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小槐山像被笼在玻璃罩里,湿闷闷的长草。
傲雪整理好了几天后开学要用的资料,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下楼。
还是来时那辆轿车。
傲雪上车后向司机道过谢,报了个地名,车头如鱼得水般绕着小槐山下潜。
傲雪将头靠在车窗边,昏昏欲睡,兜里的手机忽然发出几声震动。
乔烈:白雪公主,都几天了,打你电话也不接,还不打算给哥回个消息?
乔烈:你再不回消息我真的会以为你失踪了。
乔烈:惊恐黄豆人jpg
乔烈是傲雪多年的好友,两人一起长大,小时候几乎形影不离。傲雪父母还在世时,两家就住在对门,邻里关系很和谐。傲家飞来横祸,徒留两个遗孤孤苦伶仃,因此乔家也对姐弟俩多有照拂,直到现在,乔烈还时不时把傲雪拉回家吃饭。
傲雪想起这些天不是昏昏沉沉缠绵病榻就是忙着应付贺星野那个煞星,接二连三的琐事几乎让他精疲力竭,他压根无暇顾及其他。盯着表情夸张的小黄豆人笑了一会,仿佛隔着屏幕浮现那人惊慌失措的神色。晾了乔烈好几天,他怕自己再不出现乔烈或许将采取法律手段了,索性拨了个电话过去。
“乔烈,是我。”
“失踪人口回归啊,白雪公主终于肯大发慈悲关爱一下我这个寂寞的空巢老人了。”
低沉的声线带着点磁性,顺着耳机传来,略微的失真。
“好了,别贫了,这次是我不好,这几天……事情比较多,所以没能及时回复你。”
“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先不说了,下次当面给你赔罪。”
熟系的街口跃入眼前,傲雪挂断电话下了车,他穿入汹涌的人潮。
傲雪来到了菜市场,他身高腿长,长相是放在人群里最瞩目显眼的那一挂,到哪都注定吸睛。但他仿佛对这种注视习以为常,已经能做到心无旁骛自动免疫,径直走向鱼摊挑了条鲜活肥美的鲫鱼,又去熟悉的菜摊前买了块豆腐。摊主阿姨与傲雪相熟,本想直接送给他,知道他轴,不肯白拿人东西,只得临走时偷偷往他的菜袋里多塞几块豆干。
等傲雪绕进老旧的住宅区时,年久失修的路灯已经闪起了晦暗的光,堪堪能够照亮脚下的路。他腾出一只手垂着头掏钥匙,一抬眼,只见逼仄的走廊里蹲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
那人身形过于高大,倒衬得本就狭小的空间更加小的可怜,大型犬般将自己蜷在主人门前,听见声音,下意识抬头,眼里的光刺的傲雪有些心虚。
“乔烈?你怎么在这?”
傲雪不知道这人在这喂了多久的蚊子,语气下意识软了一些。
乔烈顺手接过傲雪手中的菜与钥匙,一边轻车熟路地进了门,一边扭头道。
“我闲着也是闲着,吃完饭出来消食顺便来这看看,没想到正好碰到你了,你说巧不巧。”
乔烈伸手自然地揉了把傲雪的头,指节陷在他柔软的发丝里,几乎有种久违的沉溺。乔烈打着哈哈,半字没提他是如何每天天不亮就来这里等他,一直等到夜半三更才败兴而归。乔母见他每日神龙不见神尾,顶着个黑眼圈几乎以为他也学坏了,偷偷摸摸做一些捞偏门的勾当,还得乔烈指着天发誓自己并没有做任何违法犯忌有违青天的事,乔母才勉强放心。
不到三十平米的空间一览无余,狭窄的客厅被屏风一分为二,一边摆着张上了年头的沙发,拉开就是个简易的床,傲雪晚上就在这里睡觉。屏风里面靠墙支着张半旧不旧的弹簧床,那是曾经外婆与姐姐抵足而眠的地方。
仅仅几天无人造访,逼仄的空气中已经隐隐弥漫着灰尘的气息,昏黄的灯泡一开,那些微小的尘埃瞬间无所遁形,一个个原形毕露。
两人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干活,乔烈找来拖把三下五除二将地面打扫的光可鉴人,傲雪撑开折叠桌,用拧湿的抹布擦去多余的灰尘,简单的做了个扫除。短短几分钟,两人已经闷出了一身的汗。小小的地下室并没有配备空调,乔烈拎着鱼提着把菜刀走到水池边清理,只觉得后背突如其来一阵暖丝丝的风,一扭头,果不其然是傲雪将那架老的快散架的电风扇搬来了勉强称得上厨房的地方,开了最大档,对着乔烈吹。
“这地总共就这么点大,你把这玩意摆这儿忒挡事了。”
乔烈一手提着电风扇一手提着傲雪,强硬地将人推在了沙发上坐着,他重新将电风扇摆好,对着傲雪按下开关,临走时还从兜里掏了根棒棒糖,哄小孩似的顺手扯下包装塞进傲雪嘴里。
荔枝味的,傲雪鼓着腮帮,舌根都泛起了香浓的甜。
“鲫鱼照旧做汤?”
