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郁情托身白刃明本心寄爱红尘(1/2)

诸位看官也许要问:说是只讲风月,可风月没有几笔,长公主却溘然长逝,这又怎么是好?莫急,公主服下不老药,招来这样神异之事,解药的关键,正落在这一世上。

不过,公主虽知没有解药,登基之后坐不长久,可她并不着急,而是借机广学名家、遍访民情,若非如此,又怎么换来中兴之治?

说到风月,这几次轮回,公主采撷之花各异,众位可好奇公主最爱之人?

容我娓娓道来。

长公主登基后,与朝中文武与地方勋贵几番博弈,常常难以下手,好不容易借立储探明底细,自己却也到了生命尽头,自然有些郁闷。

重回昭明一年一月一日,长公主略觉遗憾:假若早重生一天,她就能亲自动手,杀了苍庆之。

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公主自武功大成,不过用于秋狩骑射、宴会投壶,当了女帝之后,才知道权臣掣肘何等郁闷,生杀予夺何等快意。

仅仅因为重生在父亲死后,所以没有机会弑父,长公主微微可惜。

前世明悟爱恨不过须臾,长公主便不再执着爱恨离合,她本将世界当作玩具,现在更是决心此世从心所欲。

当过女帝后,再看见羽都权贵视人命如草芥,人证物证俱在却只能任权贵逍遥法外,长公主心中自然不平。

长公主年幼,声望不显,权势不足,即使借太后和谢家之势,也是多方掣肘,不能称心如意。

若长公主年寿长久,还能有徐徐图之的打算,可既然明知寿命有限,长公主实在不耐烦和这些蛀虫浪费时间。

这时公主救下了来刺杀皇帝的游侠宿重。

原来除了谋略以外,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公主的武功,已经登峰造极。

而羽都,让长公主起杀意的人实在太多了。

萧家毒杀政敌,有证词无证据,无人弹劾,长公主静静等待萧家家主独处之时,一击毙命,又在墙壁上血书受害者之名,落款“以杀止杀”四字,铁画银钩,入木三分。

王谚侵占民田,长公主差御史呈上确凿罪证,太后定罪后,却无人敢治罪。长公主对卞陵公府了如指掌,王谚从花园经过时,长公主一箭穿心,染血的田契洒了一地,红红白白,恰如落梅。

明家虽左右逢源,手下也不可能全都干干净净。长公主武功虽高,但还打不过明家看家护院的众多将士,于是把罪证塞进了明家独子的书包。明正藻一生戎马,爱子如命,检查儿子课业时看见这些,脸色苍白,竟然连手中鞭子都拿不稳了,倒让儿子逃过了一场好打。

谢家当然无法置身事外。长公主不在乎谢家独善其身会不会惹人怀疑,谢家本来也飞扬跋扈,大节无亏,小节有损。

谢子迁袒护儿子,构陷政敌后,公主大摇大摆借宿谢府,晚上从谢子迁窗外经过,轻松用手把箭甩到了柱国的床头,在谢子迁脸上留下一条血痕。

羽都权贵人心惶惶,百姓拍手称快。

刺客声名鹊起却来历不明,各家几番调查,询问各自交好的游侠,始终无果,无论如何也查不到未成年又没学过武的公主身上。

文武官员中心虚的要么吓病告假,要么告老还乡,有罪的或死或伤,自然需要递补。

青鸾官职多按潜规则世袭罔替,十岁成国子监祭酒,襁褓婴儿做军队统帅,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长公主不会对小孩怎么样,只是把骷髅头放在了孩子监护人的床边。这个职位也就空出来了。

长公主举荐之人,就这样慢慢掺进了朝廷。

有人要问,长公主如何知晓谁人有何罪,这么多人又怎么杀得过来呢?

