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彻底降落在山之西,夜雨细密,重重叠叠的云拢起来,将天幕染成青紫色,仅那山头边留有一线暖橙。
张宇顺着国道开出城,蜿蜒的山路两边,雪松林雾蒙蒙的,像是盖了一层纱。焦钧业用指腹抹开车窗上冰冷的朦胧,那道道飞速后退的雪松顿时清晰起来,在紫色夜幕下甚是唯美。
张宇按了音乐播放,车厢里365度环绕立体音响顿时传出阵阵电音鼓点与合成旋律,混响做的还挺不错。只听音乐的话,似乎这是一场两人的旅途,他们一起逃离繁忙的都市,躲入旷野深处。不需要太多准备,一辆车,两个人,就可以一同去戈壁,抚摸极光的边界,在日夜交替间捕捉地平线上的光,在沙漠上留下相拥的影子,在风里捕捉对方的呼吸……
“纯音乐?”焦钧业问道。
“嗯……比较喜欢电子纯音乐。”张宇一边开车一边答。
路上没什么车,张宇的车速渐渐开到了120。
“尤其喜欢不闹的电音,开车时很有感觉。”张宇道。
焦钧业挑眉。
他也喜欢。
“这种电音虽然富有节奏,但旋律更占上风,听起来反而很宁静,像是沉入自己内心深处的海。”焦钧业道,“我也很喜欢。”
张宇的面色似乎好了一些。
“有缘。”他道。
焦钧业寻思着既然成为被包养的床伴了,好歹也该透个底,便顺着这聊到的“缘分”开始自我介绍。
“是挺有缘的。爱好相同还一起相遇……”焦钧业想到了自己的黑历史,忙把话头扯开,“也算是不约不相识……可以做个朋友……我叫焦钧业。”
张宇的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焦钧业。”
他的语调太自然,不像是记住一个名字,而像是叫一个故友。
焦钧业的心一跳。
“宇哥蛮自来熟的。”焦钧业笑着说。
“是吗?”张宇反问,“或许吧。”
焦钧业心道那可不是?谁会一上来就面不改色对着裸男倒酒精,还给别人淋脚提鞋?
这些话焦钧业可不敢说。他另起一个话头:“我是c市人,后面去s市工作了,宇哥是哪里人?”
“县。”张宇道。
焦钧业一默。
县是c市下辖的县城,最重要的是,焦钧业也出生在县。只是……后来去c市读了高中,他对c市生出了更多的归属感——对外人介绍县,别人也不知县在哪里,反倒c市在全国都赫赫有名。
他跟张宇那么有缘分吗?
焦钧业突然从久远的记忆里找出一个同名同姓的小家伙。那个小家伙也叫张宇,只不过长得文文弱弱的,老受别人欺负,可不像眼前的张宇,身高一米八,一身腱子肉,发脾气还用车撞寄生体。
哎,也不知道那个张宇后来如何了。同名不同命大概就是如此了。
“你叹气什么?”张宇切了歌。
“想到一个故人。”焦钧业说,“你们还挺有缘的,他也叫张宇。”
“哦?他是个怎样的人?”张宇的声音有些低沉。
“他啊……”焦钧业回想,“他是我初一的同班同学,长得还挺清秀,太瘦削了些,为人也比较腼腆吧,经常受欺负,懦弱得不敢还手。”
张宇没说话,沉默地开车。
雨下大了,在挡风玻璃上砸出噼里啪啦的水花。张宇微抬小指,雨刷器开始疯狂工作,唰唰声跟背景音乐的鼓点还蛮应和。远光灯像一把利剑劈开黑夜,照亮回家的路。
“你还记得他?”张宇忽而问道。
“啊?”焦钧业一愣,觉得这个问题……或者说问法,有些奇怪。
总不会是……来自床伴的醋意吧?可包养这事就像个工作,他看上自己的活好,自己又正好要报答他,两人插头配插座,正好适配,没其他原因。他怎么会生出这种太亲近的醋意呢?
