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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狗儿打着哈欠,问秦河:“虎哥,照这么烧下去,他不会死吧?”

秦河看向老柴,老柴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瘪老头,他道:“这烧要是退了就死不了,要是退不下来,那就该怎么着怎么着吧。”

秦河啧了声,道:“你想想办法让人退下来啊。”

老柴很光棍,说:“药都喂了,要不你们拿帕子给他降降温,他要是还烧,那我就没办法了。”

“反正这小子就是个肉票,死了就死了呗。”

许明意的事迹一下午就传遍了平顶寨,老柴来的时候也听了几耳朵。秦河说:“他以后不是肉票了,都是寨子里的兄弟。”

老柴说:“兄弟我也没法,要不你们弄山下去,再找个大夫?”

秦河还真想了一下,转念就放弃了,平顶寨下山远,又要进城,山高路远的,许明意不死也死了。

老柴临走前还不忘叮嘱秦河:“记得把诊金给我。”

转眼屋子里就剩下了秦河、涂狗儿和昏睡的许明意,涂狗儿说:“真要管他啊?”

“管啊,”秦河拿了块帕子浸湿了,搭在许明意额头,说,“都到这份上了,还能把人丢出去啊?”

涂狗儿:“虎哥,要不是这小子是个男的,我都以为你看上他了。”

秦河头也不抬:“滚蛋,老子喜欢胸大屁股翘的——”他看着许明意脏了吧唧的脸蛋,干脆拽下了,胡乱在他脸上搓了搓,旋即惊咦一声,一旁瞧着的涂狗儿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乖乖,这小子长得还挺水灵的。”

可不是,许明意皮肤细腻,因着发了高热,泛着红潮,嘴唇也红,眼睫毛纤长,当真是一张极秀逸的面容。

涂狗儿伸手戳了戳许明意的脸颊,烫的,又伸手摸人家胸口,道:“不是女的……”

话没说完,就被秦河一把拍开了,“往哪儿摸呢!”

涂狗儿嘿然道:“别说,就他这张脸,虎哥你看上他也不是不成啊。”

秦河瞥他一眼,将帕子丢他脸上,说:“他能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吗?”

涂狗儿伸手接住秦河丢来的帕子,认命地去搓干净了,递给秦河,说:“也对哈,再好看也是个带把的。”

秦河嫌他话多,说:“去歇着吧,我自个儿看着他。”

涂狗儿应道:“哎。”

涂狗儿走了,秦河坐在一旁看着许明意那张脸,鬼使神差的,也往他胸口按了下——男人,货真价实的男人。他有点儿可惜地啧了声,这小子这脾气合他胃口,脸长得也好,真是可惜了。

怎么就是个带把的呢?

许明意浑浑噩噩地做了一宿的梦,梦里一会儿是津门,一会儿是风雪里艰难向前的马车,马车一颠一颠的,他在颠簸里醒来,又看见闻鹤来,闻鹤来说,明意,我带你回淮扬。倏然又是张家人阴沉沉的面孔,张靖遥在阴影里看着他,梦中的许明意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也无暇去看,只能拼了命地转身就跑。

他跑得急,五脏六腑都火烧火燎似的,闷闷的,喘不过气。可这条狭窄的路好似没有尽头,他只能埋头向前跑,冷不丁的,一脚踏空,许明意惊叫一声,直接就睁开了眼睛。撞入眼帘的是老旧的木房梁,半晌,许明意才想起自己如今还在土匪窝,想到这儿,疼痛也似苏醒了,激烈地叫嚣着。

许明意艰难地想起身,没留神弄着左臂,疼得冷汗涔涔。秦河叼着个馒头进来,就瞧见许明意已经醒了过来,乐了,干脆靠在门上看着许明意折腾。许明意按着自己的胳膊,听见动静,一抬眼,就和秦河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许明意浑身都紧绷了起来,下意识地去摸腰间藏着的匕首,却摸了个空。

秦河哼笑道:“醒了就成,不枉老子照顾你一宿。”

说着,迈长腿靠近,许明意手指攥紧,如同被猛兽逼近,弓起脊背伺机暴动的小兽。秦河将手中一碗馒头放在桌上,笑盈盈地问道:“吃吗?”