天下鱼肉百姓的豪强数不胜数,羽都游侠好拔剑行侠仗义,因此容易受伤生病。

此世长公主结交游侠后,因缘际会结识市井神医,以求学医术为名,每旬在集市义诊三天,在寺庙义诊三天。

羽都平民百姓,世家仆从,乃至游侠等等三教九流,因受长公主医治之恩,皆与公主交好。羽都权贵的诸多秘密,就这样在倾诉抱怨里流入长公主的耳朵。

而游侠本就是快意恩仇之人,长公主只需略微泄露一些有罪无罚之事,他们自然会拔剑主持公道。长公主只需要暗中帮助他们逃脱追捕,事情也就办成了。需要长公主亲手杀的人,不过就是那些警备森严的高官显贵,并没有多少。

长公主行医时,从市井中发现很多天资聪颖,或是求学无门之人,便选了其中品行端正的,推荐给母后。这样一来一往,长公主的势力慢慢发展起来。

也有人怀疑长公主是否是幕后黑手,无奈没有证据,何况就算弹劾也会被太后压下。

长公主除广置产业、行医种药外,不购衣饰,不置田宅,不宴饮娱乐。

羽都勋贵只有自家生病时才能见到登门治病的长公主,而长公主不收诊费,只要医书药材。

长公主二十九岁依旧未婚,只有几个或真心或报恩或蹭饭的面首。

朝廷财政告急,边防军费拖欠日久,连穹北王和柱国都无力弥补亏空。穹北王明正藻和柱国谢子迁先后找到长公主借钱。

长公主又一次拿到了做抵押的两枚虎符,请两军各出士卒,听她号令之后,才能取钱。

昭明十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昏。

这一夜羽都家家欢度新春,达官显贵皆去宫中赴宴。

平北军与镇西军遴选两队精锐士兵,护送长公主鸾驾出府。

长公主的铺子从城北到城南,门口一贯放着沉重的箱子,随时节供给贫民衣食,任人取用。

现在箱子里面堆满了钱袋,众士兵抬起时哗哗作响。

鸾驾撤掉了顶棚,长公主素衣木钗,端坐正中,抱琴而歌:

“人生薪水寻常事,动辄烦君我亦愁。

解用何尝非俊物,不谈未必是清流。

空劳姹女千回数,屡见铜山一夕休。

拟把婆心向天奏,九洲遍设富民侯。”

鸾驾后是牛车,驮着沉重的木箱,长公主边唱,将士们边把木箱里的钱袋扔向路边的民宅。

长公主自顾自弹唱,将士们等着发完别人发自己的那份,动作迅速。

牛车后面还是渐渐排起长队,众人将明日灯会的花灯点起,为长公主照路。

行至城南,长公主的铺子也都逛了一圈,再无余财。

将士们手下只剩了自己的那份,金子却还没到手,无处向都督交差,只好继续跟在公主身后。

长公主对身后聚集的平民百姓笑道:“今日且给大家发压岁钱,还不回家吃年夜饭?”

众人皆笑,但见公主不走,也不肯离去。

长公主笑问:“而今我一贫如洗,再无半个铜板,大家还跟随我,是为了什么呢?”

众人纷纷称赞公主琴艺,又感谢公主往日善举,和将士一起请求护送公主回府。

长公主道:“我死在旦夕,何必回府。诸君自有所爱,良辰美景,怎在此处耽搁?”

又对两队士兵说:“压岁钱已经给了羽都百姓,这些空箱子,你们就带给穹北王和谢柱国吧!”

其时城南围观者众,据说有成千上万人之多。

长公主一言既出,众人既惊又怕。城中百姓多受公主照料,闻言有涕泪而下者。

有人忙问公主何出此言。

长公主笑道:“我年幼有仙缘,服不老药后,受道德教化。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一十七年以来,我时时谨记,多行好事,今善功已成,即日飞升。金钱虽如尘土,但我生来食民脂民膏,万死难报,今馈众人,聊表寸心。”

众人皆目瞪口呆。好事者翘脚探首窥望,长公主不施脂粉,却依旧是刚成年时的青春美貌。

羽都好佛,但长公主一向异于常人,当下就有一大半人信了。

士兵张口结舌。有人斗胆,求教成仙之法。

长公主略一沉吟,道:“仙法不轻传,不过羽都倾城相随,当有此报。”

