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2/2)

范思辙一声惨叫之后,书房里立马响起两声女子的尖叫。范若若与林婉儿花容失色,上前死死拉着范閒的胳膊,生怕自己的相公(哥哥)一时火起,将范思辙再踹上两脚,活活踹死了。

在这两位女子的眼中,范閒一直是个温文尔雅,成熟稳重的年轻男子,纵使也有不愉悦的时候,但从来没有表露出如此暴戾的一面,今日看着范閒脸上的重重寒霜,二女心里不由打了个颤,不知道范思辙究竟做了什么让他如此生气,却还是死死拉着范閒的胳膊,不让他上前。

范思辙被籐子京领着老爷命揪回了范府后,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才觑了个空,千乞万求路过书房的思思姑娘,偷偷给嫂子姐姐递了个口信,请她们速速过来。

范若若与林婉儿姑嫂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进书房后,听着范思辙连呼救命,还打趣了几句,这时候,看见范閒那踹心窝的狠命一脚,才知道事情肯定闹的挺大,两张小脸都白了,略带一丝畏惧地看着范閒那张生气的脸。

「放手!」范閒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像是被三九天的冰沁了一整夜般,冷嗖嗖地带着寒风,「父亲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谁也别再拦我,我不会把他打死的……」

范思辙伏在地上装死,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发现哥哥表情平静。又说不会将自己打死,心里略鬆了一口气。

不料范閒接着寒寒说道:「……我要把他给打残了!」

说话间从两位姑娘死死攥着自己地胳膊里轻鬆抽了出来,气极之间,来不及找家法,直接抓住书桌上的茶碗,劈头盖脸地就掷了过去,碰差一声脆响,盛着热茶的茶碗不偏不倚就砸在地上范思辙的脑袋旁边!

热茶四溅,碎瓷四溅,范思辙哎哟一声。被烫地一痛,脸上又被刮出几道血痕子来,再也不敢躺在地上装死。一跃而起,哭嚎着便往林婉儿身后躲,一面哭,一面嚎道:「嫂子……哥哥要杀我!救命啊!」

林婉儿看着小叔子一脸血水,唬了一跳。赶紧将他护在身后,将满脸怒容的范閒拦在身前,急促说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好好说不成?」

范閒看见躲在婉儿身后范思辙那狼狈模样。却没有丝毫心软,想着他干出来的那些龌龊事情,反而是怒火更盛,指着他骂道:「你问问他自己做了些什么事情。」

范思辙正准备开口辩解,却是胸口一甜,险些吐出口血来,知道哥哥刚才那脚踹的重,一时间吓得半死,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死了。惊恐之余,大生勇气,跳将起来尖声哭嚎道:「不就是开了个楼子!用得着要生要死的吗?……嫂子啊……我可活不成了……啊!」

一声气若游丝的惨叫之后,范思辙就势一歪,就往地上躺了下去,真真把婉儿和若若两个姑娘吓了一跳,赶紧蹲了下来,又是揉胸口,又是掐仁中的。

这时候范閒已经将今日之气稍许反洩出了少许,看着这小子装死,气极反笑,再一看书房之门大开,圆中有些下人远远可以看着这里,反手将书房门关上,面无表情说道:「这一脚踹不死你,给我爬起来。」

范思辙见他全是下狠手的模样,哪里敢爬起来,只伏在地下躲在嫂子与姐姐身后,盼着能拖到母亲赶过来。

范閒这时候已经坐到了书桌之后,面无表情,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若若小心李翼地递了碗茶过去,轻声问道:「什么楼子啊?」

范閒缓缓啜完碗中清茶,闭目少许后,寒声说道:「青楼。」

婉儿和若若又是一惊,两位姑娘家今天受的惊吓可真是不少,不过相较于范閒的那一脚踹心窝,范思辙开青楼虽然显得有些荒诞,却也并不怎么令她们太过在意,这京中权贵子弟,大多都有些暗底里地生意,皮肉生意虽然不怎么光彩,范思辙……的年纪似乎也是小了些,但……至于下这么重的手,生这么大地气吗?

