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城有佳人(1/2)

沿海的城市,码头人来人往。正是最热的六月,搬运货物的船夫汗流浃背,口中呼喝着给自己加油鼓劲的口号。海风腥咸闷热,吹起浮杂的尘埃。灰尘飘到眼睛里,直教人挤着眼流出不适的泪水。

留洋归来的孟城野下了船,烦恶地挥开嗡嗡叫的苍蝇。家里派来的小厮屁颠屁颠地捧着冰碗、汗巾奉承他,他抽了两张银票打赏,寻了个想吃桂花糕的由头把他们支走了。

海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矗立在城中心的那栋高耸建筑是名为迎仙客的戏园子。园子美名远播,吸引了天南海北的客人。园内的戏子个顶个的唱腔饱满,舞艺娴熟,放到外界皆是挑一方大梁的角色。

街道两旁的是一些百年老店,卖食物的有茶叶铺、肉铺、面馆、点心铺,做女人生意的有胭脂铺子、裁缝铺子、布庄,给外地的来客提供住处的有廉价的酒馆和档次较高的驿站,方便租车的车行也一天到晚地开着,从衣食到住行的店铺样样不缺。主顾络绎不绝,店内的小二也和和气气,交易成或不成都影响不了大家面上的笑容。

孟城野喜好清净,不爱被底下的人跟着,也不坐轿子,就想信步走回家。他拍了拍沾土的学士服,刚一抬脚迈步,就听见一声响亮的吆喝,“大小姐的马车来了,让道哎~~~”

马蹄啪嗒啪嗒的声音混着人们的惊呼,吵得人耳膜发痛,头也一阵眩晕。孟城野停下了脚步,不悦地站定了,伸长脖子,想瞧瞧架子这么大的是哪家的小姐。

那马车从道路的尽头远远地赶来了,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华丽的布帘上精美的花纹也能被人眼捕捉到了。帘子把车里的大家闺秀严密地遮挡住。马夫啪啪地甩着鞭子,驱赶骏马又快又稳地前进,车轮滚动间扬起一路黑灰。

“哒哒……哒哒……”马车平稳地停在了码头,留下沿路的笔直车辙。帘子掀开了。身穿雪白洋装的绝色佳人慢慢地扶着马夫的臂肘往下走。她似乎是混血儿,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扬,蓝眸迷离而忧郁,娉娉婷婷地一步一挪,纤细的身形宛如一道皎洁的月光,使周遭都被柔和地照亮了。

孟城野瞳孔放大,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那道侧影,不知不觉间早已忘记了愤慨,一脸看痴了的傻态。

清丽的佳人如同扶风的弱柳,摇摇曳曳地走向一艘装载丝绸的商船,并在连接船与海岸的跳板前方驻足,撩起长及脚踝的衣摆,缓步而上。

“秋大小姐要来检视货物嘞~~~记账的哪儿去了?没眼色的东西,快把账本呈上来啊。”

商船的主人点头哈腰,就差跪地相迎了。秋大小姐略微一顿,温温柔柔地微笑道,“不必兴师动众。我只是来随便看看。检货的事还得劳烦我的大哥呀。我哪儿懂这些呢?”

人美,性格也好。孟城野不动声色地偷听来自不远处的对话,被仙女下凡似的大小姐迷得三魂丢了两魂,满脑子都是上门提亲的念头。

正在这时,买桂花糕的小厮小跑着回来了,见到码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人的盛况,咋舌道,“哟,这是干什么呢?哦,原来是秋秋小姐来了,怪不得围了这许多人。”

孟城野正对女子的身份好奇得抓心挠肺,听见小厮的自语,忙不迭地放下少爷架子询问,“秋秋小姐是谁?”