遂口诵道法,其声朗朗,皆劝善之事。

这时城南人越来越多,路边的酒楼屋顶都坐满了人。

天香楼有一客人,面覆银甲,听说长公主为众人讲长生不老之事,便开了雅间窗户低头望去。

长公主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目光如电,正正刺进那人眼里。

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太后谢曼哪里还坐得住,宫宴未散就匆匆赶来。

太后来时,城南已经容不下这么多人,长公主鸾驾移到了城外水边。

传说其时北风萧萧,荻花瑟瑟,灯火通明,河上映如夕照火烧。

长公主素衣跣足,半跏趺坐于白石桥栏之上,神姿灵秀,翩然若仙。

城内外水泄不通,众人艰难退避,却也挤不出路容太后鸾驾通行。

太后素来高傲,此时也不顾礼仪,跳下车高呼女儿名字,从人群中疾行,欲登桥问询。

长公主微微一笑:“母后既至,我无憾矣。天上人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只一瞬,母后勿忧,他日再见。”

语毕,含笑而终。

太后抚桥栏而哭,众人皆流涕。

士兵依公主要求,将空箱子带回两军。

满城尽知,这些箱子放在各铺子已有数年,又知长公主登仙之事,好奇之下,纷纷前来察看。

原来箱子虽空,却是纯金打造,外涂厚厚黑漆。

削漆称重后,不多不少,一军三十万。

见者无不叹服长公主神异。

羽都万家,皆挂公主容像祭拜。

长公主升仙之桥,因在羽都南门朱雀门外,故名朱雀桥,今又名升仙桥者是也。

河上歌女,至今犹唱公主遗曲。

这正是:

解郁情托身白刃,明本心寄爱红尘。

有人问,长公主最爱之人究竟是谁,这就是答案了。

唯一全心全意爱长公主的,只有太后谢曼。

而善于铭记、绝不背叛的,则是昭昭青史,滚滚红尘。

长公主登仙时清净飘摇,举世称赞。

寥寥数人知晓公主本性,对此缄默无言。

这些人中,知情最多的是公主府上琴师罗谦。

众看官多半已知罗谦是何许人也。

此人乃是柱国谢子迁早年私生子,生父谢子迁负心薄情,抛弃了罗谦怀孕的母亲。其母早逝后,罗谦流落乐坊,受尽了人间苦楚,只盼望认祖归宗后向生父复仇。

罗谦秉性偏激,宁可通敌叛国,也要将生父置之死地。公主与此人本无深交,因厌恶此人叛国,一向是寄信告密,当场揭发,让他受军法处置。

直到前世,长公主往清音坊登门救治好友福维,无意中听见罗谦琴声。

琴声稚嫩,却有金戈铁马之势。

罗谦听闻公主评价,顿生知己之意。

公主喜好人才,见他天赋上佳,容貌美丽,于是多多指点此人军事,又干涉此人认亲。

谢家流落乐坊的真表兄,就这样成了长公主军事上的弟子、欢场上的玩物。

时值边关告急,柱国谢子迁领兵上阵杀敌。

谢子迁之妻明林与丈夫分居两地,颇为寂寞,欲千里迢迢追随夫君。

长公主与明林甚是亲密,不忍她旅途劳顿,见罗谦与谢子迁面容九分相似,就把这玩物介绍给了明林。

明林倒无见异思迁之意,但与长公主和罗谦三人泛舟河上,颇为投契,又怜惜罗谦自幼丧母,对罗谦多加关照。

罗谦琴艺虽好,却不如长公主累世所学精妙,于是常常请教。

花开烂漫时,明林在画舫上绘制繁花似锦,长公主与罗谦以琴声伴奏。

罗谦弹错时,长公主侧首回顾,罗谦羞惭垂首,耳根通红。

明林从未见过丈夫的脸上有这样的神情,颇觉有趣,更是常常结伴同游。

直到明林无意撞破长公主和罗谦的私情。

明林画了半幅长卷,卧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便听见了一阵凌乱的琴声。

她好奇之下,抬头一望,长公主正扶着罗谦的手教导技法。

明林见这对儿小情人亲亲热热,会心一笑,本欲静静离去,却看见了罗谦那张绯红带泪的面容。

众位须知,明林和谢子迁乃是政治联姻,长子出生后,二人自觉完成任务,鲜少亲热。谢子迁在外风流,明林毫不关心。后来夫妻日久,柱国权势日盛,明林主动温柔关怀,次子出生后才觉夫妻缠绵眷恋。但敦伦之时,谢子迁虽温柔体贴,像这般失态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明林心中怦怦直跳,想移步,却不知为何办不到。

只听长公主柔声细语:“明林夫人还在睡呢,谦郎当静心,怎么乱拨弦呢?”

