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清雅的棋室中,一道俊逸秀灼的身影正跪坐在棋案前自弈,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一只闲闲地搁在大腿间,一只食指中指时而挟起白子放在棋盘上,时而拈黑子应手。
室内幽静无声,只闻轻微的棋子落盘的脆响声。
那双手,精致如玉,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节劲如竹,古雅天成,仿佛时间与权力打造的魔力之掌,只手间可指点江山,摘星落日。
不知过了多久,弈棋人盯着盘面,眉宇间泛起一丝无奈,又是和棋!自己想赢自己或输自己,还真是不容易!
“岐伯那里,安排好了?”
清浅的声音响起,自弈的棋者站起身来,露出玄朗的那张俊脸,不同的是,这张面孔冷峻而威严,与荣娇熟悉的那幅温和面孔差之甚远。
“是。”
先前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阿金恭敬地回答道。“已将小楼公子的形容样貌吩咐下去,岐伯会坐镇那里,随时恭候小楼公子。”
玄朗负手站在窗前,眺望着夏暮初秋的风景,台子搭好了,就看那孩子怎么跳了。还真一点期待呢。
“公子,属下不明,能否请公子解惑?”
阿金真心不明白,主子是何等的人物?居然会对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人儿这般上心?
反常!忒反常了!
虽然主子的行为,从来不是他这个做属下的能理解的,不过做为公子的心腹,他还是有必要虚心请教,以辨识这个莫名其妙的小楼是否存有歹念,是否是幕后有人操纵,或许会给主子带来危害……
嗯?
玄朗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阿金的心就一哆嗦,硬着头皮道:“公子,属下想查小楼公子的身份底细,请公子恳允。”
“不必。只是个有趣的小东西而已,无需防范。”
谨慎是应该的,太过小心,草木皆兵就过了。
有趣的小东西?
阿金愣住了,您把岐伯连同晓阳居茶楼都指派给他玩耍了,怎么是有趣的小东西?而且,有趣的小东西是几个意思?
阿金平时挺聪明的脑袋顿时不够用了,是把小楼公子当宠物养吗?
主子何时添的这种怪癖好?
“可是,他,来历不明,属下恐其别有用心。”
玄朗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薄唇轻启:“胆小类鼠辈,他不是。”
阿金傻眼了,主子,属下只是关心您,不敢有丝毫的马虎与轻懈,怎么在您口中就类如鼠辈了?
他呆怔怔的表情取悦了玄朗,冷峻的冰山似乎微化了些,前所未有地好心解释了几句:“……难得看到个合眼缘又心有不甘的小东西,顺手拉拨下,看他能走几步。岐伯闲得发慌又好为人师,送他个便宜小徒弟,事在人为,成了,是小东西的造化,不成,本公子也没损失。”
玄朗自认向来不是个软心肠好施恩的善人,主要是看这孩子顺眼又有强烈的不甘之意,举手之劳,给他个机会,成不成,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反正就这么一次,成了,才有下一步,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最近不方便出京城,在大梁城呆得太无聊,遇到个有意思的小孩子,看他努力不甘心,如溺水之人递块木板,给对方机会是小,给他自己解闷是大。
“公子高明公子高明,属下愚钝。”
阿金拍了记马屁,心中却将信将疑,解闷逗趣的?那也用不着让岐伯出山吧?还拿晓阳居做筏子送人情?
晓阳居哪里是生意不好?不是没人来,是根本不开门营业,不想让人进来喝茶,好不好?
最重要的是,公子您是什么人啊,既然是无聊解闷的行为,每次遇到小楼公子您都冰山挂暖阳,所为哪般?既是将其做小宠物般,用得着如此迂尊降贵吗?
心里纳闷,嘴上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他不需要懂,公子做任何事,他不懂没问题,只需要认真地听从绝对地执行就好。
阿金知道,若无其他新的情况,小楼小公子的事到此为止,无需再谈,还是汇报正事吧。
“……以上是近日的情报,另外京城有一桩争风吃醋的小事,涉及一众两派小辈,”
阿金将最近两日朝堂内外的大事做了汇总之后,微带踌躇之色,公子日理万机,向来是由他和阿水两个将报上的情报整理分类,按轻重缓急汇总报于公子知晓,象权贵子弟争风吃醋这样的小事,本是没资格报到公子这里的,只不过他要说的这桩,涉及了近十个两派核心人物家的小辈。
打了小的,惊出老的,处理不好,或许会引起两派新的纷争,而消弥文武之争力主将相和是公子心之所向。
阿金偷覷了玄朗两眼,见他没别的表示,遂继续道:“昨夜在笑春|风,安国公府世子张津等人与林大学士的小儿子林立飞为争头、牌起了龃龉,口角推搡之间,有三人挂彩,王来山的三公子伤势最重,头破血流,右手腕脱臼,当场昏死。”
“当时场面混乱,双方都动了手,又被有心人灭了片刻的烛火,谁下的黑手并无定论。据我们的消息,伤人灭烛的是池万林的三儿子池荣厚。”
提到这个名字,阿金语气微顿,偷覷了一眼玄朗,仿佛在提醒他小楼公子身边的那个叫闻刀的随从十有八九是池荣厚的贴身长随。
“之前池王两家有结亲的传闻,目前两家暗地里已议定亲事,王来山的三子王丰礼会娶池万林的嫡长女池荣娇为妻,以昨天池荣厚的反应看,属下怀疑他对亲事不满,故意挟私报复,乘乱重伤王丰礼。”
“理由。”
玄朗眼中闪过不悦,池王结亲是文武破冰之举,他不希望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坏了此事。
