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猎猎,吹拂起祁于额头的碎发。他侧身躲在一丛灌木中,无声地忍耐眼底漫上来的新一波疼痛。
“还好吗?”与祁于一同藏在暗处的妖族轻声问。
不过一战,这只妖族便露颓势,现下他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再难维持人形。毛茸茸的尾巴不自觉露出,轻蹭祁于的鞋面。
祁于深呼一口气,强凝精神,默念口诀,唤出了一道与自身相差无几的化形。
“变回原型,它会带你先撤。”
祁于音色平淡,眉心却微微皱起。甫前一战,加之唤出化形所耗灵力之多,他已无太多余力压制蛛毒。
毒性快速蔓延,似乎让被困在灵钉之下虫子渐生猖狂,疼痛愈演愈烈加剧,并逐渐由右眼深处向左眼转移。
“请务必小心行事。”妖族的双眸在暗夜里泛着浅淡的绿光,像两只圆圆的萤火虫。
祁于颔首,默默注视他拨动左耳的松石耳饰,从中拿出一枚细长的琉璃灵钉。
透明的尖端萦绕着弦芝特有的气味,仅是靠近,眼底的疼痛便稍有停歇之势。
“请收下。”
路名秋平日最爱戴的耳饰之一,便是松石样式的,恰巧,这妖族戴着的和路名秋款式一般无二。
“不必,它不会这么快失效。”祁于指着右眼的灵钉,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一路上祁于都尽力护他周全,可刀剑无眼,这只猫还是受了伤。一支羽箭划破了他苍白的脸颊,留下了一道暗红的血痂。
“给我这个。”祁于指了指猫的耳饰
“……抱歉。”猫再次将灵钉捧到祁于面前。
弦芝微微泛苦的气味冲进鼻腔,暂缓了祁于眼底骤痛。
疼痛消弭,尖锐刺耳的嗡鸣声却仍在脑海叫嚣不止……他后退一步,屏住呼吸,放任已然蔓延至左眼眼底的疼痛再起。
猫识相地噤了声,将灵钉收起,化回原形,与化形一起先行撤退了。
祁于目送他远去,掀开面纱,习以为常地捂住口鼻,等待疼痛再占主导。
近来,他总是重陷旧日困局。
先是连绵不绝的嗡鸣声,冷汗直流,再是四肢轻颤,呼吸困难,无法抑制地想吐……
所幸疼痛能让他暂时忽视这困境。
他实在不愿外人看见他这幅模样。
疼痛如愿再起,祁于站起身,按计划轻吹哨音。
一息之间,远处搜寻的身影猛地扑近,划起数道凛冽的剑光,朝祁于面门而来。
夏日时分的剑锋好似噙着风,切开皮肉时,甚至带着微微凉意。雪亮的剑锋一转,祁于才觉一阵温热剧痛由锁骨一侧涌出。
他不由得握刀的手一松,朝后踉跄数步。
敌人乘胜追击。迎面而来的剑光仿佛一张细密的网,祁于强撑气力,竭力避招,只可惜,少了灵力支撑的长刀实在难以为继,短短几个回合,便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你输了。”一道薄而窄的刀刃架在祁于的脖子上,好似在脖颈处停留的一阵微风。
祁于的目光却依然停留在地上的两截断刃上。
暂时,就到这吧。
然后,他熟稔地吟诵出一道乐诗。
无形的音波荡起,转瞬间,持剑的敌人便身形一晃,如同断刀一般,栽进泥地里。
祁于紧紧捂着锁骨处的伤口,飞身一跃,再次于林地间穿梭起来。
叮地一声,一条灵讯划过,是路名秋答应了邀约。
压在记忆深处的回忆猛的涌上喉间,祁于双唇紧抿,很想吐。
他脚步虚浮地躲进提前踩好点位的山洞里,坐在巨大的血石上。
旁边是猫提前准备的一盏烛火。祁于望向它,唯一能视物的左眼却好似蒙上了一层纱。
他强打精神,谨慎地操纵着化形,帮猫处理苍虫。
他的两只眼都被种了咒法,现下,一只眼已被蚕食殆尽,只能挖出,剩下的一只,勉强能用灵钉保全。
一番处理后,祁于疲惫地长舒一口气,然后用所剩无几的灵力,替其止住了血。
他将猫藏在衣摆下。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用到这只猫。