他个头高,双腿矫健修长,微微俯身,身影笼罩之下透着股子压迫感。许明意嘴唇抿得紧紧的,直勾勾地盯着秦河,秦河浑不在意地嚼吧嚼吧咽下了手里的半个馒头,说:“锅里还熬了粥,等着。”

说完,也不管许明意,自顾自地就出去了。

许明意看着他离去,慢慢放松了下来,他的目光环顾一周,屋子里陈列简单,墙上挂了弓箭,还有一把收在刀鞘里的长刀,旋即,他看向了桌上的馒头。白馒头,将将出炉的,还泛着香气,看着很是蓬松暄软。许明意喉结动了动,他已经有几日不曾吃过东西了。

许明意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两张长凳上。

他忍了忍,才按捺住了没有拿馒头,反而想先起身,可刚站起来,双腿一软,险些站不住,浑身酸痛乏力,鞭伤,暴力拳脚相交留下的伤都在隐隐作痛。许明意咬了咬牙,才勉强走出了屋子,外头日光极好,太阳挂在顶上,约莫是已经九点了。

许明意恍了恍神,脑子也慢慢清醒了,他明白,他这是活下来了,也将自己困在了平顶寨。

从此他也成了人人喊打,官府围剿的匪盗之流。

人之际遇,委实难以预测。

秦河端了一大碗粥打厨房钻出来,就见许明意杵在门口,他眯起眼睛,微微仰起头,不知在想什么。日光映在他苍白的脸颊,衬得肤色剔透,如同一尊漂亮的瓷娃娃。

秦河也愣了一下神,忍不住又叹气,怎么就不是个姑娘呢?

“吃饭,”秦河说。

许明意转过脸,看着秦河,他那双眼睛瞳色浅淡,不咸不淡地望过来,看得秦河心脏都过电似的麻痹了一瞬。

许明意说:“哪儿沐浴?”

“洗澡是吧,”秦河说,“你不饿?”

许明意:“饿。”

秦河气笑了,伸手指了下,“行,晚了我都吃完了你别哭。”

许明意不想搭理他,被关了两日,又发了一宿的烧,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臭了,当真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46

好在秦河喜洁,还在屋外辟了一间小屋子,聊作洗浴之用。山上凿井不便,取用的也是山泉水,秦河的厨房中就有一口大缸,专用来储水。

许明意左手不便,闷头一个人提着木桶吭哧吭哧提了水,狠狠地将自己搓洗了一番。水是凉水,可也顾不上挑剔了,许明意流亡了这么些时日,有些事没得讲究,也不能讲究。到底也过了这么多年的富贵日子,能选择的情况下,许明意自是想让自己稍微舒坦些。

许明意想起昏迷前赌的那一把,响马凶恶残忍,他是个肉票,写完那些勒索信,最终还是要盘问到他头上。许明意只有极力证明自己的价值,才有可能活下来——即便是自此成为匪盗响马。

许明意不想死,他还没有好好地活过一回。

世道如斯,他不执刀,最终也只会成为他人刀下鬼,怨不得他。

突然,门外想起一记嗓音,道:“洗洗就得了,回头又病了老子就将你丢出去喂狼。”

“衣服给你挂门上了,”秦河说,“以后记得赔我一身。”

许明意顿了顿,抬起湿淋淋的脸颊看向紧闭的小木门,听着男人离开的脚步声心头才微松,他竟不知道秦河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不多时,他小心地开了一道缝,将挂在门上的衣服都抓了进来——旧衣,料子粗糙,所幸是洗干净的。许明意看着手中的衣服沉默片刻,他没想到这个打伤他,又将他掳掠上山的响马对他倒是颇为关照。过了许久,许明意才慢吞吞地换上了衣服。

他一出去,就见秦河不知打哪儿抱了一把柴火回来,二人打了个照面,都愣了下。

许明意将洗完澡,那张脸洗干净了,又带了些病气,显得分外苍白羸弱,却衬得脖颈白皙修长,很是打眼。他穿的是秦河的旧衣,可秦河足足高了许明意大半个脑袋,肩宽腿长,一身腱子肉,他的衣服出穿在过分清瘦的许明意身上自是不合身的,裤腿还挽起了几截,偏许明意这人贵气雅致,穿着粗布衣裳更是多了几分天然的素净漂亮。

许明意出身好,是许家的少爷,张家上得了台面的张家大少奶奶,那份金玉富贵养出的气韵自是秦河没见过的。他心里莫名有种让许明意穿他这身衣服,是粗布裹美玉——糟蹋了的诡异感觉,好似许明意该穿的,是布庄里最好的绸缎做的锦绣华服。

想什么呢?这就是一肉票!能给他一身衣服穿都算自己仁义了!