“你们不是同名吗?就突然想起他了。”焦钧业道。
“嗯。”张宇只用鼻腔应了一声,没再说其他。看上去既不是满意,也不是不满意。
焦钧业没说话,车里只留下电音的旋律艰难地缓解凝滞的尴尬。
焦钧业靠在副驾上,感应到睡神不停地召唤他。
不得不说,张宇开车开得很稳。夜晚、大雨、舒适的副驾、规律的节奏,真是太适合睡觉了。
张宇那声“嗯”是什么意思啊?
不会是……
焦钧业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张宇关闭了音乐,瞅了焦钧业一眼。
高大的男人偏着头睡觉,做过发型的头发因为太久没修剪而凌乱起来,淋过酒精后还湿哒哒的,给英俊的面庞添了几分傻气。他之前或许长时间戴过游泳镜,眼周一圈都勒出红印子了,加上淡青的黑眼圈,真的很像熊猫,一只很帅的熊猫。除此之外,鼻子与过去一样挺直,双唇也如过去那般饱满。听说,厚唇之人最为重情,可偏偏这个人是个异类,谈了两段恋爱不说,还把……还把“张宇”给忘了。
如果没忘记,怎么会认不出自己呢?明明自己没有遮眼睛,抽烟的时候还拉下了口罩,可他还是没认出来。
哼。
到底怕焦钧业着凉,张宇将车停在道旁,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搭在焦钧业身上,而后才再次启程。
在回c市前,他得先去一趟w市。
事实上,w市才是张宇真正的目的地,但他担心心里念着的人,不信邪地非要去s市寻找。
茫茫人海,大海捞针般寻一个人,何其艰难?对方甚至可能已经死亡,或者成为寄生体……可张宇不想放弃。如果不去寻这一趟,他这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
就在张宇几乎要放弃时,命运眷顾了他,让他在江边小路上找到了脱得一丝不挂的焦钧业。尽管对方成熟许多,张宇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张宇不断回想,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走那条小道?
没有原因,仅仅是想这样做。
或许就是,呼吁大家保持理性、不要动乱、相信国家的推文。母亲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则是半个月前的一篇小作文,有感而发的人生感悟。
焦钧业在朋友圈编辑了半天,最终发出一条:“安好。”
浴室门开了,张宇穿着浴衣走了出来。焦钧业忙关了手机,拉上窗帘。
“洗好了?”
“嗯。”张宇上了床。
“宇哥稍等。”
对于已经应下的承诺,焦钧业不会含糊。说好了做床伴,他就会尽力给张宇最好的体验。
焦钧业走得太急,错过了张宇格外复杂的目光。
浴室里响起水声,张宇打开手机,朋友圈里最新的动态是“初2047级4班焦钧业”。张宇又打开微博,点开特别关注,“千钧一发”最后一条动态在一个月前,图片是s市的天空,文字只有一句话——“幸福死亡,真的是幸福吗?”
一条信息弹出,提示框里全是乱码。张宇点进去,只见那是一个独特的软件,要求张宇进行面部识别并语音验证。张宇做完一切验证,才看到信息内容。
杨:小张,最后一天了。
张宇忙回复:人已寻到,感谢队长宽容。
杨:恭喜。到w市了吗?
张:已到,预约三日后面见彭博士。
杨:收到。
接着,会话关闭,所有记录都清空了。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张宇忙将手机静音熄屏,放在床头,躺在床上。他似乎又觉得这样的姿势不太好,又赶紧坐了起来,靠在床头。
焦钧业裹了一条浴巾就出洗漱间了。他调整了灯光,在室内只留了一盏床头的暖光小灯,顿时整个空间昏暗不少。
“宇哥,久等了。”
焦钧业来到床边。
“不久。”张宇道。
若是刚接触,焦钧业可能会觉得这是张宇高冷。可前不久张宇才对他说了很多关于基地与寄生体军人的事,那时候的张宇一点也不惜字如金。再往前点,张宇对陌生人十分“热情”,生气的时候,开车撞寄生体,眼都不眨一下。如此之人,怎么可能高冷?焦钧业猜想,故作开放的宇哥此时有些窘迫和紧张。
宇哥可真矛盾得可爱。
“张宇,在做爱之前,可以和你聊聊天吗?”焦钧业坐在张宇身边,打算先缓和一下氛围。
“聊天?”张宇一愣,“你想聊什么?”
