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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意在逃命。

他离了流民队伍,想起那二人当晚是骑马而来,直接跑入了一座山中。深山崎岖难行,他二人如果是追捕他的人,要入山中,只能弃马。

事实证明,许明意的感觉是对的。

刀疤脸两兄弟都是冲着他的,二人骑马,脚程快,很快就追上了那批流民。流民原本不想招惹这二人,纷纷摇头,都道不知他们说的是谁,三角眼自腰上抽出一把短匕,在掌心拍了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末了,缀在后头的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小声道出许明意在半路上就走了。

刀疤脸又打听了一番,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调转马头就循着那少年说的,追了上去。

山路难行,一条山涧劈开了山峦,载了细细的银泉蜿蜒而下。许明意趴在山涧旁,掌心合拢,舀着清冽的山泉水送入口中,泉水清冽,润过因快速奔跑而火烧火燎的肺腑,水又太凉,刀子似的,呛得许明意咳嗽了好几声。他喘了好几口气,又喝了好几口,才就着水狠狠地搓了把脸。

许明意顾不得其他,一屁股坐在山涧旁,一边伸手去脱自己的鞋子。下过雨,地上泥泞难行,他脚上那双布鞋已经尽都是泥巴,沉甸甸的。脱了鞋,露出两双白生生的脚,他做过少爷,也做过少奶奶,自小到大都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这些日子,许明意脚上磨出了水泡,水泡又烂,脚底也慢慢生出了茧子。他看着布满伤痕的脚掌,又垂下眼睛,将鞋子上的泥巴脏污都冲刷干净,拧干了,这才套了上去。

许明意不敢停下。他想翻过这座山,只有走得再远一些,才能更安全。他在山中盘桓了两日,险些迷失在山中,没想到,还是和刀疤脸撞了个正着。

那是个清晨。

许明意夜里是睡在一个山洞里的,已经有些凉意了,他点了一堆篝火,才勉强迷迷糊糊地抱着自己的胳膊睡了一宿。他走出山洞时,雾霭还未散去,山间鸟鸣声不绝,很有几分生机。许明意抬起头,还瞧见了一只鸟儿正立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他一边嚼着硬邦邦的饼子,一边和那鸟儿大眼瞪小眼。

过了一会儿,鸟儿扑棱着翅膀走了,许明意饼子也下了肚,心情也拨开云雾一般,好了几分。

山路崎岖,许明意手中拿了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充作拐杖,小心翼翼地走着,看见刀疤脸的那一刻,他还当是幻觉。许明意用力地睁大眼睛,山间的雾随着日头高升,慢慢地淡了,中年男人那魁梧的身躯也无所遮蔽,就这么撞入他的眼瞳。只这一个照面,许明意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快过脑子,转身拔腿就跑了起来。

许明意跑得急,跑得快,脑子里嗡嗡的,想,果然,果然是冲着他来的!

张家的人!

许明意在山林中游荡了两日,已经摸索出了山中行走的经验,他如被猛禽追赶的小兽,奋力在山中逃亡。力搏许明意根本不是对手,只看那身腱子肉,就知道这是个练家子,许明意只能逃,逃得再快些!

他跑得快,刀疤脸亦不遑多让,他是张家老爷的心腹,跑江湖的,善于追踪,否则张老爷不会派他们两兄弟出来。也该是许明意时运不济,才下过雨,路上泥泞未干,只要有人走过就会留下足迹。可这座山到底太大,地势又复杂,他们兄弟分散搜寻,花了两日,才教他撵着了许明意。

许明意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发逼近,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跑不了,怎么办?许明意心中猛地涌现强烈的不甘和愤怒,他只想要活下去,为什么非要斩尽杀绝!

张家!

许明意飞快地在路上逡巡,蓦的,咬了咬牙,又发力快了几分,冲上了另一条狭道。刀疤脸看着许明意奔逃的背影,心中浮现四字——困兽犹斗,他不知道张老爷为什么要杀面前的人,他也不需要知道,他是张家的家生奴才,只管听命行事。

大抵是发觉无路可逃,许明意攥着木棍停了下来,他脸颊跑得通红,眼睛也是红的,恶狠狠地瞪着刀疤脸。

刀疤脸开了口:“大少奶奶?”

虽是询问,却是陈述,尽管许明意和张老爷给他看的画像相差甚远,可眉眼不会骗人。

许明意没有说话,也没有求饶,他如此穷追不舍,摆明了就是要他命的。突然,许明意擎着木棍冲刀疤脸冲了过去,可还未近身,刀疤脸抬腿冲许明意当胸踢了出去,许明意迎击不及,顿时摔出丈远,手中木棍也脱了手。

他哇的吐出大口血,刀疤脸慢慢走近了,他低下眼,看着许明意,很是客气地说:“对不住,大少奶奶,我等也是听命行事。”

“该上路了。”他说。

许明意在他合拳扑将上来时,就势一滚,避了开去。刀疤脸并不意外,功势愈发凶猛,挥腿如鞭扫向许明意,他出手凶狠,都是冲着直接要许明意命去的。

许明意避得狼狈又仓惶,不过几招,就已大汗淋漓,几近力竭。他看着刀疤脸又逼近,左手猛地一扬,却是他不知何时从地上抓的大把泥土,刀疤脸下意识地一挡,只这么一顿,就见一点寒芒迫来,他堪堪躲过,却见许明意疯了似的攥着手里的东西冲他挥来。

