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骑虎难下(六)(1/2)

【坚强的心】

第二天早上于虎虎难得比薛坚早醒来,瞧了眼钟还不到六点,翻来覆去半天睡不着后,便想把身旁的薛坚也闹醒。然而薛坚嘟囔着翻个身,蜷着身子背对他又很快入眠了。

薛坚睡觉很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跟他本人一样毫无存在感,脑袋像鸵鸟一样深深地埋进被口里。于虎虎觉得好笑死了,要是忍不住放个屁,不得把自己熏醒了吗。想到这里他嘿嘿笑起来,整个床都在抖,身旁那人却还是没有一点反应,睡得很沉。

昨晚薛坚兴致不高,被口出来一回后嚷嚷说要睡觉,虽然后来上了床又被他摸出了兴头,按在床头来了两回,于虎虎却明显感觉到他这几天热情下降,甚至有点回避,不禁想到薛坚刚来医院时整天躲瘟一样躲着他的时候。这人又在怕他?也不知道一天到晚的东怕西怕些什么。难不成还真是因为喊了他大名在闹别扭?那以前也薛坚薛坚的喊没见他不高兴,这会儿怎么就闹起来了?越想越纳闷,于虎虎简直搞不明白。

好歹他以前那些爱闹脾气的女朋友都娇滴滴的,生气了总瞪人,哄两句便眉开眼笑,这薛坚做脸色的时候倒不瞪人,只搭着眼皮避他的眼神,久了就有点烦人了,不如现在的睡相看着好脾气。想到这里,他斜眼过去,猛地将被子掀开,薛坚赤裸又安静的身体就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中。

与这么多人有过肉体纠缠,于虎虎没有想过特定的喜好偏向,他一个外貌有产阶级向来不关心无产阶级,因此从来没有在意过他人的美丑。然而此时此刻,他颇有兴趣地观察起薛坚的身体:脊背有点歪,应该平时侧睡得多,虽然干瘦得像细虾,但是有两片很宽的肩胛骨,看起来很可靠;尾骨因为身体蜷缩而突出,往下是覆了一层薄薄脂肪的屁股,撞在自己的髋骨上会颤抖得很猛烈;一对铺着柔软皱纹的脚底,缩在大腿后。

好奇怪,这样一具缺乏运动、乏味的身体,做起爱来竟然是全然不同的味道。

于虎虎伸出手指顺着那根歪曲的脊椎滑下去,脑子里蒙蒙地想着,他也不是全然没有偏好,他喜欢充满汗味、有硕大肌肉的身体,紧绷时像石头,放松时如橡胶;薛坚跟这几者都不沾边,是大骨架,薄皮下的骨头常常硌得人肉疼,关节的骨头一只手就能全然握住。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些触感的记忆,于虎虎即便蒙着眼睛,一摸就知道哪副身子骨是薛坚的。

于虎虎慢慢将胸膛靠在他的背上,温软的皮肉相贴,薛坚在睡梦中抖了抖。于虎虎无聊地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说:“别睡了。”

“我知道你醒了。”

“手机在哪儿?给我玩玩。”

“你再装睡我就进来了老公?”

他说着就抓起下身勃起的阴茎鲁莽地往那缝里挤,薛坚唰地睁开眼睛,艰难转过头,哑着嗓子说:“……你莫吵。”

于虎虎又往他这边蹭蹭,险些把他挤下床去,张口“老公老公”地叫了一连串。薛坚听得头皮发麻,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李东明一家抱着孩子的画面,赶紧甩了甩头,翻身下床,好逃离那魔音一样的两个字。

把薛坚弄醒了,于虎虎心满意足地躺回去,抄起他放在枕头边上的手机打游戏,正打得咿呀起劲,一个来电炸得他险些将手机丢出去。

他定睛一看,扯着嗓子喊道:“哎,你妈妈给你打电话!”

“嘘,小声点!”薛坚三步并作两步过来,颇感意外,他还刷着牙,只得肩膀夹着手机接道:“喂,妈?怎么这么早?”

他看了眼于虎虎,咬着牙刷把免提打开,走到洗漱台去,他跟他母亲讲方言,倒也不怕于虎虎听。

“接了接了,”那头一阵嘈杂,薛母像在跟别的人讲话,停顿片刻,一道洪亮的嗓音炸得手机扬声器都嗡嗡响:“——喂!坚娃子!”