“嗨呀,少爷您幼时就出国了,自然不知道。那秋秋小姐是海城的第一大美人,长居深闺不外出,每次难得露面,大家都是争着抢着往前挤,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秋氏经营着胭脂水粉的生意,也卖绫罗绸缎,在海城是富甲一方,名望不逊色于孟氏。”

小厮叙述得详细,在最后却是话锋一转,提点道,“少爷您千万别对她动歪念头。秋秋小姐的孪生兄弟秋大少可不好惹。这位小姐出嫁不顺,新婚夜死了丈夫。有人传出些不好的谣言,秋大少大发雷霆,挨个找来那些碎嘴子拿浸了辣椒水的藤鞭抽,抽完了又宣布妹妹永不再嫁。”

“嘶。”孟城野光听着就后背发凉。他倒是不介意一见钟情的对象是位疑似克夫的寡妇,主要是怕爱护妹妹的未来大舅子也把找上门求娶其妹的自己一顿狠抽。面对妻子的哥哥,他就算吃尽了亏也没办法还手,只能白挨狠辣的鞭笞。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那边的清点货物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这批缎子真好看。是平常见不到的稀罕货色呢。”秋秋小姐伸出纤纤玉手,仿佛是在抚摸珍宝,爱惜地以指尖掠过冰凉丝滑的布料,“花色不错,质量也不错。辛苦船主您跑一趟了。”

船主搓着手嘿嘿笑道,“能得到大小姐的夸奖,我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他乐呵呵地引着小姐往外走,“我送您到车上。小心着点儿,地面不平,别磕了碰了。”

秋秋小姐如一缕青烟,轻飘飘地来,又轻飘飘地走了。奢华的马车载着她的千金之躯,不疾不徐地往秋家驶去。

孟城野盯着绝尘而去的车子,恋恋不舍地摸了摸脸。就在刚才,他刻意挡在秋小姐的必经之路上,得到了一句清甜的“这位先生,借过”以及拂过颊边的一缕发香。他想,他一定是陷入爱河无法自拔了,而恋爱的对象就是这位秀丽端庄的大家小姐。

新式的留学生返回家乡,爱上了旧式的小姐,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两人年纪相仿,门当户对,结为夫妇正正合适。

“孟少爷您呀,怎么呆呆傻傻的,把人家小姐的路都给挡了。”熟识的商户看过热闹,凑到孟城野身边寒暄,说完客套话后,不禁暗含责备地提了嘴片刻前发生的事。他也算是长辈了,语气带了些训诫,“秋小姐身子骨弱,您隔着老远看见她来,不好心上前扶一扶倒也罢了,人都走到跟前了不躲不让,不怕碰撞了她、害她大病一场么?”

那位小姐在看客们的嘴里好像是脆弱的玻璃珠子,一碰就碎。但孟城野修习过武术,注意到她气息绵长、脚步沉稳,不说有过锻炼,至少应当是没有旧病缠身的。

不过他也没有反驳商户的指责,顺着杆子往上爬道,“是我缺乏眼色,做得不好。那我登门向她道个歉吧。”

有了正当的理由,就能迈入心上人的家门了。孟大少将累赘的行李物件一股脑推给下人们捎回去,自己到路边布庄提了两块花样新奇的料子,又备置了烟酒茶叶,携带两位体面的小厮登上了秋家的门。

随着马车的疾驰,秋家的宅子就在眼前了。秋夜音将布帘撩开一角,从缝隙觑着那对金丝楠木的赤色门扇。气派的大门是一所宅邸的脸面,从木材的挑选到门板和黄铜把手的打造、再到刷漆、最后到安装,每一环流程都是他亲眼监督着工人来的。

这里是他的家,是他的天下。他作为秋大少爷,秋家正儿八经的掌权人,在这方占地数千平米的豪华院落是说一不二的、皇帝似的人物。

不,不只是皇帝,也是公主吧?思及此处,秋夜音暗自发笑。因为他还有另一重身份,是被外人唤作“秋秋”的秋家大小姐。天生双性之体的他平时是拿布一层层缠着胸的,偶尔觉得憋闷,想放出来轻松轻松,就会扮成女性出门吹风。为了防止身体的秘密暴露,作女装打扮时,他对外声称自己是秋家少爷的孪生妹妹。自己是自己的胞妹,听起来属实有趣,不过家里信得过的仆人都知道他是独生子。父母死得早,乘汽车出了车祸,只留下了庞大的家业,没有机会给他生个弟弟妹妹。

“家主,到了,该下车了。”马夫汪叔栓住了马,弓着脊背,恭恭敬敬地立于车旁,为主子掀起厚重的车帘,“来,您站在车辕上,踩着我的背慢慢儿地往下走。刚刚在外面碰了您的手,实在对不住。要罚,我也认罚。”