“池荣厚这半年一直跟着池家老大池荣兴办差,常驻在京东大营,昨天下午他回京城,并未回池府,而是去了他和池荣勇合开的铺子,晚间他离开铺子去了笑春|风。池府有家规,池家三兄弟甚少涉足烟|花之地。”
“在事发之前,池荣厚曾尾随王丰礼去官房,有过交谈,相谈内容不详。事发后,池荣厚回府短暂逗留,又返回京东大营。属下观其举,回城的目地疑似在王丰礼,旨在阻挠亲事。”
“池大小姐多病体弱,未曾出来交际,池家老二老三待妹亲厚,想来是不愿意其嫁入王府……王三自诩风流才子,素爱流连烟|花之地,红颜知己数不胜数。池家俩兄弟自然不放心将病妹妹嫁给他。”
“那是池万林的问题。”
玄朗面色淡漠,声音冽然:“找个妥当人给他递个话,管好自己的儿子。”
当初池万林是受人指点,还是出于什么目的去张罗这门亲事,与他无关,池家大小姐想嫁给谁,也与他无关,唯一有关的就是,他在力主将相和,池万林的儿子却在挑事,制造是非。
这是不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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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省居里,从桃花观回来的荣娇泡了个澡,洗去满身的尘汗,换了身月白色的家常小袄,系了条淡紫色的八幅马面裙,如一朵娇俏的碗豆花,顿觉浑身上下清爽舒适。
黑鸦鸦的头发披散着,愈发衬着眉眼精致,肤白如玉。
荣娇以前体质弱,气血不足,头发也枯黄,池荣厚从书中读到什么三千青丝绾,双鬓鸦雏色后,再对照着自家妹妹的发色发质,整个人都不好了,发动二哥一起上阵,找自己的哥们,让他们去找自己家的女性亲长、姐姐妹妹的讨要养发秘方,冰糖黑芝麻、黑乌鸡何首乌的没少折腾,这半年看下来,成果斐然。
荣娇的这一把青丝,终于又黑又亮,发质柔软,手感顺滑。
红缨站在荣娇身后,手持大块的干帕子给她擦头发,一边轻声细语地将这大半日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
“……三少爷回来过?”
荣娇讶然,小哥哥一大早回府了?
“是,您刚出去不久,三少爷就回府了。”
“三少爷有没有说什么?”
荣娇有点不安,她天天翻墙头外出这种事,有闻刀在,哥哥们肯定是早就知道了,没阻止也没拿到明面上来说,就表示哥哥们默认了此事,不过,被抓了现形总归不好……一向乖宝宝的荣娇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心虚与慌乱。
红缨摇摇头,“三少爷没来三省居,奴婢没见到面。听说三少爷行色匆匆似有急事,入府后只回了趟自己院子,洗濑更衣后在正院逗留了片刻。连老夫人那里,也只是在小佛堂外头磕了个头,并未等老夫人念完经。”
三少爷回府却没来看大小姐,这是极少会发生的情况,红缨知道荣娇会担心,不待她问,就竹筒道豆子,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全倒了出来:“……三少爷差人给您送了点心,是挽弓送到二门上的,他说三少爷是抽空回来处理铺子上的事务,要即刻返回大营的。他还说三少爷知道您不在府里,这回事急,就不等您回府了,下回有时间再回府看您。”
这么急?荣娇心里疑惑,“可知铺子里出了什么事?”
哥哥们的兵器铺子,掌柜的与大师傅,包括伙计在内,都是可靠可信之人,铺子的经营向来也是不错的,又有池府做靠山,会出什么事,需要三哥连夜赶回来?
“挽弓有没有说三少爷是何时回城的?”
莫非小哥哥是昨天回来的,先处理了铺子上的事情,才回府的?
“奴婢不知。”
三少爷的四个小厮中,与内院打交道的向来是闻刀,问剑次之,挽弓与洗锤二人多在外头行走,甚少做与内院联系的事情,红缨与他不算熟悉,而且挽弓又是个寡言的,红缨没问那么多。
“算了,等抽空问问闻刀。”
小哥哥既然回去了,事情自然是办妥当的,荣娇也没再纠结,小哥哥回来,闻刀事先一点话风没露,还乐呵呵地陪自己去桃花观,想是临时的突发事件,他也不知晓。
“您看,三少爷送来的点心,单看这匣子,就诱人得很。”
红缨见荣娇没言语,以为是因为没见到池荣厚而情绪低落,利索地给荣娇梳好了发髻,指着案几上翠色的点心匣子岔开话题。
翠色的点心匣子上绘着几瓣粉色的荷花,颜色清雅。
荣娇的心头泛起暖意,小哥哥就是这样,不管去到哪里看到好吃好喝的总想着她的那一份,“是呢,打开看看。”
编织细密绿色的细苇垫上铺着雪白的油纸,白透亮的是亮的是马蹄糕,淡粉晕红的是荷花饼,小小巧巧的,个个做得精致。
有明暖的笑意在荣娇秀美的小脸上流淌:“……唔,看上去真的很好吃……这个要趁新鲜吃,你一样留出一个,剩下的拿去给嬷嬷,你们几个想尝鲜的,去找嬷嬷讨情。”
自从在马车上她说出自己的决定后,嬷嬷虽然没再多劝,荣娇也清楚她还是担心放不下,心情沉郁。
嬷嬷的担忧她全能理解,她也相信,不论到何时,两个哥哥都会是让她安心倚靠的大山,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执着,才会想要自己更强一些,不至于处处拖哥哥们的后腿,不至于让哥哥们夹在她与父母之间,左右为难,举步为艰。
不论是真假难辨的上一世,还是今生当下,栾嬷嬷都是真心待她,愿意为她付出性命的,虽然荣娇不会将自己的解释不清的前世梦境说与嬷嬷听,但嬷嬷对她的好,她是领情的。
“是,奴婢这就给嬷嬷送去,顺便向嬷嬷讨个口福。”
红缨笑吟吟地凑趣,拾起匣子告退去找栾嬷嬷了。
荣娇端了杯茶慢慢理着思绪,考虑着下一步的打算,原打算给哥哥们写封信,问问小哥哥回来的实情,又一想,明天要去玄朗所说的晓阳居茶楼看看,等看过后做了决定再写不迟——这么大的事情,她不可能瞒着,再说外头的事少不得要闻刀经常跑腿,即便是她自己不说,闻刀也会跟哥哥们交待得一清二楚。
要不要自己找个信得过的小厮?