范閒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监察院一处在一夜半日之内查出的抱月楼案宗,扔给了妹妹。

范若若满脸疑惑地接了过来,低头看着。案宗并不很长,上面抱月楼的斑斑劣迹却是清清楚楚,证据确凿,无从解释,不过一会儿功夫就看完了。

先前一阵乱,让她的头髮有些凌乱,几络青丝搭下额头,恰好遮住了她的面容与眼眸,看不清楚她地反应与表情,但是渐渐的,若若的呼吸沉重了起来,明显地带着一丝悲哀的愤火,下唇往嘴里陷入,看来是正在咬着牙。

林婉儿好奇地看着这一幕,也很想知道案宗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想走到小姑子旁边一同参看,又怕范閒趁着自己不在,真走上前来将范思辙活活打死了,所以不敢挪动。

……

……

范若若缓缓抬起头来,面色宁静,但往日里眉宇间的冰霜之色显得尤为沉重,一双平静的眸子里开始跳跃着火火,她望着躲在嫂子身后装死的范思辙,咬牙一字一句说道:「这些事情都是你做的?」

问话的口气很平静,但平波之下的暗流,却让房中数人都感到有些不安。范思辙自小被姐姐带大,相较之下。更怕这位看似柔弱地姐姐些,也与若若更为亲近些,下意识里缓缓坐了起来,颤抖着声音。无比惊恐地解释道:「姐,什么事情啊?」

范若若面上一阵悲哀与失望,心想弟弟怎么变成这种人了?眸子里已经开始泛起泪花,将牙一咬,将手上的案宗扔了过去,正好砸在范思辙的脸上,伤心斥道:「你自己看去!」

范思辙看着安坐如素的哥哥一眼,又看了嫂子一眼,拣起案宗看了下去,越看面色越是难看——原来抱月楼做地事情。哥哥都知道了!

便在此时,范閒瞇着眼睛,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范思辙尖叫一声。嚎叫着跳了起来,拚命地摆手,吓得半死口齿不清解释道:「哥!这些事情不是我干的!你不要再打了!」

范閒瞇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弟弟,冷冷说道:「杀人放火,逼良为娼。如果这些事情是你亲手做的,我刚才那一脚就把你踹死了!但您是谁啊?您是抱月楼的大东家,这些事情没您点头。那些国公家的小王八犊子……敢做吗?」

范思辙颤抖着声音,说道:「有些事情,都是老三做的,和我没关係。」

「范思辙啊范思辙。」范閒冷笑道:「当初若若说你思虑如猪,还真是没有说错,你以为这样就能洗得干净自己?我还是真小瞧了您了,居然俨俨然成了京中小霸王的大头目,你好有能耐啊!」

你好有能耐啊。

范思辙心越来越凉,他年纪虽然不大。但心思却是玲珑的狠,知道哥哥是听不进自己的辩解了,愈发觉着冤枉,哭丧着脸嚎叫道:「真不关我事啊!」

便在这当儿,他又看见了一个令自己魂飞胆跳地画面。

范若若一脸平静地从书桌下取出了一根长不过一臂的棒子,递给了范閒。

范閒第一次来京都的时候,范若若便曾经用戒尺打过范思辙地手心,戒尺……便是范家的小家法,那大家法又是什么呢?

是一根棒子。

是一根上面缠着粗麻棘的棒子。

是一根打下去就会让受刑者皮开肉绽的恐怖棒子。

在整个范府之中,有幸尝过大家法的,只有一个人,那人曾经是司南伯最得宠地亲随,仗着范府的势力与范建的恩眷,在户部里搞三搞四,结果惨被范建一棒来打倒,如今还在城外地田庄里苟延残喘,只是腿早已断了,凄苦不堪。

范思辙小时候受教育的时候,曾经看见过那人的惨状,此时一见范閒正在掂量着那根「大家法」,顿时吓成了傻子,张大了嘴,说不出什么话来。

范閒走了出来,对着妻子和若若冷冷说道:「这件事情,我有责任,你们两个也逃不开关係。」

婉儿默然退到一边,与若若并肩站着。

范思辙看着那根棒子离自己越来越近,魂飞胆丧之下,竟是激发了骨子里的狠劲儿,一跳而起,指着范閒的脸痛骂道:「嫂子姐姐,你们甭听他的……哥……不!范閒,你也别作出一副圣人模样,我就开妓院怎么了?我就欺男霸女怎么了?这京都里谁家不是这么干的?凭什么偏偏要打我?你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只不过你现在和二皇子不对路,我刚好牵了进去,让你被人要挟了……成,你失了面子,失了里子,怎么?就要拿我出气?要把我活活打死?」