祁于闭上眼,任由嗡鸣声在松懈间轰然炸裂,随后同往常一样,全身不受控地僵直,心也怦怦直跳。
无数回忆从喉间窜出,他边干呕,边冷汗直流。
——
彼时,祁于双膝跪地,双手被麻绳牢牢捆住。
“真是没用。”说话者站立于眼前,将尚且滚烫的茶水倾倒在他头顶。
茶水沿着头皮而下,激起阵阵战栗后,划过发丝或双颊,一点一点滴在地上堆叠的残肢上。
眼前的人亲手将反叛的兄长们砍成数段,令其血液四溅,脏器外露,湿哒哒的堆叠在一处,随后,再笑着赐下恩典,用一把冰凉锋利的长刀,赏祁于下跪。
“连处决反叛者的决心也没有吗?”他眼神冰冷,口吻淡淡。
“兄长,我知错了。”祁于说。
大抵便是从此刻起,他开始陷入了困境。
即使后来,兄长红着眼睛向他解释缘由,郑重地道歉,他还是无法从中抽离出来。
至于当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祁于记不清了,因为最终,兄长还是替他找到了解法。
修无情道。
祁于拜入了释阁。
入门的第一道试炼,就是自斩情根。
他懵懵懂懂地捡起灵器,在无光的暗室中,依照指引斩断灵根。
无数鲜活的回忆一一闪过,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握紧灵器,一瞬之后,回忆一寸寸褪色。
他记得过往一切,却不记得为什么。曾经鲜明的情感,变成了一一桩桩难以理解的事。
他感觉如释重负,却不知道为什么。
在门外接应的前辈瞥了祁于一眼,说:“你斩太多了,难受是正常的,过段时日便会适应的。”
不过,没等他适应,释阁就因其激进的无情道修炼方式被修者们联合讨伐,解散了。
“无情道追求超脱七情六欲,却非真正的无情。好比人失去了双眼,无法视物一般,失了情根,那理应对一切不再抱持感情,又怎会执着于修炼?”领头讨伐释阁的修者追着祁于,耐心地劝说道。
“嗯。”
面前的修者气馁地叹声道,“你压根没在听我说什么吧!”
一连几日,他都来找祁于,但无论他说什么,这人都是轻嗯一声,不作其它回应。
看着修者失望的神情,祁于眼睛微眯,从一阵不止的嗡鸣声中依稀辨认出修者的话语后,又轻嗯了一句。
“先生不妨写下来。”
身着素色长衫的兄长缓缓走近,和修者低声交谈起来。
连廊的水池下养了几条胖嘟嘟的金鱼,祁于半靠在围栏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撒着鱼食。
“来。”他被兄长从围栏上一把薅下来,按在一张矮凳上读修者写下来的内容。
修者什么都没写。
他给祁于画了一条龙。
“你不愿意修复情根?”修者话音甫落,厚重灵力威压袭来。
祁于脚步一顿,双膝跪倒在院前的青石砖上。
“是,”他闭上眼睛,语调平稳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愿意。”
无情道本质上是心法修炼,对多数无情道修者而言,修习第一步,便是回溯本身,堪破内心魔障。
“无情道修炼在于修心,借助外力不过自欺欺人。你误入歧途,虽得利一时,但长久如此,将难有寸进。”
释阁手法讲求斩断情根,而非拔除,其所求不过规避无情道的入门难关;
从古至今,修真者无数,但能在修道之初便堪破心境,破除魔障的修者,实在少数。
为远离凡尘喧嚣,摒除外来干扰,却始终不失修炼本心,斩断情根一途,在部分修者眼中,不失一种为捷径。
“你听到的嗡鸣声便是佐证,”修者敛去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怜悯,“你比谁都清楚,它一直都在。”
“我并不在意,”祁于吃力地站起身,拍拍膝盖处沾染的尘土,“修心一途,不过仍寄修炼于情,这与借助外力有何分别?师尊坚信释阁理念是歧途,但……来日方长。”
“避得了一时,如何避一世?”修者眉间染上一丝怒火,“若是二者真的毫无分别,你又何必执着于此?”
