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我在吧台等了一会,等回了调酒师,还是向他借了水果刀。

我带着水果刀去了学校,早读之后班主任来通知,高二年级进行突击考试,今明两天考完六门。

学校经常这么干,我已经习惯,在一片怨声载道骂爹骂娘中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清空抽屉把书搬到走廊。

班主任闲着没事,在教室里背着手前后踱步,时不时强调考试纪律,提醒一下注意事项。走到我旁边时,“啪嗒”一声,水果刀从书包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班主任低头,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把刀捡起,问我:“你带刀来教室做什么?”

我说:“削苹果。”

班主任看了看我,说:“学校对刀具管得严,放在教室还是不太好。我先帮你拿着吧,要削水果可以直接去我办公室里拿。”

我抿着嘴没说话,他把刀拿在手里,接着踱步,继续说他没说完的话。教室里在某个瞬间是一片寂静,明显的不明显的目光隐隐绰绰投过来,又一致默契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班主任作为一个迟钝的中年人全然未觉,而我只能庆幸这种未觉。

我把东西搬到走廊,走廊上我的书是两摞高叠的塔,周边是空白海域,没人愿意把书放到我旁边,尽管走廊空位紧张。准备回教室时我瞥到了李芳,他在走廊的另一头,目光和我接触到就立刻移开。

自昨天为我发声而我不领情后他就再没和我说过话,我想他现在应该是比从前更十倍百倍讨厌我。我的沉默对他来说是一种背叛,显得他大着胆子帮我说话的行为很丢脸。

原来每个靠近我对我好的人都会变得不幸,我只会把所有事情都搞得一团糟。

我逼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拿到试卷和答题卡就开始写。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晚饭照旧不吃,坐在座位上写习题。晚上是三节课的自习,第一节下课后有我不认识把我叫出教室,说有人找我。

我问他:“谁找我?”

他说:“你去了就知道。”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走了。一路上我心如擂鼓,心率急速上升近乎缺氧,手掌紧紧攥着,捏着一把汗。

这个时候来找我,是谢酊吧?

他出院了?找我过去想说什么?我也有话想对他说,我想说对不起,想问问他缝了多少针,想问他痛不痛,想问他躺在医院里有没有恨我,还想说我爱他。

而他,他想对我说什么都可以,他可以说他很痛,说他恨我,说他不爱我。没关系,没关系。他想对我做什么也都可以,可以骂我,打我,用水果刀捅我。我愿意,我愿意。

我跟着面前的人走出了高二楼,往高三楼的方向走。我的心脏越跳越快了,马上就可以见到谢酊……我迫不及待要重温他的样子,这一次我会好好记住他的眉他的眼,他的掌线他的指纹。

面前的人向右拐了个弯,向体育馆走去。

哦对,我又犯傻了。我们不能在教学楼见面,照片已经传出去了,不能再让人看见我们见面。这件事不能越闹越大,不能让老师知道,让学校知道。让它沉下去,不管谢酊愿不愿意原谅我,让它沉下去。我是已经烂了,谢酊还是完好的,他要被托举,他要浮出水面。

面前的人用通行卡刷开了体育馆的门,带我往里走。我以前没进过这里,学校里不是所有人都有通行卡。通道里灯光有些微弱,密会的最佳场所。他带我走到器材室门口,说:“在里面。”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谢谢。”

他没说什么,转身走了。我缓缓推开虚掩的门,里面没开灯,只有虚弱的月光惨淡地从高窗挤进一小片。我想看看谢酊的脸,却突然也不敢开灯了,黑暗里总是安全的,有些话大概也只能藉由黑暗倾吐。

安静,很安静,除了我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声音。眼前只有一些难以辨认的体育器械的轮廓,巨大空间里到处都是阴影,我站在一片空地上看向四周,想象不出谢酊会站在哪一片阴影下。

我抖着声线,缓缓开了口:“谢酊?”

