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厨子刚和我们分道走远,三叔就开始怪我不该自作主张,说什么要一同去除鬼,又说什么那可是凶险的事情,要是出点什么事情,如何跟我父母交代。我笑着安慰着三叔,说没事的,有你们几位长辈高人在,不会有什么危险。又说我去了,大家就多一份胜算,这样才能静下心来处理我的事情,要不然大家有个意外,我这病怕也不能治了。事到如今,都是成年人,总不能出尔反尔,又听我这样说,于是三叔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后也没有再说什么。
回到家里,三叔背了一个喷雾器,给果树打农药去了,这春一开天气暖和,很多害虫一下子就活了过来,不停的啃着柑梓树新发出来的嫩芽,不打农药,果子结不出来。我见老姑婆种完南瓜苗后,准备牵那大水牛去河沟边吃草,于是我便和她一同前去放牛。这乡下的日子虽然过得清淡,但是只有你静下心来,同样也能充实的度过每一天。
吃过晚饭后,我们闲聊了一会,等老姑婆刷好碗筷后,三叔就准备送我到老屋那边去了,老姑婆说:“怎么不让小九儿就住这边?”
“那边清净些,你这边鸡呀鸭呀一大早就乱叫,他哪里睡得踏实,正是需要静心调养的时候。”三叔回答着,然后拿了手电筒,和我一同往外面去了。我给老姑婆道别,说明早上就过来,我知道三叔的意思,我住他家他自然欢迎,但是那边房子下面有座法坛庇佑,对我来说自然是那边的好。
到了老宅后,大黄狗立马跑过来迎接我们,如今我回来住段时间,母亲怕我一个人孤单,特地给幺叔幺婶要回了这祖父养的狗,说给我做个伴,免得一个人半夜害怕。三叔和我闲聊一会,我们聊到哪相木匠家里的老桃树,三叔说那树还是相木匠爷爷种的,如今有一百多年,早已有了灵气只是还变化不成人形,虽然老得几乎不结果子,但相木匠一家子视若珍宝。
在巫师的眼里,这桃树和柳树本身就是辟邪除鬼的神木,桃木能辟邪,古书上早有记载。“桃木乃五木之精,仙木也,能压邪气,镇治百鬼”,我还记得《山海经·海外西经》上也说道“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那邓林便是我们今日所说的桃林,夸父是追赶太阳的英雄,桃林是他的手杖变成,自然带有了一种神气,而那老木匠后院的百年桃木,想来更是灵性更足。
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候,三叔就回去了,那边的猪还没有喂,老姑婆上了年纪,一大桶猪食她提不起,晚上牛也得上草这些。
夜已深沉,一些春虫不停的在田间和院子外面鸣叫,平添了几许寂静的深意。大黄狗在屋里陪着我,不一会它便眯着眼,开始打起了瞌睡,于是很快就在床头蜷缩成一团睡着了。我想着最近的事情,这数日之间,听到的、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真实叫人匪夷所思。想着想着,我便进入了梦乡,我又梦到婷婷,梦到和她一起在电影院看电影……她喊我去买爆米花,等我买回来后,却发现座位上空荡荡的,我四处一看,电影院空无一人……
一大早三叔就来喊我过去吃早饭,说吃完后他要去相木匠家里砍桃树枝条,然后做辟邪钉,问我去不去。我一听这个,自然来了兴趣,哪里有不去的道理,于是一咕噜爬起来,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同三叔往外走去。出门后我见十米外幺婶家的烟囱正冒着青烟,我笑了笑,想到母亲在这边给我交的生活费算是白交了,到如今,我一顿饭都没有在幺叔幺婶家里吃过。
在乡下早上一般会吃面条,因为比较省事,吃了好去干农活。我过去的时候,老姑婆用盐须菜炒了一大盘香气扑鼻的鸭蛋做臊子,老人家正把锅里的水烧开,等我到来就下挂面。或许是干体力活的缘故,乡下人总是比城里人吃得多,我吃了一大碗面条,一盘鸭蛋一大半都倒进了我的碗里。我想到自己要是这样吃下去,不知道身体会胖成什么样子,我可不想人过中年后像父亲和三叔一样,一腰杆白花花的肉,如同红薯地里胖胖的老母虫,对我这个年龄爱臭美的小伙子来说,那可是要命的事情。
吃了饭我们就往相木匠家里走去,他家离得比较远,在村子的那头的一个小山包下,独门独户。独户。老人只有一个儿子,常年住在小镇上做生意,还有三个女儿,如今早出了嫁,他老伴十多年前死后,他便一个人一直鳏居在这房子里。
