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真相是真(2/2)

又一轮的情潮来临,温衾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他拼了全身力气扭头想去捉陆孝的唇,却被陆孝躲开了。

喘息一声大过一声,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处,陆孝低头靠在温衾肩膀,粗重的呼吸在他耳边。

“温衾,温衾,阿衾……”

积攒了数日的精水悉数灌了进去,陆孝从背后拥着温衾,闭上眼贪恋这片刻的宁静。

什么也没有说,又好像说了许多。

后来陆孝又按着温衾做了几回,他早已不记得。实在撑不住那猛烈的冲撞,身上的伤也崩裂破碎,尽管他想清醒地承受这场行刑式的欢爱,但很快就沉入了窒息轰鸣之中。

事实证明,坏人往往都会像阴沟里的臭虫,虽渺小,但命大。

温衾转醒时以为自己已经入了阴曹地府,会被鬼差押着去接受阎王的审判。问了小祝才知晓,不过是昏睡了四五个时辰罢了。

天色已经朦胧,陆孝不见踪迹。小祝坐在温衾床前抽噎个不停,温衾觉得烦,叫他下去了。

身上只随意挂了件粗麻开衫,伤口仍在渗血,腥臭的气味很难让温衾相信这是从自己身上传出来的。

不过四肢瘫软的动弹不得,进出气息一次比一次虚弱,温衾明白这片刻的清醒也已经是极限。

他并不惧怕死,甚至可以说还有些期待。他想知道,像自己这样活一世,到了阴间,究竟要受什么样的责罚,是下油锅,还是上刀山?

正胡思乱想间,厢房的木门被一脚踹碎,陆孝浑身是血出现在他面前,脸上还挂着失心疯似的狂笑。

“你……”还未开口,温衾骤然被陆孝掐着脖子拎起来,本能地去扒那只紧紧卡在喉间的,却只换来愈加稀薄的进气。

陆孝拎着温衾一路走,身上的血腥气和凶戾让所有下人都退避三舍。

不知多久,温衾被重重扔在地上,还未来得及喘息一口,一只绣着祥云的黑靴便踏上了脊梁,让他动弹不得。

散乱的青丝被人抓住,温衾被迫抬头,一眼看到这屋内的摆设。

惨白的孝布挂满了房梁,一只只白蜡烛燃着幽灵似的火苗,密密麻麻看不到头的牌位搁在层层叠叠的供桌上,阴森森白惨惨血淋淋,无声缄默地昭示出一个惨绝人寰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

这是陆家惨死在他手里一千多人的牌位,温衾怔愣地看了片刻,原来竟有这么多人。

“温衾,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陆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揪着温衾的头,恶狠狠地朝这些牌位磕了三个响头。

“陛下仁慈,彻查了当年陆家的案子,为陆家正名。陆氏一族世代忠良,只因废帝与先皇的恩怨,又受歹人所蒙蔽,一夕之间被灭门。如今沉冤得雪,天理昭昭,也该是你们这些奸邪昏庸之徒还债的时候了!”

明晃晃的长剑在温衾眼前一闪,陆孝面如修罗,带着还未干涸的血,似是阎王派来催他上路的勾魂人。

“呵,杀了我算什么……”尽管气若浮丝,温衾仍牵起嘴角,想要嘲讽陆孝,“我不过是把刀,杀了我就算报仇了?”

陆孝破天荒地扬起眉眼,历来死水一片的墨瞳也闪着诡异的光。

“还有什么话,便到地府说与他们听吧!”

寒光一闪,温衾只觉胸口一痛,待他低头望去,利剑早已贯穿他偏移正常位置的心脏。

原来这就是死的感觉么?冰冷的窒息感又再次笼罩,不过他知道,这次,该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抽出剑时,温衾的血也如老皇帝的一般,溅起数尺高。

陆孝脸上诡异的笑不减反增,压在他肩头一辈子的重任终于卸下,没有任何时候像此刻这般畅快。

结束了,终于把一切都结束了。陆家一千多个牌位立在堂前,陆孝恭恭敬敬地磕头上香,心中默念安息。

陆锦寒的心事了结,该陆孝了。

“温衾。”他蹲在早已没了气息的温衾身侧,伸手将那双瞪大了的凤眸合上,又在那张尚有余温的面庞抚了又抚,似有不尽的缱绻,在指尖流连。

从袖袋里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是某一日温衾一时兴起赠与他的。

匕首出鞘,陆孝跪在渐渐冷却的尸首旁,俯身凑在那人耳边轻声诉说。

“温衾,等等我。”

“前尘往事已了,现在,我可以爱你了!”

柯云带人找到陆府的时候,是一个半大孩子开的门。

“你家大人呢?”柯云问,这孩子他以前没见过,身上穿的也并不像是仆人所着的粗布衣衫,他不禁停眸多看了几眼。

“你多大了?”