罗谦咬唇不语,面颊如升朝霞,只从喉咙里逼出几声泣音。

明林画过那么多画,辟火图也见得多了,却从来不知道,原来风月中的男子会展露这种风情。

此时听长公主叫罗谦“谦郎”,明林不由想起丈夫谢子迁床上的情态。

明林正自幻想,又听见长公主在桌下解开玉带的声音,罗谦讨饶一样唤公主的名字,又被按在琴上,叮叮咚咚一阵杂音。

明林顿时闭上眼睛装睡,闭眼以后才懊悔错失离开的良机。

果然,室内一阵安静,接着是长公主小声责怪的声音,玉瓶放在桌上的声音,罗谦请求公主择日的声音,衣物摩擦的声音。

船外水声潺潺,船内也好像有泉水涌动,似泉中泡沫涌现,啪啪轻响。

明林脸如火烧,暗暗责怪自己没有及时离去,又听见罗谦低低闷哼,声音和丈夫三分相似,鬼使神差睁开眼睛。

罗谦一手撑在琴边,另一手挂在长公主肩上,整个腰折起来悬在琴上,衣物堆在腰侧,随着长公主顶弄不停晃动。

明林看见,他脸上满是汗水,有几滴甚至甩到了空中。一双眼睛大睁着,却目光涣散。嘴唇咬得嫣红,半截舌头都吐出来了,简直不像个活人,倒像画上的艳鬼。

长公主这时一挺腰,罗谦一阵尖叫,白眼一翻,腾地向后一倒,昏了过去,被长公主及时拉住放在旁边。

“舅妈,好看吗?”长公主蓦地回头问道。

明林的魂儿好像一下子吓飞了,尴尬不语。

“没事呀,舅妈又不是外人。”长公主笑道,“谦郎虽然风情动人,但是舅妈应该见过更多吧!”

明林明白公主意思,暗想:若说罗谦和谢子迁面容相似,那自然如此,但要说风情万种,谢子迁可不如罗谦多了。

罗谦素有从戎之心,长公主便和明林商量,将他介绍给了穹北王明正藻。

明正藻领平北军,本是水泼不进的铁桶,奈何急需长公主借贷军饷,罗谦天分好,又有明林敲边鼓,于是同意收罗谦为徒。

后来长公主登基,罗谦一路升至平北军将军。

那日风月之事,明林本该忘记。

奈何谢子迁拥长公主登基后,居功自傲,跋扈不减当年,惹了女帝不快。

女帝因军事人才不足,又看在往日情分上,没有直接动手,倒是想出来了一个磋磨谢子迁的好办法。

长公主登基后,因罗谦有功,追封罗谦生母罗珈为诰命夫人。罗谦深感厚恩,甘愿无名无分服侍女帝,竟是重蹈了母亲的覆辙。

罗谦一向和明林交好,因此也与谢家众人关系亲近,虽然隐隐觉察谢子迁或许就是他的生父,但信物在当年认亲失败时已经丢失,他下意识没有继续追查,拒绝了这个可能。

女帝在宫宴上赐予罗谦当年丢失的玉佩,言称:“侥幸所得,物归原主。”

柱国谢子迁大惊失色,他早已忘记罗珈之事,这时看见罗谦手持家传玉佩,才发觉罗谦是自己的私生子,竟是不管不顾,当堂认亲。

罗谦的年龄,比明林次子谢彦休还大了三个月。

明林被丈夫这样落了脸面,看在罗谦可怜、谢子迁势大,愣是不动如山,一派端庄气度,温言安慰罗谦。

明林的三个儿女,见母亲如此,也纷纷出言安慰,真有几分新春团圆的和乐吉祥。

罗谦看着明林,不由想起自己的母亲,深恨谢子迁不修私德。

凭什么谢子迁可以随意辜负这两个美好的女人,却不受任何惩罚?