不是信不过哥哥或起了生分之心,要瞒着他们行事,荣娇就是觉得康氏对两位哥哥可谓是慈母,特别是小哥哥,向来是她的心肝肉儿,对自己却抱着必杀之心……如果康氏继续顽灵不冥,手段过激的话,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忍不住反击,届时,恐让哥哥们左右为难。
她现在身边得用的可信的,全是哥哥们安排的,手里有几个自己的人,只忠于听命于自己,也是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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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里康氏又气又怒又有些疼惜,她听完康嬷嬷的禀告,脸上露出羞恼之色,恨铁不成钢道:“这个厚哥儿!真是气煞我了!他怎么敢跑到那种地方去!也不怕大将军打断他的腿!”
你说这孩子怎么搞的,明知道家规禁止去烟|花之地,他怎么还敢去那里偷|香窃|玉?更倒霉的是,还碰上了纨绔打架!
“哥儿是什么人,您还不清楚吗?哪会是那等好|色的?”
康嬷嬷劝慰着:“听说是安国公世子宴请哥儿,张世子爷的喜好谁不晓得?历来喜欢招那些个莺|莺|燕|燕的……”
三少爷这次是赶巧碰上了,再说了,少年公子,又天天跟军大营里的那些兵油子混在一起,那些个军中粗汉个个没口德,荤素不忌,哥儿对男女之事起了好奇之心,也不为奇。
“可不能让厚哥儿去那些腌臜之地,嬷嬷你看看他屋里的大丫鬟,哪个守本份懂规矩的,叫过来我看看,等下回哥儿回来,他想要,就开脸收到房里。”
康嬷嬷笑着应下。康氏又想起另一桩要紧事来,她扫了一眼内室服侍的,挥手让她们都下去,压低了声音问道:“……点心送去了?”
“送去了,老奴亲眼见挽弓拿去二门了……”
康嬷嬷心头一紧,泛起寒意,她真心不赞成夫人的决定。
“没露马脚吧?”
“没有,老奴很小心,并未假手他人。”
康氏满脸的阴寒,不无恨意:“小畜生!早死早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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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个薄阴天,一层灰云如罩在天空的锅,低低地压了下来,闷而黏湿的天气,动一动整个人仿佛即将被熏蒸一番,全身无力,头晕憋气。
实在不是个利于出行的好日子。
一早栾嬷嬷就拿天气说事儿,劝荣娇过了今日再去:“……这是有雨没下下来,等落了这场雨就舒服了,您要不要歇上一日?”
嬷嬷说得有道理,不过荣娇却不想白耽搁一日。
每年大梁城都会有四五日这种天气,憋闷难熬,这样的天气,是夏秋的分界线,一旦热过了这几日,就意味着要夏天要结束了,马上就立秋,之后,早晚凉快许多。
猫夏的人开始出动,生意就好做,在这之前,更应该抓紧时间,提前做好准备,玄朗的茶楼是何情形,这个提议是否可行,荣娇不想浪费时间。
用完早膳,换了衣服,翻墙头,带着绿殳闻刀坐车前往玄朗名下的晓阳居。
晓阳居在东西城交界的棠树街,若从池府正门走,要绕不近的一段路,但与荣娇翻墙出来的池府后街就近了许多。
荣娇没到过棠树街,从马车上掀个帘子缝向外看,真心觉得玄朗说茶楼位置偏僻,生意不好是句实话——
马车拐到棠树街,仿佛凉快了一些,街的两旁长满了叫不出名字的大树,绿荫匝地。
街上没有行人,两旁几户人家,皆关门闭户,安静幽深,人影儿不见一个,看上去的确不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虽说茶楼也可以走高雅隐者路线,但毕竟是开门做生意,大隐到躲猫猫似的,藏在让人找不到的地方,也有点过了。
晓阳居门口没匾额,闻刀指着院门一户户地数,好不容易在黑漆大门边上的青砖墙上发现一块小小的木牌,刻着晓阳居三字。
敲门进去,不似茶楼,倒象是进了某贵人家的园林,迎面是青砖粉墙的照壁,照壁之后,别有洞天。
青竹翠立,或株或丛丛生;假山玲珑,上有飞瀑溅珠;曲径流觞,锦鲤嬉戏,水面圆碧平铺白莲点点;莲叶高擎粉荷半残,朱廊蜿蜒,有室外茶座错落……
时间与沉闷的天气仿佛将此间遗落,走在其中,只觉得心旷神怡,心静如水。若有若无的香气,似远还近,一切燥闷都换成了云淡风轻……
目光扫过茶楼大厅的摆件,荣娇的心里愈发震惊,这般流淌着贵气与高雅的茶楼,会生意不好?