没有回应。他的沉默让我的腹稿都死掉,让我想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成了冒犯,成了不协调。他为什么不说话?还是说他也还在思考要和我说些什么?

我说:“谢酊,可以出来见见我吗,我想见你。”

仍旧没有回应。

身体又开始不受控颤抖,眼前变得模糊,下眼皮脆弱到承接不住两滴不足十五毫克眼泪。我说:“谢酊,我爱你。”

突然黑暗里一道笑声粗暴撕裂了寂静,接着是第二道笑声,第三道,汇聚一处。陌生的声音,不属于谢酊的声音,嘲弄的,奚落的,鄙夷的。粗的细的高的低的,恶意的笑。

伴随陌生的声音阴影里走出了陌生的人,有三个。我怔住,第一时间没有转身去拉门,而是试图在他们的身后搜寻出熟悉身影,像是抱柱的尾生迟迟不死心,奈何桥上的人固执还要等,又喊了一声:“谢酊?”

下一秒就被拧住了胳膊,有人照着我的脸扇了一巴掌,说:“别念着你老公了,今晚我们当你老公。”

口腔内壁磕在牙齿上被弄出血,我往下咽,挣扎着问:“谢酊呢?”

又一声哼笑,另一边脸上也落下巴掌,一声脆响。膝弯被狠狠踹了一脚,我腿一软跪在地上。肚子被鞋尖踢中,我像沙袋一样滚落,躺在肮脏的地面上蜷缩。有人按着我,来扯我的裤子,我抓住那只手,狠狠掐着,指甲陷进皮肉,问:“谢酊呢?”

那只手猛然把我甩开,又是一脚狠狠踢在我的脊柱上。我闷哼了一声,听见有人说:“他妈的,把他下巴卸掉,吵死了!”

有人伸手掐住了我的下巴,我左右摇着头拼命挣扎,只来得及问出最后一句话:“是谢酊叫你们来的?”

没人理我,只有从下颚传来的强烈剧痛击中我。已经干涸的眼泪汹涌而出,分不清是出于生理还是心理。我再说不出一句话,也终于无话可说。

照片被发到校园墙后我只想问问谢酊知不知道,可他会不知道吗?照片是他拍的,躺在他的相册里,独一份。要他的指纹才能解锁,如果他不愿意,连我都看不到,无比隐秘,无比珍贵。因为不能见人所以隐秘,因为他爱我所以珍贵。

现在是不隐秘也不珍贵了。

裤子被扯下,有人挤开我的腿。还有人掐着我已经脱臼的下巴,啧啧两声,粗鲁地抹掉我的眼泪,说:“卸掉了也好,省得你咬人。”

裤子拉链被拉开的声音响起,有腥臭的东西靠近了我的口鼻。我偏过头剧烈干呕,腰腹像被割了几刀的活鱼一样抽动,手指下意识死死抓着粗糙地面,指甲一阵几欲掀开的刺痛。粗糙鞋底踩住大腿,在那里狠狠碾磨,有人说:“你是不是特别好肏?要不怎么勾搭上了我们校草?”

掐着我下巴的人一边扯着我头发狠拽一边接话:“听说男人后面比女人还紧,便宜你了让你先干,我先试试这张嘴。”

我被扇巴掌扇得头晕,手指在他的手臂上抓挠都使不上劲。他掐着我的脸把异物塞进来,用力摁着我的后脑:“臭婊子,好好用上你的舌头知道吗?”

