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突然在他们身后打开。
二人同时转过身。
来人还未走完长长的走廊,是保镖提前打开了门。
“裴映啊,我有没有说过,我不喜欢你说鸟语。”
看男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出头,身后还跟着谭辉。
“我连泰语里的弹舌音都没学会,看你说西语我来气啊,我爹妈可没钱送我去留学。”男人停在他们面前,盯着裴映。
谭辉是在这男人身后一步的位置站住的,压根儿没有和这男人站在同一排。
“你好,黑球鞋。”裴映用一口极标准的西语腔调说道。
男人瞪大眼睛,挤出额头上几条抬头纹,忽然噗嗤乐了:“我真服了,你有弱点还敢不听话——”
话刚说完,这人直接掏枪对准了施斐然!
“陈向阳!”裴映道。
“对,”男人点头,竖起枪点了点施斐然胸口,“我叫陈向阳,久闻你大名,施斐然是吧,请问裴映刚才说的西语是什么意思?”
因为身高缘故,施斐然看陈向阳需要微微低头。
他弯起唇,如实翻译道:“你好,黑球鞋。”
“黑球鞋。”陈向阳重复念道。
“我讨厌黑球鞋,因为我最喜欢白色,”陈向阳掸了掸身上的白西装,“但上高中那时候我只穿黑球鞋和黑袜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施斐然根据陈向阳提供的开头琢磨了片刻,侧头看向裴映:“别告诉我你高中只穿白球鞋和白袜子。”
裴映笑了一下:“让他继续讲他的悲惨故事。”
“你他妈才悲惨!”陈向阳喊起来。
是真的撕破嗓子那种喊。
吓施斐然一跳。
陈向阳改变语气重新说道:“黑球鞋耐脏,适合我这种穷孩子,破了缝一缝补一补,看不出来;白球鞋就不是了,白球鞋不耐脏,破了很明显,旧了更明显。”
“班里那些女孩们看见裴映吃的不好,会给裴映带便当;一起打球的男孩们买水时总会给裴映带一瓶——可问题是裴映穿的是白球鞋啊,他凭什么啊?”
施斐然头歪向裴映,小声插话:“你这么惨?”
“我不想开口管叔叔要钱。”裴映说。
施斐然翻了个白眼。
陈向阳:“他一个白球鞋,凭什么享受跟我一样的待遇,我给人行了多少方便才得到他们的帮助,裴映做什么了?”
“他没做什么,”施斐然说,“但你几句话就能让全班的人不搭理他,你才是赢了的那一个。”
“你真会说话。”陈向阳又笑了,“我确实赢了,十几年后,裴映就算已经成为享誉全球的画家,依然要被我囚禁在这,替我做脏活。”
“说起脏活……”陈向阳抬起手在鼻尖上搔了搔,一脸不满地看向裴映,“你那件作品,到底哪天收起来?没看见咱们家孩子吓得接客都心不在焉,客人可要给我写差评了。”
陈向阳一说,施斐然才察觉到房间里有一股肉制品腐烂的臭味。
空调风力十足,那股臭味却依旧浓郁。
他本以为那是来不及扔出去的食物在天热的作用下散发的味道,但看陈向阳别有深意的表情,事实应该并不像这样。
加上这些孩子此时脸上大多是惊恐的表情——如果已经被关在这地方很久,呈现出的神态更可能是麻木。
“你十天半个月不来一次,我天天在这儿,受不了啊。”陈向阳又说。
“切下头放在冰桶里继续摆在房间,剩下的埋起来。”裴映说。
跟在陈向阳身后的保镖一动不动,直到陈向阳抬起手给他们示意。
那些保镖立即搡开孩子走到房间后侧,那里有一块等人高的银色防水布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放着什么东西。
施斐然要凑上前去看,手倏然被裴映抓住。
他一下子猜到在他的视角看不见的是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用裴映顶你爸施鸿的缺儿?”陈向阳看着施斐然,“是因为裴映丧心病狂到了一定程度。”
保镖合力将防水布抬出来,路过施斐然,那股恶臭骤然加剧,鼻腔连带气管瞬间有熟悉的难熬感觉,他急忙背过身,掏出哮喘喷剂喷了几口。
保镖抬着尸体走进走廊深处。
“这是第四个逃跑的孩子。”陈向阳介绍道,“前三个都淹死了,这小岛四周都是深海,有漩涡有鲨鱼,我以为他根本不可能游到岸呢,谁想到他是学校游泳队的孩子,到岸了。”
陈向阳说到这儿,叹口气,“我手底下人动手太快,一个孩子能有多大威胁,他们追不上,直接朝人家小孩开枪了。”
陈向阳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那可是我高价买来的顶级货,活着时候长得可好看了。”
施斐然察觉到握住自己的属于裴映的手在微微发抖。他不动声色地反手扣住那只手,将裴映打颤的尾指藏进自己掌心里。
没过多久。
刚才把孩子尸体抬走的其中一个保镖回来了,端着一个冰桶。
冰桶里盛着冰块,和一个孩子肿胀的头颅。
陈向阳探头向保镖怀里的冰桶看去,保镖当即蹲下放低冰桶。
“这回确实没那么臭。不过冰少了——”陈向阳双手接过大号冰桶,转身抱着它朝向裴映,“你去加点冰。”
施斐然不得不松开裴映的手,好让裴映接过那个冰桶。
他看着裴映抱起冰桶迈过门槛,随即抬腿要跟上,陈向阳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等等,我让你走了吗?”