薛坚下意识往于虎虎那儿看了一眼,于虎虎半虚着眼睛,像是又睡着了。他回过神,听见薛母在那头絮絮叨叨讲了他二堂姐下周要结婚,村里哪个邻居又要做白事,弟弟要补课等等,薛坚知道母亲这是向他要钱了,顺口问:“钱够不够?”

那头停顿了一下,薛妈用故作平白的语调不清不楚地说:“你上回打的还有点。”

薛坚一琢磨,上回给家里打钱是两个月以前,他现在薪水虽然比之前高些,但因为生出了买房的念头,每月工资大半都存进了首付基金,所以目前手头也不宽裕。心里算盘转了几圈,薛坚最终叹口气,再舍不得也是自己一家子,他都养了十几年家了,不可能装听不懂,于是当即给薛妈转了三千。

薛母收了钱后继续讲村里的事,声音却明显轻快起来:“你以前那个初中同学,李东明,说旅游的时候碰见你了。”

薛坚刚刚还阴差阳错想起李东明一家子,便问了两三句,得知李东明回去以后大肆宣传薛坚现在混得风生水起,给薛爸薛妈狠长了一波脸。薛坚估摸着可能正是这样母亲才想起来给自己打电话,听见儿子过得好,要钱心里也要好受些。

只是他还没告诉家里他早就被上一份工作开了,这会儿挣的是体力钱,他怕薛妈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赶紧打岔问道:“强娃子呢?”

“强娃子在学校呢。”

薛坚这才想起来虽然是暑假,但这还是周中,他弟弟应该还在补课。“他们补课补到几号啊?”他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暑假来不来我这儿啊?上次他说想看海边。”

薛妈也不知他们高中课表怎么安排的,只说等他回来再问。说了半天,薛妈话锋一转:“强娃子考试紧张,干脆还是你回来一趟。”

薛坚说:“我上着班怎么回来?”

“你不是有年假?”薛妈理直气壮地说。

薛坚更莫名其妙:“年假我不得留给春节一起请?”再说这护工年假也不像之前坐班那么好请的。

“春节回不回都行,也不差你。”薛妈怎样都不松口,一定要叫他这段时间回来看看。

薛坚眼珠一转,恍然大悟,登时气得叫起来:“你是不是又给我找什么女娃相亲了?我说了我不找村里的!”

他母亲也急了:“谁跟你说是村里的!你出门看看去,哪儿有过了三十岁还没结婚的!你那同学,李东明,儿子那么大了,老婆都又怀了,你还不急呀!这次这女娃,跟你一样是去大城市打工的,你莫看不起。”

薛坚听不得薛妈说他是大城市打工仔,就算是跑业务,那也是正经穿西服上过班的,这女娃多半是厂妹,来日里还要他帮衬。

正恼着,他瞥眼瞧见于虎虎翻身伸了个懒腰,快要醒了,于是胡乱拿牙刷头捅了几下嘴,糊对着电话那头敷衍道:“再说再说。我出门了,挂了啊,嗯。”

挂了电话,薛坚抬头看看钟,还不到七点,村里的学校这会儿这会儿应该是吃早饭的时间,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嘟了好半天,那头才接起来,声音喑哑迷怔,像是刚刚醒来:“喂?”

薛坚与弟弟已经挺久没通过电话,没想到弟弟这会儿已经全然变声,比自己的嗓音还低沉许多,略感一丝陌生与尴尬,只好装着兄长样子来掩饰生疏:“不是在学校吗,怎么还没起床?”

薛强没搭话,窸窸窣窣一阵,薛坚也没真的想管他,两句话后直奔主题:“暑假来不来哥这边玩?”

他想当然觉得薛强会即刻兴奋起来,却不料那头支支吾吾道:“不来了吧,”又补充说,“上次来也没什么好玩的。”

他上次来的时候才十三四岁,薛坚带他去了不少地方,什么海边游乐场都玩了个遍,那会儿玩得挺高兴的,现在大了倒翻脸不认人。

如此一来,薛坚更觉陌生,又问了他最近学习怎么样,那头也是沉默不语。薛坚一时有些丧气,讪讪叮嘱了两句打算挂掉电话,薛强却突然开口说:“那个,你能给我点钱不?”