灵力威压因其怒火愈加深重,祁于勉力站起不过数息,便重新跪回石砖之上。
“……”
修者所言倒也不假,他不过是不愿面对那些已经远去的过往。
比起背负失败,又或承接赢的代价,他更宁愿停滞不前,永远麻木。
因为他什么都不想失去,也什么都不想得到,可惜,向来只有死物拥有如此权利。
而他并无意愿去死。
“弟子明白。”祁于低下头,脑海里浮现地却是那日被勾勒于纸上的浅淡墨痕。
龙近神族,不受凡尘所困,拥有几乎永恒的寿命,究竟是何种模样?
是如他这般,终其一生困于命运,还是生来死去皆不同?
他想见见。
——
修复情根非一朝一夕能成。
除必要灵器外,另需一毒蛛的丝腺。
待修复稍有起色时,祁于受修者指引,带着新入门不久的两位师弟们,前往一处宗门所属的秘境深处。
不同于他,师弟们此行任务相对简单,祁于便让二人相互照应,孤身一人前往了蛛巢。
无情道讲求心法修炼,分为控惑两体,以精神攻击为主。祁于擅乐,自是以音入道,摄敌止战。奈何毒蛛并无听觉,于其面前,他的能力无处施展,只能寄希望于平日修炼的体术,一时不慎便遭蛛丝所缚,受制于敌,陷入一番苦战。
“师兄?”祁于回头,却见本该在秘境另一侧采摘灵植的师弟,突然现身于此。
师弟好似不察危险,只是眉眼低垂,逗弄掌心燃着的一小簇焰火,“需要帮忙吗?”
忽现的白光让毒蛛动作一滞,祁于趁机破开蛛网束缚,随后指尖微动,一道灵光弹出,便将不听指引,随意乱跑的师弟送出群敌环饲的危境。
“快走!”
话音刚落,数只近半人高的毒蛛蓄力闪跃,瞬间逼近。尖锐如矛的口器,扎入祁于裸露在外的肌肤,留下数个浮肿的血洞。
随后,毒蛛毫不恋战地潜回暗处。显然,比起直接面对面作战,力求碾杀猎物,这群毒蛛更乐意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慢慢将猎物虐杀致死。
而他,随着毒素蔓延,眩晕感愈演愈烈,当下,已然力有未逮。
祁于不情愿地摊开手心,露出已然被攥成一团,皱巴巴的符纸。
“若是遭遇变数,点燃即可。”似是早有预料,修者临行前特地遣人送来这张附着了他灵力的符纸。
也许,遭此险境,正是师尊对他的敲打。
祁于沉着脸,正欲点燃符纸,却听见身后又传来一声师兄。
被他传送出去的师弟,去而复返。
山洞光线昏暗,他一双淡金色的眼眸宛若两轮异常闪耀的月,惹人心惊。
这位刚入门不满半年的师弟是兽族出身,但具体为何种动物,祁于从没深究过。
这般莽撞,又是金色眼眸,是虎族么?
“……你,退下。”祁于指尖灵力再聚,却不料青年这回速度极快,直接赶在他施展灵力前,抓住他的手。
青年颇有些咬牙切齿,“师兄这是还未记住我姓名吗?”