难不成做生意真有曲高和寡?还是养在深闺无人识?
早在荣娇三人扣开大门时,晓阳居的掌柜岐伯就得了消息,出现在厅堂前。
见礼寒暄之后,初次见面的岐伯与荣娇互相打量着。
岐伯是个瘦高个,看不太出实际年龄,面上皱纹不多,眼底却藏着沧海桑田,往年轻里说不过四十出头,若往老里看,五十几许也是有的。
穿着青色文士袍,看人时视线专注亲切,带着些许的慈爱,荣娇印象中和气生财的掌柜的完全不同,更象是哪家的坐馆师父。
与晓阳居的气质倒是十分的契合。
岐伯自从得到阿金的传信,就在好奇入了自家公子青眼的小楼公子会是何方神圣,从荣娇踏进晓阳居起,就已经进入岐伯的关注中。
乍看上去是没长开的小哥儿,瘦小单薄,平淡无奇。
脸太白了!身子骨太弱!
小哥儿嘛,眉眼长得精致作用不大,又不是做倌儿的!
倒是长了双好眼睛!那双墨玉般的大眼睛,静时如深潭古井,幽暗不可测,顾盼间流光盼间流光溢彩,碎芒点点。
细端详,倒是有几分内涵,星眸流转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神态自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赞,竟如进了自家园子般自然洒脱,岐伯的心里开始加印象分——
他阅人无数,这般年纪能做到这般沉稳的,没见过几个。
任谁初次进了晓阳居,都会惊诧赞叹,就算那顶不识货没见过世面的,辨不出好赖真伪,也知道屏息敛气,不可轻慢!
小楼随意洒脱的闲庭若步,隐约透出的认真思考的表情神态,着实让岐伯有些猜不透——
其实荣娇想得很简单,她一进院子,就明白了三件事情:
第一,玄朗不差钱!贵且富!
第二,玄朗对自己无所图,晓阳居真如他所说,是顺眼顺手下的提议;
第三,机会难得,时不再来!
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定要接下这个提议,竭尽全力,成为晓阳居的二东家!
于是困扰来了,这么一间高大上的茶楼,怎么会生意不好?她接手后,如何做能让生意蒸蒸日上?
玄朗绝对是老天派来拉她一把的!
这晓阳居里随便一幅字画拿出去,都不止千百两银子!这回真是老天开眼,好运爆棚遇上大金主了!
有晓阳居做,她一定要成功!
岐伯领着荣娇将晓阳居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后找了间静室,沏了茶,开启了闲聊模式:“……听说小楼公子行商贾之道是因为缺钱,要赚银子?”
“是。”
荣娇点头没有否认,这是实情,她之前与玄朗说过。
岐伯微微笑了笑:“恕岐伯直言,小楼公子的通身上下,不象缺银子。”
“哦?”
荣娇不解。她身上有值钱的东西?随便一柄扇子就价值千金的是你家玄朗公子好不好?
她穷得连顿桃花观的素斋都吃不起!
“上等的杭绸外袍,靴子用的是塞外小野牛皮,束腰的绦带乃广化的金沙棘丝所制……您这一身,银子少了可置办不起。”
小公子不诚实噢,穿得用得起这些个,还口口声声喊没钱?
荣娇怔了怔,她还真不知道小哥哥的旧衣服这么值钱!心中了然,是了,以康氏对三哥的宠爱,他的吃喝用度自然是会好的。
“……这是他人所赠的旧衣物,不知竟如此值钱,倒叫岐伯见笑了。”
荣娇回过神来,坦言道:“事无不可对人言,人穷不是过,小楼接受玄朗公子的提议,请岐伯转告贵东主,以后要多倚仗岐伯帮忙了。”
岐伯是此间的主事者,荣娇清楚,他的配合至关重要——虽然玄朗说过,若人员不合用,她有权限调整更换,但一来她手头上并无现成可用的人选,二来时间不过短短三个月,除非岐伯对她十分的排斥与抵触,否则她是不会换人的。
岐伯不置可否地笑笑:“小楼公子年纪虽小,倒是爽快!老朽定会及时知会东主……不过,你与我家东主素昧平生,你就不担心有闪失……”
“岐伯说笑了,我信得过玄朗公子。”
“小楼公子,遇事三思而后行啊……”
荣娇淡淡地笑了,语调轻松地开着玩笑:“岐伯是在提醒我,这是个陷阱?你家东主不怀好意或是别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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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
玄朗俊脸泛笑,岐伯这只老狐狸,老奸巨滑,挑拨人心颇有一套,难得见他吃瘪呢!
“公子……”
阿金同情地看了岐伯一眼,公子,您这样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身上,真的好吗?
不过,真的难得见公子如此畅快呢,就凭这个,那个小楼还有几分存在的价值。晓阳居的二东家与公子的开心比起来,实在不能相提并论。
果然,如公子所说,是解闷逗趣的小东西。
“小楼那孩子有点特别……岐伯羞恼了吧?”
玄朗敛了笑,他相信自己的识人眼光,小楼那个小孩,还是与别人有几分不同的。
“是,牙尖嘴利的!难怪不长个儿,光长心眼了吧?”