薛坚说:“刚给妈打了你的学费,你问妈——”

“不是学费,”薛强打断道,“生活费不够。”

“妈没给够?”

薛坚本能觉得他在说谎,但是薛强之前从来没有向他要过钱,也许是年纪大了谈了朋友,偶尔要充面子,这种事薛妈断断是不理会的,于是只能向哥要钱。这样想着,他又觉得离弟弟近了一点,没有多想,转了三百块给他,嘱咐了几句不要乱花。

几分钟说下来,也没叫声哥。挂了电话薛坚只觉脑瓜子疼,他这亲弟应该是叛逆期到了,之前老实着满口叫哥的模样一去不复返,也怪他这几年没怎么回家也不常打电话关心,闹不清这小子现在脑子里想的什么。

躺在床上的于虎虎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歪在枕头上看他。“你弟弟?”

薛坚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点点头。于虎虎又问:“就你说的那个亲弟?跟我差不多大的那个?”

薛坚含糊答道:“比你小三岁。”

“十七啊?还在上高中?本市上的?”

于虎虎跟查户口似的问了一连串,屁大的事也不放过:“你弟管你要零花钱了?”

薛坚倒是有点意外:“你听得懂?”

“跟你平时说话音调挺像么,都拐来拐去的。”

薛坚忽然一阵窘迫,如此一来,刚刚杂七杂八的家务事也不知道给他听懂了多少。想到这里薛坚瞥了他一眼,见他两手枕在脑后,浑身肌肉虬结,映着蒙蒙的晨光,整个人像幅画,顿时心里怪不是滋味。他比他大十岁,尚且可以怪给年纪,身体不再年轻,无法拥有那样的躯体;但是薛强跟于虎虎几乎同龄,却还是个竹竿似的瘦猴,管他哥要钱,而他哥还要从于虎虎这儿搞点灰色收入。

可能这就是差距。这么一想,薛坚便不太想继续说下去,只催促于虎虎赶紧穿衣服回房间去,而他自己还要琢磨一下怎么跟医院扯谎请两天假,应付薛妈的那一堆事。

【为爱痴狂】

夏天到了,温暖的空气膨胀在心头,薛坚被这股燥热影响,每天心里都胀得慌,总感觉某种东西就要呼之欲出。他以为是升温的性欲,于是最近和于虎虎做了很多次爱。他们做了这么几个月,薛坚从来没有主动向于虎虎要过,因此当他搭着眼皮不清不楚地问“睡觉不”时,于虎虎压根没想到这上头来,当着一屋子的人大喇喇地说:“大白天的,我不困。”

说罢他看见薛坚原本黄黄的脸颊涨得通红、恨不能抱头鼠窜时,一下就明白了,手一伸将他捞回来,凑在他耳朵边说话边往外走,两个人挤着挤着便消失在一扇标着治疗室的门后。

坐在床上打坐的胡宇此时微微侧头,看了看钟表,约莫十来分钟后,那门又唰得打开,两人大汗淋漓地走出来。于虎虎一抬眼正好撞上胡宇的目光,愣了愣,此地无银三百两道:“这都几月了,竟然还不开空调!”而他身旁的薛坚则随声附和:“得给科长反映一下。”同时偷偷往上拉了拉裤腰。

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们那房间有监控。胡宇同情地想,转念又想到此时说话不免要断开他息息归根、绵绵若存的炁穴,还是道常无为而无不为,随他们去吧。

薛坚口里说着要去给大伙儿反映开空调,转头却夹着腿进了员工宿舍换裤子,再出来时,门口乌泱泱堵了一群人,搬着一些重家伙,仔细一看,竟是些音响设备。薛坚拦了王雯好奇道:“这是要搞什么活动?”

王雯颇有些兴奋地说:“二十周年庆,院长说晚上要开晚会,搬了套麦克风设备。晚上咱们能k歌呢!”