祁于不搭理他,想将手抽出来,这人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一动用灵力,就会被师弟一把掐灭,祁于冷着脸,沉默片刻,当即吟唱起一首乐诗。
“师兄唱歌很好听,但是同门间,应该是禁止私斗的吧。”如同野兽瞥见猎物,他细窄如线的瞳孔骤然放大,瞳孔特有的深黑取代了淡金,一时间,倒显得与寻常人族无异。
“可惜,你的控术,对我无用。”
“……”眼见毒蛛又要逼近,祁于又实在头昏沉得厉害,只能无奈地任由他放肆。
“点燃。”他将团成团的符纸抛了过去
师弟接过那个小纸团,好奇地掂量了一番后,颇为嫌弃地皱眉,“这就是师兄一路以来,一直攥在手心里的宝贝吗?”
光是拖着这人闪避毒蛛,祁于就已经耗费大量精力,他实在不理解这人在纠结什么……
青年看了会纸团,又将视线转移到祁于身上的被毒蛛啃咬得密密麻麻的血洞,部分渗血得厉害,“很疼?”
祁于摇摇头,气息不稳地回答道,“莫再拖延。”
“可是它会把符咒们烧成灰烬……明明师兄打不过它们,却又始终不逃跑。所以,师兄不是单纯误入它们的巢穴,对吗?”
“……与你无关。”
师弟嗤笑一声,用力揽住祁于后腰,顿时腾空跃起,下半身化作一莹白长尾,毫不费力地将在赤色蛛网中闪跃的几只毒蛛碾落成数滩腥臭的血泥。
随后,他手一挥,立刻将所有尸体收入无名指处的一储物戒内,说:“这不就有关了?”
“你是蛇?”
师弟唇角微勾,并不否认,“路名秋,我的名字。”
他把镶了雀蓝石的储物戒,戴在了祁于的无名指上,“师兄切莫再忘了。”
“还不愿意吃药吗?”兄长推门而入时,银灰缂丝斗篷上披着一层薄薄的雪。
倚在桌旁正昏昏欲睡少女听到声响,立马站起身,揉着眼睛走到兄长跟前,“没吃呢。”
兄长微微俯下身,少女立马会意,娴熟地替他解开对襟,脱去斗篷。
他目光扫过桌上摆着的几个瓷碗,里面的药已不见热气。
“热了好几趟了。”少女抖抖他斗篷上的飞雪,又问,“找到他了吗?”
“找到了,”他端起桌上的其中一个药碗,走到祁于床前,“还躲着吗?”
见无人答话,他兀自撩起厚重的帷幔,“喝了药,带你见你二哥。”
祁于愣愣地看着兄长的衣袖,浅灰色袖口上染着一圈暗淡的血色。
“受伤了?”同样察觉血迹的少女面色瞬间凝重起来,手心聚起一簇灵光,。
兄长莞尔,“无事,小伤而已,黎姑娘客气了。”
说罢,他捏起祁于的后颈,将瓷碗抵在他唇间,“乖。”
苦涩腥臭的药液顺着祁于的舌尖冲入喉道,沉甸甸地坠在腹中。
“二哥呢?”祁于问。
“活着呢,不过,他错过了你的生辰……”兄长又笑了,微凉的掌心顺势而上,轻揉祁于的发心,“该罚。”
咚的一声,一截冻的发硬的手臂落在柔软的毛毯上。
——
梦中惊醒时,黄昏只剩淡淡一层光晕夹在天地间。
果然,他不应该在睡前服药的。
失了睡意,祁于索性脱掉已经汗湿了的里衣,换上常服,前去镜湖。
镜湖每隔三日轮换一次阵法,供宗门弟子切磋,不知今日轮换到何种阵法了。