岐伯其实没有真生气,见玄朗情绪不错,他继续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他说……”
岐伯的声线一转,竟字正腔圆地吐出小楼的声音:“说起来,我对贵东主才别有所图呢,不知是哪路神仙大发善心,让我偶遇贵人……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小楼对玄朗大哥感念万分,大恩谢当面,我就不请岐伯转告了……”
“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小心眼?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对属下之前出言的不满呢!不过,倒是个知情知义的!不枉公子给他机会。”
岐伯恢复了自己的声音,他当然明白,小楼这番话有嫌他之前所言暗含挑拨之意,按说玄朗是他的东家,小楼是第一次见面的外人,当着外人的面,质疑自己主子的决定,显然不对的。小楼的这番话,既有对玄朗的维护,又隐含着对岐伯的指责之意。
“嗯,倒是有心。”
毕竟是自己看顺眼的小东西,他虽不在意他的感谢,但小东西能知道他的好,是好事不是坏事。
知道感恩图报总比看上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要愉快。
“有时间,提点一二。”
岐伯满肚子的商业经,小楼若能得他指点一二,受益非浅,赚个钵满盆满要不要太轻松。
“公子,既有心,为何要将晓阳居指给他?”
岐伯不解,自家公子既有心要给那小楼一个机会,大正街周边有的是铺子店面,随便选哪家,就学做生意而言,都好过晓阳居。
不是晓阳居不好,而是不适合。
晓阳居一起初的定位就不是要对外营业的茶楼,拿来练手,实在是大材小用,而且太可惜了!糟蹋好东西。
“担心他做不到?”
玄朗清浅的嗓音透着习惯性的冷漠与疏离。
这点小事,他若是做不到,足见非可造之材,不堪大用,有再多的不甘心,也不过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值得他提携。
“那倒不至于,他是个聪慧的,只要有心,这点事情还是能做好的。只是他既有意从商,棠树街却不是个学习的好地方。”
自家公子行事向来天马行空,出人意表,岐伯自忖猜不透他的用意。
棠树街挨着国子监的后院墙,与贡院隔了两条街,前者多得是有权有势家境优渥的学生,里面的先生也个个出身不凡,推崇风雅之事,晓阳居若开门纳客,客源是现成的;
而做为后者的贡院周边,平时冷清至极,但明年四月春帏开考,外地考生入京的日益增多,置办在四周闲了两三年的院落陆续迎来了进京赶考的主家,那小楼公子只是不是个拎不清的,这么好的时机,稍微动下脑筋,三个月营利增长是手到擒来。
公子简直是白送他一个二东家!算不上是考验。
&nbssp;“小楼笃定行商是唯一之道,放他与那些士子们亲近亲近,想来有趣。”
小东西前番可是信誓旦旦说自己只想从商,若是把新的选择放到他眼前,不知他是坚持初心还想做个商人,还是会改辙易途,渴望进学。
“公子所言甚是。”
特么太促狭了!
岐伯从来不知自家公子会这么无聊,您得多闲,才会有这等想法!不断地将新的诱惑甩出来,就用了试探人心?
不过,这么好的事,怎么没落到自己头上!
那个小楼,也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能成了自家主子的试验品!
不管先了哪条路,有了主子的提携,从此一步登天,平步青云,从商或走仕途,有主子这座大靠山在,他只要别糊涂,怎么看怎么前程似锦。
以岐伯对玄朗的了解,不管小楼选哪条路,自家主子都会给个机会的。
岐伯决定要趁这段时间,好好考察一下这孩子,能得主子看重,必有非凡之处,况且,他也一直想找个人传授自己大半辈子的商界心得,若小楼是个可信成器的,收个小徒弟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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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侍郎府邸内,自昨天开始的兵慌马乱延续至今,低迷沉闷的气氛比憋闷的天气还难熬,下人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一个不小心,成了主子们迁怒的靶子。
“老爷,礼哥儿一直没醒……”
王夫人颜容憔悴,两眼哭得红肿:“我苦命的儿啊……”
“太医怎么说?”
王来山蹙着眉头,安抚地轻拍了拍夫人的手背,关切地望着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三儿子。
“明日再醒不过来,可能……可能会痴傻……”
王夫人捂着嘴,眼泪扑簌簌的成双成串往下落——想到她丰神俊秀的儿子有可能会成为傻子,王夫人心如刀绞。
啊!怎么会!
王来山不可置信地瞪圆了双眼,早晨走的时候,太医还说了醒了就没事了,怎么突然就换了这么严重的说辞?
“是,下午又请了左太医令来诊的脉……”
说起这些,王夫人摇摇欲坠:“左太医令说礼儿摔倒时后脑勺撞到了桌角或其它尖锐物品上……额头的破皮出血是皮外伤,不碍事,脑后撞伤才是要命的……”
左太医令是太医院的副太医令,医术精湛,与王氏一族素有交情,王来山毫不怀疑他会故意夸大伤势,耸人听闻。
看着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爱子,他满腔怒火却无处可发,参与闹事的十余人,个个来头不小,他倒不是怕事不敢追究,任你国公侯爷的,太原王氏的子弟也不是说打就打的,问题是找不到主犯!
整整一个白天,他将自己这一方的小辈挨个问过了,皆言当时场面混乱,两伙人互相推搡,你一拳我一脚的,彼此都动了手,没人看到是何人行凶打伤了自家儿子!