秦河盯着许明意看得久了,许明意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冷淡,自打张家派来杀他的人对他起了歹心,许明意就极为厌恶别人盯着他这张脸看,否则也不会在路上将脸抹得黑黢黢的。

似乎是觉察出了许明意的不善,秦河尴尬地一笑,又不是姑娘有什么好看的?长得再是赛天仙,自己有的,他也有。

秦河清了清嗓子,说:“没想到洗干净了还挺人模人样的。”

许明意面无表情。

秦河此时也恢复如常,对许明意说:“吃的在里头,吃完把碗刷了,你自个儿的衣裳自己搓。”

秦河嘴上说将东西都吃了,却还是给许明意留了三个大馒头,粥也留了一海碗,白米粥,熬得软糯细腻带着米香。自在黑店里遭算计之后,许明意一路上都是凑合着吃的干粮,乍捧上这么一碗白米粥,白面蒸的馒头,肚子先咕咕叫了起来,当下再忍耐不住,馒头就粥呼噜呼噜祭了五脏庙。

许明意这些日子饱尝人情冷暖,而今又是人在屋檐下,虽记着秦河差点拧断他手臂的仇,用过饭,还是老老实实地将碗收拾了,去刷碗洗衣服。

涂狗儿来的时候就见秦河和许明意,二人一个在劈柴,一个在搓衣服,还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抬抬头瞅瞅门,又瞅瞅秦河,才反应过来,没走错地方。

涂狗儿:“虎哥!”

他先叫了起来,手里还拿了一兜红通通的柿子,说:“今儿早上和刘三儿他们去摘了柿子,给你拿点儿。”

秦河搁下了手里的斧子,对涂狗儿道:“谢了,放那儿吧。”

二人很是熟稔,涂狗儿将柿子兜放一旁,对秦河说:“他干嘛呢?”

秦河说:“洗衣服啊。”

涂狗儿:“……他好了?”

“昨儿晚上不是还烧着吗?”

秦河不以为意道:“这不是醒了么,他自己的衣服不自己搓,还要我给他洗吗?”

涂狗儿嘿然一笑,道:“这小子命还真大。”

二人正说着,许明意将搓干净的衣服丢桶里,站起身,他身体正虚弱,起得太急眼前发黑,撑着墙缓了半晌,才没有摔在地上。他提着木桶,回过身,就见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好奇地盯着他看,他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去晾晒衣服。

涂狗儿微微睁大眼睛,半晌,说:“他怎么长这么白……跟白面大馒头似的!”

秦河想起早上揉的馒头,深以为然。

涂狗儿说:“哎,真可惜,是个男人。”说着,还颇为惋惜地瞧着许明意瘦削的背影,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说:“虎哥,那不是你的衣服吗?”

秦河:“昂。”

“他就那一身衣服。”

涂狗儿想想,也是,他嘿嘿笑道:“虎哥,怎么你那衣服穿他身上,比穿你身上好看?”

秦河一巴掌拍他后脑勺,道:“你老盯着他好看不好看干什么,转性了?”

“哎呦!”涂狗儿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说,“哪儿能啊,我又不是曹贡兄弟。”

秦河听见这二人的名字,皱了皱眉,曹贡兄弟也是平顶寨中响马,二人独好清秀少年。这二人凶戾残暴,手底下没少出人命。

许明意晾晒好了衣服,刚转过身,就听涂狗儿道:“哎,你叫什么?”