罗谦拒绝回到谢家,只愿保留母姓。

谢子迁既觉愧对,又恼他不尊生父,两人屡起口角。

眼见罗谦眼里恨意重燃,女帝隔岸观火,笑而不语。

秋狩时,罗谦派人刺杀谢子迁,马匹受惊,踏断了谢子迁的两条腿。

女帝暗示一番,凶手不曾吐露主使,就死在了牢里。

谢子迁因伤病无奈隐退,将职务权力交由两个儿子继承。

他最愧对的是私生子罗谦,而罗谦却一无所得。

谢子迁提出要教授罗谦军事,罗谦称已有老师,又拒绝了。

明林见状,请罗谦赴宴赏花,谢子迁自然也在宴会上。

明林推着谢子迁的轮椅,去寻罗谦说话,时隔多年,又一次撞破了女帝和罗谦的情事。

明林推开门前,只听屋里罗谦问道:“……王谚真的比我好吗?”

女帝笑道:“谚郎昔年权倾朝野,威风八面,对朕不假辞色。现在却乖巧跪在朕面前,柔情似水,予取予求。闺中之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罗谦哼了一声。

谢子迁沉默不语,明林却不由看向丈夫:王谚和谢子迁素来针锋相对,都是飞扬跋扈的权臣。现在王谚困守后宫,宛然扮了贤妻。而曾经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的丈夫,即使在轮椅上也是腰板挺直,好像随时都要上马出征。

可明林此刻正扶着轮椅,清楚地知道谢子迁没有那么无坚不摧。明林的身子只要往下一压,就能将谢子迁整个儿圈进怀里。

谢子迁不知妻子心思,轻咳了一声,屋里登时沉默。

只听女帝笑道:“舅舅何必客气,请进吧。”旋即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谢子迁早已不耐烦,闻言推开了门。明林甚至来不及阻拦,就看见门户大开,桌子上的笔墨纸砚掉了一地。

女帝仪容尚整齐,罗谦却是半裸着跪在地上,背上甩了几点新墨,正在狼狈捡起地上衣服。

明林立刻明悟,方才罗谦定然是跪在女帝身下渴求恩露,却被自己夫妻搅了局,这下谢子迁想和罗谦打好关系,可更难了几分。

明林只觉人生中再无比这更尴尬的事情了,没成想谢子迁居然还火上浇油,说罗谦若想入宫,就不要如此自轻自贱,让别人撞见坏了声望。

谢子迁此言倒也无错,可是时机和人物都不对,明林听得直想夺门而出,再不理这些俗事。

罗谦怒极反笑,本想讥讽谢子迁教子无方,谢彦休更不要脸的媚上之事都做过,看了看明林,又把话咽回去,说谢子迁有生没养,负心薄幸,有什么资格教训他。

谢子迁气得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

女帝噗嗤一笑,这才让明林的尴尬少了几分。

“舅舅说话也太严厉了,难道和舅妈没有这样的闺房之乐吗?”

明林一听,忽觉轮椅扶手火一样烫手,一下子甩开了。

女帝缓缓踱步走近,拉住明林的手说:“就算舅舅是柱国,也不能不懂情趣呀。”

女帝眼波流转,罗谦关上门,挑衅似的又伏在女帝身前。

“还是说,舅妈不懂要如何调教呢?”女帝握着明林的手,柔声劝慰,“舅妈一双作画的手,多好啊,可莫要辜负了!”