那物甚尖,到底是利器,刀疤脸臂上被划了一下,许明意也被一记重拳砸在肩膀,狠狠撞在树上。

当的一生,许明意手中的东西掉了出去,刀疤脸这才看清,那是一把剪刀。

许明意眼前疼得发黑,肩膀都似断了一般,急促地喘着气,看着步步朝他走来的刀疤脸。刀疤脸看了眼臂上的伤,面上没什么表情,他抬腿走近,就要送许明意归西时,却见那狼狈不堪的少年猛地大叫一声,朝他撞了过来。刀疤脸也不由得在心中嘲许明意自寻死路时,却被许明意撞得后退了几步,到底是个男人,全力一撞,饶是刀疤脸也没站住。

就是这几步,刀疤脸脚下倏然踏空,原来他们一侧教灌木掩盖的,竟是一道陡坡。

许明意这么一撞,二人都滚了下去。

灌木茂密,山林间石头凹凹凸凸,刀疤脸饶是此时,仍想取许明意性命,许明意被他掐得面色发紫,不知从哪儿抓了块石头就砸在刀疤脸脸上——攥在许明意脖子上的手松了几分。这山坡远比许明意想得要陡,二人纠缠着滚了下去,碾平了一路灌木丛,也叫几株树撞得七晕八素。

等许明意再反应过来时,二人已经在一条狭窄的山沟之中。兴许是上天怜悯,山沟狭窄,刀疤脸健硕的身躯垫在了底下,许明意以此作为缓冲,伤得比刀疤脸轻些。许明意只觉自己浑身都疼得厉害,脸颊也让灌木碎石划破撞伤,他在搏命,要是在上头,他无论如何也没有生机。

不如舍命一搏,如此,就算不成,也能拉个垫背。

天不绝他!

许明意肩膀胸膛都在发疼,他盯着刀疤脸,一只手在一旁摸索,他攥住了一块比拳头大的石头。突然,他瞧见那刀疤脸眼睫毛动了一下,他脑子里紧绷的那根神经也似被拨了一下,手中的石头已经照着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砰——是石头砸在血肉上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惨叫,血溅了许明意一脸。他恍若未觉,一下一下地举着石头狠狠砸下去,骨骼石头相碰撞,有碎肉黏在了指上,底下的身体由挣扎转为颤动,继而彻底成为一滩死肉。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意手已经发酸了,他才低下头,看着身下这具躯体——面目模糊,半张脸都被砸得稀巴烂。

许明意哆嗦了一下,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山沟,他身体冰冷,齿关也在打颤,突然,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血淋淋的手上,彻底失控,趴在地上哇哇的吐了出来。

许明意几乎将苦水都呕出来,身体还在发抖——他杀人了,他杀人了!

怎么办?怎么办?不知不觉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许明意怕极了,烈日当空,他却觉不出一丝暖意,如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他真的杀人了!

许明意读过书,三纲五常,圣贤律法,都在教导他做君子。便是后来要做张家大少奶奶,那也该是温顺谦和,独独没有“杀人”一道。他成了杀人犯了——可他若是不杀这人,就要死在他手中……心中一记小小的声音在他心底浮现,是他们要杀他的!

脸上的泪水渐渐干了,许明意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发了疯一般摘下杂草中的叶子搓着那双细瘦的手,叶子碾出了绿汁,混着血迹,越发显得脏污不堪。

许明意看了许久,再忍不住,失声痛哭。

天将黄昏时,许明意才爬出了山沟,他看见了那把被打落的剪子,沉默须臾,塞回了怀中。许明意失魂落魄地走在山林中,一时间,有些茫茫然。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远处,是一个清瘦的男人,面容普通,那双三角眼却露出恶意。他直勾勾地盯着许明意,许明意也看着他,这个人他见过,在山神庙中,是那个刀疤脸的同伙。

绝望铺天盖地般在许明意心中漫了开来。

胡三上下打量着许明意,目光落在许明意身上的血迹时,微微眯起了眼睛,道:“宗义呢?”

许明意不知道他口中的宗义是谁,约莫是那个刀疤脸,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说:“脸上有道刀疤的?”

许明意说:“死了。”

胡三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吐出“死了”二字,脸上浮现惊异的神色,实在无法想象,宗义会死在这么一个人手里。

胡三朝许明意走近,微微笑了一下,说:“大少奶奶好本事,还真是我们小瞧了你。”

许明意不为所动,看着胡三。他脸上血迹未干,头发也散乱,实在很狼狈,可那双浅色的眼睛就这么望过来,如平静澄碧的湖面,寂静无波,偏又挠得人分外心痒。行走江湖的人脑袋别在腰上,说不得哪天就死了,故而宗义的死并没有让胡三悲伤愤怒,只是愈发惊奇,实在无法想,刀疤脸怎么会死在许明意手中。他禁不住端详许明意,想好好看看这个刚刚杀了人的“大少奶奶”,可这一瞧,愈发觉得许明意这副神色招人。

胡三此人最是好色。

他目光露骨,直白地落在许明意身上,由惊异好奇,变得下流贪婪,这样的神情,许明意在山神庙中就在这个男人面上窥过一回。

许明意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又浮现了几分攥着石头砸在血肉上的触感。

许明意抬起眼睛,瞧着他,微微扬起下颌,淡淡道:“你也想试试吗?”他脖颈生得修长,颌线流畅,狼狈里透出的那点秀色然而让人更想赏个分明。

胡三咧了咧嘴,话锋陡转,道:“大少奶奶,您这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您要是个男人,张家怎能会娶您过门,”胡三说,“可要是个女人——”

不像,许明意如今的模样,实在不像个女人。

许明意垂下眼睛,道:“你不是来杀我的吗?还管我是男人还是女人?”