乔烈身形高壮,挂着个围裙说不出的局促,还显出几分滑稽,此时正扭着头朝客厅扬声喊着。
傲雪嘴里还含着棒棒糖,语气染上了点乖巧的甜,黏黏糊糊道:“嗯,鲫鱼豆腐汤,带给外婆的,少放些盐,剩下的菜你看着做就行。”
“得嘞,您吩咐,我干事。”
乔烈正起锅烧着油,将姜丝炸香放入鲫鱼,煎的两面金黄,他将锅铲抡出了花,准备加水时扭头看见傲雪背着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了他身后。乔烈觉得好笑,掐了把傲雪微微带点肉感的脸颊,有心逗弄他。
“跟屁虫,怎么这么黏人?”
傲雪冲他笑着眨了下眼,露出点小孩子气的狡黠,神秘兮兮地从背后掏出了把发广告送的塑料小团扇,来回摆弄了两下。
“给你扇扇风,这样是不是没有那么热了?”
见乔烈仍愣在原地红着张俊脸表情木木的,傲雪无辜地朝人眼前挥了挥手。
“怎么了?是不是我站在这挡事了?”
乔烈从愣怔中挣脱,望着傲雪带着笑的温驯的眉眼,不着边际地想到了一对平凡小夫妻的婚后生活。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丈夫在闷热逼仄的小厨房做饭,而妻子则满脸心疼地站在一旁为他扇风……
乔烈一张俊脸憋的爆红,反而觉得更热了,他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侧过头一本正经道:“凑合。”
于是乔烈抡着锅铲炒菜,傲雪就在一边举着他那把印着专治不孕不育的小扇子为他扇风,诡异中透露着谜一般的和谐。
乔烈烹饪技术很不错,甚至傲雪的手艺都是从他那里偷师学来的。几道菜肴很快出锅,狭小的屋子里传出点人间烟火气,倒显出几分温馨。
乔烈想起自己在傲雪面前嘴硬,宣称是吃完饭出来消食才会与他遇上,于是便打算做戏做到底,嘴里叫嚷着撑得要死了,吃不了一点,恰在此时五脏庙却存心跟他作对般发出抗议的惨叫。
……
两人面面相觑。
傲雪洞若观火,善解人意地替人盛了碗饭,体贴道:“这道菜盐多了点,你尝尝。”
“怎么会?明明是按照你的口味做的……”
傲雪顺势夹了筷炒肉到他碗里。
“哪里咸?你啊就是太挑食。”
两人拌了几句嘴,简单地用完一餐。乔烈在这等了他一天,确实是饿得很了,捧着碗一阵狼吞虎咽,很快风卷残云般消灭了桌上的菜肴。
饭后乔烈顺手收拾了碗筷,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喜滋滋地刷碗,傲雪将抽屉底层的备用钥匙翻了出来,递给了乔烈。
“这里以后除了我不会再有别人了,你想来就直接进来吧。”
乔烈有些受宠若惊,擦干了手接过那把小小的钥匙如获至宝般收进口袋。
傲雪将炖的浓白的鱼汤倒入保温桶,准备去疗养院看看外婆。
外婆是闲不住的人,总偷偷背着姐弟俩出去摆摊卖菜,挣得点碎银攒着给孩子加餐。但这个年纪的老人根本经不得折腾,更别说劳心费力。年前忽然在菜市场晕倒,一头栽倒在地,亏得豆腐店的大婶及时叫来救护车,才避免了一场悲剧发生。经此一病,外婆检查出脑梗,只能靠着输液管神志不清地瘫倒在病床上。于是姐弟俩一致决定将外婆送到疗养院保守治疗。
乔烈踢着步子,双手插着兜陪傲雪穿过葳蕤的梧桐大道。
“总觉得你藏着什么事似的,跟哥说说。”
乔烈背过身子,倒着往后走,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傲雪。
傲雪抱着保温桶,思忖了一下,犹豫道:“乔烈,我转学了。”
“什么?!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才告诉我,你的小脑袋瓜一天天尽琢磨什么呢?”