后面的事情,明林已经记不清了。

谢子迁好像挣扎过,也骂过,可是他毕竟不良于行,女帝和罗谦要压制他,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明林回过神时,谢子迁已经从轮椅上跌了下来,身上征战的伤疤如花枝,旁边画满了粉色的花瓣。

罗谦躺在谢子迁旁边,柳芽绿的长发间,脊背上的墨痕被女帝改画了两只双飞燕,随呼吸轻轻翻飞。

两个人昏睡时,一眼就能看出父子的相似。

明林恍惚记得谢子迁好像也跪在地上挣扎着往外爬,被她抓住肌肉萎缩的小腿和脚踝,硬是拖了回来,用女帝递过来的玉势捣了个软烂,也露出罗谦那样失态的神情。

但是画画……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呢?

明林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她被女帝拉着坐在一边,洗干净手上的颜料,就像当年明林教长公主绘画一样细致,每根手指都搓得干干净净。

那父子俩还满身狼藉,女帝和明林却已经衣冠整齐、干干净净了。

“舅妈,好玩吗?”

明林看着地上的丈夫,像曾经学画的长公主一样,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舅妈画技这样高明,没有传人岂不可惜?舅舅现在只能在家调养,多么无聊,如何不能再生一个小妹妹呢?王家寻来了好多生子秘方,我看给王谚吃还不如给舅舅吃呢。”女帝揉着明林纤长的手指,轻轻在明林耳边说。

明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宴会结束,众人恭送女帝。

谢子迁因病不能送驾,明林也神思不属:外甥女长大了,画技高超,明林教不了她,甚至还要向她求教了。若是生个丹青传人……

女帝逝世后,平北军将军罗谦在葬礼上悍然刺杀谢子迁,谢子迁当场重伤垂死。

血溅三尺灵幡,又从罗谦脸上滑落,留下殷红泪痕。

罗谦跪在女帝棺木前,称不愿因弑父伏法,唯愿因女帝灵前出剑九泉听判,自刎而死。

隐忍数十年的爱意恨意,这才为众人所知。

更隐秘的事情,则永远埋没了。

往事烟消云散,明林唏嘘不已,为罗谦举办了葬礼。

罗谦怀恨复仇,谢子迁倒下时,他却连确认仇人是否死亡都忘记了。

情人已死,母仇已报,内心的空虚几乎吞噬了他,他只有死路一条。

罗谦自刎追随女帝,却在昭明一年重生。

他欣喜若狂,不料这一世的荻溪长公主作风清正,浑然不似前世。

公主在集市义诊时,罗谦故意设计了偶遇,公主救治了因乐坊责打而生病的罗谦,却似乎无意情爱,买下罗谦后也不曾调戏。

罗谦在公主府苦心钻研琴艺,投其所好,领悟五音调和的医理。

公主学医时,他就在一旁为公主抚琴,期望公主长命百岁。

小小的公主府恍如世外桃源,仿佛只有他和公主两个人。

罗谦想过向谢子迁低头,去谢家认亲,然后风风光光向公主求婚,但认亲失败后,他也没有离开公主投笔从戎的打算。

他认亲失败后,长公主告诉了他,她同样想弑父的过去。

罗谦没有问长公主为何能堪破爱恨,她孤高悠远的琴音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罗谦还是看不破,却希望有朝一日能看破,因为长公主的琴音那样美,她一定是对的。

曾经他梦寐以求的是金戈铁马、封狼居胥,现在只希望常伴公主身侧,为公主抚弦。

时光在公主府凝滞了,公主日复一日为万民开医方,而罗谦年复一年为公主抚琴。

昭明十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长公主乘鸾驾巡城,罗谦始终抱琴跟在后面,以乐声相合。

此世,他和公主自始至终没有鱼水之欢,却如高山流水遇知音,在琴声中读懂了彼此的内心。

长公主决意离去,而罗谦无能为力。

不管是将军还是琴师,他都无能为力。

长公主登仙后,府内众人皆领钱散去,只有公主面首詹敬仁和琴师罗谦,发愿侍奉公主神像,终生不娶。

柱国谢子迁夫妇陪同太后祭奠长公主时,琴师罗谦在一旁鼓琴,曲调哀婉,技艺高绝,催人泪下。

太后哭毕,要赏琴师,泪眼朦胧一瞥,先吃了一惊:琴师的样貌竟然和柱国谢子迁年轻时一模一样。

琴师罗谦对意图询问身世的柱国谢子迁敷衍以对。

公主面首詹敬仁在一侧为公主遗像酹酒,细细打量罗谦无意回归谢家复仇,这才放下心,把公主赠送的毒药放回袖里。

罗谦自有傲骨,最终却为风月折腰,放弃仇恨,枯守长公主遗容,终身未娶。

半生倏忽,罗谦费尽心血,整理公主乐谱一百三十首,其中相和曲二十九首,尽数传于清音坊弟子,终不负知音之情,史称一代琴宗。

这正是:

