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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关于那个女孩的梦。尽管她的怀抱那么温暖,她也只是我梦里的一个幽灵。

谢酊也只是一个幽灵吗?从我臆想的梦中幻化出具象的一个幽灵?

我拔出水果刀,谢酊又是一声闷哼。我退后两步,呆呆地看着他,他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倚在墙上,手指抖着摸出手机,拨通了电话,说:“老赵,上来一下。”

我喉咙里火烧火燎,剧痛不止,尝试了很久才能发出声音,声音沙哑得像被焦炭划过。

我哑着喉咙问他:“你要去医院吧?”

谢酊看了我一眼,很深很深的一眼。他没骂我,没怪我,没问我为什么,他就那样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我的梦还是要醒了。

老赵上来的时候我已经瘫坐在了地上,双眼无神地看着谢酊。他靠着墙,腿站不直,脸色苍白如纸,血液还在从他身体里流失。而我一动不动,就看着那些红色的河。

老赵敲门,他挪动着过去把门打开,开门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赵看到他的脸色先是吓了一跳,一低头又看到一地的血,差点就没晕过去。

谢酊扶着他的肩,只说:“去医院。”

老赵急匆匆地扶着他走了,走得太急,没来得及问原因,也完全没注意到我。我坐在地上,片刻后隐约听见楼下汽车飞速驶离的声音,心想应该是他们走了。

我又坐了很久,大概到了后半夜,昏沉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些。窗外传来虫鸣,夜深人静,我想起还要收拾东西,撑着地板站了起来。

洗干净手上的血,找出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些洗漱用品,用一个背包装好,剩下的东西都留下。断水断电,把钥匙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手机里的余额全部转给谢酊。

我出了门,夜露很重,没走出多远额头前的刘海就湿了些,压下来扎进我的眼睛。我漫无目的,不知道要去哪里。有一段路的路灯失修,浓重的漆黑里,路边树叶中隐匿着什么在叫,分不出是鸟是虫,只觉得那声音诡异瘆人。

等走出二十分钟左右,我才意识到我在往谢酊家的方向走。我脚步一顿,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往左拐,因为那边有灯,有五彩的霓虹。

我慢慢地往那条街走,走到一家网吧门口。我进去问问他们招不招网管,前台的人打量我一眼,说:“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我转身出去了。

一路上过去,网吧,宾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都很明亮,都很温暖,都收留不了我。经过一家街角已经打烊的咖啡店,我踌躇了一下,向右拐进一条小道。

我知道穿过这条小道会到哪里,谢酊以前从不让我去的地方。一整条街,脏,乱,不正规,没营业执照,违法,乱纪,角落里躲着乞丐,路边站着妓女,个人蹲在一起吸违禁品,神色恍惚涕泪横流。

处处都是或晦涩或生猛的危险,但这里不会有人查我身份证。

我找到一间门脸在整条街里都算干净的酒吧,店名叫burstgu。推开门走进去,刚开始不明显,越往里走鼓点声越震耳欲聋。我很清楚,这里和乔泽坤的forestve不一样,每个人看过来的眼神都可能不怀好意。事实上已经有人注意到我,一个在群魔乱舞中穿行而过的抱着书包的未成年,总容易激起探究欲。

我走到吧台,问调酒师:“你们经理在吗?”

他看了看我,指了指身后一条通道,说:“在办公室里。”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给我指路,意外之余道了谢便走过去。走廊尽头一扇磨砂玻璃门,我敲了敲,里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音停下,片刻后有人来开门,叼着香烟,打着唇钉,衣领里纹身延伸到脖颈,耷拉着眉毛打量我:“你是谁?”

我被这样的打扮哄住,硬着头皮说:“我来……找工作。”

纹身男笑了,连烟都没咬住,掉在了地上。他没管,冲身后一扭头,语气调笑着喊:“阿风,有人到你这找工作来了。”

他让开一点,示意我进去,随手又关上了门。我站在屋子中间,看见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发丝向后梳着露出额头,只眉边垂下几缕,双腿交叠着,西裤的褶皱恰到好处,皮鞋擦得锃亮,坐在那里气场惊人。

我犹豫了一下,对他说:“我想在这里当侍应生。”

男人一边抽烟一边上下打量我,目光一寸寸在我身上审视,像在观察一个无生命物件有无瑕疵。我能想象出自己在他眼里的样子,身上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还背着书包,头发遮住一点眼睛,脸上一点血色都无。好糟糕的形象。

他的目光太锐利,我只能尽量保持镇定,手心却还是冒汗。几乎准备弯下腰说对不起然后转身出门了,他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微微俯身,凑得很近,抬起我的下巴。他盯着我的眼睛,我一动不敢动,感觉到他拇指在那里一抹。

我愣住了,他冲我一笑,退开些距离,举起手掌示意:“这里的血没擦干净。”

他指腹上一抹嫣红,我意识到那是谢酊的血,我害谢酊流的血。

他碾了碾指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阮昼。”

他点点头,说:“我叫季允风,是这里的老板。你今晚能不能上班?”