“我叫涂狗儿,这是我大哥,秦河,你可以叫虎哥,”涂狗儿笑嘻嘻道,“小子我可告诉你,要不是我虎哥开口,二当家说不定就把你丢回黑屋子里,你就死了。”

“我虎哥救了你。”

许明意看着二人,面上没什么表情,过了好一会儿,道:“许明意。”

涂狗儿眨了眨眼睛,道:“这读书人的名字就是和咱们不一样,怪拗口的。”

“二当家已经答应留下你了,等你好些了,见过大当家,就是自己人了。”

对于涂狗儿所说的,二当家答应留下他,许明意并不意外,否则他不会在这个地方醒过来。许明意点了点头,提着木桶便走了。

许明意就暂且留在了秦河的家中。秦河光棍一个,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收留许明意,他算不上一个好人,落草为寇的这几年里,手上更是没少沾人命。

兴许是看见许明意,便想到当年因官府通缉,只能不断逃亡的自己。

秦河这人一身江湖习气,对敌人下狠手,对自己人倒是讲道义。他虽和许明意有些龃龉,可那时他是劫掠的响马,许明意是被劫的,如今许明意已经是寨子里的人了,也算兄弟。当天下午,秦河就将隔壁堆放杂物的小间拾掇了出来,还安置了一张简陋的木床,让许明意住。

秦河还会下厨,做的竟也不错,菜是地里拔出来的萝卜青菜,他还切了腌肉,二人都是男人,秦河饭量大,做的菜量也足。看着许明意吃着他做的菜,露出的一抹诧异,他还颇为自傲,说他这手艺,比寨子里做饭的婶子还好,不是谁都能吃上的。

许明意瞥他一眼,不吭声,却往碗里多夹了一块肉。

最后洗碗的还是许明意,秦河说,没道理做饭的是他,洗碗的还是他,许明意又不是他媳妇,凭什么让他伺候着。许明意冷笑道,哪家姑娘想不明白嫁响马?

秦河嘿了声,说,瞧不起响马?你也是响马了。

又过了几日,许明意身体养得好些了,秦河带他去见独山龙。临出门前,看着他那张和响马格格不入的脸,伸手探过去的时候,许明意浑身紧绷,戒备地盯着他,“你干什么?”

秦河啧了声,捋了捋许明意乱糟糟的头发,半遮住眉眼,道:“你这头发哪儿弄的,跟狗啃似的,我要是这个剃头匠,干脆把干活的家伙儿都折了算了。”

许明意看了眼他那剃得能看见青茬儿的头皮,秦河生得浓眉大眼,轮廓深刻利落,个头高又精壮,显得很有股子匪气。

独山龙显然是知道许明意的,他瞧了许明意半晌,又看向秦河,秦河点了下头,拿过一旁的碗,倒下半碗酒,又走向许明意。许明意看着他握着匕首走向自己,心紧了紧,就听秦河说:“伸手。”

过了几息,许明意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秦河握着匕首在他掌心一划,瞬间就见了血,血水滴答滴答淌入碗中,秦河说:“许明意,你对天起誓,自今天起加入平顶寨,不背叛寨子,不背弃寨中兄弟,如有违背,天诛地灭,死无全尸。”

许明意掌心吃了疼,却忍住了没有抽回手,他看着那碗血红的酒,开口道:“我许明意对天立誓,今日入平顶寨,不背叛寨子,不背弃寨中兄弟,如有违背,天诛地灭,死无全尸。”

说罢,接过秦河递来了的酒,忍住喉咙里漫上的恶心感,一饮而尽。

“好!”独山龙突然大笑出声,他看着许明意利落的动作,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以后就是自己的兄弟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许明意拱手道:“多谢大当家,给我一个容身之处。”

独山龙说:“都是自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都说不打不相识,”独山龙说,“等这票干完,庆功宴上,好好地喝上几杯,要是有些什么不快的,就算过去了。”

许明意自是应和,道:“是。”

许明意和秦河离开了独山龙的主屋,秦河道:“都得走这一遭,是寨子里的规矩。”

许明意没有说话,他看着掌心的伤,秦河下刀有分寸,又洒了止血的药粉,血已经止住了。

秦河哼笑道:“放心,没几天就好了,老柴就配的止血药粉最管用,”他有点儿肉疼,说,“就是卖得贵,那么一点儿,敢要一块大洋,嗐,以后你就知道了。”

许明意听着“以后”两个字,恍了一下神,说他:“药本就贵。”

秦河气笑了,“你还替他说话,对了,你回头将他给你看病的诊金还我。”

许明意说:“多少?”

