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病房内渗透着消毒水的气味。
陆沿瓷合上窗,防止屋内的潮气进一步蔓延。南城的雨向来温软,如今不知怎的突生暴戾,雨滴拍打在玻璃上,再泛成急促的涟漪融化于彼此。
陆沿瓷不喜欢雨,尤其是雷电交加下的暴雨。那容易勾起他一些不好的回忆。
他不知道迁怒于创伤场景中的某个意象是否算是一种懦弱,可人的记忆实在太残忍,任何具有关联性的事物都会扯到陈年的旧伤。
紫褐色的痂皮被反复扒开,这时你才发现,原来那道自以为抛之脑后的伤口自始至终都没能愈合。
于是经年的掩藏演变成一场低俗喜剧,惹人捧腹的同时无异于一次次血淋淋的自导自戕。
从他五岁开始的这二十年里下了多少场雨,他就有多少次回到了不堪回首的过去。
病房的门被人打开,一位导诊台的护士取了石膏和绑带,她对站在窗边的人道,“陆先生,白医生说你的胳膊脱臼了。”
陆沿瓷冷冽的眉眼顿时化成一牙温泉,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对人笑着道,“麻烦你了。”
“不会。”护士低下头给人固定石膏,陆沿瓷问她,“白医生在看斯舶吗?”
护士说,“不是,白医生在看其他病人。”
陆沿瓷笑着说,“白医生在这里有工资拿吗?”
护士的脸更红了,她边缠绑带边回答,“我们院长和白医生的老师是朋友,所以白医生偶尔会来这里帮忙。”
听到这个“偶尔”,陆沿瓷顿了顿,他从护士手里接过绑带套到肩上,半开玩笑半惆怅地道,“那怎么办?我只有白医生一个客户,他不在的时候我只能独守空房了。”
护士被他逗笑了,她一边收拾桌子上多余的材料一边解释,“不会让你没工作做的,院长是个压榨机,他恨不得你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唔……白医生是两个月来一次,一次待两周,其他时候应该会让你替请假的人的班。”
陆沿瓷微妙地扬了扬眉,他没再进一步继续这个话题。送走护士后陆沿瓷没有回病房,而是去消防通道接了个电话。
他按下接听键,对面混杂着重金属音乐的背景音,听起来很吵,嘈杂声中一道轻挑明亮的声音穿过听筒在楼梯间回荡,“怎么样啊沿瓷哥哥?给别人把屎把尿的生活还顺利吗?”
闻言陆沿瓷罕见地愣了愣,一是因为无法将白任栩和“把屎把尿”联系起来,二是他竟然还顺着想象了一下给对方把屎把尿的样子。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同时笑骂对面的人,“有事快说,没事快滚。”
“我听说有人……咳咳,借过,我不跟女人上床宝贝……嗨弗瑞迪下次见……”
陆沿瓷说,“挂了。”
“哎哎别啊……”又过了几秒电话里才没了震耳的音乐声,对面似乎出来了,“我听说今天有个小孩自杀?”
陆沿瓷淡淡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小孩了?”
“哎你这就没意思了,兄弟我担心你特地来关心关心……”
“没什么事我挂了。”
“哎哎哎!有事,有事。”
对面连忙将人叫住,压低声音道,“我就是想给你打个醒儿,康山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尽早取完材就赶紧卷铺盖走人。少跟那里面的人说话,最好做一个哑巴。哑巴会不会?”
“路俞明。”陆沿瓷像是被无语笑了,“这是你给我找的地方。”
路俞明摸摸鼻子,“咳,那什么,你说要够私密,够离奇的,我一听这不就是酒吧那群人成天嚷嚷的康山吗……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陆沿瓷说,“没想到康山连带病患和职工有百分之五十的自杀率?”
“我靠你知道啊……”
路俞明反应过来后更震惊了,“不是,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啊?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你活雷锋还是活菩萨啊?我看都不是,你是活腻了!”