冤有头债有主,任他心头再恼火,也不能将在场的小辈全咬住不放,法不责众,他本想着擒贼擒王,只盯住安国公世子,结果张津却张口喊冤,反道是林大学士家的林立飞先动的手,是他先扔茶碗砸中了平西侯嫡长孙的额头,然后冲突升级为群殴。
他想拿安国公世子说事,张津怎么可能背这个黑锅,指着自己破了皮的嘴角,哭天呛地,喊着要把在场的人都叫来,给他做见证。
本是小辈间的打闹,若真双方家长对簿公堂,引来圣上不喜朝野不宁,他原本的苦主身份就成了众矢之的,恐难善了。
可是,这个血淋淋的哑巴亏,他怎么咽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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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高照,一身轻便武士服的池荣勇坐在灯下,指节修长分明的手指拈着手中的信笺,看着纸上那熟悉的笔迹,不由浓眉轻皱,眸中闪过犹豫。
“二哥,这不妥当吧?”
坐在他对面的池荣厚,揉了半天的眉头,突然出声。
凭自己的了解,二哥一遇到犹豫不决的事情就会无意识地叩指,但这件事,没什么好犹豫的,绝对不能答应,不能允许!
好半天,池荣勇抬头看他,低声问道:“那晚……没人看到你出手吧?”
“没有!我回来时不就告诉过你吗,我是先灭了烛火,然后才下的手。”
他当时非常的谨慎,而且原本是没想动武的,只想与王三动之情理,晓以利弊,让他在他家父母面前表表态,不满意与池家结亲,谁知道那小子嘴那么欠,而且听不进去人话!
将自家妹妹贬得一钱不值,还扬言亲事由父母做主,若他父母想,管她病秧子母夜叉他也必定娶的,无非娶回家供着,一个摆设还养得起!到时再多娶几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来红袖添香就是!
所以自己才一怒之下,决定给他些教训。
既然王三口口声声池家满门粗鲁不耻为伍,那就狠揍他一顿,让他知道粗鲁人的手段,或许就知难而退了呢!
不过,“……我没想那他那么不禁打还那么倒霉!果然是个衰人!”
池荣厚磨牙,谁知道那家伙真是个纸糊的,他刚卸了他的腕子,揍了一拳,推了一下,还没开打呢,那家伙就倒地昏死!
他原想着王三自诩风流左拥右抱的,弄伤了他的手腕,让他吃点苦头,干不了能干的事,看他还能不能装模作样!
谁知竟惹出那么大的篓子!竟要死了!
这也太容易就死了吧?天地良心,他真没想弄出人命来!
“本想双管齐下图个保险,谁知……”
池荣勇觉得晦气,谁知王三是个倒霉摧的!他原想让三弟找他谈谈,拉个同盟的,结果……“是我失算了,高看了那小子!不怪你!”
事以至此,只希望他命大,别真死了!
“我没想去花|楼,但那小子呆在里面不出来,无奈之下……”
谁知那小子居然连宿笑|春|风!他不出来,自己哪有时间与他干耗着!
“我说是替你送信给张津的,赶巧遇上……”
理由很充分,替二哥送信,请张津帮忙关照下铺子……这解释说得通。
“……若父亲听了,可能要吃些苦头……”
池荣勇神色不变,心底却沉甸甸的……
这回他真是关心则乱,错估了王三!没想到那就是块烂泥,不足为谋!
只要王三不死,这事就是两派小辈间的争斗,吵闹几天就过去了,以前不是没发生过,若真闹出了人命……
那就不妙了,王家必要追究,会上奏圣上彻查此事……只要做过,就不会天衣无缝,若是荣厚因此出事,他真是难辞其咎,悔不当初!
池荣厚却没想那么深,反正不是他打死的,真死了,查到他头上,他也是不会认的!
与王三的生死比较起来,他更关心妹妹信上说的事:“二哥,妹妹想开铺子我赞成,但这什么帮人管茶楼的事,我是绝对不同意的!”
闻刀这小子,竟敢带着荣娇去不该去的地方!南城门那么乱,龙蛇混杂,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能去的地方吗?
还跟混混打架!与陌生男人吃饭!气死他了!
“玄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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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荣勇沉吟着,“这是字还是假称?你可曾听说过?”
看荣娇的描述,这不应该是位籍籍无名之辈,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管他是字还是假称!”
池荣厚气急败坏地嚷嚷:“总之是不安好心的外男!外男!二哥你可别忘了,妹妹装扮得再象,她也是妹妹,不是真男子!”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他是一百个不同意!
妹妹想做生意想赚钱,做哥哥的想法子帮忙就是,就算一时半会儿开不成铺子,有他们在,还能短了她的花用?
名声要紧!
“我也不是要赞同……”
池荣勇无奈一笑,扬了扬手边的信笺:“妹妹自己早拿定了主意……我是在说服自己。”
荣娇的信里将事情交代的如此清楚详细,不就是她自己早想好了吗,都答应了对方后才给他们写信交代经过,这小丫头,连先斩后奏都学会了!
这是,在隐晦地表明她的态度与决心。
“不行!我不同意!二哥,妹妹年纪小不知世事险恶,我们不能由着她!”
池荣厚的态度甚是坚决:“家里长辈对妹妹素有成见……平时还好,若这种事暴露出去,你我护不住她的!”
难道要看着妹妹去死吗!
池家不会有做妾的女儿!
一时的纵容会埋下要命的隐患,他不敢侥幸!荣娇再心心念,也不能同意。
……
是啊,此事风险太大……
池荣勇焉能不知?