胡三笑道:“不急,小的一定会送大少奶奶上路的,”上路二字极其暧昧,他已经走近了,伸手摸上许明意的脸颊。许明意抬手打落他的手,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动我?”

“要杀就动手!”

许明意冷冽的姿态反而勾得胡三愈发心痒,他嘿然一笑,出手却快,攥着许明意的肩膀扣近了。胡三抓得正是许明意受伤的肩膀,当即疼得闷哼了一声,眼睛都红了,身子也微微发抖。胡三兴奋地舔了舔嘴唇,笑道:“张家大少奶奶……我可还没玩过少奶奶,不知道少奶奶玩起来,是不是不一样?”

许明意抖得愈发厉害,色厉内荏道:“你敢碰我,张家知道了,不会放过你!”

胡三摸着许明意的脖颈,嘿嘿笑道:“张家要的是您的命,他们不会管您怎么死的,大少奶奶,您乖乖的,让我痛快了,我也给您一个痛快,留您全尸,怎么样?”

他亲上来时,许明意尖叫一声,用力一推胡三,转身想跑。胡三却越发来劲儿,他似猫逗鼠一般,看着许明意仓惶逃窜,最终被他追上压在地上时,眼里都是仓惶的泪水,嘴唇也在发抖,可怜得要命。

胡三下头那东西就硬了,他喘着粗气,撩起许明意的下摆,就去扒他裤子,狠笑道:“跑不了吧,小婊子,”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手也去撕衣襟,白皙的皮肉一下子暴露出来,偏许明意还在奋力挣扎,叫得很是凄惨。胡三色欲熏心,将阴茎往许明意身上顶的时候,脑子里想,宗义这是常年打雁反被雁啄了眼,怎么能死在许明意手上——

下一瞬,胡三浑身僵住,一把剪子贯穿了他的喉咙,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对上的是一双冷静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睛。

许明意抽出剪子,血水喷溅间,又狠狠扎了进去。

“他就是这么死的。”

42

长平官道。

一支商队在官道上缓慢地行走,说是商队也不像,这百来人里,有行商旅人,有镖师,高高扬起的镖局大旗在风中猎猎翻滚。远远的,后头还缀了十来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跟着这行人。在这乱世里,这并不少见,路上匪盗横行,有镖局相护,自是更为安全。可不是谁都能请得起镖师的,镖局走一趟也不容易,便将同行的都凑一块,既能壮胆也能挣钱。至于流民,流民跟着他们为的也是图个人多,匪盗不会抢劫他们,都已经是流民了,没什么油水,匪盗瞧不上。他们怕的是路上的流民。时下年景不好,各地天灾战乱不止,洋人欺压中国人,中国人欺负中国人,一团乱象。

日头渐高,这行人也停在路边略作休整。镖局的镖头叫杨振,他和镖局的兄弟坐在一处就着水囊随意用了两张饼,便和几人起身去巡视了一圈,刚走了几步,就被人叫住了。叫住他的是商队中的一个行商,姓钱,杨振停住脚步,客客气气地叫了声,“钱爷。”

钱员外坐在树下,几个下人正拿陶罐子熬肉汤,他手里吃的也是喷香的肉饼,热过了,咬开来油汪汪的。他扬下巴示意杨振去看那缩在尾巴的流民,说:“杨镖头,咱们请你护镖,可是给了钱的。”

“那些人也给了钱?”

杨振顺着看了过去,开口道:“钱爷,不过就是几个顺路的苦哈哈,他们乐意跟着便跟着吧,也碍不着咱们的事。”

钱员外皮笑肉不笑,说:“没这样的道理啊,这队里的人都交钱了,怎么他们一个子儿都不用,还能跟咱们一道?”

“你们虎威镖局什么时候成开善堂的了?”

杨振眉心皱了皱,说:“钱爷,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

“嗤,”钱员外道,“这世道谁没难处啊,我没难处?我要没难处请你们做什么?”

“杨镖头,我这回出门前算了一卦,老神仙说我这一路上沾不得穷酸气,否则要倒大霉的。”

一旁有个穿翠绿色衣裙的姑娘听不过去了,说:“人家在后头跟着,也没往您跟前凑,您何必跟几个流民过不去?”

钱员外一听还有人插嘴,那双眼睛扫过去,见是个年轻俊俏的姑娘,登时就笑了,目光往人脸上转了圈,道:“没辙啊,咱不能让他们挡了爷的气运。”

姑娘气笑了,说:“如你这般为富不仁,上天岂会眷顾你?”

“怎么说话呢?”钱员外不高兴了,“小姑娘家家的,男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你要不乐意,替他们将镖钱交上啊。”

姑娘正想说话,她身旁两鬓斑驳的老人叫了句“小姐”,摇了摇头,姑娘咬咬嘴唇,只得作罢。

钱员外冷笑道:“不做好人了?”