施斐然停下,转回身:“还有什么指教?”
裴映还没有走太远,闻言站住了,冰桶里的冰块随脚步发出的摩擦响也一并停住。
陈向阳定定盯着施斐然打量着,用一种刺探的目光,最后耸了耸肩膀:“没想好,你先去陪你男人吧。”
施斐然几步追上裴映,静默地跟在裴映身后,一直到裴映打开走廊里的某一道门。
裴映走进房间,打开冰柜,从里面拿出一板冻好的冰块,刚要倒入冰桶,忽然犹豫了。
看着冰桶里的那颗肿胀的头颅,收回手中的一板冰块,直接倒在手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冰桶。
施斐然在他身后看得分明,裴映不想冰块直直砸在孩子头上。
裴映机械般地往冰桶里一颗颗放冰块。
那只拿冰块的手指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红,沾满冰水。
一颗冰块在这时从裴映手上滑落,砸到头颅变形的鼻梁上——裴映像被抽走脊椎骨一样一下子瘫软,半跪在冰桶面前。
须臾,裴映用额头轻轻贴了贴冰桶外壳。
“和你有约定,你答应过的,就是这个孩子吧?”施斐然用西语开口问。
裴映转过头看他,光洁的额头和手指一样,也被冰得通红。
“我找到他时他还活着,我以为能救活他。”裴映说。
裴映转回头,继续看向冰桶里的头颅。
施斐然只能看到裴映绷紧的下颌线条。
“医院条件太差,他住了一周院,去世了。”裴映的西语听起来像另一种更悲伤的语言,“他拜托我救他的朋友。”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那些孩子都是本地人,自诩水性好,总想着逃。把他放在屋里,其他孩子害怕,不敢逃。”
不敢逃,也就不会被淹死或者被马仔枪杀。
这确实是保住其他孩子性命的最简单办法。
喘症刚平息,胸口还有些紧,施斐然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不发声地慢慢吐出来。
“我想给你一块糖,”施斐然望着裴映佝起的后背,“可是我现在没有。”
裴映抱着冰桶起身,走出房间,重新走向走廊的最后一间房。
陈向阳已经离开了,只有保镖和屋里的几十个孩子。
裴映迈过房间门槛,将冰桶放在孩子们的面前。
一个男孩握紧拳头大骂一声扑向裴映,还没等近身,便被两个保镖死死摁在地上。
裴映扫了眼地上那孩子一眼,转过身,抬腿迈出门槛。
施斐然也抬高腿,迈出门槛。
这高门槛让他想起了施鸿。
过长的走廊似乎更加阴暗,他的意识略微恍惚,空气里的潮味让他记起童年那座断掉的桥。
他以为那是已经模糊的记忆,最近却突然鲜活起来。
摇篮桥。
就是蓝桥的前身。
摇篮桥坍塌之前下了一周的暴雨。
施斐然第一次直面死亡是在九岁那年。
他喜欢地摊上标价只有十五块的t恤,t恤上印了一只漂亮的白猫。
于是他求梁佳莉给他买。
梁佳莉买了,却因为这件t恤挨了施鸿一个耳光。
施鸿训斥她,怎么能给自己的儿子穿这种便宜货。
他脱掉t恤,换上最正式的西装,马甲、领结通通佩戴整齐。
没有一丝余量的剪裁和对他来说过硬过重的布料像是镣铐。
他挺胸抬头地佩戴着他的镣铐。
那天晚上,钢琴课下课,他在摇篮桥等施鸿派来的司机接他。
雨越下越大,风吹走了他手中的伞。
紧接着是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
他摔在地上,本以为是地震,抬起头却看见摇篮桥坍塌。
那么壮观的尘土瓦砾,他第一次见识到。
桥身断折处弯曲的钢筋;一辆辆坠入江水的汽车;汽车轮胎和地面划擦出火星儿……
还有尖叫声,他第一次听到那么多的尖叫,那么的绝望。
车一辆辆跌进江水——