只是他昨晚忽然因一事找父亲,却无意中听到父亲交代他的幕僚,备一份上好的药材补品,给王侍郎府上送去……
池府与王府素无交集,唯一的牵扯就是结亲的谣传……既是谣传,王三受伤,父亲为何要送药材派心腹看望?
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却无能为力,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想……
他想过马上给荣娇找个合适的军中袍泽,先定下亲事……但翻遍大营,竟没找到个合适的能放心托付的……
是他太过挑剔?
可这毕竟是妹妹的一辈子,这个人选既得让父亲同意又得值得托付……
他既担心所托非人,又怕自己关心则乱,想得太消极,妹妹的年纪毕竟还小……毕竟父亲答应过自己……
池荣勇患得患失,真心觉得自己不擅长这种事情,比排兵布阵还难!
最后长叹了一声,下定决心:“这事,听妹妹的吧。先听我说……”
他制止了池荣厚反对的:“你我不可能护妹妹一辈子……别不服气!男女有别,娘家哥哥是无法插手出嫁妹妹内宅之事的!除非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族亲长辈,既没有婆婆小姑妯娌,又没有小妾姨娘庶子女,有人,就有争斗,妹妹得学会自己去应付解决……难得她现在长大了,有主见有自己想做的事,趁着她年纪还小,放她去做吧,成不成都能有所收获。”
“家里也没人教她管家理事,能从外面学得识人知面,也是好的……你担心最坏的结果,别的做不到,大不了远避他乡,过上一两年再找个适合的人家……我们的妹妹,不会愁嫁的!”
只要做哥哥的有能耐,身居要职,位高权重,娘家有底气的女子,不可能愁嫁!
两害相较取其轻,他决定冒险一把!支持荣娇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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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一天,明亮的晨曦唤醒沉睡的大梁城,荣娇一身短打,下楼去后院每日一练。
吹来的风中透着秋的爽意,荣娇的神色与往日异,微红微肿的眼睛,眼底的青晕,却泄露了她昨夜的失眠。
昨天下午,闻刀送进了哥哥们的回信——在写信之前,荣娇已做好了他们反对的准备,以两位哥哥对她的爱护,绝对不会允许她做这件事的。
毕竟她是女子,名节大过天,结交不知底细的外男,偶尔为之,可谓意外,与对方合作生意,另做他论。
池府不是小门寒户,会为生计允许女儿家抛头露面,特别是二哥池荣勇,称得上少年英杰,怎么会同意自己的妹妹抛头露面,接受外男的建议行商贾之道?
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
哥哥们竟同意了!
只要求她:一要小心谨慎,牢记自己的身份,不要为外人看出破绽;二要稳妥,不要急于求成,能成自然好,不成还有别的机会。
随信同来的还有一小沓银票与一张房契……
闻刀解释道:“这是二少爷送您的,您改装在外行走,恐有不便之处,这是临时落脚的应急之所。少爷说,院子是两进的,小是小了些,胜在位置便利。”
荣娇看了看房契,院子位于芙蓉街,正处在池府与棠树街晓阳居的中间位置,从那里出发,去两边都方便。
“……宅子空着没人,少爷们吩咐小人买几个合适的奴仆过去……说您若有空,就一起去奴市挑人,最好选一家子,男的跑腿管事,女的打扫张罗……少爷们还吩咐您要配辆专车,买个信得过的车把式,虽不如家生子知底细,但胜在简单,您只要将卖身契攥在手里,他们自然知晓谁是主子……这是八百两银票,少爷们让您拿去买人买车马,若有剩下的就留做不时之需……”
闻刀一板一眼,分毫不差地复述着两位少爷的吩咐,听得池荣娇心里又酸又甜——哥哥们为她考虑得周到至极!
酸甜之余不由地羞愧心虚,亏得自己之前怕走露风声又怕哥哥们将来难做,还打算买些只属于自己的人手来用,结果哥哥们都先替她考虑到了!倒显得她小肚鸡肠!
虽然她也是好意,不想两位哥哥牵扯进来,将来为难……池荣娇的心头涌动着浓浓的愧疚,晚上不出意料的又失眠了,做了一整夜的梦……
她梦到了上一世,母亲视她如仇敌,她胆小如鼠,象只小鹌鹑,只会小心翼翼地躲在哥哥们的羽翼下。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迈出过二门,母亲不带她出门,哥哥们的提议她都回绝了,怕惹母亲不高兴。更多的时候,她连三省居都不敢出。
有一天,忽然正院的康嬷嬷领着人带一包东西过来,说长辈将她许给了王侍郎家的第三子,要她准备准备,三日后就成亲!
她当时就慌了,她再傻,也知道池府是将门,王家是文臣……二哥出任务不在都城,小哥得了信,连夜匆忙来见她,她只会哭,话都说不明白……
小哥哥满脸倦色,温和地看着她,让她别怕,他说:“……别担心,有哥哥们在呢,小哥哥去问母亲,你安心等着……保证不让你嫁王三……”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小哥哥……小哥哥让她安心等着,她就安心地等着,笃定哥哥会再来找她……
在她的眼里心里,没有哥哥们办不到的事情!
直到出嫁她也没有再见到小哥哥,背嫁的是素来不正来不正眼看她的大哥,而她,竟怯懦地不敢开口询问小哥哥的消息!
那股稚心的痛楚,即便是在梦境里,也是如此鲜明地痛彻心扉!