“不必。”秋夜音提起裙摆,利落地跳下了地,瞧也没瞧排成两列在门前相迎的忠仆,“汪叔你演上瘾了不成?我又不是货真价实的大小姐,用不着连下个车子都要别人给我当台阶。”至于碰手的事,虽然他不喜被人触碰,但扮演“秋秋”时是不能明目张胆地摆架子的,被碰也是不可避免的牺牲。权当在世人眼皮底下做做样子,让“秋秋”进一步和“秋夜音”分割开,不至于令人联想到一处去。

刚吹过风,心情是轻快的。他回了屋,脱掉女式的白色洋装,换回挺括有型的藏青色西服。

门童来报,说是孟家少爷前来拜访。

轻飘飘的心情沉淀了。秋夜音“嗯”了一声,把最顶端的一枚衣扣扣好,慢悠悠地拍了拍袖口和衣角的褶皱。

童子隔着雕花的房门候在门口,把访客的来意原样传达,“孟少爷说,他是为着在码头挡了路的事,来找秋小姐道歉的。他身边带了两个小厮,手里提了烟酒茶叶和绸缎的礼物。烟酒是给少爷您的,茶叶绸缎是给小姐的。”

又一个为女色昏了头的阔少。听话听音,在商场混成人精的秋家主哪里不明白来客的真正意图?他从鼻间发出冷哼,拿上一向不离手的银质打火机,不紧不慢地推开门,朝着前院走去。

孟城野早已等在会客厅了,没有落座,就那么站着,伸长脖子望眼欲穿,鞋尖啪啪地敲打大理石地面,制造出不安分的噪音。乍一见到秋夜音的脸,他瞳孔放大,吃惊地僵立在原地,化为一尊高大的雕像。

秋夜音无视了他的异样,平静地在主位坐下了,指节轻击桌面,“听说您是来找舍妹道歉的。舍妹是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不便见陌生男子的面。”

冰凉凉的语气宛如一盆子冷水,把孟城野当头浇醒了,他心想哥哥和妹妹的性格还真是大不一样。妹妹待人宽容随和,哥哥就硬得像块捂不热的石头。但没办法,这可是未来大舅子,过不了他的关,就迎娶不了心仪的女子。

为了娶娇妻归家,向来脾气不大好的孟大少豁出去了,命小厮呈上礼物,自个坐在客位,说了满口的奉承话,“听说秋先生跟我年纪相当?我刚从海外回来,什么都不懂,人脉经验功绩样样都没有。您却已经是混得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为人处世方面,我有的是跟您学的。相逢也算有缘,不如我们结个拜把兄弟?”

令他的心冷了半截子的是,未来大舅子全程不言不语,就啜饮着茶水听他瞎吹。大舅子那双白皙如玉的手,默默地用茶盖刮去杯中的浮沫。上好的瓷器轻轻相碰,发出清越的鸣音。撇一撇漂浮的茶沫,再浅浅地抿一口茶,大舅子的行为举止从容不迫,仿佛是一幅优美的动态画,令人赏心悦目倒是不假,同时却也惹得人十分焦心。

话说完了。茶喝至一半。一直低着头的秋家主也抬起了头,蓝眸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今日就到这里吧。我还有其他客人要见。门童,把孟少送出去。孟少您慢走。我事务繁忙,就不亲自相送了。”

他既没有答应什么,也没有透露什么,给了孟城野一枚软钉子吃。

孟城野皱起眉,心知这是被婉拒了,思绪乱糟糟的拿不定主意。他不想放弃,犹豫再三,决定开门见山,不跟年少老成的小狐狸打马虎眼了,“我想娶你的妹妹。她已经陷入过一次不幸的婚姻了,你不该早点给她找个好人家,让她重获幸福吗?把人关在家里守寡算是个怎么回事?”

出过国留过学的青年人把新潮的思想带回了半新不旧的海城。大胆的发言一出,屋子里的小厮丫鬟们都慌乱地偷瞄主位上另一位青年的神色。

秋夜音“咣”地放下茶杯,眸色变得深沉,“你算个什么东西?到我家来教训我了?如果我说我讨厌我的妹妹,就是要让她不幸呢?”

