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镇佑一边把肉架在火上慢烤,一边插嘴道:你们啊,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保你名垂青史,现在让你自尽,你肯吗?你不肯还说什么玩意儿!
这下,众人都被逗笑了。屋内肉香阵阵、暖意融融,一片轻松欢乐的氛围。
毕竟,他们是战胜之军。
师杭拽着门栓的手指已经淤青了,可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痛楚。
原来爹爹是自尽而死,原来他是要以死明志。可是眼前这群人!他们竟然将爹爹的志向说成贪图虚名,将爹爹的不屈说成迂腐书生、不知变通,一群得势小人而已,他们又知道什么?!
当年,师杭的曾祖父师维桢曾亲历崖山之役。那一战是整个南宋朝廷的绝唱,陆丞相背着少帝跳海,十万军民一齐赴海殉国。据说第二日,海上的浮尸一眼望不到尽头。
师维桢见此惨状,既为宋军之悲壮叹服,又为元军之凶暴愤怒,自后避世不出。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与其说他是不忍见一代王朝穷途末路直至覆灭,倒不如说是不忍见天下万民因连年战乱而流离失所。
百年来,师维桢及其子孙创办书院、教习儒生、著书立说,却始终不理仕途。直到师伯彦这一代,元廷渐生动荡,乱世之象再出。
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师伯彦同父兄坦言,力排众议,终于走上了为官之路。这些年来,有不少汉人南人仇视师伯彦,认为他向元人折腰,风骨尽失,辱没师家门楣。可师伯彦却毫不在意。
他对妻女说,他这个官不是为自己做的,更不是为朝廷做的,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他在一处,便会竭力护佑一方水土。
师杭躲在角落里默默流泪,细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她不明白,这世上的贪官污吏凭什么都能留得性命,偏偏那些一心为民的好官只有死路可走?
为什么一定要打仗?为什么一定要争权?
她真的不明白。
熊熊火光中,丁顺冷眼看众人抱着猪羊狼吞虎咽,面色沉凝一言不发。他听着他们谈论的话,思绪纷乱。
论惨烈,去岁攻打金陵城的那一战更胜今日最后关头百司溃逃,唯有南台御史福信据胡床独坐凤凰台下,临危不惧。
有人劝他离去,他却说:吾为国家重臣,城存则生,城破则死,尚安往哉!
最终,福信得偿所愿,死于乱箭之下。
那日的情形与今日极像,可福信是唐兀人,他忠于元廷理所应当。那师伯彦呢?
丁顺没读过什么书,不理解诗书礼义那一套。加上这些年南征北战,再慈软的心也被鲜血浸透了,甚少会为了何事动容。可看着师伯彦与其夫人各执一把鸳鸯剑,悲歌之后血洒南谯楼的那一刻,丁顺肃然起敬。
哀哉,壮哉,难怪孟将军要亲自为他二人收敛尸骨。
一番风卷残云罢了,外头的雨势渐大。他们的甲胄虽能御寒,却没人想和衣而睡,孙镇佑抹了抹嘴上的油渍,站起身道:这群难民走时也不至于拖着被褥走,且让我找找看。
霎时,师杭一个激灵差点惊呼出声,幸而她忍住了。
这屋子里根本没有旁的箱柜!倘若要找被褥,最先翻找的定是此处!
果不其然,那道黑影在屋里绕了一圈后,径直朝她藏身的地方走来。孙镇佑根本不作他想,眼看就要伸手拉开柜门。
要不我把床榻让给你,我睡地上?突然,丁顺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也就是这一句,缓了下孙镇佑的动作,他缩回手,转身不满道:老子可不稀罕那小榻,连腿都伸不直,还不如多取几床褥子垫一垫。
说着,他又转过身继续准备开柜门。
师杭几乎快昏死过去,她原以为能侥幸逃过一劫,没想到还是躲不过!越想越紧张,越紧张便越容易出岔子,千钧一发之际,柜中突然传出一声脆响。
绳栓断了。
师杭大惊,孙镇佑并屋中所有人也如惊弓之鸟般,立刻起身拔刀。
什么人?出来!孙镇佑喝道。
丁顺的面色难看至极,他们在这里吃吃喝喝谈天说地,一个多时辰,居然连屋中藏匿有人都未曾察觉,当真是该死了。
若是寻常百姓,立刻出来!若是元军弟兄丁顺顿了顿:缴兵不杀,否则便莫怪俺们了。
你还废什么话?躲躲藏藏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人!孙镇佑早已没了耐心,说着,他扬刀便要劈开柜门。
几乎同时,师杭一下从柜中摔落。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勇气,面对死亡,她止不住地害怕。
众人连拼杀的阵形都列好了,万万没想到竟从柜中掉出个小少年。他低着头跪坐在地,双手环在胸前,浑身颤动,一幅非常惊恐的样子。
见状,孙镇佑一下就放心了。这少年弱得跟个小鸡崽子似的,又穿了身寻常衣衫,恐怕连他一只手都打不过。
孙镇佑大咧咧卸下刀,掐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故作凶恶道:你这臭小子,故意躲在这里难不成是想暗害
说着说着,他突然没声了。丁顺有些奇怪,便走过来问道:有何不妥?若是百姓便放了罢,不必多事。
可孙镇佑此刻却满脸惊喜:啥,放了?这可不兴放啊!这、这是个姑娘!
孟开平:千算万算算错地方了没想到我娘子这么能瞎跑啊(哭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