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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上露出笑意,那是一张很清秀的面容,带了笑,无端的就能让人放下戒心,若是换了寻常深闺姑娘,只怕要羞得脸颊泛红。可许明意不是姑娘,看着这人,他心中反倒多了几分警惕。许明意摇了摇头,伸手拿过了那条白巾,遮住眼睛系在了自己脸上。

他蒙住了眼睛,露出精巧的下半张脸,更显得嘴唇红,下颌线条流丽漂亮。那弟子的目光在他面上流连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握住了许明意的手臂,在他要抽回去时,温声说:“我带您进去。”

许明意忍了忍,没做声。

他双眼不能视物,步入屋内,只闻得屋中点了香,味浓,似檀香又多了几分甜腻。那弟子让他坐在一张蒲团上,收回手时,不知是不是错觉,许明意竟觉得对方有意无意地碰了碰他的手指,那触感让许明意一个激灵,仿佛被毒蛇的蛇信子舔了一口似的。

弟子俯身对许明意说:“大少奶奶稍待片刻。”

许明意听着他的脚步慢慢远去,有开门声,又关上了,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许明意下意识地想揭了面上的白巾,手将抬起又顿住,他听见了屋内有窸窣的声音,伴随着一道浅浅的呼吸声。

许明意抿了抿嘴唇,又将手放了下来。

黑暗中感官愈发敏锐,许明意听到了低低的吟唱,伴随着铃铛的清脆声,那声音含含糊糊的,教人听不清他到底念了什么。许明意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近了!

男人的脚步声,踏着步子,当真是在做法一般,他绕着许明意缓缓转着圈,有几滴水洒在许明意身上,或有溅在他脸颊上的。许明意偏头想躲,男人道:“且住,这是上天赐下的甘霖,可驱除邪祟,伐筋洗髓。”

许明意嘴唇抿得更紧,僵着没有动作,铃铛声伴随着吟唱声入耳,不知怎的,许明意竟觉得自己有些昏沉沉的。

冷不丁的,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腕上,许明意反应迟缓,竟好似没有发觉一般。那只手挑开了他的袖口,落在那截纤瘦白皙的腕上,指头是粗糙的,徐徐地摩挲着,许明意被这唐突冒犯的触碰激得起了一身寒毛,竟清醒了几分。他想甩开那只手,可身上却有些乏力,好似疲惫极了。

许明意心中警铃大作,他竭力咬了咬舌尖,只觉那只手已经探向了他的脖颈,一具身体也贴了过来,夹杂着浓郁的甜腻熏香,入鼻让人欲作呕。

许明意又惊又怒,这哪里是什么大仙,分明就是个江湖骗子,是个色胚淫棍!

一颗圆润的碧玉扣,两颗——许明意蓄了许久的力气,在对方要将他抱入怀中时,突然用力将那所谓的青羊大师重重推了开去。对方毫无防备,没想到他竟还有这样大的力气,直接后坐摔了个屁股墩。许明意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一把揭开了面上的白巾,那青羊大师的真面目也落入他眼中。

是个清瘦的男人,约莫四五十岁,蓄了须,穿着宽宽大大的道袍。

青羊看着犹在挣扎的许明意,施施然地站了起来,掸了掸袍子,微笑道:“是不是感觉腿软乏力?”

“乖,别挣扎了,只当睡一觉,”他说,“睡一觉就好了。”

许明意看着对方虚伪无耻的神色,他显然不是头一个进入这间屋子的,也不知这神棍用所谓大师名头骗了多少人。他胸膛微微起伏,抬手抓起桌上的茶壶就朝他砸了过去,“睡你妈!”

即便青羊早就打张夫人处得知了许明意异样的身体,听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诧异,他瞧着许明意,他弄过许多女人,可没见过这样算得上男人,也能说是女人的——怪物。许明意已经被他解开了几颗扣子,露出白皙细腻的皮肉,锁骨纤细,脖颈长,那份春色,便是青羊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茶壶砸过来,他闪躲了一下,啪的一声就碎裂了开来,青羊也不恼,捻了捻胡须,道:“好烈的性子。”

“你再挣扎,也不过是徒然无功罢了,张夫人已经将你交给了我,”青羊笑道,“你又能撑几时?”

“张夫人”三个字入耳,许明意恍了一下神,几乎要以为张夫人和这青羊串通,可旋即却否决了这个念头——张夫人不至如此,她看重张靖遥,也看重张家的颜面,断不会如此。

青羊说:“再说了,你如今这副样子,要是把人引过来,你要如何向他人交代?”