乔烈停下脚步,佯装愤怒地弹了下傲雪的脑门。随即笃定道:“是不是因为乔朔?”
闻言,傲雪愣了愣,他不自然地眨了下眼,否认道:“跟他没关系。”
乔烈见状叹了口气。
“咱三从小一起长大,你啊从小就喜欢跟在乔朔屁股后面小朔哥哥长小朔哥哥短的叫,惹得我没少因为这事跟乔朔打架,我俩一动手你又在一边哭鼻子,最后还得是我俩轮番上阵去哄你这个爱哭鬼。”
提起往事,乔烈锋利的眉眼柔和了一些,唇角带着笑懒洋洋地揶揄傲雪。傲雪闻言耳尖泛上点红,薄怒道:“我哪里哭鼻子了……”
乔烈见状仰着头东倒西歪笑的没个正型,傲雪看不过去推了他一把,却被乔烈挠了把腰间的痒痒肉,两人嬉笑成一团,良久才恢复常貌。
“他虽然是我亲哥,但有时候我真的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这些年越来越离谱了,学什么不好,偏学着做黑社会,还是跟着英雄哥那些无恶不作的人一起捞偏门,惹得我与你都不愿意再亲近他,妈也因为这件事几乎眼睛都要哭瞎了……”
傲雪踩在树影斑驳的水泥地上,那些絮絮叨叨的话语像一根蓄了力的针,毫不留情地刺在他的喉间,细密的阵痛令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事发生?”
乔烈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向了一个极为隐秘的谜团,他深知乔朔与傲雪一定隐藏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长兄看向傲雪时晦涩难明的眼神,不可避免地令乔烈联想到自己对傲雪那难以言明的少年心事。有时候乔烈会想他跟乔朔不愧是亲兄弟,连喜欢的人的类型都一模一样。
可傲雪对乔朔疏远的态度却令乔烈陡然间产生了微妙的危机。乔烈不是没有询问过,两人就像是约定好了似的,三缄其口的态度将他推向了一个被隔绝开的世界,乔烈根本无法忍受两人心照不宣地保守着共同的秘密却把他一个人隔绝在外的残忍。
“没什么,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傲雪眨了眨酸涩的眼,嘴角扯出一点笑,却未达眼底。
乔烈见状只得气不过地冷哼一声,抱着臂硬邦邦地杵在那,傲雪觉得好笑,轻轻推了推他的臂弯,带点微不可查的讨好意味。乔烈的怒火瞬间熄灭,效果堪称立竿见影。
“算了算了。”乔烈见不得傲雪为难,索性大手一挥,接着道:“那你转去了哪里?这个你总得告诉我吧。”
“琼华。”
傲雪垂着眸,想到傲以晴为他办理退学手续时的决绝,心底涌上点难以言喻的酸涩。其实按照他的成绩,不管在哪里念书都大同小异,可傲以晴却不同意他的看法,傲雪知道傲以晴想给他最好的,于是送他去富家子弟云集的学校,接受所谓上流社会的熏陶。
傲雪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他深知自己不过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标点符号,被人强硬地塞进了韵脚完美的诗赋里。
两人保持一前一后的脚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乔烈感到肩头一重,一扭头,只见傲雪捂着眼泫然欲泣似的。傲雪眼睛进了风沙,尖锐的刺痛令他不得不弓起身子停下脚步,眼角都被揉进了一抹红。
乔烈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他强压下震耳欲聋的心跳,捧着傲雪巴掌大的小脸,轻轻往那水光潋滟的眼里吹气。
贴的极近,倒让人产生几分耳鬓厮磨的错觉。
这种状态或许只持续了两三秒,乔烈故作镇定地松开手,大步流星向前迈。
而傲雪愣在原地,只觉得后颈一凉,那种被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舐般的不适令他产生本能般的警觉,他心底暗嘲自己太过草木皆兵,没来由转头一看,只剩一截车尾没入昏沉的巷口。
枝繁叶茂的梧桐绿的快要融化,从枝与枝,叶与叶的缝隙中倾泻出灼热的燥意。
靠窗的课桌被晒的滚烫,贺星野睡的不太舒服,心头郁结正浓,苍蝇般嗡嗡作响的窃窃私语不偏不倚地传入他的耳中。
“你们说,那个转校生到底什么来头?”