范思辙大声哭嚎道:「有种你就把我打死了!你算什么哥哥!我当初做生意的时候,哪里知道你会和二皇子闹翻?这关我什么事,你又没有告诉过我!有本事你就去把老三打一顿,只会欺负我这个没爹亲没娘疼地人……算什么本事!你不是监察院的提司吗!去抓京都府尹去,去宫里打老三去!去啊!去啊!」

啪的一声轻响,他的脸上已经挨了一记并不怎么响亮的耳光,顿时醒了过来,傻乎乎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范閒。

范閒听着这番混帐话后,气的不善,面上虽然没有显露什么,但额角的青筋已经开始一现一隐,重生以来近二十年,像今天这么生气的,倒还是头一遭,最关键的就是,他是真心把范思辙当兄弟看待,谁知道对方竟会做出这等事情来,还会说的如此振振有辞。

「你给我闭嘴!」他终于忍不住痛骂道:「你要做生意,我由你做去,你要不非为作歹,旁人怎么敢来要挟我?就算要挟,我是那种能被要挟的人吗?我今天要惩治你,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就是因为你该打!这件事情和宫里的老二无关,和老三无关,范思辙你要清楚了,这就是你的事情!」

范閒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小小年纪,行事就如此狠辣,我不惩治你,谁知道你会为父亲惹上什么祸事!……我是对你有期许的,所以根本不允许你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老二老三算什么?我气的就是你,我恨的也是你,他们不是我兄弟,你是我兄弟!」他盯着弟弟的双眼,寒意十足说道:「我查的清楚,幸亏你没有亲手涉入到那些事情里面,还算可以挽救,既然你把路走歪了,我就用棍子帮你纠正过来。」

话音一落,棍棒落。

大家法之下,范思辙股腿之间裤破肉裂,鲜血横溢,终于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嚎叫声,声音迅疾传遍了整个范氏大宅,惊着圆中的下人丫环,震着籐子京与邓子越一干下属,吓坏了那些在圆中候命的范柳两家子弟,自然也让有些人感到无比地心疼难受。

范家二少爷的惨叫声不停迴盪在宅中圆中,那股子凄厉劲儿实在是令人不忍耳闻,先前还伴着范思辙发狠的硬抗之声,后来便变成了哭嚎着的求饶之声,又变成凄楚的唤人救命之声,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微弱的哭嚎声里,渐渐能听着十四岁少年不停叫着妈妈。

……

……

「老爷!辙儿真的要被打死了!」满面泪痕的柳氏跪在范尚书的面前,抱着他的双腿,「你去说说吧,让范閒停了,这也教训的够了,如果真打死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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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范与小范

面目姣好的柳氏,一向刻意在范府中蕴着那份含而不露的贵气,但今日她再顾不得容颜气质之类,面色苍白,悴憔不堪,抱着老爷的双腿,嘶声哭泣道:「老爷,您倒是说说话呀……辙儿年纪还小,可禁不住这么毒打的。」

范尚书看着身前的女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柳氏在范建的元配死之后,就跟了他。当年范建虽已受封司南伯,但圣眷在暗处,依然不显山露水,对方身为国公的孙女,却嫁给他这个范族旁枝作小,不知道惊煞了多少京都人,婚后柳氏对他小意伺候着,体帖关怀着,硬生生将他从流晶河上拉了回来。

所以不论从哪个方面讲,他对于柳氏都是有一份情,有一份歉疚的,更何况这时候在那间书房里挨打的……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范尚书年纪也不小了,哪里会不心疼?但不管他心里是如何在想,他的面部表情却保持的极好,摇头训斥道:「玉不琢不成器,子不教父之过,慈母多败儿……」

便在此时,远处书房里又传来了一声惨呼,隐约听的清楚是范思辙在痛的喊妈。

范建的眉头稍一挑动,心头微微抽搐,本来就已经有些颠三倒四的劝诫之语再也说不下去了。

柳氏见老爷一直沉默,带着泪水的眼中坚毅之色流露了出来,将微乱的裙摆一整,便准备反身离开书房。

「回来!」范建低声斥道:「范閒做大哥的,教训思辙理所应当,你这时候跑了过去。让那孩子怎么想?」

「孩子怎么想?」柳氏凄苦地回过身来,双眼泪汪汪的,「老爷,您就想着范閒怎么想。却不想我怎么想?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心肝儿,难道您忍心看着他被活活打死?」