许明意不说话,他又勉力退了几步,转身就要朝外跑去,可他熏了那迷香已久,自是浑身乏力,身后青羊已经扑将过来。他虽已上了年纪,可常年跑江湖,有些底子,在许明意挨着门时,已经抓住了他的肩膀。

青羊在他耳边说:“你跑啊,你不是想跑吗?”

许明意焉能就此认命,他拼死挣扎起来,青羊竟一下子拿他不住,二人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最终,许明意被死死地压在地上。

青羊也有些恼怒,他喘着气,恶狠狠地盯着许明意,仿佛是为了故意羞辱他一般,用力扯开了许明意的衣襟。

下一瞬,一张凳子重重砸在了青羊的脸上,一声惨叫随即而出。

许明意趁势爬了起来,他紧紧地攥着凳腿,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血,渗出点点血迹。他垂下眼睛,看着捂住脸颊哀叫的青羊,眼也不眨又用凳子砸在了他腿上,他转头寻着了香炉,直接打翻在地,狠狠碾灭了引子。

青羊教他两凳子砸得失了色心,瞪大了眼睛,看着提着鼓凳,慢慢朝他走近的许明意,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说:“……你想干什么!”

“我告诉你,杀了我,你也完了!”

许明意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不知为什么,竟意外的冷静,他拿一只手慢慢系着自己的衣襟,轻声说:“青羊大师,你很喜欢拿这套来逼迫女人吗?”

青羊哆哆嗦嗦道:“你将鼓凳放下,我让你离开,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不会向张太太提起……”

许明意没说话,他却只当说动了,道:“真的,我一定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没有人知道这屋子里发生的事,你丈夫也不会知道……”

许明意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青羊,他厌恶透了这套说辞,是他险些受辱,凭什么这个施暴者还敢恩赐一般说出这样的话?

许明意又走近了几步,他俯下身,看着青羊那张被鼓凳砸得流血红肿的脸,说:“你敢说吗?”

话刚落下,他就拿着鼓凳朝他胯下狠狠砸了下去。

“你去说啊!”

33

那一记砸将下去,青羊痛得惨叫一声,生生痛昏了过去。许明意攥着凳腿的手却在不自觉地发颤,他喘着粗气,目光触及道人那张惨白的面颊时,癫狂的神智倏然回笼,他慌得后退了两步,手中的鼓凳也掉在了地上,发出重重的一声闷响。

许明意也哆嗦了一下,险些软在地上。

……死了吗?他杀人了?

虽恨不得将这无耻之徒千刀万剐,可真真是自己杀了人,却又是另一回事。到底是头一遭发生这样的事,许明意乱得厉害,心中又怨又慌,怨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青羊,怨张家,张夫人……他想逃,可又能逃到哪里去?

许明意神经质地咬住了自己的指骨,咬疼了,脑子里反而清醒了几分。他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了几分,许明意弯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气!

青羊没死!

许明意一时间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这畜生当真是命大。他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屋中没有镜子,他伸手理了理衣裙,又捋了捋鬓发,过了一会儿,才推开门朝外走了出去。

青羊的院子果真没人守着。此事见不得人,青羊根本不敢让太多人知道,何况他们刚才的动静那样大,要是有人守着,早就闯进去了。许明意低着头,脚步匆匆不敢再停留,出了院子,走得远了些,他心中稍定,倏然一记声音传了过来,“大少奶奶?”

许明意吓得一个激灵,抬起头,就见将他带进来的年轻弟子正看着他,面色微带疑惑,似乎没想到他竟然出来得这样早。那弟子目光落在他衣襟上,上头少了一颗扣子,他脸上露出几分暧昧,逡巡着许明意纤长的脖颈。

许明意眼睛发红,又羞又怒还有些仓惶地瞪了他一眼,如同受辱一般,别过脸就朝外跑走了。

他这般模样,反倒打消了弟子心中的怀疑,这是让他师父得手了。他有些惋惜,又有些心痒,倒是可惜,跑得早,若是还昏着,说不得还能让他玩一玩……这么想着,那弟子又觉得哪里不对,他沉吟了片刻,想起许明意离开时的神情,猛地反应过来,不对——青羊房中烧了迷香,他知道那迷香的功效,许明意方才的模样分明不似被迷香迷透。

弟子面色微变,拔腿就朝青羊房中跑去。

那厢许明意并未想过能瞒多久,无论青羊是生是死,他们都不敢声张,毕竟他打伤的是青羊下身,一旦闹大,曾经被他们愚弄欺骗的人不会放过他们。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许明意寻着张夫人时,她正在佛前念经,手中拨着佛珠,很是虔诚的模样。许明意没来由的犯恶心,佛口蛇心,不外如是。如果他不是心怀戒备,又是男人,体力远胜寻常女子,今日只怕也不能脱身。

自此一生都将蒙上阴影,再抬不起头。

许明意袖中的手紧了紧,指甲刮着掌心的伤口带了些微刺痛,让他稍稍冷静了几分,“娘。”

张夫人停了念经,抬头诧异地看着许明意,说:“法事做完了?”