好甥女教妻驯夫,真表兄折腰风月。

詹敬仁是清音坊的歌者,也是品酒大家的弟子,不过,再怎么说也就是个贱籍的乐户罢了。

长公主想拜品酒大师学习,发现那人已有心动的未婚女子。长公主既懒得插足他人,又厌恶争风吃醋的麻烦,于是退而求其次,登门拜访詹敬仁。

詹敬仁正在生病,但长公主是贵客,清音坊派人传话,他也只能强撑着涂脂抹粉,从病榻上爬起来招待。

长公主一见他的脸色,就知道他病了,花了钱却没有听他的曲子,而是开了药,又为他施针,果然药到病除。

歌者地位卑贱,和长公主实属云泥之别。

长公主如此善待,深恩难报。

而长公主言谈举止,一派潇洒风度,更是让他怦然心动。

他尽心竭力教长公主品酒,每旬与公主教学相长,日久天长,他按捺不住内心爱慕,主动为长公主唱了一首《蒹葭》

长公主似乎不解风情。

詹敬仁鼓起勇气,主动开口请求,当了长公主的面首。

玉碗盛来琥珀光,葡萄美酒夜光杯……

长公主不喜奢靡,为了学品酒从太后那里取了酒和酒具,也不过每旬课上享用。

詹敬仁每旬教长公主品酒,长公主微醺时,会借酒意从他唇间抿最后一口。

每旬的这一天,对詹敬仁来说都是恩赐。

长公主着衣清素,手捧玉杯时,如捧莲瓣,詹敬仁怔怔看着,几乎忘了倒酒。

“詹郎?”

詹敬仁回神,美酒当前,他却只为公主心醉,他心底轻轻叹息,这叹息也像酒一样微辛。

他羞愧一笑,捧出一双镯子,奉给长公主,又扯开话题说道:“公主,玉露酒倾倒时,有泡沫如珠如露,当用琉璃杯饮,才得其中之妙。”

他不说这镯子有什么意义,情愿长公主把它当成一件新奇的小玩意儿。但长公主知道这是他家传的镯子,于是戴在腕上。

这是一对儿琉璃镯,不像水晶那样澄澈,但绿如春水,似藻荇交横。

府中没有琉璃杯,詹敬仁早有预料,从师父那里借了一套,为公主斟酒。

长公主用那双戴在镯子的手,捧起玉杯一样捧起詹敬仁的脸。

詹敬仁一瞬间不敢看她,低眸敛目,带着点羞怯。

爱上长公主的时候,他没有送镯子。

成为面首的时候,他没有送镯子。

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他突然发现自己早已情根深种,在爱面前俯首称臣,将最后也是最珍贵的家产奉献给长公主,即使他的全部对长公主来说,不过沧海一粟。

长公主慢慢拨开他遮住一边眼睛的刘海,凝望着他的眼睛。

那双翡翠色的眼睛望过来,像小鹿望着猎人,静静地等待死,或者生。

“你的眼睛,和中书令王携之的眼睛都是翡翠色的。”长公主忽然发现了这一点,“卞陵公王谚的头发是玫瑰紫,你的浅一点,像雪青。”

詹敬仁的心坠下去。

他知道王家,知道那是他永远配不上的家世,是可以堂堂正正爱慕长公主的家世。

“不过,你更好看。”长公主说,“王家也喜欢品酒。你,如果不是歌者或者面首,一定比他们受欢迎得多。”

詹敬仁的手抖了一下,酒从杯中倾落,露水一样坠到地上。

睫毛上沾了泪水,挂在碧绿色的瞳子前,像起雾的深林。

长公主从他颤抖的指间接过酒杯,饮了一口,又去吻詹敬仁。

清冽的酒从唇间渡到唇间,也变得藕断丝连一样缠绵。

詹敬仁全然敞开了自己,像献祭的羔羊一样,把赤裸的躯体摆放在长公主的面前。

长公主借着酒意宠幸,于是他的筋骨皮肉尽数染上了醉意。

剩下的玉露酒,长公主送给了詹敬仁:“酒不过自娱娱人之物,若只有权贵得享,多可惜啊!”

