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上前抽走了他手中的书:“勤勉固然重要?,身体更加重要?。小小年纪就熬夜不睡觉,当心身体熬坏了躺在床榻上不得动弹。”
听着江宁的唠叨,嬴政倍感亲切。自?邯郸归来?,也只有宁会在意他会不会累,会不会生病了。许是?烦忧被抛在一边,他竟感受到了烛火的温度。
“嘴上说着我,那你自?己呢?不也是?熬夜闲逛。是?在因为今天的事?情发愁?”他靠在凭几上半眯着眼睛。
江宁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留意到江宁的动作,颇为自?豪地想?,果然,因为吕不韦发难的忧思的人不止他一个。
然而自?豪感稍转即逝,他转而又变得愧疚起来?。也许宁早就调节好了心情,结果却被自?己提了起来?。他想?寻个话题打断江宁的思索,却不想?是?对方先打断了她的思索。
“那件事?情啊,我早就不在意了。”江宁故作轻松道,“反正吕相是?不能?放过我了。我只能?尽力做了。”
嬴政知道宁从来?都是?心思剔透的,想?必早就在白日里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进与退都不是?她想?要?的,可是?却偏偏要?从中选一个。
“早知道我就不带你来?了。”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这样你就可以一直留在私田里,不用面对困局了。
江宁顿了顿,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王上,树欲静而风不止。自?从他怀疑我的那天起,我便只有入局的一个选择了。其实我应该谢谢王上,帮我躲了这么久。作为朋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王上。”
看吧,我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嬴政如此想?到。
“人生不如意十?之有□□,何必追着无法?改变的事?情烦恼呢。”江宁又说起了她的那套理论,“凡事?有利有弊。若是?能?研制出抑制怪病的药物,岂不是?大功一件。一来?能?替王上博得美名,二来?伤亡减少人力充足。这么一看反倒是?好事?不是?吗?”
嬴政看着侃侃而谈的江宁,思绪飘回到了庄襄王三年的那个春天。在那个春天中,他撞见了吕不韦与母亲的私情。
他想?去戳破母亲的私情,但又想?到了母亲这些年的痛苦。为人子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想?,自?己若是?不能?分担,至少不要?破坏的母亲的来?之不易的欢乐。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行宫,只记得那天的春寒特别冷,让他整个常年习武的人都感到了刺骨。
他试着去接受母亲的改变,可是?当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母亲最重要?的人时,那种感觉是?无法?表述的。就像辛辛苦苦剥开了莲蓬去掉了莲心,满心欢喜地将?莲子放到嘴里,咀嚼后发现莲子依旧是?苦的。
那苦涩滑到了心间,让眼眶都变得酸涩。脸颊上火辣辣的感觉,提醒着他母亲还是?母亲,只是?她不再疼爱自?己的事?实罢了。
怨恨的父亲即将?步入幽冥,母亲也在悄然远去。一切好像是?突然之间发生的,却又好像是?有迹可循。可无论怎样,自?己确实只有自?己了。
他时常坐在窗边,望着那细密的春雨,总是?寻不到苦难加之于自?己的原因。苦痛麻痹了他对现实的感知。他浑浑噩噩地想?,自?己千辛万苦回到秦国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分崩离析的结局吗?
“太子你怎么了?”江宁错愕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唤回了他的思绪。
他将?视线落到江宁的身上,才?发现江宁没了往日的从容,连忙抽出自?己的手帕,沾了水贴在自?己的脸上,试探地询问:“疼吗?”
那一刻他混沌的思绪仿佛找到了出口,飘忽不定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他想?,这大概是?世界上唯一在意自?己的人了。
回首那段阴郁的时光,江宁是?唯一的,能?让他想?起时不会难过的人。
嬴政望向江宁,生动的表情冲散了江宁眉宇间的疏离感,火光摇曳在大帐内,让人感到温馨平和。
“不过——”他听到江宁委托,“虽然有两位医师在,应该不会出问题,但是?我要?是?真的出事?的话,王上你可得救我啊。”
嬴政垂下眼眸,看着被整理好的书卷,平静道:“我当然会救你。”
能?与我回望往昔的人只有你了。如果没有相谈甚欢的挚友,那往后的日子又该是?多么孤独寂寞呢?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江宁眼中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犹如雪中晴光,“那我的小命可就全都拜托王上了。拉钩钩?”
心头?沉甸甸的情绪被这个小小的举动冲散了。他忍不住笑道:“你还当我是?那个邯郸稚童?”
外面群星璀璨,预示着明天是?个好天气。
第二天一早,嬴政刚刚用完餐,李斯便来?求见。他注意到江宁顿了一下,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像他这种与江宁交往多年的老友,一看便知宁不喜与李斯多处。
他琢磨着大抵是?宁素来?总爱隐藏自?己,而李斯有总爱戳破别人的伪装,让宁感到了威胁。于是?嬴政对江宁说道:“你去找陈医师吧。”
看着江宁松了一口气的背影,嬴政不禁想?起了老师的话。
“宁天资聪慧,性情良善。但机警过甚,易惊惧忧思。若想?让她主动亲近,便不要?逼迫她。”
如今想?想?,老师果然慧眼如炬。嬴政感叹自?己跟兔子真是?有缘,弟弟是?一只纯良无害的天真兔子,友人则是?一只胆小易惊的良善兔子。
“王上以为如何?”李斯忽然问道。
嬴政微微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嘴角一直上扬。这倒是?他第一次在议事?时走神,他借着喝茶的动作,掩盖住了脸上的情绪。抬起头?时他又是?神色从容的王上。
“太后相邦监国,若无法?说服他们?,一切都是?无用的。”嬴政将?茶盏放在书案上。
李斯:“王上顾念旧情。可相邦未必如此。”
“自?比周公?”嬴政看向李斯,淡淡道,“人人都想?如此,你难道不想?吗?”
一般人早就吓得跪下了,而李斯却冷静回答:“位极人臣是?天下臣子的目标。但于李斯所?言,还是?比不得身家性命与早晚餐饮。”
“你倒是?坦诚。”嬴政看向帐外,江宁正在跟陈吉和夏无且讨论蜀地的疫病。瞧着她神色忧虑,看样子此病颇为棘手了。也不知道江宁能?不能?顺利过关,过关了他又该如何在事?成?之后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呢?
“臣觉得让女子退避未必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李斯忽然说道。
嬴政示意他继续说。
李斯:“相邦看不惯女子,必会想?法?设法?处置。王上总有疏忽之时,到时候女子毫无防身之物,危矣。况且王上如今正需用剑之时,何用藏而不用之理?”
闻言,嬴政并?没有给出回答,沉默地看向帐外的江宁。
秋日的?清晨分外清凉, 白雾从荒芜的野草中冒出,缓慢地升入空中。
“一定要去?”帐内传来嬴政的声音。
“一定要去的。”江宁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