一抵达镜湖阵法边缘,就看见数枚极其闪耀的灵光团于湖面轰然炸裂。
站在阵法边缘的男修面色通红,步步后撤,好不容易支起一防护屏障,苦苦支撑仅过数息,就被对手用未出鞘长刀一击,拍落水中。
“下一个。”那日在秘境伸出援手的师弟背手而立,悬停在湖面中心。
“我来。”一蓝衣女修率先打破宁静,跃出围观人群,飞入阵法中心。
她手持一杯一执壶,“路师弟酒量真不错啊。”
粉青釉执壶微微倾斜,酒液稳当当地落入酒杯之中,
“黎师姐过奖了,请。”师弟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原来今日是酒后切磋。
酒能放大修行者心中欲望,对辨明所思、窥破心境、以及锻炼专注力上,起到一定辅助的作用。
因此,同门之中,酒后切磋是常有的事。
祁于在师尊的授意下参与过一次,但因情根斩断,酒于他的影响几近于无,以至最后比试虽胜,却仍然被坐在高台上的师尊判为败者。
女修仰头饮尽壶中剩下的酒液,拿出一蓝晶石,抛进湖边兀自浮空的一长盒中,“小心了。”
她身法快如鬼魅,一出手便极为狠厉,银光一闪,弯刀直直斩向师弟握着酒杯的手腕。
师弟闪避的及时,手没受伤,但戴在手腕上的一圈玉器却未能幸免,当即咔嚓一声,裂成两截,落入湖中。
“路师弟,已经醉了吗?”她撩起散落在脸侧的碎发,轻笑道。
“是吗?”不比女修兴奋的神情,师弟至始至终都神色清明,举止沉稳,不见丝毫醉态。
话音刚落,女修脚下顿时光芒大盛,湖水凝聚而上,眨眼间便没过其鞋袜,凝聚成冰。
“黎师姐还是不要动了。”
“好啊。”女修笑意更浓,抹了薄薄口脂的双唇微嘟,吹起了一连串口哨。
湖面顿时震颤,无数水刀刺起,向着师弟疾驰而去。
青年也定在原地,不紧不慢地抬手一挥,“起。”
和刚刚同样的手法,湖水一聚而上,直接将水刀冻结在内,扯入湖底。
女修挑挑眉,随即轻念口诀,刹那间,以她为中心,寒意喷涌而出,风浪未止的湖面结起一层厚厚的冰。
师弟挑挑眉,吟唱起一首七言乐诗。
言语不过法咒依托,在精神攻击时,字数多少对法力效用的影响,其实微乎其微。通常,在战局中乐意拉长施法过程,念上几句诗的修者,不是打心底地游刃有余,就是性情属实有些古怪。
反观挣脱了束缚的女修,一字一咒,再配合身法,执刀狠厉,立马逼得青年节节溃败,半膝跪地。
醉了吧?
祁于对结果已定的战局兴趣不大,转身便要离去。
“师兄这就要走了吗?。”
位于斗法中心的师弟不知何时已经脱身而出,挡在他身前。
“这就认输了吗?”女修也跟着飞出阵法,手中的弯刀掷出,银光飞闪,劈向师弟拽住祁于衣袖的手。
青年下颌线瞬间紧绷,细直瞳孔缩成一道细窄的缝隙,“滚。”
受到言灵攻击的女修动作一滞,跌落在地。
现在倒是一字一咒了,原来没醉吗?
然而,弯刀直直飞来,师弟却好似完全未察觉般,始终拽着祁于衣袖不放。
果然,还是醉了吗?
祁于替他拨开弯刀,问,“还好吗?”
“师兄问我还是问她?”