她一咬下唇,嘶声哭道:「不错,我当年是做过错事,可是他从澹州来后,我处处忍让,小意谨慎,生怕他不快活,依您的意思,我四处打点着京中贵戚。就怕拖了大少爷地后腿,怎么说他如今在京中的地位也有我的一分力,当然。我这个做母亲的,做这些事情理所当然,也不会去他面前邀功……可……可如今这是怎么了?他怎么就忍心下这么重地手?……如果他是记着当年的事情……大不了我把这条命还给他好了!别动我的儿!我的儿啊……」

范建看着柳氏抽抽泣泣的模样,一股火气升上胸膛,斥道:「这是什么模样?范閒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他既然将那件事情丢开了,就不会再重新拣起来,他虽然年轻。但是是有心胸的……思辙这件事情本来就做的太过,如果不给些教训,将来真把整个家门拖着陪了葬,难道你才甘心?」

柳氏本就不是位普通妇人,今日知道抱月楼被抄的事情,不过一转念便知道了这背后有着范家大少与二皇子之间的角力影子,举手拈袖蘸了眼角泪痕,哭着说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把柄被二殿下抓着了。范閒这才么生气。」

这妇人与他儿子,对于范閒动怒地判断倒是极为一致。

范建将脸一沉,说道:「不是大事?刚才后宅书房送过来的东西你又不是没有看到,思辙年纪小小……居然如此胆大心狠,虽然不是他自己动手,但是与他自己动手又有什么分别?难道非要你那成器儿子亲手杀人,才算大事?」

柳氏忍不住为儿子开解道:「京中这种事情少了吗?谁家谁户没出些子事……」

没等她说完,范建已经是拦住了她的话,冷冷说道:「这件事情不要继续说了。」

柳氏很听话地住了嘴,但是眼角的泪痕蘸去了,睛眶里的泪花还在泛着,远处那间书房里的呼痛惨嚎之声渐渐低了下来,反而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更感害怕惊恐,辙儿是厥了过去还是怎么了?

范建看着她地模样,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再联想到自己昨夜与范閒商定的事情,心头微微一黯。

其实这几个月里范思辙在京中整的生意,他不是一点风声没有收到,只是不怎么在意,总觉得小孩子家家地,能整出多大动静来?浑没料到,连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似乎也低估了范思辙的能力与手段。

「让范閒管吧。」范建和声安慰柳氏道:「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他越不避嫌的狠狠管,就说明他是真将思辙当做自己的骨肉兄弟,范閒那孩子就算对着敌人都能微微笑,之所以今日如此强横,还不是因为他惯常疼着思辙,如果不是亲近的人,他一刀杀也就杀了,怎么会动这么大的怒?……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应该安心了。说句老实话,咱们这家,将来究竟能倚靠谁,你也是清楚的。」

柳氏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范府如今声势太盛,已成骑虎,只能上不能下。而范建毕竟年岁大了,不说离开这个世界,但也总有告老辞官的那一天,往日后不论是她还是思辙,究竟有何造化,这整座府第能不能保一世平安,还不就是看府中大少爷能在这个国家里折腾成什么模样。

但打在儿身,痛在母心,无论如何,柳氏对于今日地范閒,总会生出些许怨恨之意。

范建摇了摇头,示意她跟着自己出了书房,往后宅圆子旁边的那间书房走去。

柳氏大喜,急忙跟在了后面,连身后几个拿着热毛巾的大丫环也顾不得管教,摆着手让她们退下。

七拐八拐,下人们眼睁睁看着老爷夫人难得在府中走的如此之快,不免略感诧异,但联想到先前后宅子里传来的「杀猪声」,顿时恍然大悟。心中又开始不安起来,心想大少爷如此痛打二少爷,这老爷夫人赶了过去,怕不是要闹将起来吧?范府这几年一直顺风顺水。连带着家风都极为严肃认真活泼,下人们极有归属感,实在是很不愿意宅子里会发生什么事儿。

柳氏迈着碎步,一脸惶急地往圆子里走,恨不得插双翅膀飞过去,但是看着自家老爷一如平常般冷静宽厚的后背,总是不敢抢先。

将将到了前宅与后宅交通地圆门口,便听着圆内又是一声惨嚎响了起来,无数的板子落在皮肉之上的声音,噼噼啪啪的响着。声声惊心!