“来这里上学的,我没道理不认识啊。”
“是啊,圈子里从来没听过有这么一号人,该不会是私生子吧!”
“听说啊,他以前在七中上学,怎么会突然转到琼华来了?”
“你知道什么啊,我今早路过教务处的时候看见他了,那小脸长得跟狐狸精似的,估计是被人包养的小情儿。”
越说越过分,顾瑜停下稿纸上沙沙作响的笔,抬起一张被娇养出来的,白净明丽的一张脸,她一向瞧不上这几个同流合污仗着家世为所欲为的纨绔子弟,拧着秀气的眉怒气冲冲道:“你们别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说同学呢!”
方才还玩世不恭的男生见状立马换了副面孔,不知真心还是假意,但终究腆着脸狗腿地附和:“顾大小姐不爱听,那我们就不说了,都散了吧散了吧!”
这时,一道掺着戏谑的男声猝不及防穿透了吵嚷声。
“他啊,他就是个婊子。”
周围像是被强行按下了静止键,喧嚣声戛然而止,几人不约而同的朝着轻飘飘吐出这句话的源头望去,只见贺星野没个正型地靠着椅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机,不知道突然浏览到什么内容,他紧抿着薄唇,眉头拧的死紧,阴鸷的眼神令人胆颤。
“贺星野,你太过分了!”顾瑜忿忿不平,正想起身与贺星野争执,却被同桌强行拉回了座位。
恰在此时,曹睿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三两步凑到贺星野面前,见他死盯着手机额头青筋突突暴起,像是压制什么来势汹汹的怒火。曹睿欲言又止,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怕贺星野把手机捏爆了,试探道:“野哥,看什么呢。”
贺星野回过神,将手机塞进兜里,皮笑肉不笑道:“没什么,一只发情的猫而已。”
曹睿暗自腹诽,贺星野什么时候对小动物这么感兴趣了,他不是嫌麻烦一直对宠物避之不及嘛。不过他很快将这点微不足道的好奇抛却脑后,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正色道
“野哥,那个小拖油瓶果然转来了,你有什么打算?”
贺星野随手抓起桌上的笔转了转,眼神微暗。
“贺文谦让我好好关照他。”
“咔嚓”一声脆响,针管笔被暴力拆分成两半,贺星野抬起冷沉沉的眼,从鼻腔里挤出似有若无的轻笑,嘲弄意味十足。
“我当然要好好照顾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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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抛出诱饵,见猎物掉进了精心制作的陷阱,再不慌不忙地收网,贺星野无疑是优秀的狩猎者。
“好,现在我命令你待在这里哪都不许去,我什么时候过来接你,你才能出去。”
“贺星……”
傲雪愣了一瞬,牵起繁复的大裙摆,口中的话被关门声毫不留情地打断。
贺星野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传了进来,显得有些沉闷。
“乖乖等我来接你,辛德瑞拉。”
贺星野曲起手掌轻轻敲了下门,仿佛隔空能够敲到傲雪光洁的额头。他像一头将珍宝藏匿进安全巢穴的恶龙,心满意足的离开。
不知离放学铃声奏响过去了多久,暮色四合,墨水般的夜从头顶的小窗挤了进来,强势的铺满了整个空间。
傲雪抱着膝,下巴静静的垫在交叠的手臂上,一点点感受这种深渊般的寂寞将他吞噬。他尝试过摸索着寻找墙壁的电灯开关,可却无法开启这里的任何一盏灯,不知道是不是总闸被掐了。
傲雪其实很擅长独处,但他非常怕黑。
自从父母离世,傲雪几乎应激般对黑夜产生抵触情绪,尤其是自己一个人待在毫无安全感的幽闭空间。仿佛黑夜会把他的所有负面情绪无限放大。
每个安宁的夜不属于他,每个忧郁的夜不放过他。
傲雪不知道自己的等待是否有意义,也不知道这是否是贺星野的另一种戏弄方式,毕竟这个恶劣的男人早已前科累累。但是一想起傲以晴,傲雪似乎全身又充满了力量,支撑他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嘭”一声,紧闭的大门被外力砸开,几道刺眼的白光从黑洞洞的口子挤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