乌云很黑,江水也很黑。
天地将要重新合二为一,压扁中间的世界。
施斐然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他不怕死,他怕施鸿。他因为太害怕施鸿,所以不怕死。
他想去黑色的蓝江里看一看。
消防员一把抱起来他,将他放到一台消防车上。
他趁消防员忙于救人,再次跑向摇篮桥。
一个力量蓦然抓住他,他回过头,看见一只白白净净的小手。
“桥面可能会二次坍塌,再往前很危险。”小男孩跟他说。
小孩穿着黑色t恤,t恤上印着一只白色的猫。
虽然这孩子的t恤很旧,上面的胶印已经开裂。
但施斐然还是在那一刻嫉妒起对方——凭什么这个小孩可以穿他喜欢的衣服?
他抿了抿嘴,毫无预兆地哭起来。
站在他对面的小孩拽着他往消防车走,他还是哭,那孩子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
“不要再哭了,吃不吃糖?”
一颗被压扁的糖,糖纸看上去很廉价,而且黏糊糊的。
这男孩大概把他也当成了这场灾难的幸存者。
“我只有这个,抱歉……”
男孩有些难堪地缩了缩手,即将收回手和手上的糖,施斐然急忙拿走那颗糖。
回去的小轮渡上,坐着十几个陈向阳派来的马仔。
施斐然和裴映坐在最后一排,却没有眼神交汇。
施斐然转回头看向那座岛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更远处,有发光的灯塔。
接着,他从半透明的舷窗上看见了裴映的脸。
回去的浪花变得温柔,轮渡速度不快,施斐然几乎没有晕船的感觉。
半透明的裴映用西语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很喜欢小孩,我父母双亡那天,我还给过一个奇怪的小孩一块糖。”
“是你们一家出事的那天吗?到底是怎样的事故?”施斐然也用西语问道。
“桥塌了。我父母驾驶的车马上要滑进江里,消防员来了,我父母喊着先救他们,但消防员先救的是被他们锁在后备箱里的我。”
“他们那天刚刚吃掉了我养的狗,看见他们死,我……我真开心。”
施斐然停住呼吸,整个身体只剩下心脏跳动,周遭也只剩下海浪声。
哗啦,哗啦。
他尽可能端稳声线:“哪座桥?”
“蓝桥,以前叫摇篮桥。”裴映自顾着说下去,“有个奇怪的小孩往断桥那边跑,我拽住了他。”
“可能是学校有表演,”裴映抬起双手在脖子上比划领结的形状,“他穿了一整套蓝色西装,一看见我就哭了,他不是事故受害者,我不知道他哭什么。”
半透明的裴映说完,转头看向另一侧舷窗。
施斐然也没有说话。
陈向阳的马仔有意膈应他们,几次靠岸都是先送马仔回家。
施斐然在这片不知名的海域飘荡了一个多小时,听着马仔们叽里呱啦地说着当地话,时不时露出讥笑,再故意回头用看猴的眼神看他们一眼。
施斐然用左手攥住右手,无意识地用左手拇指揩右手手背。
刚揩一下,裴映的手伸过来,盖住他的手背。
“怎么了?”裴映问。
裴映了解他,用拇指指甲盖抠什么东西时通常代表那个时刻他情绪有波动。
施斐然没有回头,仍然注视着舷窗。
半透明的裴映有着极其柔软的眼神。
他小时候总记不住那条江叫做蓝江,因为桥的名字是摇篮桥,他总把江的名字记错成摇篮江。
摇篮江是施斐然心中最温柔的景色,不会因为那次坍塌失色。
他注视着半透明的裴映,心想,裴映的眼睛里似乎偷着装下了他的摇篮江。
“我嫉妒。”施斐然开口,“我是嫉妒哭的,原来从那时候就开始嫉妒你了,我有一件和你类似的白猫t恤,但是施鸿不允许穿。”
谭辉停住脚步,手指传来针扎般的疼痛,夸张到让他两腿都跟着麻痹。
施斐然掰断了他两根手指!这些天疼得没有一天睡出整觉!