他问得太突然,太干脆,太理所应当,我又是一怔才反应过来。我说:“可以。”

季允风冲一旁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的纹身男说:“带他去换制服。”

纹身男冲他露出牙酸表情:“不是吧大老板,工资都还没谈欸,你就这么急着把人留下?”

季允风对我露出几分懊恼表情,说:“真是抱歉,连这个都忘了。你稍等,我去叫人过来和你签合同。”

我看他似乎很好说话,刚进门时憋着的问题犹犹豫豫终于说出口:“我能不能只做正经的侍应生?”

正要出门叫人的纹身男听完便发出一声毫不掩饰嘲讽轻笑,季允风也玩味地勾了勾嘴角。我看他们反应心里就凉下半截,虽然本就不抱有太高期望,但明晃晃暗示摆在眼前还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我后退了一步,说:“……对不起,我可能还要再考虑一下。”

季允风看着我,眉头微微皱起,好像在解一道头疼数学题。我正要再补一句“对不起”,他先我一步开口:“那我给你一个特例。”

我再度愣住,纹身男代我问出心声:“什么意思?”

季允风沉吟片刻,说:“你不想做的话,没人能强迫你,这点我可以保证。工资你也和其他人按一样标准拿,每月底薪至少一万,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要怎样作答,还是纹身男关上门的声音打破沉默。玻璃门外传来他模糊语句:“你喜好还真是多年不变。”

季允风对我笑了笑:“没办法,我对像你这样的男生总是格外怜惜。”

我在他眼里是什么样,直到签完合同我也没有弄清楚。但我意识到要和他保持距离,钢笔递过来时都小心避开他手指。

签完合同纹身男带我去换制服,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试衣间,他直接把我带到应该是工作间的地方,站在一堆杂物间把制服递给我,叫我就在这里换。

制服下身是黑西裤,裤脚有烫金花纹,上身是v领白衬衫,目测领口能开到我胸前。我看了纹身男一眼,他也抱着胳膊看我,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我便垂下眼解开自己的扣子,再拉开牛仔裤拉链,脱下它们换上制服。

西裤比较合身,v领衬衫却大了一些,我不矮但骨架偏小,以至肩线那里有些不合适,胸口也似乎开得更低一些。

我把地上脱下的衬衫和牛仔裤捡起叠好,抬起头才发现纹身男面色古怪。我刻意忽视掉他闪烁的目光,略低着头说:“换好了。”

他“嗯”了一声,伸手扯了扯我的袖子,理了理褶皱,说:“走吧,我叫人来带你。”

出去路上他看着我提着的书包,问:“包里装的什么?”

我抿了抿嘴,不习惯陌生人这种没边界问题,但还是老实回答:“衣服。”

他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把我带到另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面前,指着我说:“今晚新来的,你带一带。”

男人一双桃花眼,随便一瞥都透出股慵懒的风流。他笑了笑,朝我一招手:“过来吧。”

我跟着他过去,纹身男在我身后补充一句:“我叫邱杰。”

我不在乎他叫什么。

桃花眼男人带我走了一圈,倒还尽职尽责,介绍地详细。只是店里太吵,音乐声和鼎沸人声交杂一处,我需要凑他很近才能听清他说话。

好不容易把店里规矩摸清,我终于得以歇口气,男人突然摸过我的脸侧,手搭在我脖子旁,暧昧至极在我耳旁吹出一口气:“待会下班一起喝一杯?”

我触电一般躲开他的手,拒绝的话悬在嘴边,他再度贴上来,把我禁锢在角落:“都干这行了,还在意那么多做什么?爽就完了。”

他的手扶在我腰侧,缓缓向下移动,说:“你不会还没开过荤吧,小朋友?”