秦河:“出诊加药钱,三块大洋加一百文,一百文就算了,就三块大洋吧。”

许明意:“……日后还你。”

半晌,还是忍不住说他:“抠搜。”

秦河不以为然,道:“你一不是我兄弟,而不是我媳妇,为什么给你花钱?”

“我爹说了,钱得花在刀刃上。”

47

拜会过独山龙,以血为誓之后,他的响马身份便算是过了明路,自此就是平顶寨的响马了。响马——那是许明意此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可他在津门时,一样没有想过他有朝一日会成为他人的妻子。

许明意想,要是张家知道张家大少奶奶落草为寇,约莫恨不得自己从没踏进过张家的门吧。

那之后,许明意难得的过了一段几乎称得上平静的日子,不用提心吊胆地逃亡,奔波,虽然他的枕边下还压着匕首。说来这把匕首还是秦河还给他的,他杀了张家派来追杀他的那两个人,摸走了他们身上零碎的钱,还有一把匕首。后来和秦河交手,匕首被他夺了去,没想到而今又回到了他手上。

许明意看着他抛过来的匕首,问秦河:“你不怕我杀了你?”

秦河道:“神明在上,你可是起过誓!”

许明意不言语,他不信神明,如果真有神明,何以他要遭受如此多的不公?他这一路走来,也见过许多卑微求生的无辜百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要流离失所,受尽贫病欺辱?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有尸骸。

许明意只信自己。

秦河琢磨了一会儿,说:“不对啊,我也没怎么你啊,怎么就到了要杀我的份儿上了?”

许明意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秦河目光落在他肩上,理直气壮道:“你先拿刀要杀我的。”

许明意面无表情道:“你是响马,我还要束手就擒?”

秦河刚想说他可不是束手就擒,想起什么,嘿然道:“那天那么拼命,是想护着那跑了的姑娘吧?”

“她是你什么人啊,舍命都要拦住我?”

许明意道:“和你无关。”

秦河说:“你们该不会的私奔的吧?戏台上不都这么唱吗,大户人家的姑娘,穷小子,她爹娘不同意,你们就连夜私奔……”说着,想起许明意也瞧着不像个穷小子,嘀咕道,“怎么说的来着,你家家道中落,她家嫌贫爱富,不愿意把姑娘嫁给你,所以你们跑了?”

许明意:“……”

许明意和秦河住在一起,不过几日,他就发觉秦河这人在平顶寨中人缘极好,拿涂狗儿的话来说便是秦河的身手是寨中数一数二的,人又仗义,大家自然都敬着他。

旁人敬不敬尚且两说,涂狗儿倒是真敬重秦河,俨然他的狗腿子。涂狗儿是秦河这小院的常客,常在吃饭的时候过来,有时带一把野菜,有时提条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鱼,偶尔还能抓几只兔子,不管他带了什么来,都成了桌上的菜,进了三人的肚子。

秦河对此显然习以为常,他不爱去寨子里吃饭,便自己动手做。他自懂事起就照顾他爹,练出了一手好厨艺,做饭嘛——自己一个人的是做,再加上一个兄弟的,也就是多抓一把面的事儿。

许明意自是不会做饭的,他这辈子连菜刀都不曾摸过,秦河不是他家中下人,许明意自也不能坐在屋中等着吃饭,所幸进了灶房。可这活儿对许明意来说实在陌生,秦河瞧他硬邦邦地杵在门口,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莫名的竟觉得很是有意思。他见过许明意提着刀,凶狠阴郁和他搏命的样子,也见过许明意游刃有余地审讯肉票的模样,这个样子,还是头一遭。

还真是大少爷。

灶房都不曾进过吧。

过了一会儿,许明意慢吞吞地去给秦河烧火了。

涂狗儿来时就见秦河灶房里浓烟滚滚,吓了一大跳,还以为着火了,拔腿就往里冲,嘴里大叫:“虎哥!”

走近了,就见秦河正把许明意拉出灶房,二人都灰头土脸的,听见脚步声,齐齐向涂狗儿看了过来。

涂狗儿一呆,说:“虎哥,你们干啥呢?”

