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沿瓷看着坐在对角线的人,对方坐在红色界线的最边沿,给另一侧贴紧他的女孩念手里的书。
女孩听的很专注,笑容很腼腆,一对梨涡浅浅陷进稚嫩的皮肤。她偶尔会问旁边的人一些问题,得到回答后会小声地说谢谢。
白任栩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纤长的睫毛在暖融融的日光下微微发棕,鼻梁投下的阴影铺在轻薄的白雪上。陆沿瓷看得出他在很尽力的让自己的神情变得温和,就像一只小心翼翼收起羊角的绵羊。
其实病人之间一般不允许互相交流,但就像护士说的那样,白任栩在这里是有“特权”的,他不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笼子只是他飞倦后暂时的栖息地。
他自愿将自己囚于笼中,过两周画牢为地的生活,被人监护着饮食睡眠。
除了疗养院安排好的时间,其余大多时候他都在看书,陆沿瓷发现白任栩看的书和自己一样很杂,心理、医学、占卜、天文、乐理……而且白任栩看书很快,两天就能读完一本三指厚的书。
忽然,陆沿瓷察觉到白任栩身旁的女孩朝自己投来视线,斯舶眨着浑圆的眼睛,在被发现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接着他看到白任栩站起身,穿过光与影朝自己走来。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这个人跨越了一层层时间,只为走到自己面前。
陆沿瓷不是一个注重相貌的人,可他确实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这张脸感到不可思议。那些他见过的明星顶流每一个拿出来都像是活在漫画里的人,而白任栩跟谁都不一样。
他美的太真实了。是一种摸得着感受得到的,长在人心底的好看。
他的眉眼生的绵软,面部的每一处线条都被打磨的鬼斧天工,眉是仁慈的雨,眼睛是南城的雾。谁都可以身处雨中,谁都求不了雨;谁都可以抓住雾,谁都留不住雾。
“陆先生,可以请你过来一下吗?”陆沿瓷听见白任栩问他。
他回答,“好的。”
白任栩带他走到斯舶面前,陆沿瓷蹲下身,看着站在红线另一边的女孩,斯舶捏着衣角,有些紧张地看向白任栩,在得到一个鼓励的眼神后,她小声开口,“谢……谢谢、你。”
陆沿瓷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弯了弯眼,回答她,“不客气。”
斯舶的脸红了红,她伸出手想去抓白任栩的衣角,但因为太矮只够到了裤子,白任栩弯下腰摸了摸她金色的卷发,夸奖道,“做的很好,小寻。”
陆沿瓷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回到了对角线的位置。
活动时间结束,白任栩将斯舶送回病房,他从斯舶的病房出来时,陆沿瓷瞥到了斯舶床头放的栀子花,花瓣已经有些发黄了。
病房内不允许出现任何玻璃或瓷制品,连床头柜和椅子都是特殊软制,一切有风险使病人受伤的物品都会被杜绝,所以没有地方将这些花养起来。
两人回去后,白任栩主动开口解释道,“蔺寻就是斯舶。”
陆沿瓷猜到了一点,“精神分裂?”
白任栩点头,事关患者隐私,他点到为止。他脱鞋上床后,欲言又止地看向陆沿瓷,陆沿瓷心领神会,“你想睡一会儿吗?”
白任栩说,“躺一会儿。”
说完后他抿了抿唇,又问,“可以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吗?”
陆沿瓷将窗帘拉上,房间一下变得昏暗起来,他问白任栩,“我看着你睡觉会不会不习惯?需要我出去吗?”
白任栩想了想,摇摇头。
于是陆沿瓷将床边的椅子搬到窗边,保持一个离病床不远又不近的距离,“我到饭点叫你。”
他最后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我会永远保持缄默,直到你允许我靠近你。”
白任栩没有说话,他在昏暗中盯着陆沿瓷,低声说了句什么,陆沿瓷没听清,他不确定白任栩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不等他询问,白任栩已经背对着窗户躺下了。
陆沿瓷坐在靠椅上,看着床上的身影,他忽然想到了来这里之前心理医生对他说的话——
“……陆,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是想拼凑出完整的记忆,还是想将那段时光彻底忘却?”