有粘腻的手在我身上摸,有人说:“这婊子肯定特别会舔,肏嘴才是便宜你了,后面估计都已经被谢酊肏松了。你没听说吗?谢酊手机里一堆他的照片,要多骚有多骚,他天天勾引谢酊去肏。”

掐着我脸的人哼笑一声,开始前后抽动。

我终于昏死过去。

没想到昏过去了还能做梦,这次梦到我是个演员,演一个很惨但让人讨厌的角色。剧本很烂,导演却很苛刻,要展示最真实效果,剧本里发生的事都要我真的做一遍。

我说导演你能不能给我改一下剧本,这样拍出去观众都会骂我又矫情又犯贱,而且我也不想总是被差点强奸,这也太三级太黄暴了,观众看了也会觉得恶心。

导演很严厉地说不行,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这就是你的人生。

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睁开眼时旁边站着班主任和孙保生,他们正在说话,没注意到我,我重新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下巴已经接回去了,有点麻,肚子稍微动一下就很痛,估计青了,腿上有刺痛,被踩破了,背上也痛,踢在脊柱那一脚像子弹。

几乎动不了,不幸中的万幸是屁股不痛,他们没插进来。我自虐地回想那三张脸,在脑海里把他们捅成血窟窿,再把他们的残躯丢在马路中间开车反复碾过去。

我闭着眼想了一会,不知不觉又睡过去。再度醒来时班主任和孙保生还在,这次他们看见了我睁眼。班主任立刻殷切地问:“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张了张口,过了一会才适应下巴被卸掉又被接回的感觉,说:“还好。”

班主任说:“那就好,那就好。你放心,那三个打你的人已经被警察叫走了,你伤得这么重,他们没办法狡辩的。”他说着说着有些激动,“居然搞出这么严重的校园暴力,真是太过分了!无法无天!你都被他们打到休克了,还好有同学发现得及时啊。”

他们以为我是单纯被打,看来热心同学在发现我之后是先给我穿上了裤子才报警,我真应该给这位同学发锦旗,感谢他给我留下为数不多的尊严。

孙保生这时开口,眼里全是虚伪关心,端出一幅慈祥表情:“儿子,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我看了他一眼,说不知道。

他不依不饶,非要从我嘴里挖出点东西:“那你为什么要跟着他们去器材室?”

我说:“我头好痛,不太记得了。”

班主任立刻说:“头还痛啊?别说话了别说话了,好好休息一下,你再睡一会。”

我闭上眼,班主任继续说:“你先睡觉,医药费不用担心,学校对这件事很重视,都会给你报销的。等再过半个小时可能会有几个校领导过来看你,你到时候不用紧张,他们问你什么你说就好了,实在头痛的话不说话也不要紧。”

我点点头,说好。

他们出去了,关上了门,门板外传来两人的交谈声。又过了片刻,门外变得静悄悄的了。

我睁开眼睛,扫了一眼病房。这次住的是单人间,待遇还真不错。我从前生病都是自己熬,实在不行就偷钱自己去药店买阿莫西林,不管有用没用吃了再说。这次倒是短短半个月进了两次医院,比一整年的次数都多。

我躺着缓了一会,终于攒了些力气供我勉强撑着手臂坐起身。吊瓶的液体输了一半,我拔掉针头,按着胶带,尽量以正常姿态往门边走。

我的运气倒也不是一直很差,比如这次在路上就没有遇到班主任或孙保生。走到医院大门时倒是碰见几个穿西装的人,好像还有人扛着摄像机。我远远地避开了,怀疑他们就是校领导,也不知道他们到了病房发现人没了会作何反应。

医院还是那家医院,门口便利店也依旧买不到peel。我手机落在学校,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走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准备到了burstgu再请某个同事先帮我付下钱。上车之后地名都不敢说,害怕司机听到我要去的地方直接靠边停车叫我下去,就手动给他指路。

只不过快到那条街的时候司机似乎还是发现了端倪,开始频频在后视镜里打量我,目光里有种惶恐。我正要开口安慰说你放心我是良民,他就在距酒吧约五百米的地方猛踩刹车,哆嗦着说:“我我我我就送到这里。”

我只好下了车,本来想说你先等一下,我去拿钱回来给你,他直接一脚油门一骑绝尘。

我险些被剐蹭到,急忙避让,吃到一嘴尾气,咳嗽了两声,只好拖着有点瘸的腿往酒吧走。我昏迷的时间应该不短,现在已经是大白天,走到酒吧时客人不多,调酒师在吧台玩手机,抬头看到一身狼藉的我愣了愣。我冲他打招呼,径直去了季允风办公室。

办公室门敞着,季允风正对着门坐在沙发上,上半身被坐在他腿上不停耸动的男人的背部挡住。听见敲门声,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搂着那人的腰,探出半张脸,看见我有些讶异,问:“你来这么早?”