柳氏此时心神早乱,骤闻此声,也根本没听明白是不是自己宝贝儿子在嚎。胸口一股悲郁气往上堵着,竟是哀鸣一声,昏了过去!

幸亏身后地大丫环们没敢因为她的斥退而离开,很守规矩地跟在后面,这才扶住了颤颤欲倒的夫人。

三间书房里最安静的那间。在临着假山旁的僻静处,是范閒在家中办理院务的地点,一向严禁下人靠近。此时书房里却有三个人坐在里面。坐在书案后的。竟赫然是那位刚刚赴四处上任的小言大人,言冰云,而坐在他下手的,是范閒的门生史阐立与一处主薄沐铁。

除却在圆子里面监刑地籐子京和邓子越,这三个人便是范閒的心腹了,而言冰云的地位自然是最特殊地那位,他与范閒有上下之分,又有淡淡朋友之谊,此时皱眉听着圆子里噼噼啪啪的板子声。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该送到京都府去办的事,怎么就放在家里行了家法?与庆律不合,与庆律不合。」

三人之中,只有他才敢对范閒的决定表示置疑。史阐立笑了笑,对这位小言大人解释道:「这事儿暂时还不能闹大,真送到京都府去了,查出二少爷和宫里那位……大家就没有转还的余地,提司大人也只好和二皇子撕破脸皮打一仗,但不论打赢打输,范家二少爷总是没有好果子吃地,依京都府能抓着的证据,不说判他个斩监候,至少也要流到南方三千里。」

沐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应话,毕竟抱月楼的事情,是他暗中点醒范提司,等于说范家二少如今地下场是他一手造成,虽然范提司对于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但谁知道范家大多数人是怎么想的呢?

言冰云又摇了摇头,明显对于范閒用家法替代国法的手段不赞同,但也知道目前只能这么样做,忍不住微微讥讽说道:「咱们这位提司大人……真真是水晶心肝儿的人物,家法狠狠打上一通,日后就算抱月楼的案子发了,他在宫里,对着陛下也有了说辞……至少二殿下想穷究范府御下不严,纵弟行凶的罪名,那是没可能了。」

史阐立闻言一愣,心知肚明范閒将这顿板子打的阖府皆知,目的就是为了传出去,事先堵一堵那些言官们地嘴,只是……范思辙犯的是刑案,这么解决,肯定是不行的。

言冰云笑着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道:「你就不要瞎担心,你那位门师早有安排。」史阐立心想,这件事情和四处没什么关係,大人喊你来,一定就是有什么安排,只是也不方便继续去问。

沐铁走到窗子旁边,隔着假山远远看着圆子里的板起臀颤,肉开血溅,哀嚎连连,纵使他是监察院的官员,也不免有些心慑于范閒的心硬手狠,看着那些在板子之下痛苦万分的范柳两家子弟,忍不住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史阐立又开始在书案上忙碌地抄写着一些马上要用的文书。

……

……

柳氏醒了过来,正准备去找范閒拚命,一揉眼睛,才发现圆子里正在打的都是自家的那些纨裤亲戚,虽然那板子下的极狠,血花溅的极高,小子们叫痛的声音极惨,但只要不是自己的亲生崽儿吃苦,柳氏是一点意见也没有,重新回復了范氏夫人的高贵与端庄,冷冷地看了场间一眼。

在妇人的心里,自己的儿子范思辙小打小闹是会的,但在京都搞了这么些人神共愤的事情,断然是受了些邪魔外道的引诱,场间这些娘家的子侄,范氏的族人,自然就是罪魁祸首,她越看越是生气,听也不听娘家的亲戚向她求救的呼喊,将牙一咬,对籐子京那干家中护法喝道:「大少爷让你们打,就给我使劲儿些,不治好这些小兔崽子,怎么出得了这口恶气!」