祁于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问黎毓师姐。”
“无妨,”女修嘴角挂笑,站起身,从地上捡回弯刀,“不过,看来今日的赢家是我。”
她拎起一旁的长盒,倒出里面的战利品,走到祁于跟前。
“替我向你兄长问好。”她将战利品中的雀蓝石的指戒抛给祁于。
“好。”
“不过,你们……”女修顿了一下,狐疑地打量着祁于被紧握的衣袖。
“你打算什么时候放开?”祁于问。
“……不放,”师弟摇摇头,“黎师姐,我和师兄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什么……”
女修话来不及说完,就见一阵刺眼白光闪过,顷刻间,站在湖边的二人不见踪影。
————
一阵剧烈的天旋地转后,祁于背心朝后,被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为什么我送的就不收。”师弟蹲下身,攥住祁于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猛然坠地的疼痛让祁于一懵,也顾不上追究师弟的无礼,只是捂着摔疼了的后脑解释道,“你听到了,她不是给我的。”
“若是你很在意……”他掏出那枚指戒,“还给你。”
师弟低下头,银白色的长发垂在祁于脸侧,“我很在意,但是,师兄一点都不在意,对吗?”
“……我,”祁于语塞,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追问,想移开目光,却瞟见握住他衣领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细闪,上面是几片显露在外的鳞片。
“……真让人伤心啊,师兄,”师弟挑挑眉,松开手,理了理被他抓皱的的领口。
祁于沉默地看着他替自己理好衣领,半响,才极为生硬地安慰道,“别伤心。”
师弟愣了一下,笑了,一双淡金色的眼眸一扫平日的冷肃威严,融化成一片难以言说的柔情,“那戴上。”
镶嵌了雀蓝石的指戒,薄薄一圈,体量相当轻,套在无名指上,本该仿若无物。
但此刻却莫名的沉重。
“很好看。”师弟面色如常,话语流畅,丝毫不见任何醉态,拽着祁于的手心却烫的出奇。
祁于没有把手抽回来,而是任由师弟握着。
此间昏暗,仅头顶上悬着一盏闪着微弱亮光的琉璃灯具,估计是没灵力了。
祁于掌心飞出一团灵光,给灯续上灵力。灯光忽明忽暗几下后,他看清了四周,出乎他意料,这里什么都没有,光亮之外,仍是纵深的黑暗。
“这是哪?”他抬头望向师弟,这才注意到师弟额角上那对,原本藏在阴影里的尖角。
一对通体漆黑,向内盘旋的尖角。
他不是蛇。
“师兄,你的脉搏跳得好快。”
巨大坚硬的鳞片在灵光下所泛出柔和光泽,如同流淌于夏夜的莹莹白雪那样光怪陆离,虚幻地不真实。
但是此时此刻,它们切切实实地压在祁于身上。
他是龙。
吟唱无用,体术又打不过。
祁于被他压在巨大石面的一角,挣扎半天,也只勉强逃出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其余部分则通通被他扣押在沉重的身躯之下,分毫动不得。
“为什么要逃跑……嗯?讨厌我?”
师弟双唇贴着祁于耳侧,呼出一口气,浓重酒气顺着脸颊,扑进他的鼻腔。
师弟不是半醉。
细长的舌尖轻舔祁于的耳朵,留下湿漉漉的热意。
“我不是很有耐心,”锐利的尖齿轻搭在耳软骨上,“师兄?”
见他依旧没有回应,师弟啧了一声,随即,衔住耳软骨的牙齿用力一合。
“唔——”耳骨被刺穿时的疼痛尚且能忍受,然而,比起被咬,更让祁于无所适从的是,脑中习以为常的嗡鸣声不见踪影。
四周静得可怕,祁于听到耳软骨被师弟大力嚼断时,所发出的微弱的嘎吱声,听到他倚在自己耳边充满欲望的喘息声,以及,以及,自己无法遮掩,几乎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现在知道疼了?”师弟含住被他咬的血肉模糊的耳朵,安抚似地轻轻舔弄起来。
“不要害怕。”
疼痛刚消,嘎吱声又起,他伏身在祁于耳旁,再次,一点一点嚼碎他复原不过片刻的右耳。
最后,龙虚虚含着他的碎肉,满意地咕噜一声。
过于亲密的暴力镇压,湿热得可怖。祁于被它舔咬地头晕目眩,浑身发麻,难以抑制地急促喘息着。
所以,他求饶了。
“名秋……”
“嗯,好乖,”路名秋松开他的右耳,亲昵地蹭蹭他的脸颊,然后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带血的牙印,“喜欢师兄……”
即使逃离兽口,祁于的右耳依旧湿热得厉害。
龙的舌尖暧昧地划过他的泛着水光的眼睫,流连片刻后,“张嘴。”
像缠住他的身躯一样,路名秋的舌强制性地钻入他口腔,缠住他试图躲闪的舌。
双唇被迫张开,舌也被扯着向外伸,浓郁酒味以外,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龙,喜欢从人的舌头开始吃吗?