“合着不过是口头善人,”钱员外对杨振说,“杨镖头,咱眼里就见不得那些脏兮兮的难民,他们要蹭这趟镖,成,我们交多少钱,他们也交多少钱。”

“一视同仁。”

杨振面色不虞,想起这钱员外的难缠性子,半晌,还是转身大步朝队伍尾巴后走了过去。

不知杨振和那伙流民说了什么,再出发时,翠绿色衣裙的姑娘下意识地探出窗外回头看了眼,就见那些人大都伸着头望着他们,只有一道瘦削单薄的身影跟在他们身后。隔得远,姑娘瞧不起对方的脸,只觉这人孑然一身,清瘦如一杆翠竹。

钱员外大着声音道:“怎么还有一个跟着?”

杨振道:“他给了钱。”

钱员外哑然,嘴里嘀咕了几句,到底是不再说话了。

翠绿色衣裙姑娘对身旁的老者道:“这钱员外果真如镇上人所言,讨厌得很。”

老者无可奈何地一笑,说:“小姐,咱们现在是在外头,一切要小心。”

姑娘叹了口气,应下声,老者又道:“等到了遂阳,见着未来姑爷就都好了。”

翠绿色衣裙的姑娘听见“未来姑爷”那几字,恍了一下神,轻声道:“于伯,真的会好吗?”

于伯道:“会的,宋家和咱们家是世交,你与宋少爷也是打小订下的婚事。若非三年前老爷离世……”他顿了顿,说,“这也是老爷的遗愿,他就盼着你们成亲呢。”

翠绿色衣裙姑娘脸上有些茫然,道:“他若是当真有意和我成亲,为什么孝期已经过去半年了,才来说成亲,自己还不亲自来接我?”

于伯温和道:“宋少爷忙于生意,也是不得已,咱们去是一样的,左右等你们成了亲,也是要留在遂阳的。”

姑娘张了张嘴,不再说什么。

队伍自晌午走到天黑,日头全落下去时,杨振安排队伍在一处林子里安顿下来,姑且歇息一晚。马车颠簸,蒋瑛枯坐了半日,早已坐得腰酸背痛,当即下了马车稍稍舒展一下筋骨。

队伍里除了钱家的商队,有如蒋瑛一般去投亲的,还有几个小商人,三三两两地就地坐着。地上点起了篝火,蒋瑛目光转了圈,就瞧见了今日跟上来的那个流民。

他独自坐着,靠着树,大半身体都藏在了暗处。

蒋瑛犹豫了一下,自包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包了于伯将热好的几个馒头并夹了馅儿的饼子,朝那人走了过去。

“哎,”蒋瑛说,“给你。”

蒋瑛察觉自己一走近,那人就看了过来,肩背紧绷,直直地看着她,对上那双眼睛时,蒋瑛还愣了一下。那双眼睛又冷又亮,如日光下的刀,竟让蒋瑛吓了一跳,讷讷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二人僵持了片刻,空气里弥漫着越发浓郁的食物香味,他咽了下,慢慢伸手接过了那个油纸袋。

蒋瑛听见一道极低的声音,“谢谢,”意外的,很年轻。她又看向对方,他又退了回去,却没有动手里的东西,只是仍看着她,有几分戒备。

莫名的,让蒋瑛想到了家门口那几只野猫,她头一回喂的时候,总是远远地看着,抵不过饥饿,趁她将手里的吃食丢出去时,飞快地叼走又蹿远了,怕人,又警惕。

蒋瑛没有多看,转身就走了。

商队脚程慢,一连两日路上都没有路过镇子,自也只能靠吃带来的干粮。蒋瑛第二回给那流民干粮时,流民看了看她,自怀里掏出了两个大洋,递给了蒋瑛。

蒋瑛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给自己钱,她摆了摆手,道:“不用了,明天就到广泉镇了,你留着自己买些吃的吧。”

流民没说话,也没接她的东西,过了一会儿,蒋瑛笑了一下,透着股子爽利劲儿,她自他手中拿了一个大洋,道:“这个就够了。”

流民也没再坚持,说:“谢谢。”

他将那个大洋放回了自己怀中,这才伸手去接蒋瑛递来的馅饼,蒋瑛发觉他左臂有些僵硬,似是行动不便,问道:“你身上受伤了?”

流民看了她一眼,垂下了眼睛,蒋瑛说:“你等着。”说罢,就撩着裙摆跑了,不一会儿,就带回了于伯,她对流民道,“这是于伯,他能看些外伤。”

于伯也无奈,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流民。二人目光对上,流民那张脸脏兮兮的,看不清本人面貌,独那双眼睛分外清冽,生得招眼。于伯蹲下身,伸手替他把了把脉,又去摸他的肩膀,不知按着何处,流民抽了口气,于伯道:“和人动手了吧。”

“肩膀伤着了,好在骨头没断,”于伯说,“不过也得好好养着,左手不可再受力,否则要留下后患。车上没有带伤药,到了广泉镇,让跌打大夫给你拿上一瓶药油好好地搽一搽。”

流民沉默须臾,又道了声谢。

蒋瑛笑道:“你怎么只会说这句话?”