精神病院还有周年庆呢,庆什么啊?薛坚觉得有点好笑,又有些局促,他从来不喜欢这种凑热闹的聚众活动,决定今晚一个人躲在宿舍避一阵子。

跟薛坚不同,因为鲜少有娱乐活动,病人们都对此感到亢奋,于虎虎更是打头阵,窜上窜下,自告奋勇要帮师傅安音响,只是谢姐哪里准让他碰这些东西,赶着他回房了。等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设备已经全都组装好,薛坚刚走进外厅就被潘爷指挥去挂横幅彩球,一个师傅负责挂,薛坚负责在梯子上扶,挺大一个迪斯科球,倒没有他想象中的重。

夏天天黑得晚,七点了还有一层昏沉的暮霭,外厅里已经开始放起试播的音乐。于虎虎今天也不跑圈了,站在点歌台跟师傅研究按钮,旁边站着临时dj唐泽天,他擅长捣鼓这类电子设备,又不愿意唱歌,自愿站在后头帮大伙儿调音点歌。各个病房的护士们没心思上班,发完药齐刷刷挤到外厅。

薛坚帮忙搬了大半椅子进外厅,围着看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跑进病区食堂却发现因为周年庆,大娘早早收了菜,只剩下几样没人吃的素菜。他忙活了一阵也懒得出门觅食,于是坐下来在空无一人的食堂伴着不锈钢敲打冲洗的声音囫囵塞了几口饭。

伴着外厅传来阵阵的话筒破音声,薛坚知道这场k歌大会终于要开始了。院长来了,站在舞台上简短致辞,他故意坐在食堂磨蹭,打算把前头这一段冗长的废话磨过去,直到食堂大娘这时从厨房探出头扯着嗓子喊道:“——帅哥,我们要下班啰!”他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端着吃剩的饭盘送到大娘手上。

走到外厅的时候,音乐伴奏已经响起,院长为开场献歌一首,于虎虎自然是第二个,蹲在点歌器前帮人点歌,一曲终了,他大步一跨就去接院长的麦克风:“我的我的!”院长哈哈一笑,退到一旁看他在一众人面前张牙舞爪,把舞台留给他,一面给身旁的医生感慨:“有于虎虎这个年轻人在,你们这病房都比别的病房更活力四射、青春洋溢、朝气蓬勃!”他打官腔打惯了,说话一定要成语输出,不知道的以为在表彰和谐社会积极分子,而非精神病院激进分子。

薛坚本想径直回宿舍,这会儿被热闹的气氛感染,走到角落拉了个凳子坐下看他们闹。于虎虎刚被夸了青春洋溢,转头就点了首耳熟的颓废慢歌,声音如蚊哼,忸忸怩怩,跟他闹着要唱歌时的大嗓门迥然不同,刚刚院长一首《东方红》升起来的气氛瞬间降下去了,薛坚听到他哼哼唧唧一句“没来得及把红色玫瑰递给你爱就像是一场雨”才恍然大悟这小子原来是许嵩那个年代的传人,怪不得惺惺作态。只是许嵩流行的时候他已经上班了,不理解夹着嗓子的唱法,但对于虎虎一代人可能正是直击心灵的曲子。

“切了吧!”于虎虎看气氛冷下来,没人理他,自己也挂不住脸了。王雯接了他的话筒,开口就飚洋文,屏幕上黑人白人一齐乱舞,她不怯场,小小的个子满空地走。她平时跑这跑那,病人们都喜欢她,这会儿都喔喔得叫起来给她捧场,薛坚坐在角落里忍不住微笑,心想王雯不愧是读研究生的,英语说得跟洋人一样好。可能仗着平时跟王雯关系好,见她被喝彩,他自己心里也莫名其妙起了一股自豪感。

有了这俩活宝开场,本来有些腼腆的病人这下直接放开了,都挤着冲着点歌,唐泽天那处一下子乌泱泱围了一圈人,嚎的嚎叫的叫,简直是群魔乱舞。王雯在一片混乱中眼尖地瞧见了薛坚,凑到话筒前喊道:“薛薛别干坐着,上来点啊!”说罢音乐声响,她忙高举着麦克风问,“谁的?谁点的刘若英?”