许明意垂下眼睛,轻轻“嗯”了声,道:“青羊大师施法之后先去休息了,让我们自行离去。”

张夫人也没有多想,点了点头,道:“也好。”

说罢,在下人的搀扶下起了身,她吩咐身边人,道:“将香油钱给小师父。”

下人自是应是。

古刹外,许明意和张夫人回到马车上,将离开时,许明意打开车窗,看着那座掩映在青山古木间的古刹,心有余悸,又厌恶至极,若是可以,他恨不能一把火将这座古刹点了。

这等地方,留着还不知要戕害多少人。

突然,几个人匆匆地从古刹中跑出来,为首的正是青羊的大弟子,他面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惊怒,可又有所忌惮,不敢上前阻拦马车的离去。

许明意和那大弟子目光相对,看着那张因愤怒变得不再从容,反而狰狞如野兽的面容时,想,世上的虎豹豺狼无不凶恶贪婪,欺软怕硬,只有真正教它吃了疼,让它流血,让它怕,它才会生出畏惧,色厉内荏地龇牙咧嘴,涎水横流也不敢妄动。

许明意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嘲弄冰冷的笑容。

青羊的大弟子看着许明意面上的笑,仿佛窥出了他的轻蔑嘲讽,面皮一下子胀得通红,可想起青羊鲜血淋漓的下身,又打了个寒颤。

张靖遥并不知道古刹中发生的这一出,那夜他忙于公事,回去时,许明意已经睡下了。

张靖遥看着床上的人,突然想起,他们成亲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论多晚回来,房中都是亮着灯的。

许明意会等他。

他梳洗罢,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分明已经很是疲惫了,可张靖遥脑中仍旧没有丝毫睡意。许明意侧着身,微微蜷缩着,背对着他,张靖遥看着他散落的长发,过了好一会儿,伸手轻轻抚着许明意柔软的发丝。他勾了一绺,绕在指头,轻轻把玩着。

突然,那绺发丝自张靖遥手中抽了出去,许明意已经转过了身,那双眼睛冷冷淡淡地看着张靖遥。

如同做坏事被逮了个正着,张靖遥僵了僵,有点儿无措,所幸屋中不亮,足以掩饰一二,他干巴巴地说:“吵……吵醒你了?”

许明意没说话,盯着张靖遥,他能觉察到张靖遥这些日子对他有意无意的亲近,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长,是如闻鹤来所说,对付邻春求而不得,所以退而求其次?

如果早在二人将成亲时,张靖遥对他有这样的一分好脸色,说不得他便感激涕零了——可偏偏现在他已经厌恶极了做许九娘,他不想再做许九娘,不想做什么张家大少奶奶。

他是许明意。

一个极危险的念头在许明意脑海中破土而出,不可遏制地翻腾着,许明意说:“张靖遥,如果你娘让你休了我,你要如何?”

张靖遥微怔,道:“我娘为何让我休你?”

许明意淡淡道:“生不出孩子,不是女人,家世低——任意一条,都足以让你休我。”

张靖遥本想说婚姻不是儿戏,岂能说休妻便休妻,可他与许明意的婚事,本就儿戏。归根究底,他爹娘想要的不是许明意,而是孩子。

张靖遥沉默须臾,道:“我娘又逼你了?”

许明意不置可否。

“此事我明日会与母亲分说,”张靖遥斟酌道,“我会说服我爹娘……”

许明意不再看张靖遥,他躺在床上,看着床帐,语气平淡,说:“你能说服吗?”

张靖遥哑然。

他若能说服他爹娘,又岂会娶许明意?

张靖遥心中也生出被禁锢掌控的无力,隐隐的,还有几分不甘和愤怒。可此事干系大,便是张靖遥也不能保证,他一定能说服他爹娘,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许明意。

许明意说:“便是我生下了你们张家的孩子,张家就能容下我吗?”

张靖遥本想说怎会不容他,又猛地想起许鸣意特殊的身体,许明意说:“许家不需要一个阴阳之体的少爷,张家更不会要一个这样的少奶奶,你的孩子,也不会需要一个这样的母亲。”

许明意这番话说得极其冷静,却又残酷至极,彻底撕下了笼罩在他们这桩婚事上的遮羞布,袒露出张家煊赫华美之下的卑劣、狭隘和无耻。

张靖遥倏然坐起身,恼羞成怒地盯着许明意,道:“那你想如何?”