于伯:“小姐——”

二人离开时,流民看着他二人的背影,又低下眼,看了看手中的馅饼。这流民正是逃出生天的许明意,他那日竭尽心力杀了那二人,又翻过一座山,才寻着了官道。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许明意经那一遭,对人先怀几分戒备,愈发小心谨慎。

路过一个村子时,他拿自那三角眼身上摸来的钱换下了那身染血的长衫,又买了些粗面馒头作干粮,就又上路了。可许明意不知自己要去哪儿,也不识路,只能那么走着。生死关前蹚了一脚,许明意神经紧绷,不敢有片刻松懈,直到遇见这支商队。

蒋瑛几人,是自他离开四九城以来,碰上的予以善意的人,许明意有些不适应——蒋瑛第一次走近他时,许明意已经摸到了怀里的短匕。

匕首也是那三角眼的。

看着那把匕首,许明意更是心有余悸。

之后几日,许明意都跟着这支商队。他在广泉镇买着了干粮,蒋瑛便也不再接济他。不必再打交道,许明意心里反倒放松了些。

商队的最终目的是遂阳。

遂阳位于虞城、临阳的交界,是座大城镇。

没想到,刚过虎苍山,还未至遂阳时,一伙响马冲将下来,马蹄踢踏扬起尘土,铃铛混在马蹄和尖叫声里如同催命夺魂铃,让人胆寒。

响马!

这是许明意头一回遇上这样多的盗贼,他心头跳得快,眼见着杨振和那批响马无法交涉,对方已经叫嚣着开始杀人抢货时,他脑中已经飞快转了起来想着逃生之道。

响马人多势众,冲击得百来人的商队溃散如受惊的鸟兽,反刺激得响马大笑起来,射箭声,喊杀声不绝。杨振也算个人物,临危不乱,见这伙响马凶悍,当即吩咐几个镖师护着人撤退,自己带着兄弟们冲上去,和响马战成了一团。

许明意看得分明,杨振是个练家子,可双拳难敌四手,更遑论商队中还有这么多人。他本就是缀在后头的,转身想跑之际,却想起了蒋瑛几人。

许明意攥紧了手中的匕首——他给了蒋瑛钱,便算是买了她手里的吃的,两清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生死当前,他犯不着为这么个萍水相逢的人搏命。

他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许明意咬了咬牙,到底是转头朝蒋瑛所在的马车疾奔而去。

响马来势汹汹,蒋家驾车的伙计已经中箭而亡,驾车的是于伯,他想冲出去。见许明意捡了把刀就冲了过来,他心一狠,道:“你来驾车!”

“小姐就交给你了!”

说罢,抽出刀就跳下了马车,对许明意喊道:“上马车!走!”

蒋瑛被这混乱场景吓得无措,眼见血水断肢飞溅,脸都白了,“于伯!”

她要出来,许明意也顾不得其他,伸手将蒋瑛推进去,跳上车辕。他看了眼已经和杨振汇合,抵御响马的苍老背影,扬起马鞭重重地甩了上去,“驾!”

这一下甩得重,马受了激,嘶鸣一声,发了狂地冲了出去。马奔跑得太急,许明意和马车中的蒋瑛都险些被掀下去,许明意只有紧紧攥住缰绳,稍稍伏下身体,躲避射来的乱箭。

所幸有镖局的人拖住了大批响马,许明意将混乱的厮杀甩在身后,隐约的,还有马蹄声在追来,他额头不觉渗出了汗。蒋瑛被颠得五脏六腑都皱成了一团,可想起于伯,勉强扒着车门,对许明意说:“于伯,于伯还没来……”

许明意头也不回,冷冷道:“回去。”

蒋瑛咬了咬牙,“我不能丢下于伯!”

许明意飞快道:“杨镖头撑不了多久,你回去就是送死,那是响马,你一个姑娘,要是被抓住了,你知道会怎么样吗?”

蒋瑛眼睛红了,呜咽道:“那是于伯,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许明意漠然道:“他以命相护,你更不能回去。”

突然,许明意听见身后远远的传来铃铛声,是响马的铃铛!他面色阴沉,挥动马鞭赶得更急,可马拉着马车如何能跑得过一身轻的马。

许明意说:“会骑马吗?”

蒋瑛擦去脸上的眼泪,说:“我爹教过我……”

许明意猛地勒住缰绳,马一下子扬起前蹄,马车也停了下来。许明意提着刀斩断马与车厢牵连的绳索,对蒋瑛说:“上马。”

蒋瑛已经爬出了车厢,闻言一怔,看着许明意,许明意已经伸手抓着她的手臂拖到了马前,道:“快!”

蒋瑛看着他冷淡的眼睛,下意识地上了马背,她对许明意道:“你也上来。”

“坐好了!”许明意握着刀,以刀背狠狠敲在马臀,马当即就冲了出去。蒋瑛大惊,扭头看着许明意背对着她的修长背影,想叫什么,却猛地发觉,自己竟不知这人的名字。

马将撒蹄狂奔,一骑冲了出来,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

马背上的响马见只有许明意一人,眉梢一挑,没有拉住马势,直接就朝他冲了过去!马是好马,四肢健壮有力,若是被踩实,只怕不死也残。

仓促躲避之下,许明意也看清了马上的响马。

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那双眼狼也似的,浓眉,鼻梁挺,透着股子匪气。他见许明意躲开了,正擎着刀凶狠地盯着他看,索性勒住缰绳喝住马,翻身下了马背。年轻响马个高腿长,手里也握了把刀,他瞧着许明意握刀的姿势,笑了,道:“刀可不是这么使的。”

话刚落,许明意已经先发制人,提刀砍了上来。

43

劫掠了商队的响马满载而归,推着满满当当的货,身后捆着的肉票都蒙了眼睛,粽子似的串成了串,如牲畜一般,被驱赶着上了平顶寨。

许明意也在其中。

他眼睛上蒙了黑布,手腕被粗糙的麻绳捆着,捆得紧,根本无法挣脱。他听着身边的动静,隐约知道,他们这是被当成人质绑上山了。这是土匪的常用手段,绑了肉票来索要赎金,若是没人来赎,便会撕票,如果能交上赎金,说不定还能好好地被送下山。