相比电话那边暴跳如雷的路愈朋,陆沿瓷的态度就懒散多了,他缓缓道,“我是为了给我的病人把屎把尿。”
说完,电话被挂断。
路俞明:“……靠。”
陆沿瓷又回了几条消息才把手机装回兜里,他揉了揉眉心,路过心理诊疗室的时候他的脚步一顿。门是敞开着的,说明刚有人来过,而直对着门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沙盘。
陆沿瓷曾经也做过沙盘,无非是在一盘沙子里摆弄一些配件,或是对沙盘里的沙流进行改造,这样简单的游戏却能反映出人无意识流露出的内心状况。
而让他驻足的原因是那个平坦的沙盘里只摆了一样东西——一个翻倒的躺在病床上的孩子,淹没在沙盘的最中央。
陆沿瓷记不清自己当时摆了些什么,但他还记得那位心理咨询师给他分析过一些配件的代表含义:躺在病床上的孩子,代表了受伤的自我。
显然摆弄这个沙盘的人认为自我受到了很严重的摧残,可他的外部环境却一片平静,也一片空白。
陆沿瓷只觉得有些奇怪,转念又想,说不定只是人家没有摆完。
偷看别人沙盘这种有关隐私的东西让他对自己进行了道德上的谴责,不过这种愧疚感没能持续多久,毕竟良好的教养和吨厚的脸皮并不冲突。
陆沿瓷回到病房时发现白任栩已经回来了,卫浴里响起阵阵水声,与拍打在玻璃窗上的沉闷雨点交错奏鸣。
他敲了敲浴室的门,“白医生,我可以用这里的清洁工具吗?”
白任栩的声音浸在水声中,听起来闷闷的,“可以。”
得到许肯,陆沿瓷先将这间病房来来回回巡视了三遍,结果是没有发现可以让他这个护工施展手脚的地方。
太干净了。
不是那种卫生习惯很好的整洁,而是完全没有生活痕迹的,像刚装修布置好家具的新房子那样一尘不染,陆沿瓷甚至怀疑白任栩从来没在这里睡过觉。
过了十分钟浴室门打开,蒸腾的热气朝外扑涌而来,还带着沐浴露的香味。病房内有一片空间不再是难闻的消毒水味,而是好闻的发苦的药草味,混杂着很淡的干玫瑰香气。
白任栩换了一身病号服,码数应该有些偏大,却并不妨碍他穿出身高腿长的效果。肥大的衣服并没有将他衬的臃肿,过胯的衣摆下细窄的腰身分明可见。
男人额前湿漉的发丝被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巴掌大小的脸上嵌着一对柔软的眉眼,浅棕透粉的瞳孔还蒙着雾气,嘴唇殷红,皮肤雪白,发丝上的水珠滴在锁骨上格外晃眼。
直到现在陆沿瓷才能从他身上看到患者的身份,白任栩看起来太冷静,太正常了,陆沿瓷实在想不出一个能随意进出疗养院,甚至能治疗其他病人的人到底有什么精神或心理上的疾病。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陆沿瓷看了一会儿便垂下眼,瞥到对方手中的毛巾,他觉得自己终于有活干了。
他从浴室里拿出吹风机,对白任栩说,“我帮你吹头发。”
白任栩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只是给出的理由很委婉,“你胳膊还没好。”
陆沿瓷拿过他手里的毛巾,“那我帮你擦头发。”
没有给人拒绝的余地,只有二选一。
但他在实际行动前先蹲下身,对坐在病床上的人认真且诚恳地说,“白医生,我的工作是照顾你,如果你不需要我的照顾,我就会失业。所以你要给我一些任务,好不好?”
简直像哄小孩子的口吻,白任栩下意识皱了皱眉。
陆沿瓷接着说,“刚才是我没礼貌了,对不起。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但你要告诉我我该为你做些什么,好吗?”
“你不用为我做什么。”白任栩顿了顿,说,“你只需要像她们告诉你的那样看住我。”
“什么?”陆沿瓷不理解他的意思。
白任栩很平静地看着他,音色冷淡,“如果我发病了,远离我,然后按下应急铃。”
陆沿瓷沉默了几秒,问,“可以告诉我判断白医生发病的依据是什么吗?”
白任栩说,“如果感觉到我在控制你。”
他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拖鞋,很缓慢地道,“如果发现我试图控制你的情绪,就说明我发病了。”
钟塔上的老式挂钟一下下敲着时间的脉络,咚鸣声响了十五下才停——下午三点,是疗养院的公共活动时间。
悠长的尾音在房间的每个角落生根,一圈圈年轮印下深褐色的尾痕。
阳光抚摸过窗的身体,叶影被拉的颀长,一间百来平方米的房间内分散着五个年龄、性格、样貌迥异的病人。
有坐着轮椅的青年,有不足十岁的孩子,有口流涎水的老人。他们和自己的护工各自待在规定的位置,三扇落地窗是每个人活动的界线。
活动室内有各式各样的软质书,童话格言、睡前读物、百科全书,考虑到病人中有高等学历的教授,书架上甚至还放了学术类的刊物。
除此之外,活动室内还有各种软质玩具,布偶、毛球、软质秋千,为了防止病人吞食软质橡皮泥和软质积木,这两样东西的使用权限都很逼仄。
每位护工随身携带着镇定剂、药品和电棒站在不远处,他们在上任前都经过良好的训练。活动时间是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他们需要保持足够的专注和高度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