“你!”孟城野霍然起身,捏紧了拳头,想抓起他的领子逼他向秋小姐道歉,却一对上他那双波光潋滟的蓝眸就泄了劲,“你别说这种话。她是你妹妹。”

“礼物放下,人出去。”成熟的人不该浪费时间跟愣头青计较,秋夜音也站起身,从墙上取下藤鞭,“还是说,欠抽了,要我拿鞭子赶你出去?”

“咻咻——”两道破空声响起,是鞭首拍打石地。

长身玉立的秋少爷手执长鞭,比女人还漂亮的面容上浮起阴狠的笑意,“下一鞭,就打在你身上了。”

在两分钟前,孟城野还想着秋少爷长得再漂亮也是个男人,男性与男性的较量是公平且对等的,用不着彼此谦让。等猎猎作响的长鞭甩过来,他又忽然觉得自己不能还手,必须要站着一动不动地挨打了。

是因为打他的人是他的未来大舅子吗?如果仅仅是亲戚关系,他不会盯着那双紧握藤鞭的手,生怕柔弱的打人者在施虐的过程中吃痛。

挨的两鞭子好似有打通关窍的奇效,孟城野神清气爽,什么都想明白了。天底下哪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就算是双胞胎也会有细微的差别。熟悉的感觉做不得假。面前的秋少爷分明就是自己的未来老婆秋秋嘛。领悟了这一层,他喉结滚动,咽了口口水,双眼烁烁有神,如野兽般锐利地瞄准作男装打扮的清艳佳人。

看到他的表情,秋夜音也知道他猜到了真相,便喝退了下人,冷冷盯着他,“不许说出去。”

“那你嫁给我。我就不对外人说。”孟城野恬不知耻地借机威胁。

“呵呵。”被气笑了,秋夜音扬起藤鞭,又啪啪啪啪连着抽了他十来下,把他的衣服打破了,皮肉也打出了血。但这个可恨的男人依然笑眯眯的,甚至还有闲心询问不着调的问题,“鞭子那么糙,手不会痛吗?”

气到胸膛剧烈起伏,双性之体的秋少爷开始感到乳房发痒发痛,裹胸布的束缚也变得难以忍受。他解开扣子,把西服外套敞开,又把闷出了汗的胸口从布料中解放出来。

在他脱衣解带的过程中,孟城野大饱眼福,看得直流哈喇子。这副馋态理所当然又惹来了几下恶狠狠的鞭笞,但化身色中饿鬼的男人已经全不在乎了。

被骤然抱住时,秋夜音吓了一跳,急忙动用长鞭,却已来不及了。男人像狗一样蹭他,热烘烘的嘴凑过来亲他的嘴。

“下贱的东西!”受到惊吓的美貌少爷抬起脚去踩男人的裤裆,期间鞋子掉了露出白皙光洁的小足。男人被他条件反射的一踩踩得通体舒畅,跪在地上舔他的滑腻脚心。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真把自己当畜生了?”鞭子抽也没用,踩命根子也没用,秋少爷不知该说什么好,一脚踹开登徒子,到柜子里翻出一条狗链,“你喜欢当,那就让你当个够。”他把链子栓到男人的脖子上了。

为了求偶,面子说扔就扔,能屈能伸的孟城野温顺地垂下大脑袋,任由老婆为自己施加侮辱性的禁锢。佩戴了狗链,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美滋滋地抓起链子欣赏链身的反光,欣赏完了,又去舔老婆的脚,把两只精巧的玉足舔得湿漉漉。

“呼。”秋夜音深感一拳打进了棉花,有气无处发,恹恹地瞥了眼自甘低贱的男人,摇了摇头。

孟城野自此赖在了秋家,别人问起,他只说自己是秋家少爷豢养的宠物,好歹是没把夫妻之间的私房话泄露得人尽皆知。他的妻子、他的主人大多数时候不要他舔,也不和他亲热,偶尔会愿意让他睡在床下当垫脚的人肉垫子。

秋夜音动起手来毫不留情,看准了目标,高举皓腕,稳而有力地将长鞭噼啪甩下。藤条拧成的粗鞭破开空气,甩在地上发出炮仗般气势浩大的响声。瘆人的声音光是听着就令人头皮发麻腮帮子发酸。孟城野哪敢让他抽中,在敞亮的会客厅里抱头鼠窜。