许明意想,他大抵是走不了了。

所幸的是,蒋瑛逃脱了。

追来的那个年轻响马不是好相与之辈,身手极好,许明意本就不是练家子,他能杀人,靠的是出其不意和搏命。可搏命也需天时地利人和,显然,许明意在这个男人手中讨不得好处。

许明意念及那场悬殊的搏斗,浑身都在隐隐作痛,尤其是胸腔肩膀。这人招招都是直击要害的路子,轻易就让许明意再无还手之力。

他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身时,有几个响马也赶了上来,笑嘻嘻的管男人叫虎哥。许明意原本担心他们还去追击蒋瑛,没想到那个男人竟也不提逃走的蒋瑛,只是让人将许明意捆了。那伙响马应了,用力踢了踢许明意,嘲他还敢和他们虎哥动手,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许明意被他们一番折腾,险些疼得昏过去。

杨振果然没从他们手中讨得好处,镖局死伤惨重,便是自己也折在了响马手中。这伙响马是惯犯,整个商队几乎没人逃脱,许明意被拽过去时,就见一地的尸体,货物连着人质都成了他们的战利品,场中的人都瑟瑟发抖,无助地哭泣。

许明意环顾一圈,最终在地上看到了于伯的尸体,趴着,背上一道血淋淋的长口子。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许明意心中恻然。

平顶寨是一窝恶匪,盘踞于遂阳一带,劫掠过往商旅和村镇,便是官府也奈何不得,深为当地百姓所苦。平顶寨的总瓢把子姓寇,人称独山龙。

独山龙原是前清军官,后来前清覆灭,他收拢手底下的军士反了出去,后来在这平顶寨落草为寇。

许明意隐约觉得自己走了很长的一段山路,山路崎岖,复杂多变,直到听见几声木哨声,身边押送他们的响马也呼喊着到家了,才明白自己是到了匪窝。想明白的不止一个许明意,还有一道被送上来的肉票,都哭泣起来,响马们见怪不怪,嬉笑起来。

许明意垂下头,只作不知。

许明意不知,将他俘获的那个年轻响马正远远地瞧着他,一旁有个矮个儿响马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说:“虎哥,看什么呢?”

秦河笑了一下,一巴掌拍在矮个儿响马头上,道:“看肥羊。”

响马也不恼,嘿嘿道:“别说,咱们这一票可真值,二当家看货的时候我偷偷瞧了几眼,值钱东西不少。”

秦河说:“要是不肥,咱们不是白费功夫了?”他说着,伸了个懒腰,冷不丁的扯着胳膊,倒抽了口气,矮个儿响马看向秦河,惊咦一声,“虎哥,你手咋了?”

秦河穿的是深色粗布衣裳,仔细看去,方能发觉他胳膊上洇开了一团血迹。

“没啥,不小心蹭了个口子,”秦河说着,却鬼使神差地朝许明意的方向看了眼,他是个亡命之徒,不要命的人看得多,可如许明意一般阴狠又不要命的,却还是少见。这小子不会使刀,那把刀是幌子,藏的匕首才是杀招。

秦河没留神,胳膊就教许明意划了一道。

虽然许明意没讨着好,可让这么个自己一只手都能提留起来的人伤着,秦河心里恼怒又有点惊异。他眼前似又浮现了许明意的那双眼睛,颜色浅淡如剔透的珠子,漂亮,可又透着股子冷漠、凶狠,野兽似的,谁轻易伸手都能被撕下一块血肉来。

肉票一个挨着一个拉扯着打秦河面前过,他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许明意,别人都在哭,只他一个,冷漠安静得好像进的不是匪窝。秦河有点心痒,伸手拽了把捆着肉票的麻绳,许明意瞧不见,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秦河哈哈大笑起来。

许明意站直了,循着声,面无表情的,他记得这把声音,是那个叫虎哥的响马。

许明意和一众肉票被关了起来。

三四十人都挤在一间昏暗的木屋子里,大都是男人,有七八个女人,还有两个孩子。落在土匪手中,寻常百姓自是禁受不住,怕得要命,孩子也怕,先是孩子哭,又有大人哭,有人不耐烦,骂起来,转眼整个屋子就闹成了一团。

看守他们的土匪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照着哭得最凶的几人甩了几鞭子,肉票们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哭,大人也捂上了孩子的嘴。

许明意蜷坐在靠墙的角落,他浑身都在疼,左臂膀更是抬都抬不起来。那响马下手狠,险些将他的手生生拧断,许明意想起大夫叮嘱过的,想,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废人?

旋即就苦笑一声,如今活都未必活得下去了,还管什么废人不废人。

响马狂欢庆贺了一宿,酒肉的味道混杂着肆意的笑声传入小木屋中,肉票们大半日不曾吃过东西,愈发觉得饥饿难忍。小孩儿依偎在母亲怀中,小声说:“娘,我好饿。”

母亲眼睛一热,轻轻拍着小孩儿,说:“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小孩儿又道:“娘,我怕。”

“别怕,他们也只是图财,”约莫是孩子的父亲,轻声说,“等咱们交了赎金,就能回家了。”

“什么是赎金?”