薛坚被王雯那一嗓子吓了一跳,生怕要拉他上台,反正热闹也体察了,他觉得差不多了,打算偷偷溜回房间歇歇。走到大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张老头和胡宇一脸动情道:“我,从春天走来,你在秋天说要分开——”

薛坚不寒而栗,脚下都快了两步。回宿舍时要经过一个露天的中庭,是病房里为数不多可以看见天空的几平米,但夏天蚊虫多了后便很少有人去那里坐坐。薛坚本想穿过中庭,却远远发现一个人影弓着背坐在那里,走近一看他才发现是蒋奇莞,身旁摆着两本打开的书。

哟,这会儿还在看书呢?薛坚心中纳闷,又往前走了几步。这个蒋奇莞在医院倒是一点不生事,甚至毫无存在感,每天就抱着那几本书坐在中庭看看画画,与这个病房的气质十分不符。隐约听王雯说是重度抑郁进来的,但他一个年纪轻轻、又有文化又有财力的海归,既不用为生活奔波,也没有一大家子要靠他赡养,薛坚想不出有什么能让他不顺心成这样。每每看着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儿、抬头看着那几平方米的天空发呆时,薛坚都想劝劝他:这里的人都病成什么样了,还是每天嘻嘻哈哈,你再伤心,也不能整天跟快乐有仇啊。

薛坚走近了,瞥了眼他散在旁边的书,一本是之前于虎虎翻了没几页的那本《白痴》,还有一本摊开的,上头被铅笔勾画了一个句子。薛坚眼睛来来回回扫了两遍,每个字都认识但是看不懂意思,有点羞愧的同时又不住摇头,书读得多也不见得是好事,蒋奇莞就是这些神神叨叨的书看多了,脑子里才不住地想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不去跟他们唱歌么?”

然而他的问话被张老头撕心裂肺的一句歌声“如果爱情这样忧伤,为何不让我分享”盖住,蒋奇莞没有听见。薛坚走到侧旁,刚想拍他,却猛然住手,只见蒋奇莞两眼红肿,神情呆滞,一副刚刚哭过的模样。

“你……”薛坚迟疑了,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搭话。

此时,胡宇高亢的魔音穿堂入耳:“……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的那样爱我;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他便眼睁睁看见蒋奇莞大张着嘴巴,两行泪唰地流下来,心痛得直喘气。

薛坚目瞪口呆,心想这蒋奇莞也是有点夸张的。但别人都在高兴,放他一个人在这儿哭又于心不忍,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轻拍他的肩:“你一个人坐在外头,不热吗?”

蒋奇莞浑身一抖,连忙抬起袖子遮住眼睛,瓮声瓮气道:“不热,没事。我,我一个人静静。”

他越是这样,薛坚越觉得可怜,不禁劝道:“你们年轻人,正是爱热闹的时候。”于虎虎的闹腾分给他一半就好了。

想到那书册上的俄罗斯男人名字,薛坚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想当然地说道:“你们年纪小,才老想着感情的事,等到了三十岁……”他卡了下壳,想了想自己目前最心烦什么,“等到了三十岁,才知道挣钱是正道理呢。”

这话很没说服力,他自己也没挣几个钱。大概是没想到一个护工会突然对他说这些话,蒋奇莞愣了半天,稀里糊涂被拉起来往外厅走,边走边听他絮絮叨叨:“今天就别一个人呆着了,跟着大伙儿唱歌去,你——”

话说到一半突然就停了,蒋奇莞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角落里,于虎虎跟一个男护士勾肩搭背低着头在说话,他平常就跟医院护士们关系好,所以蒋奇莞也见怪不怪。等把眼神收回来时,薛坚却还梗着脖子朝那头看,神色怔怔。

蒋奇莞吸溜了下鼻子,长叹一口气,轻飘飘道:“……都是白痴。”

【爱你一万年】

薛坚听见他骂自己,愕然转头,却只瞧见两道同情的目光,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听错了。回过神后,他赶紧把蒋奇莞推出去,自己却朝另一边走:“你去吧,我先……”

“薛坚!”

一声大喝。薛坚浑身一抖,脚步也停了,慢吞吞转过身,于虎虎已经扑到了跟前,正对上他的眼神。

“哦,薛哥,”于虎虎猛然记起薛坚不喜欢被他叫大名,心虚地放低了声音,一把拉起他,“找了老半天,我就知道你跑了,幸好关哥哥给你押回来了,你今天必须来一首……”

“我要去厕所——”薛坚挣扎道。

“天哥,薛哥要点歌,给他顶上去。”于虎虎大嗓门一下把四周的声音都压下去了,唐泽天站在点歌器后头抬起眼皮子,问薛坚:“你要点什么?”