秦河气极反笑,道:“你问他吧,差点把我灶房点了,嘶,我的菜——”火烧屁股似的,转头又钻了进去。涂狗儿看向许明意,许明意嘴唇绷直,因火烧得太旺,又急于灭火,最终压了一灶膛的柴火,烧得黑烟滚滚,脸也沾了黑灰。出师不利,许明意有点儿尴尬,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小的烧火难住了。风里来雨里去,生死过头都过来了——许明意察觉涂狗儿正看着他,他愈发不自在,面色沉沉地看着涂狗儿,说:“看什么?”

涂狗儿:“噗。”

许明意脸色阴沉。

涂狗儿嚷道:“虎哥我给你烧火哈哈哈!”

见鬼的烧火!

当天中午,桌上多了一盘烧得焦黑的兔肉,涂狗儿龇着大牙乐,“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在虎哥饭桌上吃着烧坏的菜。”

秦河说:“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涂狗儿眨巴眨巴眼睛,看看一旁不做声的许明意,揉了揉笑僵的脸,夹了块兔肉送嘴里,补救道:“虽说焦了,但是也还是很好吃的。”

许明意一言不发地闷头吃饭。

三人用过饭,涂狗儿乖觉地去洗碗了,洗完碗,回来时他对许明意道:“头一回烧火吧?没什么,以后多烧几回就好了。”

“我小时候也不会烧,都是被我娘打出来的。”

“就算学不会也没什么,以后有钱了,专门买个厨子,用不着自己做饭,”涂狗儿说。

许明意看着涂狗儿,涂狗儿生得瘦小,约莫和他们一般年纪,他抿了抿嘴唇,紧绷的神情一点点松缓下来。涂狗儿笑嘻嘻道:“再说了,不会做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去寨子里看看,有几个男人和虎哥一样能做饭?”

秦河正在掰柿子,闻言丢了一个给涂狗儿,道:“说别人作甚,你自个儿连个面都不会下。”

涂狗儿眼疾手快地接住柿子,擦了擦,送嘴边咬了一口,道:“所以我以后要找个会做饭的媳妇。”

秦河冷笑道:“那你不如娶赵大婶吧。”

赵婶便是平顶寨中给一干响马做饭的厨娘,涂狗儿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道:“我不要,赵大婶太凶了,做的饭还不好吃,要不是她是大当家的婶娘,大家伙儿早不干了。”

许明意看着他们二人嬉笑打闹,恍了一下神,他兄弟众多,可彼此并不亲厚,他们也瞧不上他。后来嫁去了张家,他每日都如履薄冰,不敢轻易和人亲近,能与他相交的,也多是各家的少奶奶。

细细一想,他竟连个能如此说笑的朋友都没有。

“哎!明意!”耳边突然传来涂狗儿的声音,许明意回过神,“嗯?”

涂狗儿道:“想什么呢?”

许明意:“没什么。”

涂狗儿说:“我和虎哥商量着过几天下山的时候就买布做冬衣,天儿转凉了,山上冷得比山下早,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许明意看着二人,道:“去。”

涂狗儿笑道:“那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去。”

许明意垂下眼睛,却见不知何时,他桌边多了个柿子,蒂子剥干净了,柿子洗过,红彤彤的,透着一股子绵软香甜的味道。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秦河,秦河没看他,正和涂狗儿说着下山要备些什么东西。

许明意的目光慢慢移向那个柿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来轻轻咬了一口,汁水甜津津的在唇齿间漫了开去。

48

涂狗儿说的下山的机会,许明意没有想到,竟是押着肉票下山去换赎金。说来也巧,他们要送下山的,正是钱老板。钱老板在山上待了这些日子遭了罪,脱水似的瘦了好几圈,被蒙着眼睛,牛羊似的,让响马拖拽下山。许明意和秦河、涂狗儿一道,跟在后头。他看着蒙在钱老板脸上的黑布,想起自己上山时的惶惶忐忑,而今被绑的成了绑别人的,委实是世事难料。

涂狗儿心大,热情地对许明意道:“山上路不好走,多走几趟就成了。”

许明意看了他一眼,应了声,也没有多话。平顶寨能在这乱世里成为凶名在外的响马,自是有些本事的,山上搭建了多处巡逻塔,足以在发生变故之前先预警。他走这一遭,将下山的路记得七七八八,无意间撞上秦河的眼神,秦河挑了下眉毛,有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许明意面无表情地转开了脸。秦河那眼神,让许明意想起二人初遇时,秦河笑他刀使得拙劣,然后轻易就将他手中的刀击落的模样。

