两天之后再过来,好好伺候。”

如何不知道,是这袖炉救了自己的命。

谢过了夷幽,回自己的侍官房枯坐了一天,才收拾起自己繁杂的诸多念头。算是活下来了罢,心中不免庆幸,继而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后怕。

“毒是下在汤药中的,却是因为过手得太多,并不好查证。”侍者缓缓说着,有些欲言又止的,被墨君圣那双清冽的眸光一照,不觉就继续说了下去,“有传言,季公子并非是死于邪灵,而是被害了。”

“嗯,”墨君圣道:“仔细说说。”

“就之前,幽女大人准了我假……”起因上,她说得很含糊,是生怕墨君圣追问她“这两日是谁近身伺候”,那时就不好说道了,但所幸并未如此。

所谓“之前”,其实就是昨日,她运道好,脱出了死劫,一时间也想开了,舍得把自己攒下的身家换了好酒,又另备了些鸭脖子、鸡爪子之类的卤煮,本想只邀相熟的侍者一聚,奈何血了不少钱,酒太好没藏住,索性把休沐的都请了来。

一开始,都还正经端着,饮至夜分,则彻底没了个样子:半副罗裳轻解,一点胭脂残红,香风拂面,耳鬓缠绵,醉话连篇,酒后真言……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但这些话可不能在墨君圣跟前说,只道是“与几个姐妹茶会,闲谈时听来的。”

“刺客也没有找到。私底下都觉着,该是古月道那帮妖僧做的,怕公子这次中毒,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有点道理。”墨君圣若无其事地道,锦被之下,原本紧攥着衣袖的手蓦地松开了。

缓缓朝后,倚在凭几上。他的容颜消磨得很厉害,但那种淡漠且慵懒的意态,实在是好看得很,任谁见了都不忍移开眼去。

季狐衣的丧仪定在本月的望日。

沉决思主祭,淮山君没有出席,甚至夷幽都不在场。观礼者寥寥可数,除墨君圣之外,算得着的,竟只有重氏兄弟,且看他们面上神色,也没有几分真心实意悲伤哀恸的样子。

等那抬棺木从眼前过去,满天望空飞撒的纸钱扬扬落下,就此刻来说,虽然心绪也不好罢,但再不至于荒凉惨淡到那般生无可恋、死不足惜的地步。

云霞遍布的天际,落日深埋,微微透出的余晖将去往深山的道路浸染成一片血红,道路之外尽皆笼在昏暗的光芒下,仿佛是大团青雾开出的花朵,簇成了连串深沉而晦涩的噩梦,遮蔽万物。

白轿上,坠着层层叠叠薄透的纱幔,随风肆意飞着的时候,似乎要消融在泼墨般的霜花衰草之中。

“那轿上送丧的,不太像是狐妖。”按风俗,那其中坐着的,理应是季狐衣的晚辈。

随行的侍者道:“他是癸幽。决思公子挑的,如今为狐衣公子护灵,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她手中,白烛燃起的冷火透过浅薄的绢布,照出青玉一般的微芒,细细看去,还染着丝缕淡金的暖光。

侍者道:“听说狐衣公子甫一入浮阁,便同家里断了联系,这许多年,也从来没和外头再往来过。”

她说着的时候,手中灯影微微摇晃,绰绰约约的花色投身其中,很像是寂寞寥落的残雪。

墨君圣轻叹一声。

怎么说,出身枝头,朽于深根,才算得上是有始有终的轮回。但又想到,季狐衣已经没有魂魄了,就像是断流的江河,那么始终于他,也不是很紧要的事。

落葬过后,上香倾酒,待那适才坐轿护灵的癸幽作为丧家,向自己叩首行礼,墨君圣仔细看了看,觉得仅就容颜来说,他生得和季狐衣没有半分相似的地方。

有些意难平。

墨君圣生于墨氏,长于浮阁,未曾有过许多见识。就拿鸦十三而言,为何墨正安逝世,它还愿意受墨氏的驱使?以前想不明白的事,现在好像突然就知道了。

——剑灵没有血脉,若被斩断,将来剑冢跟前,有个相似的人供奉香火,亦足以感到慰藉。

沐浴之后,卧在寝台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眠,眼前来来回回,虚浮着许多“人”的影子。

沧鸾墨氏,阴阳浮阁。墨斜安,淮山君。血脉,师恩。心中的一杆秤,会倾向何方,这是他自己也无法预料的事,及至到了不得不抉择之时,也希望将来不要因此而生出憾恨。

挨至夜分,索性披衣起身。随手倒了盏隔夜的冷茶,许是动静大了些,惊动了屏风外的侍者。“心口有点憋闷,喝些凉水也不妨事。”话这么说着,但放下茶盏,下一刻递在手边的,就是温热的汤药了。

坐在檐下,眼前是浑圆饱满的月,玉轮盘似的挂在近处的天际,仿佛伸手便可触及。曳曳流光自浮海般的纤云间倾泻而出,蒙蒙溟溟地落在身上,像是游于银汉,衣上粼动着的细闪微光,都是宸星的碎屑。

侍者在露台一侧熬煮凉茶,动作间,梅花片脑的香气萦绕,只嗅着那味道,心里就很能静得下来。

墨君圣饶有兴致地望了一会儿,就看见侍者的环佩上该是坠了个什么东西,非常别致的样子。

“据说是骨瓷磨成的狐面,算是上次茶会的谢礼。”侍者轻笑道,放下炉扇,袖口的边缘只堪堪露出一小截指尖。不是相熟的侍者,说要谢她的酒,收到的时候也挺意外的,但对方那样儒雅知礼,实在是无法推拒。

狐面。

面具。

心中不免微微一动——

是想着,因与墨正安一般容颜,平日里鸦十三总是恶鬼覆面。但这回,既然不能泄露行藏,何以就那般,不做遮掩地行走在浮阁?