小孩儿天真的问话拂散了这对年轻夫妻的阴霾,男人笑了笑,低声说:“就是钱,拿钱给他们,他们就会放咱们回家了。”

小孩儿似懂非懂。

岂料这只是个开始,响马晾了他们两日,这两日,莫说吃的,就是一杯水都不曾给他们送过,屋子里又脏又臭,所有肉票都面如土色。当木门被用力打开,阳光踅摸而入时,所有人都恍惚了一下,看着大步迈入的响马,脸色当即变得惨白。

这是要上正菜了。

有人被拉了出去,屋中的人看着,无不战栗发抖,生怕下一个便是自己。许明意干裂的嘴唇也微微发白,他没有地方可以送去信,也不会有人为他交赎金。

突然,门外传来惨叫声,约莫是动了刑,惨叫声接连传入耳中,骇得屋中众人无不随之哆嗦。咣当,又有响马进来了,他们这回带出去的不是一个,而是一气儿抓出去七八人。

轮到许明意时,乍走出木屋,夺目的阳光泼洒而来,晃得眼睛疼,他不由得微微侧过脸。这一侧,他便看见了被吊在一旁的五六个男人,都挨了鞭子,衣裳都被打烂了,露出流血的鞭痕,分外骇人。

许明意心头跳了跳,转过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前头椅子上的男人。

这是许明意第一次见独山龙,独山龙约莫四十来岁,国字脸,生得健壮,刀口舔血的人,什么都不说坐在椅子里也让人无法忽视。他们正在拷问一个被按在地上的男人,虽然趴着,可许明意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们商队里的钱老板。

钱老板可怜地哭求独山龙:“各位好汉,我是真没有那么多钱,一万大洋,您就是把我卖了我也弄不出这么多钱。”

一旁有个响马又一鞭子甩下去,说:“少他娘的装蒜,这商队里大半货都是你的,当老子不知道?”

“一万大洋,”响马冷笑道,“拿不出来,老子就将你那身肉都剐了。”

钱老板哎呦哎呦叫起来,眼泪鼻涕一并流,说:“真的没有一万大洋,各位好汉也瞧见了,我手里的钱都砸这货上去了,倾家荡产也只能拿出五千大洋了。”

一旁瘦高的马匪蹲了下去,手里拿着把匕首,照着钱老板的手就捅了下去,说:“没有?”

钱老板惨嚎一声,浑身哆嗦,“没有,真的没有了……”

“各位好汉就是真杀了我也没有一万大洋啊,”钱老板说,“真的没有那么多……”

拿鞭子的响马转了一圈,看向场上十几个肉票,那眼神刀子似的,落在谁身上都似一道破空而来的鞭子。他慢慢走了过来,指着一人,皮笑肉不笑,道:“两千大洋,有吧?”

那是个药材商,被吓得面如金纸,忙道:“有,有……”

“识相。”

有钱的,愿意交赎金的被分到了一旁,没钱的穷苦百姓,自又是另一番毒打。许明意看着那负责拷问的响马离他离得越来越近,心也悬了起来。

独山龙兴致索然地看着这血腥的场面,抬脚示意了一下地上的钱老板,对二当家魏震海道:“没说实话。”

魏震海咧嘴一笑,道:“明白,会好好招待他的。”

他说:“大哥,老三和师爷被贺豹子的人打死之后,寨子里就没人识字儿了。”

“老五几个也就能看几个数儿,帖子都写不明白。”帖子便是勒索赎金的信,“要不下山去抓几个读书人回来?”

独山龙说:“这不是有人吗,总有识字儿的。”

魏震海是个笑面虎,背着手,说:“你们,有会写字儿的吗?”

他虽笑盈盈的,可肉票都被他吓破了胆子,哪个还敢开口,半晌,一道虚弱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我识字。”

是已经被抽了十来鞭子的许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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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张粗糙,笔蘸了墨,运笔的手虽发颤,可落在纸上的字却稳稳当当。许明意站在木桌前,应着响马的要求,写完了第一封勒索信。魏振海瞧了眼,嘿然道:“这小子这字儿写得比师爷好。”

独山龙笑骂:“你他娘的字儿都不认识,懂什么好坏。”

魏振海说:“咱虽然不识字儿,可好赖还是看得出来的,”说着,他将信给独山龙看,独山龙本就是个兵油子,大字不识一个,瞧了几眼,这笔字确实叫人看着心里舒畅。

魏振海:“大哥,是不是?”

独山龙哼笑了声,对魏振海道:“这儿就交给你了。”

魏振海点头道:“明白。”

不多时,独山龙便走了,魏振海转头对许明意道:“接着写。”

许明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轻声说:“二当家,能给我一碗水吗?”

魏振海瞧了他一眼,挥了挥手。底下的小响马机灵地去倒了水,将送过来时却被秦河截了过去,秦河道:“我来。”

小弟自无不应。

许明意自被掳上山,就滴水未进,他搁下笔,没有看送水来的人是谁,先喝了大半碗。水是井水,清冽甘甜,干涸的五脏六腑才堪堪舒缓了许多。许明意放下碗,一抬起眼,就见秦河正兴致勃勃地探头瞧着他写的信,似乎发觉了他的目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许明意认出了这个人,身上的伤顿时隐隐作痛起来,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拿起了笔蘸墨开始写第二封信。写着信,许明意在思索自己的生路,别人或有交赎金这条路可走,他没有。

响马拷问着肉票的惨叫声不时响在耳畔,其中当属钱老板叫得最是凄惨。他被响马架起来,往一张摆满了铁钉的长木凳上按,一按下去,钉子生生扎入皮肉,让人毛骨悚然。许明意竭力稳住自己的手腕,耳边除了惨叫声,肉票的哭泣声,还有响马们肆意的笑声,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不乏以虐待人为乐的。

一旁秦河看着许明意吃力地拿左手按了按不自觉发颤的右手,可左手伤着,哆嗦了一下,墨水滴下去,洇开了一团。秦河心里倒是有点儿另眼相看了——这小子,不但心思深,胆子也大。

“虎哥,这有啥好看的,”涂狗儿便是那个矮个儿响马,他和秦河交情好,见秦河站在桌边,也跟了过去,说,“你又不识字。”

秦河浑不在意地说:“老子学习。”

涂狗儿笑话他,“得了吧,你那双手是拿笔的吗?”