本来还打算溜走,但面对唐泽天,薛坚倒没有勇气再推拒了,在于虎虎兴趣盎然的注视下,他只好无奈地戳点几下屏幕。

“薛老师喜欢伍佰啊?”

薛坚总觉得于虎虎要捉弄他,因此十分警醒,这会儿听这一声“薛老师”,平常他从来没叫过,一下子敏感非常,以为他在当着唐泽天的面讽刺自己,有些懊恼不该点这首歌。于虎虎哪想那么多,一只手搂着他脖子,一只手在屏幕上划,嘴里还念叨着:“没听过这首呢,顶上去顶上去。”

天色渐渐晚了,外头已经黑下来,射线灯光一打开,照在旋转的迪斯科球上,整个外厅都流光溢彩的,引得一阵低低的欢呼。平常这医院总透着一种脏脏的惨白,人走在里面各有角色,迪斯科球一转,医院铺天盖地的惨白倒映得色块十分纯净,游走在人脸上,再也没有病字在前作修饰。张老头嘿了一声,对胡宇感慨道:“这球一挂,年轻三十岁,真像我们那个年代的舞厅哈!”其实胡宇比张老头小了快两轮,张老头却老把他当同龄人似的。胡宇略有保留地点点头。

上一曲毕了,就在切歌之间半秒的沉默里,薛坚忽然非常后悔没有坚持推脱,此时一阵心慌气短,感到前面有悬崖给他跳。前奏一响,于虎虎给他找来了话筒,金属的材质已经被焐热了,握在手里一会儿就汗津津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本来喧嚣的环境安静了片刻,他有点感激于虎虎没有在这时起哄让大家喝彩。屏幕上表示前奏的六个点一个接一个地变蓝,薛坚声音颤抖地张开嘴唱着:“寒风吹起,细雨迷离……”

风雨揭开我的记忆。他上学时最喜欢这首歌,当时他刚来这个沿海的城市,性格比现在稍微热情一些,也比现在爱讲话一些。他那会儿总想交朋友,跟寝室的人讲话,跟课上的人讲话,跟外头喝酒的人也讲。只是讲着讲着人家就会噗嗤笑,问他从哪儿来的。后来他才反应过来是因为他口音相当重,别人听不懂他的普通话。尽管背地里偷偷纠正了很多次,他还是分不清平翘舌音。他其实挺喜欢唱歌,尤其爱唱伍佰的歌,因为伍佰也不分平翘舌,人家不会说他普通话不好,只说是港台腔。于是薛坚也觉得自己唱歌的时候颇具港台神韵了,让别人以为他故意学的。

我像小船,寻找港湾。他唱到这一句,突然有些哽咽,肯定是因为夜幕降临,有一点多愁善感。他的家没有海,港湾是找不到的,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定要走出来,要去外面看看。他以前听别人说,人都需要归属感,但是他好茫然,离家这么久,打拼的好像都是孤独和困苦的记忆,找了这么些年,他回家已是个异乡客,港湾好像也永远都找不到了。

我爱你,我心已属于你。他的心刺痛了一下,接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年轻时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唱这句,现在却有些羞于念出口,也真是奇怪,他明明没有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为什么心脏会这样酸涩呢?

他十八九岁跟小妹在夜间散步时是憧憬过爱情的。虽然后来都不了了之,但薛坚并不可惜,他那会儿满心觉得自己要来大城市,闯得出一番事业,到时候是要娶个家里能帮衬自己的老婆的。结果事与愿违,可能是出身乡村的缘故,他跟本地长大的同事比起来少了份精明,干销售就是察言观色,可他总是看不准人,跟顾客吃饭喝酒,喝到在路边吐出胃液也没听出人家话里的潜台词,被老板说没有眼水。几年下来事业上心如死灰,大城市里的人又淡漠,薛坚交不上朋友,姑娘更是不瞧他一眼,久而久之他的圈子越来越窄,最终只与自己生活。

人一旦孤立起来,总是容易偏执,什么都容易做过火。爱情的憧憬是没有了,淫欲的本能却还在。薛坚至今不觉得偷窥有什么不对,纵使上不得台面,但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也是没有办法。而且他又没有偷拍传出去,也不像强奸犯一样冲上去,不伤人不害己,只是安静地待在暗处,难道这点快乐也不许?难道他自己想这样吗?从十二三岁时的庄稼地、大专学校的教室、夜晚的洗脚城,该做的都做了,如果生活稍微不那么吝啬,他至于这样扭曲?

