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不药而愈
挂满屋子的一面壁上,无言地陈尸。
剥离了所有的注视,江定心其实一点儿也不在乎它们。
找了个空闲的下午,一一把它们从墙壁上摘下来,打包放进纸盒里,然后尘封于床底下。
这样做让他的心里感觉稍微舒服了那么一点儿。
他不用觉得自己像个马戏团的小丑,施展浑身解数只为了博人一笑。
现在,连那个嘲笑他的人也走了。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开始的模样,回到了他还没有拿过那些勋章的时候。
像摘除了奖章以后白净净的那面墙,一样的空无所有。
还剩下什么呢?
他反复诘问自己。
却没有答案。
接下来的日子里,江定心还是回到了莉薇谭剧院复工,所有人都觉得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莉薇谭剧院最晚走的人,每天到了六点钟就准时离开,每天都去「完美情人」酒吧里买醉。
酒精可以麻痹如潮的思念,让人沉醉在什么都不思考的混沌里。
江定心现在就需要这种混沌,来麻痹敏感带来的疼痛。
这幢他们都用箱子封装了起来,放到了阁楼上。
屋子里重新收拾过,过去放满剧本的书桌也焕然一新。
胡如烟让他明白了,并没有人真的可以强迫他变成出演马戏的大象,是他安于把自己放在那个舞台上。
没有了观众,才想起关起门来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他每天按时起床,出门跑步锻炼,回来给自己做早饭,然后去附近的沙滩转一转。
过去,他勒令自己成为优秀的人,努力向别人证明自己有多厉害。
如今,他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时却没了头绪。
喝完刚煮的鲜奶咖啡,嘴边还遗留着淡淡苦涩的味道。
江定心散步到湖边沙滩,思考着席慕莲的话。
从前,他问席慕莲:“如果在世上没有了任何牵挂,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席慕莲却说:“可心被外物拉扯,又怎么能获得真正的快乐呢?”
正像咖啡因是为欠缺振奋的精神而存在的一样,疯狂的性爱也是为欠缺真正的快乐而滋生的。
需要别人的认同,恰是因为缺乏自己的认同。
硬币的正面是海市蜃楼,硬币的背面才是真相。
这些道理,江定心绕了一大圈才想明白。
可他不知道,真相到底是用什么形式存在着,也不明白造物主的真正用意。
看见沙滩上有个小男孩正在忘情地堆城堡,他仿佛看见了小时候坐在台阶上模仿大人的动作而表演的自己。
忍不住夸赞他道:“小朋友,城堡堆得很好啊,你有天赋成为很厉害的建筑师呢。”
小男孩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他:“建筑师是什么?”
江定心说:“就是造房子很厉害的人,造了许多很厉害的作品。”
小男孩想了想:“成为建筑师以后,是不是得天天造房子?”
江定心愣了一下:“你喜欢造房子,天天造房子不好吗?”
小男孩天真地回答他:“那万一有一天不想造房子了怎么办?”
江定心对他的想法感到疑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叔叔小时候喜欢演戏,后来长大了成为有名的演员,赚了很多很多钱,得了很多很多荣誉,建筑师是比演员更厉害的职业呢。”
小男孩摇摇头说:“不要!我不想天天造房子,我还想画画,开汽车,踢足球!”
江定心蹲下来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对他的想法颇感兴趣:“那就算别人夸奖你,你也不要吗?就算你拿了第一,别人都羡慕你,你也不要吗?”