而季狐衣,早就不与浮阁外往来,又是何以认得出鸦十三,因而招致杀身之祸?

如何不明白,季狐衣是将鸦十三,当做了墨正安。

凉茶沸开,侍者灭了炉子,拿出纱布,将残余的渣滓尽皆滤去。清辉下,端一盏凉茶,慢慢啜饮,灵台如晶镜一般空明。

是不是墨氏的前任执首墨正安,也曾为质于阴阳浮阁,就如他当下一般。

墨正安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墨君圣有幸亲近其身边,那不过区区两三载的认知之中,他姿容特秀,气度俨然,端坐在青雾白纱的屏风后,有时指点墨君圣的琴书功课,典故经纶信手拈来,抹挑勾剔游刃有余,一身君子词气,松山风仪,何其令人动心。

但在此之外,他还是沧鸾墨氏的执首,出身尊贵,权势赫赫,龙君很信任他,外朝问政的时候,许多事都要看他的脸色。

时不时会有机要的密信送到他的案几上,偶尔他会提笔回几个字,但更多的时候,只是看了看名字就随手放在一侧的灯上烧掉。

在府邸的时候,他几乎不见外人,那些雪片般飞来的拜贴,都叫送到厨房去生火。

该说是权倾朝野罢,但他确然绝少过问政事,仿佛更愿意读一些闲书,或者在榻上小憩。阴雨天的时候,就盘卧在回廊的飞檐底下,看那些断续的水珠滴落在厚重的青石板上。

“怎么样都好。”私底下龙君微服驾幸,问起一些事,他也这么不置可否地敷衍着。末了,又对坐在自己怀里的墨君圣道:“你自己弹予我听听。”

在说不上流丽的琴声中,听着墨君圣有弹错的地方,也不叫停,只是曲终后,又手把手地再教一遍。

远一些的地方,停着墨正安的琴,再远一些的地方,龙君端起茶盏,饶有兴致地看着,姿势甚慵懒,态度甚随和,似乎也不是什么很有威势的样子。

龙君道:“得你这么用心地教养,倒是想让他随侍内廷。”

“你已经衰朽了,怎么还好意思说这种话。”墨正安说得很不客气,龙君也并不以为忤,笑道:“我还有儿子不是,”他端详着墨君圣,“这孩子和你生得很相似。”

“这话听着倒还不错,等我将来去了,你就当他是我儿子。”墨正安淡淡轻笑道,滚拂的指法下,弦上颤出一串轻而柔缓的绮丽音色。

“瞧你说的,”龙君以指节轻扣案面,合着拍子,“倒像是在临终托孤一样。”

殿所中没有点灯,挺昏暗的天色透过来,将远处的陈设融成黯淡的阴影。风吹过的时候,能隐隐闻到一些水腥气,此外,还有丝缕若有似无的冷香,都混在一处,像是冰雪,或是月光。

两人那么说,本意是在相互调侃,当时谁也没有当回事,哪知却一语成谶。

不久后的一个雨天,人在寝台上打着谱,突然就昏死过去,想必是心有所感罢,醒来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身后事。

墨君圣被墨斜安领着,去见了他最后一面。哪怕清减了不少,那视死生一度的从容风姿依然令人心折。

“有些东西保不住,散就散了。”他对墨斜安道,“你性子隐忍,却最是执着,我知道,话说了你也不一定会听,但我再管不了你了,往后,好好过日子。”

“教你的指法学得如何,都会了吗?”他笑了笑,用枯瘦的指节刮了一下墨君圣的鼻尖。

点头。都会了。

“那好,该见的人也都见过了,只有……”他微微有些怔神,此时,有侍候人进来禀告,说是龙君过来了。

“有些人就是经不起念,刚想说他,人就到了。”他垂下眼睑,轻轻咳嗽了两声。

墨君圣从旁看着,总觉得不是他说的那么一回事。但倘若不是龙君,又能是谁呢?

墨斜安坐在床缘,从侍者手中接过白瓷碗,将温水一点点喂给他。半晌,他缓过气来,开口道:“凤儿去玩罢,你且留下。”

侍候人奉命将墨君圣领出去,走在复道上的时候,看见御驾行色匆匆地,从上方疾步而过。

冰冽月色底下溟蒙的山川,最终归于春风之中。这就是墨君圣所知晓的,关于墨正安的全部。

但,在淮山君眼中,墨正安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们之间发生过怎样的交集,又抱有着怎样的关系,这些都是墨君圣自以为不在意,但实际上却很想知道的事。

真的有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的感情么?

派去黛眉殿的侍者带来回信,上面甚至不是夷幽的笔迹。“前日黄昏时回来过,收到一封书信又离开了,幽女大人也不在。”

墨君圣将信纸叠好,摆弄着系在上头的芒草,心绪虽说不上多好,但也坏不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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