我笑了笑,在那男人不间断呻吟的背景音中问:“老板,我从今天起能不能做全职?”

季允风拍了拍身上的男人,说:“行了你走吧。”

那人不情不愿地停下,抱怨了几句,撑着坐起身,光着身体瘫软在一边不愿动。我背身过去非礼勿视,听见季允风催促了一声,身后才传来穿衣服的动静。

不一会那人从我旁边擦身而过走出了办公室,临走前扫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的背影,目测和我差不多高,一米七五左右。没我瘦,看上去比我健康多了。

季允风说了一句“稍等”,我没回头,听脚步声他是走进了浴室,不一会传来水声。

我低头看了看,把手背上的胶带撕掉,那里已经青了一片,有肿胀的痛。我扭头搜寻,在茶几旁边看到一个垃圾桶,走过去把胶带丢掉。

我等了一会,季允风出来了,穿了浴袍,正用毛巾擦头发,脸上沾了水,显得眉毛更深,鼻梁更挺。他走到我旁边,随手把毛巾扔到茶几上,我叫了一声老板,他低头看我垂着的手,很自然地拉过去,手指摩挲我的手背:“你在医院输液?”

我不动声色地往后仰头,说:“有点感冒。”

他目光扫过我只能虚虚地踩在地上的左腿,笑了一声,放开了我的手,坐在了沙发上。我站着看他,犹豫了一下,又问了一遍:“老板,我能做全职吗?”

他说:“当然。”

他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包烟,娴熟地点火,火光一明一灭,他深深吸了一口。我等他继续说话,他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坐。”

我没动,他语气不咸不淡,又重复了一遍:“坐。”

我只好坐下,他递给我一根烟,我拿在手里。他这才说:“我这里白天不缺人,你还是每晚过来就行,只不过全年无休,没有周末,不能请假。工资升到两万,应该是够了,不够再跟我说。”

他说话时看着我,抽烟的动作没停。门外吹进风,他嘴角斜飞出的烟雾扑在我脸上,我闻着那气味,突然觉得有些焦躁,喉咙里泛上一阵猫挠般的痒意,捏着手里的烟无意识揉搓。

我说:“两万太多了。”

季允风笑了一声:“你还嫌钱多啊?”

我没说话。他抽走我手里已经揉皱的烟,丢进了垃圾桶,重新拿出一支,把烟嘴轻轻地抵在我嘴唇上。他眼神近乎压迫,又带着蛊惑,说:“张嘴。”

我皱了皱眉,看他半晌,还是咬住了烟嘴。

季允风笑得有些满意,给我点了火,我吸了一口就险些被呛住。这烟比peel烈许多倍,我硬生生把喉咙里的灼烧感忍住,又吸了一口,这次终于不再觉得那么呛,也尝出些特别的味道,辛辣苦涩里带着几丝甜,莫名融洽。

尽管对季允风这种让人抽烟的方式不满,但不得不说,抽完这两口,我方才莫名其妙的焦躁感消失了,身体也瞬间放松下来,轻飘飘的如在云端,连身上的疼痛都似乎缓解不少。

季允风在我耳边说:“烟瘾犯了就要抽,憋着对身体不好。”

我知道他在讲歪理,却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很好。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我已经很久没抽烟,偶尔来一根也许的确能放松一下心情。

季允风问:“那就这么说定了?合同要不要拿来改?”