他佝偻着身体,龇着牙看向右手上绑着的钢板。
“辉叔……”身后小弟凑上来。
谭辉瞥了对方一眼:“有烟没有?”
小弟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没等递过来,直接被他挥手打掉:“谁他妈要这种!”
另一名有眼力的手下当即递过来一根大麻烟。
大麻好,能缓解疼痛。
比大麻更有劲儿的东西他现在不能用,他还有正事跟陈向阳商量,脑子得比平时清醒一点。
谭辉吸了一大口大麻烟,吐出浑浊的雾,扭头问自己身后的小弟:“大老板在陪喝酒?”
小弟答道:“大老板和还在赌场,一会儿才过来。妈妈桑正收拾喜欢的小兔。”
一段脆生生的尖叫蓦地钻进谭辉耳朵里——
他扭头,正好看见几个手下拖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少女迎面走来,他问:“怎么回事?”
妈妈桑扭着腰,用粗犷的男性声线撒娇道:“这只小兔今天特别能吵,往常她不这样。我问她怎么了,她非说要见大老板……这孩子精得很,不知道又想怎么骗人呢,辉哥你不用当回事。”
谭辉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点了点自己太阳穴:“等等。”
他抬了抬食指,手下当即把少女口中刚塞进去的毛巾掏了出来。
“我要见大老板!”少女一能说话立刻喊道,“我听见裴先生的秘密!我把秘密告诉大老板,你们放我走!”
谭辉注意到这少女明显是一副偏西方的立体面孔。
“别急啊,孩子,先让我说……”谭辉再次忘记手受伤,抬手腕的间隙牵动骨折的手指,他“嘶”了一声,盯着眼前的少女接着道,“你是混血吧,混哪里啊?”
“西班牙!我生父来旅游时给我父亲钱,租了妈妈一个月……我在网上自学的西班牙语!我想要攒钱去西班牙找我生父!小述!小述不是逃走了吗!裴先生把她送去越南她妈妈那里了!裴先生亲口跟那个漂亮男人说的!”
“……裴先生还说,他答应了一个孩子,要救我们所有人!”
谭辉挑了挑眉,逼近少女,朝着她脸上吐出一口雾。
看见少女顿时变成颤巍巍的模样,他满意地笑了笑,问道:“那你怎么不乖乖地等裴先生救你啊?”
少女摇摇头:“我不信任他!你让我见大老板!”
本该在门外站岗的保镖忽地小跑进走廊,对谭辉道:“辉叔,大老板和下船上岸了!”
谭辉还没等动,一旁的妈妈桑突然像身上长虫子一样扭起来:“哎呀这时间太紧了!就喜欢这丫头,我还没给她化妆呢!”
“不急。十三四岁的小孩,化什么妆,我看就这样最好看。”谭辉将少女垂在额前的长发拢到她耳后,“孩子,大伯跟你商量商量,一会儿你先陪,等走了,我立刻领你见大老板……”
眼泪一下子在少女眼眶中充盈:“不!那老头每次都让我陪他吸药!”
“啧啧。”谭辉站直,“吸点药怎么了,你知道药现在涨到多少吗?那东西提神醒脑对身体好,你再忍最后一次,就能跟那个小述一样从这里出去——我给你拿钱,送你去西班牙,好不好?”