这一路起起伏伏,走到今天实在不容易,但自从进了这个医院后,一切都超出了他原有生活的常规。说来真是荒唐,他居然在一群精神病人之间找到了目前最舒适的生活。跟王雯这样的高学历人做了朋友,潘爷也照顾他,还在这里遇见了于虎虎——如果不是精神病院,他有可能跟于虎虎这种人相遇吗?

是,他俩的相遇是以一种可怖的、屁股开花的形式开始的,可话说回来,他薛坚人生里操蛋的事还少了吗,况且要不是因为这,他也不会发现性欲可原来以从另一个途径得到纾解。

而于虎虎这个人——这个人跟他之前遇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时常觉得于虎虎让他看见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随即又觉得可笑,他能有什么少年时代,能去跟于虎虎这种人的比?只言片语里他也知道尽管于虎虎没读完高中,却读的是重点学校,养尊处优地长大,少年时代应该是跟电视剧的青春片一样,在路灯与操场上,不像他薛坚的少年时代,消磨在晚上的零工和回乡冗长的大巴路途。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在于虎虎身上找回了那种憧憬,连带着还有一种向往。如果他出生在这里,家里有酒店,拥有结实的身体,健康粗大的阴茎,有一个溺爱的妈,那么他的人生就应该是像于虎虎这样蓬勃的,当然得精神病除外。有这样的人生,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得精神病。他绝不会是扭曲的。

长这么大,他其实很少去思考配得感这件事。他一路承受的嘲讽和辛苦太多,麻木已成了必须的保护机制,偶尔生活的馈赠已经被当做了理所应当的补偿。

可是,时至今日,他还配得上爱情吗?一个人的心,一定要属于什么地方、属于什么人吗?

这样的想法一出,他震颤不已。

模糊的视线中每个人的神色变幻莫测,斑斓的色块划过那些黑暗的脸的时候,薛坚分明看见了不安与嘲弄,是他平日里最怕看到的表情。但是今天他没有擦去眼泪,今天他顾不得那么多,没有多余的情绪分给惶急和自卑。

音乐滔天,他从前最爱学的伍佰嘶哑喉音,于是此刻拼命放开嗓子,喊得尾音滋滋响,话筒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他呜呜的哽咽声响在鼓点里显得突兀又滑稽。下面的人都面面相觑,王雯怀疑他喝了酒,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拉他下来,不等她作出决定,薛坚猛地吸溜一下鼻涕,抓住话筒,泪流满面地嘶喊道——

“我决定爱你一万年!”

他吼得撕心裂肺,音响一下爆了音,众人不约而同齐齐捂住耳朵。此时台下有灯红无酒绿,缓缓旋转的迪斯科球下没有喝醉的男女,薛坚却觉得十分迷离颓废,电吉他每转一次音,他的心就颤抖几分;傻子赵这时躁动起来,举起双手大喊:“拉钩上吊!一万年,不许变!”人群里终于有人受不了刺耳的鸣声,大喊一句“话筒关掉”,薛坚慌张地将手中话筒倒了个儿,怎么都找不着开关。手足无措地望向下台时,他忽然看见于虎虎捂着耳朵正龇牙咧嘴地冲他笑,眼睛亮晶晶,比着的口型是“唱得好”。

轰隆一声,巨大的孤独与狂喜几乎同时从天而降,那种久违的心的狂跳震得他胸腔都在发麻,拿话筒的手再也攥不住,一下子垂下去;他想他未免在一场歌声里用了太多力气了。

话筒摩擦裤子发出的持续尖叫声中,薛坚沉默地闭上眼。

【至爱游戏】

二十分钟后薛坚被于虎虎压在浴室的地上做了爱,他一改往日的瑟缩,发狂似的在于虎虎身上扭,大声呻吟,咿咿呀呀的,嗓子都哑了,听得于虎虎忍不住将手指伸进他的嘴里摩挲他的牙齿和舌头,一边低低地笑:“……今天终于疯了?”