下人们乱成一窝蜂,想劝又不敢劝。孟家的两位小厮“哎哎”叫着用身体隔开两人,被狠抽了两鞭就捂着脸跑到一边躲着了。

“秋少爷下手是真黑呀。”他们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把想说的话吞进肚子,“孟少爷有的受了。”

秋家的丫鬟侍童怕主子不高兴,就那么围成一圈干看着,既不上前阻拦又不找出些和气的言语劝架,一个个像笨重的木桩子。

他们的存在对孟城野的逃跑路线造成了障碍。孟城野被人墙挡着跑不了很远,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调转马头迎难直上,弯曲双膝噗通下跪,抱住大舅子的大腿就是掏心掏肺地呼喊,“我错了,我不该口无遮拦净说些糟心话惹你不快。我错了行不行?别打了。念在我是初犯,给个悔罪的机会吧。”

秋夜音低下头,向他投以冷淡的一瞥,等把他看得心里七上八下失了分寸,才扔掉鞭子,算作同意讲和。

从鬼门关逃脱,孟城野没有大舒一口气,反倒心猿意马。近距离相处,那股熟悉的感觉更浓重了。手头正在抱着的人,眉眼、身形、气味和惊鸿一见的心上人完全重叠。潜意识不停地诉说着“他们就是同一人”的真相,昏头昏脑的男人却闭耳塞听,用理智否决:性别不同,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只不过是脸长得像罢了,双生兄妹长得相像是正常的。更重要的是,自己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男人呢?

明知道正确的答案却不想承认,性取向笔直的孟大少在自欺欺人的同时,还不忘了隐晦地拿脸蹭了蹭怀中人的裤管,耸了耸鼻子汲取香气。

秋夜音没有要他起来,也没有踹开他,放任他久久地跪着,对他的自我轻贱冷眼旁观。他们的身份是差不多的贵重,哪一方受伤了都会引起轩然大波。从一开始,胸有城府的秋家主就没打算真把人打得有进气没出气,最多半死不活,或是像现在这样全面投降无条件地认错,他就满意了。

眼看闹剧告了一段落,贴身丫鬟碧螺端着盛有擦汗毛巾的铜盘姗姗来迟,三言两语为主子铺了条下坡的阶梯,“家主您也别太动气。孟少爷刚从国外回来,不通本地的人情也合乎情理。常言道‘不知者无罪’,您犯不上跟不懂规矩的人较劲,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常年跟在身边服侍的解语花出面说情了,秋夜音自然而然地脸色缓和,略一颔首以示接受了她的建议。他放弃了追究,另一人却不答应了。

孟城野瞧着他们一男一女之间的默契互动,心底的不爽如同潮水一波波席卷而上。在留学期间耳濡目染了大洋彼岸先进国家的先进爱情观,他是坚决支持一夫一妻制度的,绝没有和任何女子暧昧过。如今回到可以三妻四妾的国内,别人他管不着,但他就是看不顺眼秋少爷有红颜伴身。

“怎么,还想吵架?”眼角余光注意到他不服气的表情,秋夜音抬起腿从他的臂弯中抽离,清淡地勾起嘴角笑了,“下次吧。我说过我有安排。你该走了。”

所谓的“安排”就是到戏园子和客户谈生意。秋夜音接过碧螺递来的毛巾,擦了脸,又净了净手,把自己打理干净了就准备动身出发了。

这年头跨国做买卖的商人很多。他们乘着船把国内的丝绸茶叶贩卖到国外去,再载着满船的外国货回来卖给追求时髦的夫人小姐,一来一回赚了两边的钱,利润极其可观。这种聪明会办事的商人大多混成腰缠万贯的富翁了,有的还会花钱买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今天秋夜音要会面的这位王不兴,虽没有买官,却有个警察署长的亲戚。警察署长吕亚森负责维护海城治安,在地方上算是个重要角色,日常工作就是捉贼、管理商贩等,和经商的人家息息相关。为了和他搭上线,精明的秋家主已经暗暗盘算好要从指缝漏多少利益给他的表叔王先生了。