那少年有些瑟缩,眼角还残留些泪痕,柯云瞥了眼,便觉事情不妙。

早起就听说今日陛下传了圣旨,陆氏一族枉死案终于沉冤得雪。

本想恭喜陆孝这么多年的心事终于了了,可柯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罢了,估计这会子在哪偷偷哭呢吧!

道喜之言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宁寿宫就出了事。

太上皇身边服侍的季公公披头散发,慌不择路地往上书房跑,半道撞上了同样来找陛下的柯云。

“公公,如何这样慌张?”柯云上前作揖,季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气都喘不匀,出口的话也颠三倒四,断断续续。

但柯云听懂了。

“陛下、陛下遇刺……是、是陆、孝……”

没想到这姓陆的小子真的这样胆大妄为,柯云皱眉,心中大骇,刺杀太上皇,这罪名足以让刚刚洗刷冤屈的陆氏再次陷入不忠不孝之地。

既做了这样的事,不知他要如何收场。

太医一波一波往宁寿宫跑,陛下为做忠孝榜样也放下所有朝政亲自到祠堂中焚香祈福。柯云是奉了圣令,前去陆府拿人。

天色已暮,开门的少年身形单薄,带着未干的泪痕,站在院中与柯云对视。

“大人、大人他……”带着哭腔的嗓音仍掩饰不住少年人的稚嫩青涩,一张口便有两行热泪再次滚落。

“大人他、他西去了……”

柯云与陆孝交情不多,很多时候在接头的破木屋见面,也都是公事传达,说完就走。而且这人话语极少,除了“嗯”好像不会说话似的。

但再怎么不熟,也有一起出生入死,改朝换代的交情。如今他死了,一时也多少有些难以消化。

“何时?他怎么死的?”柯云向身后的人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孤身先去看看情况。

“你叫什么名字?瞧着不像是下人,带本官去看看。”

“大人,您可是柯云柯大人?”那少年擦掉眼泪,收拾好情绪,继续完成陆孝交给他的任务。

柯云点头,随他往府邸深处走。

“小人名叫陆微升,是大人收养的义子。”陆微升解释,他祖上是陆氏的旁支,到他这一辈时,除了还姓陆,基本与陆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了。

“大人说,有封信要小人交给柯大人,劳烦柯大人转交给陛下。”

“嗯。”

一路无言,二人穿过前院的假山水池和花草鱼虫,来到了东北角的陆氏祠堂。

“大人被发现时,已经气绝身亡,他旁边还有……”陆微升突然收声,没再说下去。

“还有什么?”柯云不解,他推门而入,陆孝的尸身已经被抬走,地上还残留着大片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黑褐色。

“您去瞧瞧便是,这封信给您,劳您转交。”陆微升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柯云走到祠堂西侧的偏房,陆孝的遗体就停放在那里。

堂屋空旷的什么摆设都没有,正对大门的地上摆着两具用白布盖着的尸首。

“怎么两……”柯云转脸刚要问,却发现那少年并没跟进来,他歪了歪头,又转身走上前。

好家伙,怎么形容柯云此刻的内心呢?

他记得有一次陆孝执意要派人去行刺温衾,本以为是这人终于忍受不了那阉人的虐待,要奋起反击了。结果隔天就有消息来,说陆孝为了救温厂公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柯云不解,柯云非常震惊。

他不懂陆孝是不是被温衾虐打成瘾,一天不挨两下浑身难受?明明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能认了当义父不说,还整这一出话本都写不出来的苦情戏码!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脑袋被驴踢了?

后来陆孝伤好了,二人见面,柯云问他是不是脑子有病,他只是沉默,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还出现了一种看不懂的神情。

这样的戏码还不止一回,若不是陆孝回回来传的信儿都是准的,他真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温衾故意放过来的尖细。

看到另一具尸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柯云又一次不解,这陆孝和温衾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恨不得他死,又要随他一同赴死?

这陆孝果然病得不轻。

走出偏房,陆家那小孩在门口等待,柯云朝他点了点头。

“行了,本官要回去禀明陛下,这里不要放人过来,明日本官再来。”

“是。”

送柯云出府,走了几步,陆微升还是忍不住在背后开口。

“大人,我家大人其实是个好人,都是那阉人的错,他逼良为娼、荒淫无道,大人他真的是身不由己的啊!”

得了吧,从绣衣使那个吃人窟里爬出来的,谁不是满手鲜血?就算曾经是个好人,可坐到陆孝这个位置,恐怕跟好字连一点儿边儿都沾不着吧?