小男孩重重地点头:“嗯,不要,我要自由,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然后他就看着小男孩开始在地上画画,画天上的云,还有湖水的波浪。
顺着沙滩的尽头看到到不远处的湖水,江定心仿佛听到了湖中鸭子的嘲笑。
水和云都是无形的,却也是变化无穷的,小孩的创造力也是无限的,大人却想将它们浇筑成具体的样子。
最可怕的是,他做小孩的时候,还拼了命往那个套子里钻,自我物化迎合上意。
“那应该成为什么呢?”他忽然向着湖水问了一个问题。
为了找到这个答案,他扮演了那么多角色,到头来却迷失了真正的自己。
原来,他谁也不是,也可以是任何样子,无即是我,我即是无。
所有的痛苦,不过都是源于想要成为什么样子,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
但是最终却荒谬地发现,最初的源头却什么也不是,没有形状,没有性别。
水装在方形容器里暂时是方形,装在圆形容器里暂时是圆形,装在三角形容器里暂时是三角形,但终归奔腾而去,不是任何形状。
想要成为谁,证明自己是谁,不过是徒劳疲累。
嫉妒,不过是羡慕别人的形状,却不知道自己也可以改变形状,更加不知道别人装在那个形状里也很痛苦。
只可惜这个简单的连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他却经历过这么多痛苦方才知道。
过去使劲浑身解数想要成为有用之器,可造之材,不过是把无形的自己装进了有形的容器,拼命把自己捏合成容器的样子,把自己脚后跟切了穿进别人的鞋子里。
削足适履,多么可笑。
终于,他不再想着证明自己是谁,有多优秀,他很快乐,成为了奔腾的河流,无尽的海水。
他销融了具体的形状,外界无法定义他,他把自己从舞台上撤下来,从跑道里摘出来,从套子里放出来,大器免成,君子不器。
不成也就不会坏,不生也就不会灭,不必保持一种固定的样子,也就没有维持人设的执念,不必维持在自己眼里所希望设想的样子,不必维持在别人眼里所希望设想的自己,不必用一种苛刻的眼光时刻审视自己的形态,从来没有那个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审判长。
因为本源最初什么也不是,所有的形状全是暂时捏合出来的,也没有办法永恒地保持下去。
海市蜃楼的背面,是空的。
空的背面,就是海市蜃楼。
本来没有什么的白纸,才可以作画。
本来什么都不是的人,才可以成为演员。
人生的意义就是不一定非要捏造出特定意义,想做什么都可以。
有,本来就产生于没有。
他是自己命运和形状的主人,要把自己捏成什么形状,从来都不是别人可以说了算的。
原来他的自残,不是源于和席慕莲的分离,而是源于他本身发育得就不完整,他没有把自己捏成完整的形状,而却期望用别人来填补自己的缺口。
真正能够伤害得了他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是他的恐惧,化成了利刃,割破了他的手腕,而且亲自操刀。
“谢谢你,小朋友,我明白了。”
空无所有,就拥有了所有。
这便是江定心苦思冥想的答案。
荒谬地令他感到吃惊。
顺遂自己的心,他忽然想回到他和席慕莲过去游玩的那个乐园去看看。
于是便散步到了那个度假区,就在离湖边不远的地方。
还记得走进那个鬼屋时,他紧紧地握着席慕莲的手,而她却对他说:“别害怕,这些不过都是假的。”
现在,她不在他身边了。
他想一个人完成这个挑战,带着她的那句话。
他要拿出谈君彦视死如归般的勇气走进那幢鬼屋,以此来验证造物主的安排。
他相信自己的心,相信当他真的放下一切执念,一切就会回到他的身边,他从未失去过什么。
望着那幢古堡的大门,江定心迈步走了进去。
鬼屋里充斥着阴暗的乌鸦叫和鬼哭声,江定心直把它们当成播放的乐曲。
从转角跳出来的巫婆和僵尸,江定心便把他们当成是来迎宾的娃娃。
在棺材边流淌的血泊和骷髅,江定心便把它们当成是花草和石头。
能控制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钥匙在他自己手里,只要他自己不开启,他发现别人是没有办法从外界打开那把锁的。
就像是一幢没有门的房子,转动不了的魔方,拔不动的重剑。
而那些npc们见江定心好像不为所动,也就失去了使劲吓唬他的乐趣。
上次花了半个多小时走出来的鬼屋,这次只花了十五分钟。
席慕莲自从江定心在医院分别之后,本来打算离开莉薇谭的她,还是选择了留在莉薇谭一段时间。
她不是很放心江定心,怕他再次出事时赶不回去,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上次江定心被送往医院时,护士凭借他钱包里跟她在游乐园的合照认出了她,才放进病房探望他的。
而她把钱包里的那张照片拿了过来,据为己有。
仿佛当做这场人生当中意外事故的纪念品。
江定心对她来说,是天外来物。
一见面就叫她为姐姐,却跟自己那个亲弟弟大相径庭。
而且,他不像个成熟勇猛的男人,反而总是寻求她的庇护,仿佛是命运在告诉她,一切皆有例外,不要老执着于同一个信念。
她的嫉恨因为他而动摇,她的信念因为他而垮塌,以至于她亲手杀死了过去的自己。
就像她站在石蒜花领奖台上说的那样:“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我尽力试过学着爱你了,江定心先生。”
看着手里的照片,席慕莲想回到让这张照片诞生的地方,故地重游。
所以,就这样在那幢鬼屋的出口处相遇了。
一开始江定心以为自己看错了,只是背影有些相像的人,死命揉了揉眼睛。
走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等她回头时才发现真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