这人看着是个粗莽汉子,实则心细如发,不是个好相与的。

无怪他入平顶寨不过几日,就敢放他下山,不过许明意倒也没有想跑的心思,不是迫于誓言,也不是为响马威势所逼,不过是他孑然一身,在这乱世里,许明意就是离开平顶寨,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去哪儿。

许明意走这一遭,便看了一遍响马是如何拿走赎金再放人质走的。响马手中有枪有刀,一切只能依着他们的规矩走,寻常人能保全性命就已是万事大吉,根本不敢生出反抗的心思。即便是如钱老板这样的商人,也只能认栽。

拿到赎金,涂狗儿和一干响马都欢呼起来,可没人私自动,这些都是要上交寨子的。秦河是这一行人的领头人,他吩咐当中几人带着赎金回山,自己便和涂狗儿、许明意转道去了城里。

说是城里也算不得大城,是个五脏俱全的小镇,叫清水镇。秦河和涂狗儿显然都不是头一回来了,二人轻车熟路,先领着许明意去下了个馆子打牙祭。山上到底不如山下便宜,他们下馆子,自都是冲着吃肉去的,期间还让店家打了酒。

许明意酒量不佳,只小酌了一杯就罢,涂狗儿还因此笑话他,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连酒都不能喝,要是到了山上,指定要被灌醉。”

许明意也不恼,抿着这不算好却足够烈的酒,道:“以前在家中没有饮酒的机会。”

其实不是没有喝酒的机会,只不过许明意谨小慎微惯了,也不敢让自己喝醉。他鲜少说起上山前的事,秦河和涂狗儿也不曾刻意问过,如今听他提起,话赶话的,涂狗儿好奇地道:“你家里以前干什么的?”

秦河也看向了许明意。

许明意说:“祖上当过官,后来就没落了。”

这话不假,许家祖上在清廷的确做过高官,那也是许明意祖父尚在的时候了,后来一代不如一代,许家渐渐的也就不成了。

当过官——秦河和涂狗儿都恍然,难怪许明意识文断字,气度也和寻常人不同。

涂狗儿说:“那你爹娘呢?”

许明意不咸不淡道:“死了。”

涂狗儿:“……嗐,也没什么,我爹我哥都没了,家里就剩个老娘——”

秦河清咳了一声,说:“吃饭,菜要凉了。”

用过饭,他们便依着原来的安排,要去置办东西。一出馆子,秦河就将一个钱袋子递给许明意,许明意愣了下,秦河道:“过些日子,大当家论功行赏,你也有份。”

“我先拿给你,你要买什么自个儿买去。”

许明意看着那个灰扑扑的钱袋子,半晌,伸手接了过去,道:“谢了。”

秦河哼笑了一声。

秋意已深,山上冷得快,许明意如今穿的都是秦河的旧衣,的确需要置办几身衣服。三人去了镇上的布庄,许明意自是直接冲成衣去的,秦河见他打量着店里挂起的成衣,说:“买店里的衣服干什么,做工不好,还贵。”

许明意说:“我不通女红。”

“做衣服吗?”涂狗儿耳朵竖起来,探过脑袋,指着自己,道,“我,我,我!”

许明意微微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涂狗儿,说:“你会?”

涂狗儿脸一红,“我怎么会这个!”

秦河吭哧吭哧笑,开口道:“他的意思是,可以买了布给涂大娘,让她给你做。”

涂狗儿咕哝道:“我娘手艺很好的,”他看着许明意,嘿嘿笑道,“你买了布,我让我娘给你做,包管你穿得舒服,你瞧我的衣服都是我娘做的,比铺子里的这些是不是好多了。”

许明意并不在意他的衣服出自谁的手,点了点头,干脆地应道:“好。”

虽应了好,许明意还是买了一身衣服换洗,布料和棉花一应都买上了。镇上东西不便宜,他挑的都是上好的布料,走出布庄时,许明意就将钱袋里的钱花得七七八八。

涂狗儿的母亲就住在镇上,姓郑,是个四十来岁的瘦弱妇人,鬓边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涂狗儿回来,她显然很欢喜,忙将他们往屋子里带,“狗儿,你们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快,家里坐,大河也来了。”