陆沿瓷背靠在书房的座椅上,他看着屏幕里的人,问,“重要吗?”
对面反问他,“如果你觉得不重要,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陆沿瓷沉默了一会儿后轻声道,“因为我不知道,一段痛苦的记忆,忘记是否会比铭记更好。”
他看向头顶形似水母的吊灯,暖黄的灯芯点亮灯壁上揉着靛青的蓝紫色,水母的触手变成悬在伞腔边缘欲落的鲁伯特之泪,看起来仿佛整座灯在融化。
这是一名玻璃艺术家的作品,陆沿瓷从展会上看到的第一眼就决定将其拍下。他永远忘不了在人海中凝望着定格在融化的某一刻的鲁伯特之泪时,那种被什么深深触动的感觉。
好像融化的不是灯,融化的是灯下的他。
心理医生安慰他,“趋利避害是自然界的本能,陆。”
陆沿瓷对着屏幕笑了,“但我知道我该接受它。”
“理查德,你知道一个作家的灵感来源是什么吗?——生活、天赋、痛苦。其中最普遍,也最重要的,就是痛苦。因为痛苦才是一个灵魂异于其他存在的本质。”
陆沿瓷说,“我并不认为痛苦值得追求,就像苦难不应该被歌颂一样。但你没法否认,痛苦是最懂得孕育艺术的子房。悲剧为什么比喜剧更使人难忘?因为破碎的东西同时兼具了美好的曾经和残缺的结局,而缺憾总比圆满更刻骨铭心。”
理查德静了静,问,“即使那会使你陷入悲伤、挣扎,甚至死亡?”
陆沿瓷说,“即使那会使我陷入悲伤、挣扎,甚至死亡。”
理查德敲了敲键盘,看起来像在记录什么,她在长达几分钟的静默后又回到最初的问题,“所以陆,你为艺术选择了前者对吗?”
陆沿瓷看着她,露出一个很明亮的笑容,“不是我选择了痛苦,理查德。”
“是痛苦留住了我。”
……
一阵窸窣声将陆沿瓷从思绪中拉回来,白任栩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陆沿瓷看到他盯着天花板发呆,好看的侧脸在昏暗中显得宁静又柔和。
陆沿瓷低声叫,“白医生。”
白任栩反应了几秒,才转过头,陆沿瓷问,“你睡不着吗?”
白任栩的声音还带了点鼻音,听起来不太清醒的样子,眼神雾蒙蒙的,“……嗯。”
陆沿瓷笑了,“可以把你的书借给我吗?”
白任栩说,“书在床头柜上。”
陆沿瓷将椅子重新搬到床边,他借着漏进窗帘缝隙的光翻看着手里的书,手指停在某页后他轻声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
“zuwe,zufreundenbichdirentflohn”
我逃避你,投向酒和朋友。
“dairvordeedunklenaugraute”
因为我对你阴暗的眼满怀悲伤。
陆沿瓷略微低沉的声音配上流利的德语,听起来像幽深清凉的泉水,连贯的音调宛如咕语的泉涌,音色冷而净。
……
“nunkuhlstdudieersch?pftengliederirundhasthauptdeenscho?non”
你冷静下我的倦极之躯把我的头抱在你膝间。
“daieenfahrtenheikon:”
那儿的我奔途最终返家:
dennallirrenwarewegzudir”
因为所有歧途都把我引向你身边。
昏暗中陆沿瓷看不清白任栩的表情,只能闻到对方身上发苦的药草味。他无声地笑了笑,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
长久的沉默后,陆沿瓷听到对方开口说,“你现在可以出去吗。”
陆沿瓷的笑容滞了一秒,他看着面前坐起身的人,帘隙间的那束光打在粉棕色的瞳孔上,却照不亮白任栩眼底的情绪,那里是一片无人踏足,一旦进入就会迷失于重重浓雾的灰色地带。
冷淡与疏离,神色间的抗拒。种种都在告诉陆沿瓷一件事,他越过了白任栩心里那道名为分寸的界线。
或许他不该多此一举地为白任栩念诗,又或许是这首诗不合对方的心意,无论原因是什么,陆沿瓷想,都是他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