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晓得怎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么天真不知事的闺女。她教养好却处处娇气,心地纯善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且瞧那双削葱似的素手,啧啧啧,若非碰上了自个儿,只怕任换哪户人家都不肯无酬无报地白养着她。
倘或不幸被拐子拐走,这小傻子,卖到花楼里估计还帮人数银子呢。
乱世之中,谁都想有个依靠。柴媪已全然一颗慈母之心,将她看作亲孙女了,便开口劝她道:小娘子,你既然没处去,不如就跟着我罢。老身今年五十有六,家事农活都还干得动,你也手脚齐全,人又伶俐。咱娘俩今后相依为命,定然过得下去。
闻言,师杭怔住了,半晌没说出话。
见着地上的包袱,心思玲珑如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原本,她都打定主意要主动请辞了。
师杭不愿拖累旁人,也从未设想过柴媪会愿意带上她这个累赘。柴媪这厢见她久久不语,以为她尚有顾虑,便继续劝道:你莫怕。我娘家有一幼弟在严州做肉铺生意,小有积蓄,如今我正要去投奔于他。我收养你,自然会管你一辈子,等到了严州也会慢慢给你寻一户好人家。往后,日子过着过着就顺了。
从未有人同她说过这样直白世俗的话,比刀还利,一把撕开了她最后的遮羞布,教她直面窘境。
师杭霎时如坠梦中。
仿佛昨日她爹娘还为她定下了一桩亲事,对方是当朝南台御史大人家的三公子;而今日,她便需受屠户庇佑,然后嫁与某某市井之民为他生儿育女了。
觉得低贱折辱吗?不是的,师杭只是没法全盘接受。
逃亡至今,她一直在逼迫自己坚定勇敢并存了死志,可死志却不是那么好维持的。这两日一夜的重病,师杭几乎是硬抗过来的,醒时,只觉得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了。
她诘问自己,即便在昏迷中,为何还要如此勉力求生?
因为她其实是怕死的啊。
柴媪的提议已经是她当下最好的选择了。要么立时便死在这儿,要么就从此抛却师杭这个身份,忘记一切前尘往事,从头开始。
到底,应该怎样取舍?
你这小娘子怎的不听人劝?没有户籍定然过不了关,你不跟着我,那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柴媪见她一幅顾虑重重的神情,还在沉默犹豫,便着急骂道:留下来做什么?殉城吗?这几日死的人已经够多了,那群天杀的叛军心狠手黑,阎王爷都收不过来!小娘子,且想想你爹娘兄姊罢,他们不在了,可你得替他们好好活下去啊!
这话如醍醐灌顶般,一下惊醒了师杭。
倘若爹娘还在,见她作此矫揉情态,会感到失望吗?想来会的,一定会的。
他们为她与弈哥儿留了后路,就是不想擅自决定儿女的人生。此生几度秋凉,都该亲自体悟走过才算圆满。
师杭掩面。但她真的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了,她想为爹娘报仇,可她又该向何处寻仇呢?
阿媪。片刻之后,少女哽咽着,终于坚定应道:咱们一起走。
柴媪大喜过望,一把拉起她的手,替她穿好衣衫:包袱都收拾好了,就等你这句话了!说着,她拿出一物塞到她手中:桑枝,这是我孙女的名字,从今往后你便用这凭证罢。我早烙了些饼带着,路上也够吃一阵了。你把粥喝完,咱们得快些动身,城门只开三日,今日是最后一日了。
师杭收好那张户籍,点点头,很快喝完了米粥。她感觉浑身也有了些气力,便下榻简单拾掇了一番。柴媪这里恰好有些妆粉与黛粉,她便照例用些手法混着泥灰,将脸涂得乱七八糟,跟个小花猫似的。
事毕,一切皆备。
日暮余晖之下,两人互相搀扶着离开小屋,朝城门方向走去。
为什么只开三日城门,孟开平你可真贼啊。下章终于要逮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