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曾说不要忘了所有人。然而奉玄必须要忘了自己姓荀、忘了自己的母亲是谁。僧人的话让奉玄猛地发现,寿安皇太女不只是他的母亲、阿翁的女儿,还是天下人的皇太女。
太女的逝去,不只意味着奉玄失去了母亲。陛下哀毁过度,整个大许也尝到了其中的苦涩。隆正年间的昌明太平渐渐散去,在一代人的追忆中,一个朝代因一位仁德的继承人的逝去真正感到了疼痛。
在长悲山下,在看到蝉冠菩萨后,奉玄觉得母亲似乎离自己很近,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或许永远也看不清她。他看到了一个名为“母亲”的影子,将寿安皇太女笼在其中,光暗交叠,他看不到寿安皇太女的样貌,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只有思念。除去母亲、妻子、女儿、皇太女的身份,依旧停留在那里的人是什么人。奉玄思念她。
一刻。他晚出生了一刻,所以他是孪生兄弟里的弟弟,所以他是多出来的那个孩子。奉玄恨过,恨自己出生晚了一刻,恨国师、恨母亲,甚至恨齐王舅舅。一切怨恨都只是徒劳。最终他还能继续恨的是什么,能继续恨的或许只能是晚了一刻。他希望兄长万事顺遂。既然他是多出来的那个孩子,那么他希望兄长平安长大,他带走所有不好的运气,兄长替他孝敬长辈、走完顺遂的一生——或许不是“替他”,他的兄长本来就应该有那样的命运。
十多年前的烛光和眼前的烛光渐渐重合,奉玄察觉到的只是光亮外的黑暗。看不清,看不清……
看不清命数,看不清壁画。看不清故人的样貌。随着时间的流逝,火光终将燃尽,一切还要再回归到混沌中,连眼前看清的东西也要重归黑暗。以前奉玄怕自己忘了寿安皇太女,他怕自己忘了母亲,好像一旦他忘了,她就会因此突然坠入无边的黑暗。可是有很多人记得她。
他不敢忘了寿安皇太女,或许因为,他害怕母亲早已经忘了自己——于是他只能一次一次思念母亲,也必须这样一次一次思念母亲,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靠自己维系住他们母子间本就微弱的情分。
僧人说,寿安皇太女每年都写“吾儿安好”,那不是为长子祈福,而是为幼子祈福。隔着重重的时间、错位的时间,奉玄感受到母亲的回应,随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远去,而他不想再次固执地将它们留住。师父说有一种小虫,名叫蝜蝂,将什么都背在身上,最后被累死了,人与蝜蝂不同,人可以选择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