老木匠昨天傍晚就从罗家坪村赶了回来,原来他家里养了一群老鹅,要提防黄鼠狼,所以再晚了也要赶回来照看,我们到时,才发现赖端公比我们来得还早,已经陪同相木匠在屋子里面闲聊。
如今我成了三叔的跟屁虫,他们见了我的到来也不惊讶,我们和他们二人打着招呼,相木匠端出来一筲箕莲子喊我们吃,坐下来闲聊了一会,然后我们便随着老木匠穿过他狭窄暗黑的厨房,从一道小门来到空旷的后院里。
院子不大,也就百来十个平方,两米来高的红砖围着,院子正中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树水桶般粗细,如同盘龙蜿蜒着,我见那树主干上爬满了青苔,树根被石条砌着三尺来高的台子围着。石台子上蹲着几只大白鹅,见到我们到来,立即起身嘎嘎嘎的大叫着。墙角种了几株栀子花,左边一块土上一丛经过严冬后耷拉着的冬苋菜,一些小葱和蒜苗种在院子左边。
我走过去,望着那正在吐露新芽的老桃树,无意间哼了两句:“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刚一说完,便被一个粗哑的声调接了过来,说道:“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我一惊,回头见到赖端公正望着老树,粗声粗气的说道。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三叔想了想,缓缓接了过去。
相木匠笑着说道:“你们好雅兴,我这老木匠是不是该接‘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了?”他一说完,众人皆笑起来。
我有些吃惊,没想到在这山野之地,在这一群看似粗鄙的老农嘴里,竟然也能吐露风雅,吟诗对词!这让我这个自诩为汉语言文学毕业的高材生有些羞愧。
我见那老树的遒劲的枝干上系着不少的红布条,我知道这是祈福红布,这时候三叔从口袋里面拿出一条鲜红的布条,让我系上去。于是我给那老树系在最矮小的一根树枝上,然后学着他们对那老桃树拜了拜。
或许是那树太老的缘故,看了半天,几乎见不得桃树上一个花蕾,全是一寸来长泛着黄的嫩绿芽。我正在打量老树的时候,听到相木匠抚摸着树杆,缓缓的说道:“老伙计,如今事态紧急,又得让你受痛了……我也别无他法,你呀多担待担待啊……”我听他那口气,仿佛有百般的不舍和怜惜。说完后,只见他点了三炷香,对着老树拜了拜,然后插在树根下面的台子里。
我们站在旁边默不作声,过了一会,相木匠摸着朝西面的一根小碗口粗细的桠枝,对着赖端公说道:“光忠,把锯子拿过来,就这根。”于是赖端公连忙从院子旁边拿起一把钢锯子,走上前去,这时候三叔也走了过去,帮他扶着树枝。
这桃树本身就比较疏松,比不得青冈树和柏树那么坚韧,于是没几下赖端公就把一根四五米长的桃枝给锯了下来。这时候三叔拿过来一把弯刀,开始剔着上面没用处的小桠枝。这时候我见到相木匠从地上扣了一大把新鲜泥土,小心翼翼的抹在那锯掉的口子处。
等三叔把这桃枝剔刮成一根棍子的时候,赖端公用锯子将它锯成了两尺来长短的圆柱。一连锯了十来个,于是我们把这些木头柱子用口袋装着,出了相木匠的后院,提到了他的堂屋里面。我见赖端公找来斧头,将这些圆木柱破开成四份,然后三叔用弯刀将每一根削成两指头宽细的木钉形状。这时候相木匠从里屋走了出了,一只手端了一个黑黝黝的土碗,里面放了腥红腥红的粉末,等他放在桌子上面后,对着赖端公说道:“光忠,你先过来把你提那鸡的血放了,让我把朱砂调好。”赖端公嗯嗯的答应着,然后起身去屋角提了一只被捆绑了翅膀和双脚不停挣扎的大红公鸡来,我见他一手将鸡逮住翅膀,然后把鸡头夹在大指姆下面,另一只手拿着弯刀,就这样一割,那鸡脖子上一股鲜血就喷了出来,恰好被相木匠端着的碗接住了……
这副场景,让我有些呆住了,我从小就害怕杀生,见不得动物垂死挣扎的惨样。别说自己宰杀,就是见到别人动刀子,也是心有寒颤。
这时候相木匠用木条子在碗里不停的搅拌着鸡血和朱砂,赖端公走了过来,继续同我们一起破着木柱子,然后说道:“今晚上你们都去我家里,我烧辣子鸡给你们吃。”