柯云忍不住腹谤,他侧过头斜睨了一眼,陆孝从哪捡来的这傻小子,头脑简单,目光短浅,说话也幼稚可笑。

“留步。”

出于同事一场,柯云对陆孝这个从未听说过的义子还是保留了一丝善意,走到门口,朝他点头,带着侍卫离开。

太上皇最终还是无力回天,月上中天时,他也驾崩了。

陛下哭得数度昏厥,最后还是柯云和新上任的丞相一起将他搀回了上书房。

新相一走,陛下立刻恢复了清醒,盘腿坐在软榻,等着柯云汇报去陆府的收获。

“陆孝他,死了。”柯云对陛下的变脸没什么惊讶,从袖袋里掏出那封信双手递到他跟前。

宗文懿瞪大了双眼,分明怔住了。柯云躬身又将手里的信往前送了送,才把人从呆滞中拉回。

“朕从未叫他做过这些,他如何这样想不开?”失去一员爱将确实让人感到扼腕,宗文懿接过那封信,捻开在灯下细读。

过了许久,只听得一声叹息。皇帝搁下信,自眼角滑落泪滴,摇了摇头,嘴里叹道:“陆爱卿故去着实令人叹惋!”

柯云不懂,但他还是觉得,陆孝擅自行动杀了太上皇又自尽,着实太傻。明明陛下对太上皇本就有杀心,何不再多等些日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除了,谁也不会牵扯其中。到时候他们仍是陛下跟前最得力的干将,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风光。

最终,陛下亲自探查的太上皇遇刺一案了结,卷宗被封禁,锁到了上书房最隐秘的角落。

阉党余孽陆孝刺杀太上皇被御前侍卫指挥使陆锦寒发现,二人厮打搏杀,最终叛党余孽被就地正法,而陆指挥使却因伤势过重,在自家府邸薨逝。

太上皇驾崩,举国奔丧。

陆指挥使救驾有功,虽身死但赏赐不断,追封为镇南侯。由其义子陆微升承袭,世代连绵,封地南疆陇州,即刻启程。

陆微升走的那日,柯云去送了。

他有太多不明白的事儿,不过他还是想要去见见这个陆孝拿命换来似锦前程的人,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的。

“大人。”年仅十四岁的陆微升,身着并不合体的宽大官服,从豪华的马车上走下,静静地站在柯云面前。

柯云向他行礼,如今这少年已是侯位,可比他这御前侍卫总管威风得多。

“侯爷此去,不知何时才归。”柯云作揖起身,笑了笑,道:“从前我与陆孝、呃,陆侯爷,也算是共事一场,前来相送,也算一份情谊。”

“大人客气了。”陆微升也回礼,干净的脸上露出生涩的笑容,“大人与家父交好,微升历来知晓。不过,此去陇州,恐今生不复相见,微升与大人就此别过了。”

“为何?”

“从前我以为他是为了复仇不择手段,可如今大仇得报,为何,为何他还是要选择自裁?”

陆微升刚转身要上马车,听到柯云在背后的声音,又停住了脚步。

“不知大人可否听晚辈一言?”

柯云点头,随陆微升往旁边走了两步。

“你说。”

“大人,山高水远,海阔天空,权势容易遮人眼。”

自小跟着师父习武,大了被五皇子选中带在身边。柯云功夫好,做事干净,嘴巴严实,眼力见儿也足,后来五皇子做了皇帝,他自然也跟着飞升。

如今的位置也全是他应得的。

“侯爷何出此言?”柯云听不懂。

陆微升笑着摇摇头,拱手做了个揖,“大人,天色不早,晚辈也该启程了。”

“嗯。”仍沉浸在方才这小子那番莫名其妙的话里,柯云抱拳,送他上了马车。

小小的插曲在朝堂里微不足道,柯云很快抛在脑后。

新帝即位又遇国丧,宗文懿在朝堂根基尚浅,东边又有不断战事,桩桩件件都叫人焦头烂额。柯云作为皇帝最得力的助手,定然全力冲在最前头。

许多年以后,柯云才明白那日,在官道上,单薄少年对他的一番话。

他恨自己为何早没参悟其中的道理,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沉重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肮脏腐臭的地牢里躺着个奄奄一息的人。

“柯大人,该上路了。”地牢的门被打开,来人满脸堆笑,提起柯云手上的铁索,逼迫他起身,推搡着走出去。

通敌叛国、欺君罔上,残害忠良、罔顾朝纲。莫须有的罪名一道道加在柯云头上,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跪在行刑台上,柯云瞧着被自己连累而要一同赴黄泉的妻儿老小,发出了凄厉的笑声。

陇州,已是而立之年的镇南侯陆微升,正在书桌旁临摹一副高山杜鹃。

下人来报,在他耳边轻声禀报片刻。

愣神间,那笔尖的赤色浓墨重重滴在宣纸上,洇成了大片盛放的映山红。

陆微升轻叹一声,提笔在纸的空白处写下一行诗: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