许明意静静地看着张靖遥,说:“我不想如何,我能如何?”

张靖遥胸腔里烧了团火,脸上火辣辣的,他如被戳中要害的野兽,攥着拳,压低声音道:“许家应下这门亲事时难道不知道?你嫁来四九城时,难道不清楚?!”

“如今摆出这副怨天尤人的模样给谁看!”

许明意恍了下神,是啊,许家知道,其实……他也不是不明白。

只是懦弱的人总爱心存侥幸,想着万一呢?万一上天怜悯他,不至如此苛待于他——不到退无可退,身处绝境就不会明白,上天又怎么会怜悯一个连自己都欺骗,永远将希望系于他人身上的人?

话说出了口,张靖遥便后悔了,许明意说许家不需要一个阴阳之体的少爷,便足以说明许家根本不看重他,一个家族弃子,又能如何?

少爷……少爷,许明意在许家,是男儿身?

只是因为要嫁给他,才做了女人?

一念及此,张靖遥呼吸一窒,几乎喘不过气,竟不敢细想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靖遥涩声道:“……九娘。”

许明意开口道:“你说得对,许家清楚,我也明白。”

“都是明白人,那又何必再糊涂下去?”

张靖遥心中没来由的发慌,许明意却已经闭上了自己,又转过身,背对着他,不想多说了。

34

李公馆。

李司长是京中高官,他办宴会,不乏四九城里有头有脸的人来赴宴。李公馆内灯火通明,丝竹声不绝于耳,公馆外车辆络绎不绝,西装长袍交织着,在灯影里俨然一出新旧错乱的迷梦。

许明意跟着张靖遥来到李公馆时,李公馆内客人已经不少,张靖遥亦是京中显贵,认识他的人颇多,见了面,都笑吟吟地打上一声招呼。许明意安静地跟在张靖遥身后,他眉眼秀丽,施过妆,身上穿的是旧式的衣裙,耳边戴着白玉坠,显得秀美沉静,透着和时下宣扬的摩登新潮格格不入的沉静端庄,画儿似的。

张靖遥那副皮囊生得好,西装革履,和许明意站在一处倒也登对,俨然一对璧人。

许明意对这样的场合不陌生,这也不是他头一回和张靖遥出席这样的宴会,从前他极力想做好张大少奶奶,唯恐丢了张靖遥的脸面,抑或教人看出他裙底下那双属于男人的脚,男人的身份,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宴会还是那样的宴会,心境却迥然不同。大抵是看多了戏,他看这满目的浮华,竟也如同看一出戏,只不过他是冷眼旁观的看客,不再竭尽心力妄图登场。

自那夜过后,张靖遥和许明意没有再好好说过话,张靖遥那话说完就懊悔了,可他哪里是能够弯下腰向许明意道歉的性子,索性就冷了脸,可张靖遥心里却愈发不痛快,许明意气性是越发大了,不过几句话就冲他使性子,闹脾气——偏偏张靖遥竟不怎么生气,只是有些心堵。

有时他想,不如和许明意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谈什么呢?张靖遥后来也寻过他母亲,和她说子嗣之事急不来云云,张夫人一听,将目光投向他,和声和气地问,“靖遥,这话是九娘让你来说的?”

不知为什么,在那样的目光下,张靖遥竟觉出了几分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愈发不耐,说:“我自己想说的,娘,我不过二十二,您怎么就那么急,非得逼着现在要子嗣?”

张夫人笑了,道:“你爹在你这个年纪,你都能满地爬了。”

张靖遥拧着眉毛,说:“今时不同往日,娘,您就别管我们的事了,要不要子嗣也不是九娘说了算的。”

张夫人说:“可他一个女人,不能为你生儿育女,要来何用?”

张靖遥哑然,半晌,他问张夫人,说:“九娘……他真的是女人吗?嫁给我之前,在许家那十几年里,他真的是许九娘?”

张夫人愣了下,没想到他会问出这话,可那于她而言根本不重要,许九娘嫁进张家,本就是为了生孩子,他此前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无关紧要,他是许九娘,也只会是许九娘。张夫人嗔道:“你这傻孩子,九娘不是姑娘,还能是什么?你自己房里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知道?”