她管秦河叫大河,秦河笑起来,很是熟稔地叫了声,“婶子。”

郑氏应了声,引进屋子,又是给他们倒热水,又是拿果子,很是热情。

涂狗儿按着她的肩膀,笑道:“娘,别忙了,我们今天晚上在家里住一宿。”

郑氏眼角漾开了细褶,道:“好,好,娘晚上给你们做好吃的。”

她瞧见许明意,问道:“这位是……”

涂狗儿说:“啊,娘,他叫许明意,是刚入镖局的兄弟。”

许明意听见涂狗儿说镖局,只故作不知,客客气气道:“婶子。”

郑氏瞧着许明意,他气质斯文,又生得白白净净的,很是合长辈的眼缘,郑氏笑道:“好俊的孩子。”

她想起什么,“哎呀”了一声忙站起来,说:“你们先在家里坐着,我去买些肉。”

涂狗儿笑嘻嘻地说:“我们都买了,好大一块儿呢,虎哥挑的三层大五花,娘,我想吃红烧肉!”

郑氏说:“好好好,晚上就给你做。”

不多时,郑氏便去收拾他们带回来的东西,涂狗儿自是跟去帮忙,秦河对许明意说:“狗儿和他娘说,他现在跟着镖局走镖,记得别说漏嘴了。”

许明意若有所思,点点头,“嗯。”

当天晚上,许明意在涂家吃了一顿家常便饭,郑氏对秦河和许明意都很是热情。许家长辈和张家二老都是自矜身份的人,便是亲近,也不会对许明意亲近,他还是头一遭面对这样质朴的热情,他招架不住,莫名的,还有些受宠若惊,看得秦河直发笑,显然已是习以为常。

涂狗儿已经和郑氏说了做衣裳一事,吃过饭,郑氏便拿了一卷软尺来给许明意量尺寸,一边量,一边道:“你这孩子也太瘦了些,平日里要多吃,长得壮点才好。”

许明意手足无措,浑身僵硬,一抬起眼,秦河和涂狗儿坐在椅子里嚼果子看热闹。

涂狗儿说:“娘,明意是读书人。”

郑氏道:“哎呀,读书人,真是了不起。”

她给许明意量腰围时,涂狗儿看着收紧的腰,忍不住比划了一下,说:“这么点儿,怎么就这么点儿?比姑娘腰还细!”

许明意身量单薄,当初秦河将他扛回去时就有所感受,硌得慌——秦河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寻思着还真是,他一只手都能环住。许明意面无表情地听着二人兴致勃勃地谈他的腰,冷不丁地开口,“你摸过姑娘的腰吗?还知道姑娘腰细不细。”

涂狗儿想也不想,就道:“芳香院里的如月姑娘腰最细,我上次唔唔——”

话说到这儿突然被秦河捂住了嘴,涂狗儿此时也反应过来,就听郑氏问道:“什么芳香院,什么如月姑娘?”

涂狗儿:“……”

秦河:“……”

郑氏皱着眉,看着涂狗儿和秦河二人,秦河悻悻然地抽回了手,揉了揉鼻子,说:“婶子,没什么——”

郑氏眉头皱得更紧,说:“芳香院,不是镇上那家妓院……”她脸色一沉,“狗儿!你敢去逛妓院!”

涂狗儿嗷的一声,叫嚷道:“娘,我没有!”

郑氏已经要去搜寻擀面杖了,涂狗儿说:“娘啊,我的亲娘,我就是跟着别人去看了一眼,只看了看,虎哥也知道!”

秦河没想到火烧到了自己身上,他屁股被燎着似的一下子站直了,解释道:“婶子,真的,狗儿就是去看了看……”

“看什么?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看的,”郑氏说,“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顿时就是一出鸡飞狗跳的现场教子。

许明意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就诈出这么一档子事,看着嗷嗷叫着闪躲的涂狗儿,秦河忍不住在开口说和,结果也教郑氏说了几句,涂狗儿幸灾乐祸,还没高兴上片刻,就被秦河反手推了出去让他娘好好教上一教。

许明意静静地看着,眼里也浮上了几分笑意。

秦河无意间一抬眼,就见许明意站在一旁,眼里是淡淡的笑还夹杂了些许怅然,看得秦河也恍了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