薛坚用舌头卷那根拇指,鼻尖有体液的腥骚味,着了魔似的张开鼻孔闻,更加卖力地上上下下吮吸那根指头。于虎虎见他嘬着根指头起劲,虎口一扳按住牙齿强迫他张开嘴,薛坚不一会儿口水就流了一下巴,抬起头目光朦胧地望回来。

于虎虎突然笑了一声,低下头朝他嘴里啐了一口。

猝不及防含着他温热的唾液,薛坚先是错愕,一种本能的羞耻感油然而生,只是理智在情欲的蒸腾下所剩无几,这点羞耻也即将被撕破。

如果是虎虎的话,那没关系。他狂热地想,他屁股都套着他鸡巴,吃他口水又有什么关系?于虎虎都说他今天疯了,那他今天就要当个疯子。疯子不怕被羞辱,羞辱打不倒他薛坚!这样想着,他以一种自虐的心理将那口唾液咽了下去,张开嘴亮给于虎虎看,他盯着他慢慢勾起的唇角,心里升起一股莫大的成就,非常渴望那双嘴唇能看在他这么听话的份上奖励他,吻吻他。

于虎虎见他这么放得开,也被挑起了火,将他一把翻身压在水管上,兴趣盎然地说:“难得人都不在,咱们来玩个尽兴的。”说罢一把抽出裤子的松紧绳,往薛坚手上缠。

薛坚浑身瘫软,一个劲凑上去亲他的脸和脖子。于虎虎身体年轻,一出汗就有很大的体味,薛坚不知为什么爱极了这汗味,平时没有机会,亲近时便极尽所能地去嗅他吻他。

等亲了个遍,薛坚才反应过来两只手腕已经被牢牢地绑在水管上,登时惊异地望向于虎虎。而于虎虎捡起一旁的裤子抽出皮带,不由分说地往他脖子上套。

那皮带眼少,因此只松松地挂在他脖颈上,于虎虎不满意,拽着皮带另一端使劲向上一扯,那皮带扣子瞬间挤得薛坚喉结猛烈一滑,“呃”一声大咳起来。

还不等他理顺呼吸,下身一阵胀痛感袭来,于虎虎将龟头挤进去后也不动,薛坚逐渐适应后便不觉得痛了,想他像刚才那样朝里头顶,顶到最里头那块肉才好。等了半天于虎虎都岿然不动,薛坚被绑了手不好操作,但也耐不住地两腿攀住于虎虎的腰,开始扭臀挺胯。

就在他左动右动都不得要领的时候,于虎虎捏住他的髋部往下狠狠一拉,薛坚感到整个屁股都被贯穿了,脊椎都在发麻,立刻爽得挺起身子,整个后腰悬在空中。随着频率越来越快的挺送,狭小的浴室里响着急促又响亮的啪啪声,体液和润滑剂从两人交合的缝隙中挤出来送进去,渐渐有了黏性,每撞击一次就扯出细长的白丝,沾得两个人胯间都乱七八糟的。

薛坚只觉得体内那根玩意儿越来越烫,他想去抚弄前面勃得发痛的阴茎,两只手却高高吊在脑袋后的水管上,高潮将到未到,险些将他折磨疯了。他想求于虎虎把他的手放开,话到嘴边却只来得及局促喊出几个字:“……虎虎……虎虎!”

也不知是这几个字的功力,还是终于到了极限,他忽然腰身一直,大腿夹住于虎虎的腰一阵抽搐,脑内闪过一道白光,几乎目盲。恢复视线之际,蒙蒙看见于虎虎居高临下地垂着头,被汗湿透的头发扫在他的额头,一滴汗珠落在眼皮,薛坚惊了一跳般眯住那只眼。于虎虎直勾勾盯着他,道:“喜欢我?”

这话像一口大钟在薛坚朦胧的脑雾里敲响,一下子将他从飘飘然的天上拽入现实,不等他反应过来,脖子上一紧,他给勒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而于虎虎的眼里已带上了些他熟悉的阴翳。薛坚不愿意看他这样子,惶急脱口道:“喜——”

“欢”字还没出口,脖子上的皮带扣又被收紧,他的喉管被紧紧勒住,就快窒息,涨着脸说不出话,不住翻着白眼。于虎虎稍稍松了松,两只眼睛里没有一点触动:“谁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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