我说:“不用改吧,太麻烦了。”

我真的太累了,一放松下来就觉得有些头晕,甚至有些恍惚,靠着沙发靠背上,动都不想动一下,只会机械地吐烟。他还是看着我,烟雾也一口一口吐出来。两层烟雾交织在一起,越堆越浓,存在感强烈的烟草气味充斥室内,散都散不开。我也隔着烟雾看他的眼睛。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

季允风没躲,只是微微眯起眼,带着几分好奇打量我,好像想看看我会做什么。我摸他的眼皮和睫毛,他都没有动。只在我面无表情地准备朝着他的眼珠按下去的时候他才迅速抓住了我的手,问:“想弄瞎我?”

我勉强清醒了一点,抽出手缩回去,说:“对不起。”

季允风的烟快烧完了,他把它摁熄在烟灰缸里。我的还有一截,我窝在沙发里小口小口地吸,已经无师自通学会了全过肺。我吸烟,季允风看我吸烟,我们都没再说话。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半合的门被推到全开,冲进来一个人,劈头盖脸就是声量极大的一句:“阿风我们去——”

邱杰握着门把手,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我们,目光滑过季允风领口半敞的浴袍,停在我手里的烟上,顿了一秒,问:“事后烟?”

我没说话,季允风看他一眼,站起身问:“去哪?”

“去霖姐那。”邱杰走进来,挥手扇了扇,说:“好重的气味,你们抽了多少?”

季允风斜睨他一眼:“就两根,你鼻子是不是坏了。”

邱杰揉了揉鼻子,还真的嗅了嗅,说:“没吧,我鼻子应该还……”他走近了,看到我手里拿着的烟,突然顿了顿,带着点犹豫看向季允风:“你给他抽这个?”

季允风看向我,我神情大概还有点恍惚,呆呆地看着他。他近乎温存地摸了摸我的头,说:“他有烟瘾,瘾犯了我给他抽,不行吗?”

邱杰没再说什么。

季允风又摸了摸我的脸,我已经没力气躲开了。他对邱杰说:“我换身衣服,你等我一下。”又对我说:“下午就在这休息吧,好好睡一觉,晚上还要上班。”

我迟缓地点点头,隐约记得有什么事忘了说。等到季允风换好衣服出来,准备跟着邱杰一起走了,我才终于想起来,说:“老板,能不能再先借我一点钱?我去买个手机。”

季允风回过头,说:“你睡吧,我让人把手机送过来。”

他们走了,我窝在沙发上很快就睡过去。这一觉黑沉,醒来时已经天黑,错觉全身筋骨好像被打散重组,身上酸软无力,疼痛在缓解了片刻后以更凶猛的形式反噬回来。

醒来才发现烟一直没掐,烧到我的手指都没能把我弄醒。只是烟灰落了一地,我费了点功夫才全部弄干净。

茶几上已经放了一个新手机,充满了电,旁边的字条上写着我的新号码。我录好指纹,设置好密码,重新注册了app。新微信里没有联系人,倒是有一个好友申请,是季允风,我点了通过。

电话簿里也是一片空白,我想了想,存进了谢酊的号码。其实没有意义,他的号码我不会再拨,他也不可能知道我的新号码,可我只是不希望电话簿里这么空,我只是只背过他的号码。

那晚我们躺在一起,他在我手心写下十一位数字,我用了一整个晚上的梦去记,第二天早上醒来还记忆尤新。后来我在他手心写我的名字,希望他也能和我一样第二天仍旧记住,他也记住了,但我现在才明白记住一个人的名字比记住一串号码要容易许多。

我不再去学校了。

没人能找到我,班主任不能,孙保生不能,谢酊也不能。我晚上在酒吧上班,白天要么在店里睡觉,要么在附近闲逛。我钱够用,有吃穿,还活着,和从前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有一天我去吃火锅,快吃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下意识不再点鸭血和香菜。

只是我仍旧常常想到谢酊,看很多东西都觉得像他,白云被风吹出的形状像他,树冠投下的阴影像他。酒杯里冰块碰撞是他的声音,烟蒂缓慢燃烧是他的气味。我连看酒吧洗手台的大理石花纹都会想到他。