突然!一声幽幽的叹息响起……
一道娇糯沙哑的嗓音带着笑意:“……太医唬我!明明哥哥这里的沙菊茶就是不苦带甜味的!”
“真的吗?走的时候都包给你!你这几天嗓子上火都哑了,又不愿吃药,所以太医才要你多喝沙菊茶的……”
荣娇可以断定自己从未听过这道陌生的男中音,这不是二哥也不是小哥的声音!
奇怪的是,在梦里她竟觉得这道声音非常的熟悉!熟悉地仿佛他是在与自己对话,熟悉到那沙哑的女声是她自己……
她还有一个哥哥?
梦里荣娇迷糊着,她当然还有一个大哥,不过,荣娇清楚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池荣兴!
池荣兴从未正眼看过她,与她讲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对池荣兴的声线是陌生的……
荣娇做了大半夜的梦,惊醒来后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想到梦里是谁在说话了——那道女声是楼满袖!频繁地与另一个自己出现在梦中的楼满袖!
只是楼满袖的嗓音向来是甜脆清爽,如泉水叮咚珠落玉盘,所以乍然听到沙哑的声音,她一时没有想到……
夜梦做多了,荣娇对于梦厣的出现已经很淡定,虽然没有与任何一个人讲过,她内心却已经相信自己梦到的是自己的上一世,那个荣娇是真实存在过的,现在的她也是真实的,上辈子活得不好,她念经拜佛,老天又给了一次机会……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重生不迷胎,在佛经里不算什么……
倒是跟着出现的楼满袖是谁?荣娇确信,前世今生,她从未认识过从未听说过这个人,这个名字!
可她对楼满袖又是那么地熟悉,熟悉地就象自己……对照着梦境,荣娇发现,除却相貌外,她眼下的性格行事半分不象池荣娇,反倒与楼满袖无异!
意识到这一点,荣娇抱着膝头难得惶然,她当然是池荣娇!她一定必须得是池荣娇!
她是荣娇,池荣勇池荣厚的亲妹妹!如果她是楼满袖,岂不是鬼物上身?
二哥小哥第一个不会饶她!
一边是沉甸甸的手足情深,一边是不能告人的忐忑不安,荣娇哪里还睡得着?
直到雄鸡啼唱天色发白,她才缓过劲儿来,真是庸人自扰!杞人忧天!她活了两辈子,经历了那么多惨痛,性格有些许变化不是应该的吗?
难道还要象上一世那般懦弱凄惨?
涅槃重生是为了不重蹈覆辙,若她象前世一样呆蠢,又何必浪费时间再蠢一次?
池荣娇擦拳磨掌:“绿殳,换衣服随我出门!红缨,带人再改几套男装!嬷嬷,交给你了,若有人找,是禁足或去偷逛园子,理由你看着编……”
栾嬷嬷心领神会,意思是别人找就说禁足,不见任何人,若是康氏或老夫人派人,就说去园子了,后花园那么大,假山林立,没有目标找人费时不少未必能找到。
大小姐铁了心,少爷们也支持,她也没别的本事,把院子看好吧,栾嬷嬷最现实不过。
反正她不可能不支持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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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娇动作很快,既要做,就要速度。
用了早膳,翻墙而出——闻刀在墙外看得直咧嘴,难怪三少爷要骂自己把大小姐带坏了!你看大小姐与绿殳两个,翻墙头比走门都顺脚!
得提醒大小姐别总在一个地方翻,久了容易留下痕迹,要不要在墙面开扇门,找个手艺好的,将门建得与墙面无异?
荣娇听他一提,觉得十分有道理,自己以后会经常出门,老翻墙头的确容易留下破绽……“闻刀,门开得矮些,在墙根一半地面一半地下的。矮点更隐蔽,院子里面多栽些灌木与丛竹。噢,最好开在练功的后院尽头,出了墙就是后街,马车直接靠过来。”
闻刀点头称是,这样更能掩人耳目:“……回头就找可靠稳妥的人来弄,白天不方便,得晚上,请栾嬷嬷约束一下院里的下人,找个由头,不许任何人去后院。”
在二门里大小姐的住院开个通往府外的门,若不是二少爷授意,打死他也不提这种主意,不要命了?大将军与夫人知道,准能把他活活打死!
话说,二少爷行事他本来也看不懂,但自己的亲亲好主子三少爷他以前还是很懂的,按他对三少爷的了解,主子根本不可能同意大小姐接手晓阳居啊,虽说那玄朗公子看上去是好人的模样,晓阳居里的掌柜岐伯连带小二等,看上去都不是坏人,可,大小姐毕竟是大小姐,装扮得再像,她也不是四少爷……
噢,楼四,那天岐伯与大小姐闲聊,随口问道她的排行,大小姐顺口就接了个行四,按着年龄论,倒的确是排第四位——是池四,不是楼四。
大小姐真是机灵多智,这人呐,以前他还不信,原来真有开灵窍之说,诚如三少爷说大小姐现在是开了灵窍了,变得跟另外一个人似的,以往是面人,现在是通窍睿智英姿丰骨!
突变的画风,闻刀表示,与之前相比,自己还是更乐于接受大小姐的这种变化。
看样子,绿殳亦然。不然她能即便做个小哑巴也乐颠颠地跟着?还缠着洒扫上的哑婆子学手语?
绿殳被闻刀的眼神看得发毛,抬眼狠瞪了一下,闻刀讪讪地笑了笑,往绿殳身边凑了凑,压低嗓音道:“诶,我好意提醒一个,你可别那什么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这样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