少女死咬住下唇,不说话。
谭辉:“大伯就能帮你到这了,万一你得罪,大伯保不住你,到时候别说从岛上出去,有没有小命都不一定了。”
眼泪从少女眼角流下来,她盯着谭辉点点头。
三小时后。
谭辉吹着口哨,领着一瘸一拐的少女走进陈向阳的休息室。
陈向阳扫了眼那少女,懒洋洋地对谭辉道:“送我这里来干什么,赶紧给她上点药,不然下次接待会怠慢客人。”
“不急。”
谭辉揽住少女的肩,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浸透,他厌恶地松开她,在她衣袖上蹭了蹭手上沾到的汗,看向陈向阳道,“这只小兔有话跟你说。”
少女再一次说出他听到过的话。
只不过谭辉将少女的话改动了一下,让她省略了几句话,省略了裴映所说的“救出岛上所有孩子”,换成此刻他正听到的:“……裴先生说,等着你犯错,他想把你顶掉,他知道你不是这地方的真正掌权者,他能顶施鸿的位置,也能顶你的位置……”
陈向阳腾地站起来。
谭辉收住嘴角笑意,往后退了半步。
说“裴映要救这里所有的孩子”没用,反而会让陈向阳更放心,因为陈向阳知道这地方如何运作,陈向阳有这份自信:没人能救到这些孩子。
这些孩子反过来倒逼得裴映老老实实留下。
谭辉知道,陈向阳的靶心不在那儿,陈向阳真正害怕的,是别人想抢走他的位置。
输送者这个位置,不缺军火不缺马仔,不过说真正的权势,“大老板”还缺了许多。
至少与那些相比,是缺的。
陈向阳的喉结滚动,移开视线,又重新在沙发椅上坐下了:“老谭,你的手怎么样了?”
谭辉抬起绑着钢板的手:“咱这儿医疗水平就这程度,不行我得请假去中国治治。”
刚说完,食指又传来一阵剧痛,他简直怀疑是不是医生给他接错位了。
“啊,对了,”谭辉转身把门外的保镖领进屋,指指少女,“让妈妈桑赶快给这只小兔上药!明天还得招待别人呢。”
少女挣了挣,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力大无穷,竟挣脱开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扑到谭辉面前:“你说送我去西班牙!你说过!”
“我还说过要给我三老婆买钻石呢。”谭辉打了个哈欠。
保镖跑上来,一边一个拽住少女手臂,将她拖进走廊。
休息室的门再一次关上。
陈向阳的声音从谭辉身后传来:“买钻石了吗?”
“她太能念叨,我切了她所有手指,戴不了钻石了。”谭辉叹了口气,摆摆手,“不说我家里那点破事儿了。”
谭辉坐在真皮沙发对面的木椅子上,面向陈向阳,“大老板,我跟你一条船,现在裴映那姘头少爷也在这儿,那少爷也不省油,咱们就任凭他们两个凑一起,不太行吧?”
陈向阳沉默片刻,前探身体,两手分别搭在膝盖上看他:“你想怎么办?”
“他俩总说西班牙话,万一再商量着坑咱们,咱怎么办?我就想把他俩拆开,”谭辉略作停顿,扬起下巴,“我吃点亏,那少爷关我那儿,行吗?”
陈向阳用暗示性的目光将他从上扫到下:“也没听说你好走旱路。”
“你胡说什么呢。”谭辉抬起手,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的佛牌,“我儿子要是在,跟他差不多大,我可一丁点儿没动那个心思。”
安静须臾,谭辉站起身,弯腰在陈向阳肩膀上拍了拍:“你和裴映是高中同学,我不想挑拨你和裴映的友谊,这事儿是我自作主张,你权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好吧?”
陈向阳盯着谭辉稍向后仰:“你说什么?我没听到啊?”说完,陈向阳又皱起眉头摆手,“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情,不用样样都告诉我,我哪能记得住那么多事!”
“回去拿上床头桌那瓶药,我有哮喘!”