他颤栗着,心如擂鼓。
然而,预想地疼痛没有来,死亡没有来;一切,包括那经久不息的轰鸣声都被龙隔绝在外,通通没有来。
“他什么时候会醒?”
“早该醒了,”黑鸣端起你随手放在桌上的酒杯,嗅了嗅,“魔族的酒?”
“李束及送来替那只猫赔罪的。”
酒的确是难得的好酒,看似无色无味,实则酒液辛辣,饮起来如热箭贯喉。
“他还真是舍得下血本,”他盯着酒杯,犹豫了好一会,还是放回桌面上,“那你怎么打算的?”
你低头看向床榻上自愿沉眠不醒的祁于,说:“入魂。”
出世以前,你自觉敢爱敢恨,但情爱一事,远比你所想象的更为棘手。
你疑心猫不假。
恐他有所欺瞒,背着你哄骗,乃至欺压师兄,但说实在的,你更加不相信师兄。
昔日若不是师兄主动找上门,打着答谢的旗号,擅自对你笑,送你玉器,还牵你的手,你断不会轻易飘飘然,昏了头似地诱哄他当你道侣,更别说让他舍弃无情道,转修刀道。
你自顾自地陷于情爱之中,不曾料想,你的爱于师兄而言,仅是冰冷交易中一个过于沉重的筹码。
明明全情投入,结果爱成胁迫,岂不耻辱?岂不可笑?
你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拦腰斩断,就地斩杀,不!不要切成两半要切成碎块,要尸体扭曲不可认,要世间再查无此人
数不清的浓烈杀意在脑中疯狂乱窜,尖锐的语气不受控地要从口中蹦出,可它们却通通在看见师兄讨好似的笑时,不自觉地打个圈,放缓了。
在这一刻,你知道你完了。
你又落了下风。
你完全就不舍得,甚至,你希望师兄堂堂正正,好好地活着。
可惜,师兄依旧不信你。
就算明知你会帮忙,他也还是选择打着你的名号,先你一步找上黑鸣,拿到了解药。
你的真心不曾建立他的信赖,以爱为名的交易不曾让他安心分毫,就像一阵暂时委身于你的风,其驻足不因你,停留不为你,它终将驶向不知名远方……
骄傲如你,从未历经如此挫败,好像从头至尾,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过于细致的自我剖析让你深入短暂的沉思,半天都没回答黑鸣的追问,直到他轻捏你的龙角,你才勉强缓过神来。
他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你饮尽杯中剩余的酒液,尽可能语气平缓,冷静地解释道,“这样最妥当,也最保险,还能留一点余地……”
师兄的事,你并未完全想通。
既然拿到解药,自当不再受蛛毒牵制,师兄本该重回自由身……?
何必将药再交予你?
何必独自掺和进猫的事?
若是为了引你侧目,试图重回旧日,不过自设困局,甚至堪称愚钝……
世间修行向来不破不立,而修者终其一生,忙忙碌碌,所追寻的终点,不过与天争命;因此,岂有一而再,再而三依附于同一人,不愿撒手的道理?