“你是吗?”
“不是。”张宇笑起来,依偎进焦钧业怀里,“你不喜欢可以拒绝呀。你觉得顺理成章,至少说明,你不讨厌我。你不讨厌我,就是有点点喜欢我。”
焦钧业还是一脸懵的状态。
他喜欢张宇吗?
他的确不排斥为张宇口交。但这份不排斥来源于什么?喜欢他的肉体,还是人呢?
他喜欢张宇吗?
“或许吧。”焦钧业单方面结束了关于此的对话。
张宇已经抱着焦钧业的肩膀亲上来。
焦钧业兴致有些不高,张宇独自高兴,亲了一口就坐了回去,开心得哼起歌,像个小孩似的。
焦钧业无奈地摇摇头,又灌了大半瓶饮用水。
大雨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总算停了。
张宇摇下了车窗,向后面的车问道:“什么事?”
焦钧业也摇下了车窗,透过后视镜看清了后车的车牌号。
这……这不是自己的车吗?!
“这我的车!”焦钧业不由惊呼。
“你的车?”张宇一愣。
焦钧业简短地重诉了自己的遭遇。
“也就是说,车上那个中年男人也可能是当初害你的人。”张宇道。
“不一定,先看看吧。”焦钧业道。
正好,后车司机直接下了车:“小哥,可不可以帮个忙啊,这车没油没电了,不能跑了……我需要回w市,能不能拉我这车一把,就到前面的加油站。”
“是这人吗?”张宇看着后视镜,偏头问道。
“不是,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人。”焦钧业答。
张宇没下车,只是通过车窗的缝隙和外面人对话:“大哥,这车不是你的吧?”
“不是……我捡的。”司机答。
“捡的?”
“我……我有一个任务,出来的时候,看见一对老夫妻搜寻物资,被寄生体困住了,便躲入车中,后面那老夫妻冲出来,很明显被感染了,我一害怕,就开车直接走,不小心撞死他们了……后面,就摸了钥匙,自己开车走了。”
“你有感染风险。”张宇道。
“我知道!!但……但万一没有呢!!”那中年男人甚至直接跪在了刚下过污染雨的地上,苦苦哀求:“求求小哥,带带我吧!我需要回w市,就算我被感染了,我也得回去拿一笔钱,我还有妻有儿,我必须得回去……”
张宇看向焦钧业。
“我记得我车上有设备,让他看看后备箱有没有拉力绳和挂钩。”焦钧业答。
张宇轻声问:“确定帮他?”
“他想赌一个概率,就去赌一次吧。何况,他也间接帮我报仇了。”焦钧业答,“只要不和他接触就行。”
“好。”张宇转头向那个中年男人复述了一遍,“还有,你那个车,之后将归我,作为我帮你的报答。”
中年男人一时愣住:“我……”
“我两日后就会回w市。你入w市时,直接报车主,焦钧业。他们会有记录的。”张宇答。
中年男人连忙应下,前往后备箱找到了拉力绳和钩子,将两车连了起来。
很快,车子发动。张宇开得慢,待到加油区的时候,他又降下车窗,询问那中年男人的名字。
“我叫王嘉兴。”中年男人看上去很老实。
“他的妻儿是当时街角的那个……”焦钧业反应过来。
张宇点点头。
“那你慢慢加油吧,我们先走了。”他对老王道。
老王笑着点点头。
焦钧业本以为张宇要驱车离开,岂料下一刻,张宇直接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关门!”只听得张宇一声爆呵,焦钧业连忙去将主驾门关上,全车锁门。
透过窗户,只见加油站内不知哪里冒出一群行凶的人要抢夺那辆正在加油的车。那群人有八人之众,他们方才一直躲着,趁王嘉兴挥手时,突然暴起杀人。
他们显然是想抢两辆车,见张宇不曾下车,便急了,直接出手。
可怜的王嘉兴倒在血泊中,捂着刀伤不断呻吟。而一身黑的张宇身影快得不像话,像是人形兵器一般在八人中搏杀。
其中有些招式,即便速度极快,仍然被焦钧业认出——是道家功夫。
会那么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