中文、英语、西班牙语,施斐然喊了三遍,没人理会他。
这些天跟裴映学了一点泰语,泰语不难,拼音文字,他拼命搜刮大脑,用不标准的音调开口说泰语:“我不舒服,你去拿药。”
左右两边的泰国人终于有了反应,前边开车的司机也回头看了看他。
估计是听懂了。
“什么病?”左边的打手问。
施斐然听得懂“什么”这个词,“病”这个词他根据上下文意思猜了出来。
“哮喘。”施斐然用中文回答。
这几个打手的表情没变化,施斐然很快想起来他们听不懂中文。
“哮喘”这词儿他不会用泰语说。
他吐出一口气,两手掐住脖子抽气。
这些打手像看耍猴一样看他。
施斐然停下来,万一真作死引得哮喘发作,得不偿失。
身下的汽车开得飞快,他看向车窗,一路上全是郁郁葱葱的椰子树,也辨别不出哪是哪。
早上八点左右,他翻身睡回笼觉,裴映被陈向阳派来的人接走,这些人才卡着点儿冲进来。
这些人把他带走的过程极其顺利。
施斐然压根儿没反抗。
——泰国是个枪支自由的国家,这些人都他妈有枪。
他没得选,只能跟着走。
车又拐了一个弯,拐上更狭窄的林道。
坐他左侧的打手从扣手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扣在他头上。
施斐然以为自己得憋个好歹,没想到牛皮纸袋透气性不错。
约么过了二十分钟,车停下,他被人拖拽下车,因为脑袋上糊着纸袋,看不见差点崴脚。
打手们架着他走了几步,停下来。
牛皮纸袋被一只手摘下去——阳光刺眼,施斐然眯起眼睛,最先看见的是谭辉鼻梁上的墨镜。
情况顿时棘手了,此刻的情境是施斐然能想到的所有坏结果中最坏的一个。
谭辉摩挲衣领,清了清嗓子:“少爷,我说过,你会为今天后悔,当时你给我一个小建议,让我留着这句话在你真正后悔时说,你给我参谋参谋,我现在说合适吗?”
施斐然弯起唇微笑:“不合适。”
谭辉挑起眉毛。
“你又不敢真弄死我,你只是虚张声势。”施斐然道。
谭辉站直,叹了口气:“确实,我确实不能杀你——你掰断我两根手指,我只能凑合凑合,掰断你十根手指解解恨了。”
谭辉话一说完,黑洞洞的枪口直接抵到施斐然眉心。
谭辉端着手枪,往前压了压:“哎呀,我可惹不起你,放心,只是骨折,疼一段时间就长好了。”
说的没错,骨折只是遭罪,他一不再画画二不是医生,不需要手指有多么精巧的功能……
“等会儿!”施斐然举起双手作投降姿势,“我错了!我不知道你这么介意,因为一句错话,你不至于非得掰断我所有手指——你再想想,有没有更切实际的解决办法?”
“哎呀。”谭辉忽然哼哼唧唧地笑了,“你这么怂啊。”
“有倒是有……”谭辉解开裤腰带,指了指自己胯下的器官,“你帮我舔出来,我就不动你的手指。”
确实是一种羞辱他的好办法。他也没有什么实际损失,谭辉还找回了面子……
施斐然朝谭辉伸出手,五根手指无法控制地绷直。
扫了眼一旁指着他的枪口,抿了抿嘴唇开口:“开始吧。”
自尊是灵魂的支柱,也许不是那根最重要的承重柱——就算他一分钟之后会后悔自己的决定,至少这一分钟,他不想在谭辉面前妥协。
一小时前。
赌场休息室。
裴映是一个典型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命中注定。
直到九年前施斐然在咖啡店里递给他一个蜗牛面包;直到昨天施斐然告诉他摇篮桥上的那颗糖。
昨晚睡前,施斐然摆弄着他的手指,问起他的亲生父母。
他的亲生父母杀了他的狗、将他锁在车后备箱。
比起那对夫妇对他所做的伤害,这两件事一下子显得一点儿也不恶毒。
他不希望施斐然知道他经历过怎样的肮脏。
只有安如玫知道他的秘密。
只有安如玫为他清洗过身体。
愧疚和同情让他感动,又让他作呕。
但在另一个角度,他又不得不承认,他也对自己的遭遇感到遗憾,对不能改变的过去感到遗憾。
这些遗憾投射到了岛上那些和他有过一样遭遇的孩子身上,成为他的软肋、他的善念。
裴映摸了摸光秃秃的食指指节,施斐然不肯把那枚蓝宝石戒指送他,他不好主动开口要。
没有圆弧形状的手感,心里隐约有点焦躁,他把手往下,改为摩挲袖口的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