一醉经年。

昭明十七年二十九日,最后一节课。

长公主在二人对饮时,对詹敬仁说了罗谦的问题,詹敬仁很是赞同。

长公主最后说:“罗谦如果要回谢家,你就把这个,放在他的酒里。”

詹敬仁知道那是毒药,他不关心原因,他愿意为了长公主做任何事。

长公主登仙后,罗谦无回谢家之意,詹敬仁完成了最后的任务。

朱雀桥边,伊人已逝,荻花萧萧。

詹敬仁坐在桥上喝酒,一直一直,喝到从桥上掉下去,噗通沉进水里。

咕噜噜的一串泡泡浮起,玉露一样。

目光所及,只有水中淤泥藻荇,和水面上垂首的荻花。

他在水里伸手去碰,荻花似乎遥不可及,吐出的气泡碰到手就碎了。

路过的渔民把他捞上来,詹敬仁湿淋淋地一个人走回公主府,大病一场。

余生枯守,一如朽木。

昭明一年一月一日,詹敬仁重生。

再活一世,他无意功名利禄,只求再陪在长公主身边。

这一世长公主成名更早,和前世大不相同。詹敬仁一心挂念,时时留意,又何必靠眼睛才能分辨。

长公主参加的讲经会,羽都每每倾城出动,都来听长公主与高僧论道。

长公主之神异与才干,往往使举座皆惊。

羽都人纷纷以花果,以美玉,以金银,以种种美好之物敬奉。

詹敬仁捧着卖唱数月换来的玉露酒,在长公主滔滔不绝的论道后,忐忑不安地跪在长公主身边,奉上琉璃杯解渴。

在长公主身侧,世家子同样奉上名酒,那酒更珍贵、更清冽。

詹敬仁的酒再好,也不过是凡品。

就算他竭尽全力,他能找到的最好的酒,也配不上长公主。

浓烈的酒香里,詹敬仁跪伏在地,几乎哭出声来。

长公主垂眸,微微一笑,接过了詹敬仁的酒杯。

世家子不服,怒视詹敬仁。

长公主悠然说道:“富贵之家,自有甘泉,泉香酒洌,赠送的是九牛一毛。贫者之家,共享苦井,水涩酒甜,赠送的是虔敬诚心。”

詹敬仁含泪望向公主,公主依旧温柔,却如隔云端,相望不相及。

“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渴时有水润喉足以,家有余财,请为己身,不必馈我。”长公主是对詹敬仁说的,也是对所有人说的。

詹敬仁接过长公主递过来的杯子,杯中仍有半盏残酒,杯底犹自冒着气泡,浮动如玉露。

她只喝了一口,如此而已。

长公主是世外仙,詹敬仁早就知道了。

他静静跟老师学品酒,刻苦求教,直到师父叹息他的才能,再也无法指导。

詹敬仁出师后,长公主也已经开府,他再次请求追随长公主。

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

“你对酒如此了解,举世罕见。虽然当不了什么朝廷大员,若得本宫举荐,成为一方父母官,却是手到擒来。何必舍本逐末,以色侍人呢?”

詹敬仁明白,他都明白。

贱籍和权贵的区别,飞黄腾达的机会,他都明白。

可是……

长公主留在人世的时间,也不过电光一瞬啊!

“奴只想侍奉公主,直到公主……抛弃奴为止。”

也许他依然醉在那年,始终未醒。

也许他抛弃一切,只想为了求证,曾留在追忆里的温柔过去。

他得到过长公主的怜惜,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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