说话间,夫妇二人进了书房,一看见房角处趴在长凳上,下身赤裸着的范思辙,柳氏顿时乱了方寸,扑了上去,心疼地看着儿子背后臀上的道道血痕,忍不住低声哭了出来,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一道道肿成青红不堪模样的棍痕:「我的儿啊……」

一隻手伸了过来,上面拿着一张手帕,为她拭去面上泪痕。

柳氏一看,竟是范閒……她咬着牙,没有露出怨恨的神色,却依然止不住有些幽怨。

范閒已经回復了冷静,一通毒打之后,气出的差不多了,安慰说道:「没事儿,您让一让,我给弟弟上药。」

柳氏万分不舍地退到一边,看着范閒将药抹到范思辙的身上,这时候,范思辙已经被整治的上气不接下气,奄奄一息,时刻可能昏厥过去。

范建往旁边一看,自己的儿媳妇儿和女儿都在角落里老老实实地站着,婉儿的眼里满是惊恐的痕迹,想来先前这顿打确实骇人,而若若的眼中却带着泪痕,不是心痛弟弟体肤之苦,而是悲于弟弟不成材。他摇了摇头,咳了一声,先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才和声对范閒问道:「安排的怎么样了?」

「依您的意思,思辙今天晚上就走。」范閒恭敬说道:「已经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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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

父子二人这番对话旁若无人的进行着,旁边的三位女人已经听傻了,难道把范思辙打成这种惨状还不足够,还要把他流放出京?

「老爷!您说什么?」

柳氏睁着惊恐的双眼,无助地望着老爷,而趴在长凳之上半昏迷的范思辙已经是从凳子上蹦了起来

也不知道重伤之下的他,哪里还有这么强的精神,看来这流放出京,对于京都所有的权贵公子哥儿来说,实在是一件相当恐怖的事情。

只见范思辙一撅屁股,抱着自己母亲的双腿,一挤双眼,几滴眼泪珠子滚滚而落,与颊上麻点争辉,一张大嘴……却是来不及哀嚎句什么,便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击打地忽然失了声音,焦急地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少年郎眼泪花花的,拚命地摇着头,又说不话来,身后全是血痕,看着只有那么可怜了。

……

……

「老爷!」柳氏终于忍不住了,用怨恨的目光剜了范閒一眼,像被砍断了的木椿子一样,跪在了范建的身前,哭泣着求情道:「不能啊!不能啊!他可是您的宝贝儿儿子……您就忍心看着他被赶出家门?您就忍心看着他漂泊异国它乡,身边没个亲人父母?」

她急着去拉范若若的手:「若若,快,向你爹求求情,别把辙儿赶出家门。」

柳氏心想。借抱月楼的事情将范思辙赶出门去,一定是范閒在背后说了閒话,昨天夜里这父子二人就说了半晌,所以她赶紧将若若拉进了战局。心想若若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而且素来疼爱思辙……众所周知,范閒又是最疼这个妹妹的。

范若若也没有料到弟弟竟要受如此重地惩罚,被柳氏一拉,顺势就跪了下去,颤声说道:「父亲,弟弟受了教训,以后一定不敢了,您就饶了他这一遭吧。」

婉儿一人在旁边站着。心里微慌,也赶心去跪了下来。

范建一直保持着平静,直到儿媳妇儿这个身份特殊之人也下跪。这才赶紧扶了起来,对柳氏皱眉说道:「思辙是一定要走的……而且你也莫要怨范閒,这是我的意思。」

柳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心想这是为什么?但她清楚,范建是一个面相中正温和。实则颇有大将之风,砍杀之气的男子,不然当初自己也不会一见倾心。非他莫嫁,既然这是他地主意,那是断断然不会再改了。

她是个心机精明无敌的妇人,将唇瓣一咬,竟是回身款款对范閒拜了下去,孱弱求情道:「大少爷,您就说句话,劝劝老爷吧。」

在这当儿,能够让范建收回流放范思辙意思的人。也只有范閒一人了。

范閒哪里好受她这一礼,赶紧避开,苦笑着看了父亲一眼,征询他的意思。

范建冷冷地摇了摇头:「他今日闹的罪过,如果被言官奏上朝廷,也是个流放三千里的刑……我将他赶出京都,总比朝廷动手要好些。」

柳氏哪里肯信这话,以范府如今的权势圣眷,莫说开个妓院杀几个妓女,就算再横行无道,肆意妄为,只要不是谋逆之罪,范建范閒爷俩也有本事压了下去,她忍不住哭泣说道:「老爷您怎么就这么狠心呢?……思辙……他才十四岁啊!」