某天我走进一家纹身店,在手臂上纹了两只蝴蝶。紫色和青色的混合,两种并不浓烈色彩,形状很美,只是因为颜色特殊,像是趴在皮肤上的两块淤青。花费四个小时,每一个细节都很到位。

那天季允风的烟再度勾起我的烟瘾,一发不可收拾。我在酒吧附近找商店,发现在一个地方买不到的烟在另一个地方居然满货架都是。可我拿了橙子味的peel却再也找不到原来那种感觉,吸了像没吸,味道淡到几乎没有。

换烟就是换口味,抽了浓的就再抽不了淡的。我只好到处去找季允风抽的那种烟,只记得是漆黑盒子,写满英文,最后遍寻无果。

我让老板给我挑选,买回去好几种,一个个试,但总找不到那种恍惚的感觉,又忘不了。网上也查不到这种烟的信息,只好去找季允风问他要,他大方地给我一整条。我坐在吧台后抽,每次至少三支。

调酒师都看不下去,劝我少抽,说我吸烟的样子像犯毒瘾。我也觉得自己烟瘾越来愈大,隐隐有些不可控,但无能为力。

有时候抽得猛了,我就会暂时丧失五感,沉进一片纯粹的迷雾里。那之后常常会睡一会,醒来后能感到记忆力有些衰退,有些东西记不太清了。

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谢酊这个人,也许我的记忆出了差错,我的大脑骗了我,我发了一场癔症,醒来后意识到那是一场盛大的意淫,没人爱过我。

没有人爱我,没有人陪我买裙子,没有人给我贴指甲,没有人说我不化妆也好看。我一直爱幻想,初中数学老师就常常因为我上课走神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训话。我太想被人爱了,所以创造出谢酊这个人,做了一场幸福又荒诞的梦,醒来之后什么也没有。

我的烟抽完了。

我不想再抽了,抽的时候太舒服了,醒的时候就太痛苦了。我还是希望谢酊是真的,他如果是假的,就没有什么是真的了。连我都可以是假的,他必须真。

但我忍不住,烟瘾太恐怖了,太能操控人。我停了两天,全身像有蚂蚁在爬,睡觉睡不好,还开始掉头发,精力也越来越不济。瘾上来的时候我咬自己的手指,后来咬手腕,咬出一片片细小的伤口。

我只能给季允风打电话,问他还有没有。

听筒里季允风的声音有些失真,他说:“你最近抽得有点多啊。”

我蹲在地上,难耐地咬开手腕上刚愈合的伤口,说:“烟瘾变大了。”

季允风笑起来,我没明白那笑声里的含义。

“我待会发你一个地址,你过来一下,我给你拿。”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捏着手机等,二十秒后一个地址发到我手机上,离酒吧很远。附近打不到车,我先走了一段路,走到大路上再叫车。

坐在车上的时候我有点冷,问司机能不能关冷气,司机诧异地瞥我一眼,说压根就没开。可的确有不知从哪来的冷气在往上冒,凉飕飕的,我只好裹紧了外套。

司机把我送到了地方,我下了车,往那片住宅区里走。这地方的建筑都是欧风,每栋楼都像庄园,我找到季允风那一栋,穿过院子按响了门铃。

门边的电子屏亮起来,滴答响了一声,锁芯弹开,大门自动向里面打开。麦克风里传出季允风的声音:“进来,门口有拖鞋,我在二楼卧室。”

我想拿完烟就走,无心打量室内布局,进去后径直上了楼梯。房间挺多的,我朝传出声音的那一间走过去,门没关,季允风正在把一个男人按在床上干。

我退出房间,觉得有点恶心,扶着墙干呕。

季允风在里面叫我:“阮昼,进来。”

我问他:“你完事了?”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我听里面的动静好像是停了,就走进去。

季允风把床上的人抱起来了,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缩在自己怀里。他拿了西装外套遮挡,勉强遮住怀里人的身体,我看见那人也在抽烟,和我要拿的好像有些不一样,但大差不差。