秦河:“别瞧不起人啊。”

那边又传来钱老板的惨叫,许明意闭了闭眼睛,停住笔,没理会他面前看热闹的二人,对魏振海道:“二当家,不如将他交给我,我能让各位耳根清净,还能让他答应给一万大洋。”

此言一出,魏振海和秦河,涂狗儿都看向他,许明意做了许多天的流民,又被关了两日,头发乱糟糟的,身上也脏,有几分瘦骨伶仃的意味,看着羸弱不堪。

魏振海玩味地道:“你?”

许明意说:“是。”

魏振海端详他片刻,点了点头。

许明意缓缓走向已经瘫软在地上的钱老板,这样的人,要钱不要命。他经年走商,早知路上的盗匪图的是钱,不索命,他们对他动刑,只是想多索要赎金,尤其是他这样的肥羊。

真弄死了他,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许明意手里拿着让响马给他倒的一碗水,抬手就将半碗水都泼在了钱老板脸上。

钱老板浑浑噩噩地醒了过来,下意识地舔着滴到唇边的水,他迷瞪瞪地看着搬了张小马扎坐在他身旁的人,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许明意说:“钱老板。”

“你家在于城吧,”许明意轻声说,他和商队同行了几日,商队当中只属钱老板事多,爱拿腔拿调,好似多看一眼商队中的穷人便脏了眼睛,许明意也受过他的白眼。蒋瑛曾开解他,说钱家生意做得大,平素就是这个样子,别和他一般见识。

钱老板没明白许明意想做什么,睁开肿了的一只眼睛望着许明意,口中喃喃道:“我只有五千大洋,没有了,别的真没有了……”

许明意看着他,竟笑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当年我还在家中读书的时候,读过一本书,里面提过一种东西,”

他手里还有一沓粗糙的信纸,他卷着手中的信纸,慢慢浸入水中,说,“叫加官进爵,很吉利,其实它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雨浇梨花。”

“没听过?”许明意不疾不徐地说,“就是将打湿的纸一张一张贴在脸上,原来是宫里用来处死宫人的,不留伤痕,干净,也体面。”

“其实最好用桑皮纸,不过这儿没有,凑合用吧。”

他看看手中浸得半湿的纸张,又看了眼足足有他两个宽的男人,对一旁的响马道:“按住他。”

响马呆了下,竟鬼使神差地听了,可蹲下去按住钱老板肩膀后又猛地反应过来,一个肉票凭什么使唤他!刚想发作,却见许明意已经将那张打湿的纸张贴在了钱老板脸上。钱老板当即挣扎起来,骂道:“你干什么!”声音被压在湿纸下,闷闷的。

许明意说:“钱老板,你是于城大商人,钱流水似的从手里过,不过一万大洋,买你一条命,不亏。”

钱老板此时也反应过来,他又惊又怒,挣扎得劲儿也大。按着他的响马不耐烦,劈手就是一记大耳瓜子,那张湿透的纸也烂了一半。

钱老板:“好哇,你小子,想拿老子做筏子!”

“这就是个流民,交不出赎金!”钱老板大喊起来,“各位好汉,他才是真该死!”

许明意不为所动,抬手又覆了一张纸,道:“我若是你,就该想怎么少吃些苦头。”

“遭了这么大罪,就为了守着那五千大洋,值吗?”许明意说,“你如今受的不过是开胃菜,我听闻血腥的手段多得很,真逼急了,可不是我这般不见血的,断胳膊断腿,手指,耳朵,眼睛,指不定哪儿就没了。日后就算活着,也被人笑话,钱老板,你还怎么赚你的万两金?”

他说着,手下也没停,转眼间钱老板脸上就覆了七八张湿纸,他愈是挣扎,喘息就愈是艰难,挣扎的动作慢慢也小了。这刑法极为磨人,和粗暴的鞭子不同,它不见血,偏又能一点点剥夺人的呼吸,让人几近窒息,真正嗅到死亡的味道。

一旁的响马看着许明意那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由的,都有几分后背发凉。

许明意说:“不如应下这一万两,换个平安。”

突然,钱老板艰难地抬手晃了晃,许明意伸手揭下钱老板面上的湿纸,一得自由,钱老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愤恨又惊恐地瞪着许明意。

许明意问:“答应了?”

钱老板深深地吸了口气,冷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想踩着老子活命,想都不要想!”若说原本是舍不得财,如今就是拼的一口气,这么一个平日里最瞧不上的贱民,穷得叮当响的臭叫花子还想拿他作筏子去邀功,想都不要想!

“有种你就弄死我!”

许明意一顿,静静地看着钱老板,轻轻笑了笑,说:“钱老板,你家财万贯,和我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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