「不狠心……才会闹成现在这副模样。」范建冷笑自嘲道:「十四岁?」

他厉声喝道:「你不要忘了,范閒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被逼着要杀人了!」

……

……

此话一出,满室俱静,不知道此事的林婉儿与范若若吃惊地望着范閒,而一直被这件事情捆住心志的柳氏悚然一惊之后,绝望地低下了头。

范閒尴尬地笑了笑,知道此时自己实在是不方便再说什么,小心翼翼地将遍体鳞伤地范思辙抱了起来,退到了角落里,然后吩咐妻子与妹妹将弟弟抬入内室,好生将息着。

「范閒,你待会儿过来一趟。」范建看了柳氏一眼,往书房外走了过去。

书房里就只剩下柳氏与范閒二人,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片刻后柳氏才睁着有些失神的双眼,说道:「真的要赶出京都?」

范閒在心底叹了口气,走近她地身边,压低声音安慰道:「您放心,父亲的意思只是让思辙暂时远离京都这趟浑水,在外面多磨砺磨砺……」

还没说完,柳氏忽然开口问道:「要走多远?」

「很远。」范閒看着有些失神的柳氏,心说这样一位精明的妇人,今日心疼儿子,顿时乱了方寸,一时间竟有些羡慕范思辙那个小胖子,有些思念某个人。

「究竟多远?」柳氏尖声问道。

范閒这时候自然不会在意她的态度,和声说道:「父亲昨夜定地,我本想劝他将思辙送往澹州躲一躲,但父亲担心祖母心疼小孙子,下不得手……所以改成了北齐。」

「北齐?」柳氏心下稍安,北齐虽然遥远,但不是朝廷流放的那些南蛮西胡之地,要繁华安全许多,虽说北齐南庆之间素来不和,但是和平协议之后,两国目前正在度过蜜月期,关係极好。

范閒看着柳氏望着自己的求情目光,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说道:「您放心,我在北齐朋友多,会把他照顾好地。」

月儿从秋树的那头冒了个一小尖儿过来,比起范府通亮的灯火,要显得黯淡许多,圆子里被痛打了一顿的范柳两家子侄。被尚书巷与旁地地方来的马车接走了,那些范氏的亲戚们看到自己儿子的惨像,心中自然疼痛,望向范宅地目光也显得多了几分仇恨。但碍于范家爷俩熏天地权势,也没有人敢口出脏话。

在书房之中,范閒正老实地站在父亲的身旁,为他调着果浆子,今夜柳氏守在范思辙的床边,一步都没有离开,范尚书每夜必喝的果浆,也只好由范閒亲自调味了。

「和父亲提过的那三个人,已经送去了京都府。」他提到的这三个人,都是抱月楼里犯了命案的傢伙。他看了父亲一眼,略有忧色说道:「京都府是老二的人,估计他们也没有想到咱们真的敢往京都府里送。不过那三个人手上有命案,等于是要拿思辙地重要人物……估计夜里就会被老二的人接走。」

范建笑了笑,说道:「不要瞒我,我知道你不会这么不小心。」

「我会处理干净。」范閒也笑了起来,这次他终于动用了陈萍萍赋予自己的全部力量。出动了六处地刺客,「他们本就犯了死罪,只是……估计族内会有反弹。这件事情需要父亲出面。」

范建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京都名门大族,对自己族中子弟下手的官员从来没有过,他摇摇头说道:「有什么好出面的?人我们是送到了京都府,和我们有什么关係?」

范閒听的那叫一个佩服,想了想后,又说道:「思辙……晚上就动身,我让言冰云处理这件事情,应该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范建点了点头:「我和北齐人没有什么关係。当年杀他们杀的太凶……你有把握没有?」

范閒迎着父亲投注过来地目光,知道他是在担心思辙的安全问题,郑重地点了点头:「王启年现在在上京,而且……我和海棠,北齐皇帝关係不错,思辙在上京待着,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范建叹了一口气,鬃角的白霜今夜显得格外地显眼:「你以往对我说,思辙是有才干的,不见得一定要走读书入仕这条道路……我听你的,只是想不到,这孩子竟然比你我想像的还要激进……十四岁就开始做这种事情,我十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还在诚王府里给当时的世子,如今的陛下当伴读,成天就想着怎么玩。」