那人在我的注视下深吸了一大口,发出一道满足的喂叹,在季允风怀里不安分地扭动,又旁若无人地发出像猫叫春一样的哼哼。

我隐隐觉得他这模样有些怪,没来得及细想,季允风指了指衣柜,说:“最左边第二格抽屉。”

我过去打开,往里面看了看,扭头问他:“这不是我要的那种吧。”

“是他在抽的这种。”季允风摸了摸怀里人的脸。

我看了那人几秒,他脸上写满了情欲和迷醉,拿着手里的烟没命一样猛吸,眼神涣散到聚不了焦。表情又有些焦躁,身体一直在扭,季允风的手正在外套下给他安抚性地顺背。

我关上了抽屉,说:“我要的那种没有了吗?没有的话我先走了。”

季允风看着我,叹了口气,说:“之前的那种你已经抽完了一条,没办法再解你的瘾,再给你也没用了。那个含量低,这个比它纯多了,你真的不试试?”

我盯着他,花了几分钟才解读出他话里的含义。

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牙齿咬得得咯咯作响,声音因为震惊愤怒和恐惧抖得厉害:“你给我吸毒?”

我知道酒吧里的烟不能抽,但我以为季允风抽的烟会没事,我没想到他自己也吸毒!

“吸一点没什么,”季允风说得云淡风轻,“你看,我也能控制得很好。”

我僵在原地,额头上渗出冷汗,手掌抖个不停,双腿却动弹不得。季节允风把怀里的人抱起来放到一边,任那人倒在床上无意识抽搐。那人光裸着身子,他却已经穿上了衬衫西裤,衣冠楚楚的,向我走过来。

他伸出冰凉的手,抹掉我额头上上的汗珠,说:“只是我忘了提醒你第一次要适量,你吸得太猛了点。但没事的,慢慢就能适应了。”

话音刚落,我一拳挥在了他脸上,指骨擦过了鼻梁。

季允风偏过头,舌尖舔了舔口腔内壁,缓缓摸了摸鼻子。我只恨自己没直接对着他鼻子砸下去,把他揍得见血才好,开口时声线里像淬了冰:“适应成他那样?”

床上的人双眼无神望着天花板,身上全是性爱痕迹,双腿毫不避讳地敞着,腿间糊满粘腻液体。毫无神智也毫无尊严,像一个任人摆弄的玩具。

季允风没回头看他,一直看着我,突然笑了笑,那笑容像地狱。他说:“他除了毒瘾还有性瘾,所以只是每次做爱都把自己吸成这样,平日里看起来其实很正常——可你看,他看起来欲生欲死,舒服得不行,这样又有什么不好的?”

我盯着他:“我操你大爷。”

季允风的眼神冷下去。

太阳穴一鼓一鼓地跳动,头痛欲裂,全身血液都往上涌,脑中充血,手脚却冰凉。我盯着季允风暗沉的眸子两秒钟,压下心里的恐惧和无措,转身就走。

没关系,没关系,我深吸两口气,安慰自己,那烟里的成分应该不多,停掉之后我只是会难受一阵,但可以熬过去,而且吸入不比注射,实际进入血液的浓度不高……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我被抓着手臂甩回去,身体像布娃娃一样弹在床上,头磕到了实木床头板,剧痛袭击了我,我眼前一阵阵发晕。

我抱着头闷哼一声,还没缓过来就被狠狠地掐住了脖子。我睁开眼却看不清东西,只能挣扎着抓住禁锢住我呼吸的那只手,听见季允风低沉阴鸷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你信不信我直接拿针头过来给你注射?”

脖子上的手死死摁着气管,我呼吸困难,勉强听清这句话后心脏被恐惧攫取,身体止不住地发冷。在方才的撞击中暂时失去的视力恢复过来,生理性眼泪却被逼出,眼前的色块清晰又模糊,像摄像机在反复对焦。

我咬紧了牙,脑中一片浑沌,心想会不会真的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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