相木匠说道:“不去了不去了,今晚上我也还有事,你自己提回去弄给娃娃们吃吧,刚好周末,他们都回来了,打牙祭。”
“就是,明天要办正事,今晚上我还得好好准备准备,你自己提回去让弟媳妇打扫了给娃儿们吃,咋能让你出了鸡血还要出鸡肉,哈哈……”三叔笑着说道。
赖端公露出憨厚的笑容说道:“这有啥子,都不是外人,你们太客气了。”说完后便埋着脑袋使劲的劈木头。这汉子闷头闷脑是个实在人,只是言语很少。
忙活了一上午,大家将一根桃木枝做成了五十来根木钉,我见到相木匠在每一根木枝上面都用鸡血混着的朱砂画了符咒和写了一些不认识的奇怪字。写完后,便拿到门口的凳子上面晒着。
快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才弄完,大家闲聊了几句,相木匠说他去准备午饭,被三叔和赖端公推辞了,那老木匠一只手掌,生活上就有诸多不便,我们怎么好意思让他去准备午饭,于是告辞后我们便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老姑婆已经准备好午饭,老人家知道儿子是做这行的,极少过问这些事情,只是一个劲的吩咐三叔好好的照顾我,早日治好病。这初春的时节正是“稼穑遍原田”的时候,吃完午饭后,三叔和老姑婆下地去了,我在家里看着电视,一想到明日要去麻油沟,我竟然有了莫名的紧张。这段时间我经常想起婷婷,有时候半夜突然想给她打电话,但终归是忍了,除了程思泯隔几日会和我通个电话聊聊,那些以前的所谓哥们朋友,仿佛割袍断义一般,一个个销声匿迹了。
晚饭后,三叔送我回老屋的路上,说下午他和相木匠通了电话,约好明天中午去麻油沟布阵,我问三叔为什么不早点去准备,三叔说那老阴鬼狡诈得很,去早了怕它察觉,生出事端来,又说中午日头烈,老阴鬼不敢出来活动。说完后三叔又吩咐我明日一定要把那五毒肚兜贴身穿,千万不能脱下来,我点了点头答应着。自从那樊厨子把肚兜送给我后,虽然觉得有些别扭,但我每天还是都穿着。这些日子我是怕了,知道那神秘肚兜的奇妙之处,对我决计有好处。
我们在老屋的卧室内一直闲聊着,三叔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拿了一张干净的白毛巾擦拭着他那个白石头丹炉,我偶尔看了一下,那东西原本白色,如今已经微微泛黄,看来被人盘玩得幽光沉静,包浆很是厚重,油亮油亮的老熟可喜。
我们不知不觉聊到了十一点过,我见三叔还不回去,正疑惑的时候,三叔突然起身,说:“走,去院子里。”我皱着眉头问道:“做什么?”三叔笑着说道:“你忘了前天你莫爷爷说的事情?今晚子时彗星会扫月,明日里才会‘三元聚日’,方是我们捉鬼的好时机。”
我恍然大悟,连忙起身跟着三叔往屋外走去。古代人历来爱研究天文历法和星象之学,于是几千年来便总结出了一套经验之谈,记得《战国策》上曾这样描述过:“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于是后人便把“彗星扫月”和“白虹贯日”这样的神奇天象看做是即将要发生大事情的先兆。
春捂秋冻,古人之说总是有道理,我们站在屋子外面的石板上,严冬仿佛还没过去,尽管穿得不少,然身上还是有些许凉意。我们一边说话一边目不转睛的望着天空,半个小时过去,正当我抬头望得脖子酸痛的时候,三叔突然右手指向天空,沉着嗓子说道:“快看,快看,过来了。”我急忙抬头顺着他指向的方向一看,果然见到从西南方向飞过来一个黄色的火球,那火球后面拖了一个尾巴,刚开始尾巴并不大,可火球离我们越来越近那尾巴也越来越大,正当我很诧异的时候,那黄色火球一下子就来到了正空中,它如同拖了一个璀璨的大扫把,快速的奔月亮而去,刹那间就遮盖了月亮的光芒,然后又继续往东北方向去了,来去如同流星一般。
这整个过程不过十来秒钟,我们还,我们还没来得及细看,那景象就消失了,这时候我抬头看了看月亮,刚才还比较明亮的月亮一下子变得昏暗起来,仿佛被一层薄纱蒙着一般朦胧。
我略带遗憾的说道:“这么快,我还没看清楚,一下子就没了。”
三叔笑着说道:“这可是一甲子的时间才会见到的难得景象,你还年轻,还有机会再见,我们这些人怕是这辈子也无缘再见到了。”
我笑着说道:“怎么会,三叔这么好的身体,活个一百多岁完全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