你心中还有无数更为恶毒的猜想,但,你不能再直接逼问师兄了。
一来,他不信你,所言未必是真;二来,他或别有所图,难免张嘴便扯谎;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不再相信他。
你不关心他作何感想。
你只想看到真相。
“要你帮我。”你用龙角蹭蹭黑鸣的掌心,果然,他一甩担忧神情,瞬间难抑喜色的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需要点时间准备,三日后,不过,”他手掌顺着你的龙角的纹理,由底部至上,反复摩挲,“好烫啊。”
你抱着他的腰,沉默地任他施为。
有点热。
你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黑鸣的胸口没什么肉,不软,只一粒硬乎乎的乳尖地抵在你唇角边,然后被你赌气似的用力咬成薄薄一小点。
他止不住似的轻颤,随后比他体温更热的手心搭在你脸上,用力揉了好几下,“那……需要我帮你杀了他吗?”
你没有说话,只是又咬一口。
所留的这小小的余地,你要看完真相再决定。
收到师兄醒来的消息时,你正躲在后山瀑布的深水处纳凉,小睡了一日。
想着接下来还要等两日,你磨蹭好一会,才不大情愿地冒出水面,回到居所。
屋内一片狼藉,除了存放你衣物的方角柜还算完好,其它摆设家私都七零八碎,歪倒在地。
然而,即使破坏至此,激战中两名罪魁祸首也依旧无停手迹象。
师兄遭灵链束着,活动范围有限,加之龙族本身对言灵一类咒法的抗性就强,精神攻击对黑鸣几乎无效。于是,他直接拔了你挂在墙上的装饰刀应战。
你绕开他们,收起歪倒一旁的方角柜,随后,甚至有闲心从储物空间里扯出一套桌椅,慢悠悠坐下来,欣赏他们打架,嗯,还小酌了一杯。
黑鸣这几年醉心医术,修为进益几近于无,现下虽占尽优势,但不过平分秋色,一时间难分胜负。
你要不再回去泡会水?
“名秋。”见你要走,黑鸣不再与他缠斗,而是脱身战局,抱着你的腰,然后,顺走你手里的酒。
“好喝吗?”
他舌尖试探性地点点了酒水,“这个不错。”然后就像只温顺猫咪一样,他在你面前,一点一点饮尽你杯中的酒水。
你摸摸他脸颊,“我感觉这个场景很眼熟,你说呢?”
嘴里里藏了一口酒的他脸抽搐一瞬,捂着嘴低咳几声,急忙解释道,“是他先乱跑的,我才没要和他打。”
“而且,”你掰开他一直流血的双手,“腰封都脏了,你得赔我。”
你的玄色腰封不多,今日穿的这条,被他的血液浸透,晕开一大片淡白色。
“当然。”他也不恼,而是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又喝起你的酒来。
“要影虫一族送你的那条。”
黑鸣去各界寻医求道途中,为锻炼医术,向来不吝救治,因此收到过诸多谢礼。
其中最让你眼热的,是一条由影虫所吐之丝织成的腰封,轻若无物,刀兵难破,最重要的是,遇水不沾,轻易不会沾染上敌人乱溅的血液。
“好。”他满口答应。
你心情大好地吻了一下他的唇角,才转头看向在角落里跪着的师兄。
一早缠在他腰间的灵链已经不见踪影,现在挂在他手腕上的那条,估计是黑鸣刚刚新缚上去的。
你走到师兄跟前,替他扎紧手腕上已有些松动的灵链,“这么着急走吗?”
师兄无暇顾及你的问题。
他一手撑地,一手掩面,相当狼狈地按压着贯穿左脸面颊的一道刀伤。
黑鸣用的短刀是你一时兴起铸的,当时特意挑了上好的玄铁铸造,想着给他做生辰礼,奈何手艺有限,虽说刀型流畅,硬度尚可,但开刃处略有磨损,长久下来卷刃明显,怎么说也不算一把好刀,但黑鸣不大介意,一直随身带着。
方才近身搏斗时,他见你欲离开,当即一刀划过师兄脸侧,留下这道皮肉开绽,深可见骨的恐怖血口后,才得以顺利脱身。
总之,等师兄好不容易止完血,抬起脸来时,你已经蹲在旁边喝光一壶的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