张靖遥讷讷不言。

张夫人说:“好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娘不逼她就是。”

不逼她,不是不想——张靖遥觉得这好像是一个无解的局,他当初为了子嗣娶了许九娘,若是许九娘怀不上孩子,他爹娘未必能容下她。张靖遥心头一阵无力,他实在厌倦了如同木偶一般被操控,半点不由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不如离开张家——这个念头太危险,太离经叛道,一经浮现,就让张靖遥心惊肉跳,不敢再想。

这何止离经叛道,简直是大不孝!

张靖遥不知要和许明意谈什么,更低不下头,偏许明意也不再如以往,会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二人这般不尴不尬的,张靖遥想低头,偏看见许明意冷淡的神情,又无法再开口。

许明意来了才知道李家今日设宴为的是阎玉山,他脑中浮现在街上匆匆看过一眼的军阀,那张侧脸如刀削就,棱角分明,冷厉不好相与。

阎玉山今年约莫三十来岁,阎家是江南富商,颇有些根基。成过亲,可惜夫人早逝,听闻留下了一个孩子养在江南。早些年清廷尚在,阎玉山就读于武备学堂,后来就从了军,今日能割据一方,靠的都是自己一枪一炮打出的军功,人称活阎王。

今日宴上请了四九城的当红花旦付邻春登台唱戏,正戏还未开始,许明意佐着戏台上热场的咿咿呀呀的声,听座上的女客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阎玉山。她们不喜欢战场上的血腥,聊的自也是风月,说起阎玉山,说的大都是他妻子早逝,阎玉山这些年竟也不曾再续过弦。

有人道:“听说阎大帅原配留下的那个儿子身子还不好,这么一瞧,阎大帅倒真是对他那个夫人情深义重。”

一人又道:“阎玉山这一来四九城,四九城里想和他攀亲的人海了去,说不定过几日就有喜讯了。”

“喜讯约莫是没有了,”一人家中是军政部的,知道得多些,神秘兮兮道,“听闻阎大帅很快就要回虞城了。”

“这么快?”

她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听闻是虞城出了变故。”

“啧,”一人掩着嘴唇笑道,“阎大帅来了四九城,虞城群龙无首,可不让人惦记吗?”

“行了,这些男人的事有什么好说的,扫兴。”

……

许明意百无聊赖地听着,突然,他察觉一道如有实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存在感十足,偏头看去,却是一愣,他竟看见了闻鹤来。

闻鹤来今日也穿了西装,打扮正式,和以往的随性全不相同,在这纸醉金迷里,俨然哪家的少爷,不似个戏子。闻鹤来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许明意心中一紧,无意识地抓了下张靖遥的衣角,张靖遥察觉了,低头看着他,眼神询问。

他二人一个低头,一个抬起脸,显得很是亲昵。

闻鹤来捏紧了手中的酒杯,他没想到会在今日的宴会上看见张靖遥和许明意。细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张家颇有清名,张靖遥来,带着他的妻子,也理所应当。可当二人出双入对的身影撞入闻鹤来眼瞳,他不可遏制地生出了几分不虞。

许明意到底是张靖遥的妻子。

许明意抿紧嘴唇,摇了摇头,神经却紧绷起来,“没什么。”

今日的宴会设在李家偌大的后花园里,苑里亮堂堂的,宾客多,却不显得拥挤。许明意和闻鹤来隔了丈远,闻鹤来口中和别人说着话,眼神却错过对方肩头,有意无意地落在许明意脸上。

许明意垂着眼睛,不敢和闻鹤来对视,他曾问过闻鹤来,如果他要离开四九城,愿不愿意带他走——闻鹤来没有回答。

其实在这种事上,没有回答就是回答,闻鹤来不愿意,他嘴上甜言蜜语再过真切,他也不曾和他想过以后。既然不曾想过,为什么又要一再地撩拨他?

许明意袖中的手指攥紧了,突然,他探出了袖口,牵住了张靖遥的手。张靖遥正和一个朋友说着话,冷不丁的,几根微凉的手指握了上来,他心跳了跳,和对方寒暄了两句便作了别。他低头看着二人相牵的手,恍惚了一下,这还是……许明意第一次牵他的手。

以前许明意也只会小心地牵他的衣袖。

手指相交,张靖遥耳朵竟有些发烫,他低声问许明意,说:“怎么了?”

许明意道:“我有些饿了。”

二人来时不曾用过膳,张靖遥看向长桌上的点心,道:“我给你拿些点心。”

许明意:“嗯。”

张靖遥要去给许明意拿点心,松手时,他迟疑了一下,细长的手指自掌中滑开,没有留恋片刻,徒留下微凉的触感。他看了眼许明意,这才转过身,他没瞧见,他转身的瞬间,许明意抬起眼睛,看向了对面的闻鹤来。

二人目光对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