洽谈生意的双方约好了在迎仙客戏园的三楼包厢见,届时边吃菜喝酒边共同赏戏,先交个朋友,具体的合作细节等酒足饭饱再谈。

轿子备好了。秋夜音坐上去,正要放下帘子,就见孟城野也厚着脸皮挤上来。

“我陪着你去,也学习学习生意是怎么谈的。”

生意怎么谈和他孟家少爷有什么关系?且不提他刚返回家乡一日不到,两手空空是个闲人,便是要继承祖上的家业,他孟家是开钱庄的,也不是干绫罗绸缎这一行的。

秋夜音轻声嗤笑,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这位无耻阔少的脸,“堪比城墙。”骂完,他倒也没有赶人下车,看在孟老爷子的面子上,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小半个座位。

四位轿夫抬两个大男人有些吃力,哼哧哼哧地把他们送到了目的地。两人下了轿,一前一后地往三楼走。

舞台上正上演着一出经典大戏《天仙配》,花旦浓妆艳抹,手持纺锤,惟妙惟肖地演绎着七仙女纺织衣物的场景,口中唱道“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

孟城野在后面走着,留意到前面的人在上楼时放缓脚步遥遥望了那位旦角两眼,心中的警钟立刻敲响了,“你认识她?”

“嗯。迎仙客的当家花旦小甜椒,唱戏可谓一绝。”秋夜音头也不回,径直往楼上去,看似漫不经心,说的话却比平时多上许多。身体缺陷令他自小孤僻排外,不敢对不相熟的人敞开心扉。古灵精怪的甜椒却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了他的知心朋友,为他出了不少主意。让“秋秋”先出嫁一次,再在家中守寡,以绝他人非议,这也是甜椒想出的点子。

不把签了卖身契的知己赎走,是因为她说希望两人是平等的朋友,谁也不要欠谁。

想到那时的对话,秋夜音捻了捻鬓边的发丝,略微害羞地垂下眸,心头暖意渐生。他是喜欢甜椒的,也想过要不要试探对方的心意,但双性之躯的怪物怎么配得上迎娶才貌兼具的正常女子呢?会拖累了人家。所以他不表白。

尽管他不说,孟城野也已看出他对那位扮演七仙女的花旦有着超乎寻常的好感,面皮当即就垮下来。两人没有再交流,沉默地在预订的包厢落座了。

那位商人王先生,在此之前对秋家少爷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关于合作意向的初步沟通也是经由手下人递的口信。乍一走进包厢,看到天仙似的真人,他眼睛直了,垂涎地张开嘴,以为是出现了幻觉。

“咳咳。”引他进门的小二抓下搭在肩头的毛巾甩了甩,发出扑簌的抖动声暗示失了魂的家伙回神。那可是威名远播的秋少,敢在他面前丢了礼节,不要命啦?

王先生扭头瞥了眼小二,仿佛也意识到危险,合上嘴巴,缩着脑袋目光乱飘。居住在海城的人只要不是聋子,就会听过那些骇人的传闻。位高权重的人动起肝火,能让整个小城抖上三抖。

暗潮涌动不过寥寥数秒,秋夜音已然感到被冒犯,清透的瞳孔放出蓝莹莹的幽光。他敲了敲桌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眼底却没有笑意,“既然客人来了,就上菜吧。”

菜是从外面酒楼现做现端来的。酒是备好的,放置在桌上,开了封,酒香浓郁。

没有等客户坐好,心情不佳的秋少便自斟自饮,摆出不愿进一步深交的态度。他觉得被人当作女子看待,受了侮辱,有再多的银子可赚也不想合作了。

“哎。”小二诚惶诚恐地应着声出去了,离开前不忘了把门带上。他是个机灵人,暗自记着每位客人的喜恶,对熟客更是了解颇深,知道秋少爷在发怒边缘了,便巴不得迅速规避风暴。他十分清楚,这位少爷外表清冷冷的好似谪仙人,手段可狠辣着呢,而且最恨别人盯着他的脸,一般人惹不起。

平日粗神经的孟城野在一边看着,莫名接收到了身边人压抑的不痛快,不知怎么想的,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你碰我的手做什么?”秋夜音睨着他,字字句句皆是数落,“都是男人,手拉着手不嫌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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