范閒苦笑道:「宜贵嫔养的那位老三才真是厉害,八岁当妓院老闆,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记在日后的庆史类稗抄之上,真真要流芳千古了。」

「宜贵嫔那里……我会去说。」范建摇了摇头,「思辙虽有才干,但还是太虚浮了,一昧走阴狠路线,总不是个长久之计,这次趁机会让他出去走走,见见世面,一是略施惩罚,二来也希望他能成器一些。」

范閒叹息一声说道:「我也有问题。」

「你不要自责。」范建摆了摆手,让他坐了下来,「出事地时候,你又不在京都……只是我很好奇,为什么我提议将思辙送往北齐,你很放心的模样……要知道北齐毕竟对庆人不善。」

范閒没有说出他与海棠、那位年轻皇帝的无字协议,但也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微笑着说道:「信阳方面一直通过崔家在往北齐走私,如今沈重死了,他们的线路一直有些问题……我想思辙如果后几年能在北边锻炼出来,也许有机会接手崔家的生意,毕竟他喜欢这个,既然要做生意,我想安排一个大点儿的生意给他做。」

范建笑了笑,看着儿子欣慰地笑了笑,范閒如今的心思已算缜密,比起自己与陈萍萍这代人来说,只是少了一丝狠辣而已。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崔家?」

见父亲轻易地点出自己的计划,范閒没有一丝不安,笑着说道:「总还是接手内库之后的事情,大约在明年三四月份。」

范建点了点头,忽然阴沉着脸说道:「不要给他们任何反弹的机会。」

这是范閒第一次看见父亲这张中正纯和的面容上,露出铁血的一面,心头凛然一惊,沉声应是。

范建继续寒声说道:「这件事情,你处理的不错……暂时的忍让,可以换取反应的时间,等思辙走后,你想怎么做就做吧,不要来问我的意见,只是有个人……」

「袁梦……是叫这个名字吧?」范建忽然说道:「行事泼辣,风格阴狠,过些日子等这件事情淡了,你把她处理掉,算是了结那几椿案子。」

范閒悚然一惊,不知道父亲痛下杀手是为了给范思辙出气,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范建接下来的话,暴露了这位尚书大人最深层的人文主义素养与隐藏已久的博爱精神,只听得他寒冽说道:「为父当年长居流晶河,向来惜花,最厌恶的就是辣手摧花之人……更何况这个叫袁梦的,本身还是位楼中女子,居然舍得对同道里的柔弱女子下手,这种人,我是断断容不得她在这世上的。」

范閒恍然大悟,想起靖王时常调笑的事情,才记起来父亲当初乃是位以青楼为家的花间娇客,那些风流韵事,直到现在还流传在京都之中,看见案宗里那几名妓女的惨死之状,乃是触着他的敏感处,难怪他会如此容不得袁梦。

他藉机说道:「袁梦是弘成的人……您看……弘成与妹妹的婚事,是不是……」

没等他说完,范建摇了摇头:「弘成这孩子本性不错,再看两天……毕竟是陛下指婚,要慎重一些。」

范閒有些失望,更有些愤火于父亲不将若若幸福放在心上的态度,心想难道若若还及不上青楼里的女子?他心里拿定主意,这件事情就算没有父亲的帮助,自己也要做下去。

离开书房,又入书房。

书房中的三人见他进来,都起身相迎,史阐立递过墨迹已干的文书,说道:「这是抱月楼那七成股份的转让协议,大人过目一下,待会儿让二少爷签了就成。」

沐铁接着说道:「京都府那边一直盯着的,据钉子传回来的信,京都府对于咱们送过去几名命案要犯,感到大为棘手,后来二殿下那边一位知客去了京都府尹的府上,商讨了些什么,还不得而知。」

范閒点了点头,说道:「无所谓,反正我们这几天不会动手。」

沐铁皱眉说道:「如果对方误判形势,以为我们要鱼死网破……让京都府发文来捉二少爷怎么办?」

范閒望着一直沉默着的言冰云,摇了摇头:「有这位四处的大老闆在这儿,范思辙往北边一送,谁还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