一张原本还算漂亮嘴脸放大在眼前,此刻变得催人欲吐,我快要忍不住扇他巴掌,突然身旁传来一道沉稳音色:“放开他。”

桃花眼一听这声音就是一抖,立刻松开我退开距离。季允风不知何时过来,此刻盯着桃花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让人无端发怵。桃花眼一个劲道歉,一声声喊着“老板”,背拼命往下折,就差双膝跪地给他磕头。

季允风对他说:“来我办公室一趟。”

桃花眼顿时抖如筛糠,双腿眼见着软得像面条,却也不敢忤逆,一步步缓慢朝他走过去。

季允风又对我说:“没事了,你去忙你的。”

我点点头,没再管他们,去端盘子给客人上酒水。

我忙了一整个晚上,天亮时才得以喘息,窝在一个卡座上昏睡过去。二十分钟后闹钟响起,我头昏脑胀坐起,想着还要洗漱一下去学校。我提前研究了线路,从这里到学校,走路加上地铁需要半个小时。

起身时一件西装外套从我身上滑落掉在地上,我一愣,又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卡座,而是躺在了季允风办公室里的沙发上。

办公室里还有一扇门,我清醒时里面淋浴声响正好停下。我把西装外套捡起拍灰,叠好放在沙发上。浴室门被拉开,冒出一小片氤氲雾气,季允风只裹着浴巾走出来,上身还有水滴,滑落他胸口。

“醒了?”他问我。

我点头,说了声“谢谢”。

他笑了笑,把沾湿的头发往后一捋,说:“不用谢,卡座太硬,怕你睡得不舒服。”

我不喜欢他这种太有目的性的说话方式,一字一句都会让人忍不住多想。想到我可能是被他抱过来的,我感到有些不适,却又对他不得不感激。昨晚后半夜我再没见到桃花眼,也没人再过来对我做出冒犯举动。虽然在人群中穿行还是免不了会被揩点油,但相对来说已经很安全,我知道这要归功于季允风。

但感激点到为止,我要去学校了。

酒吧里比半夜时安静很多,但还是有宿醉的人横七竖八地倒着。我去卫生间里换回原本的衣服,过道就躺了两个人,走进卫生间里也有人睡在马桶上。

我换好衣服,把书包放进员工储物柜,低着头走出酒吧。这条臭名昭着的街道在清晨的温柔光线更无处遁形,污泥脏水爬上人的裤脚,路边随处可见烟头和针头。衣衫褴褛的人倒在水沟里不知是死是活,路窄得救护车都开不进来。消防车也是,不知道如果这里失火的话会是怎样。

等拐出了这条路,才好像回到正常的世界。鸟在枝头啼叫,或清脆或悠扬。行人稀疏,大部分是早起晨练的青年或去市场买菜的老人。倒是没看见背着书包和我年龄相仿的人,大概是没有什么学生会住在这一带。

我低着头,弯着脖子,跟着导航走到了地铁站。出门前我没办法,只能向季允风要钱,让他从工资扣。他加了我微信,转了我两千。我用他的钱刷卡进站,坐进宽敞的车厢,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到学校之后,我目不斜视走进大门,走进教学楼,上楼梯,再目不斜视走进教室。不敢看校门口有没有熟悉的车牌号,不敢看对面高三楼有没有人站着抽烟,不敢想谢酊现在怎么样,是不是还躺在医院。

想象他需要缝多少针,想象那些针一下下扎进我腹部。想象水果刀捅进我身体里。想象我的血流出来。想象我们的血流在一起。想象我们死在一起。

不能再继续想了。

坐到座位上,收拾好桌面,早读铃声响起了,拿出语文来读。翻到李商隐,锦瑟无端五十弦,一线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读不下去了。

我坐着发呆,呆了一会觉得很困。一晚没睡,我还是撑不住,脑袋一坠就磕在桌面,一秒钟入睡。迷迷糊糊中感受到课代表推我肩膀,喊我名字,我怎么都不醒,她气得拿书拍我头。

一上午都是睡过去的,到最后一节自习课时,班主任叫我去办公室,递给我一套新校服,说补下来了。我说谢谢老师,拿了校服准备走,他叫住我,说看我状态不好,比以前更瘦了,黑眼圈也明显,叫我好好休息,注意身体。他还问我,上次从医院回去之后你有没有和你爸爸好好沟通一下呀?做家长的也不容易,父子之间要相互体谅些。

我听得麻木,心里觉得班主任近乎天真的无知真残忍。但他说话那么恳切,那么真情实意,我就又觉得愧疚。他是好人,我干嘛要怪他?

回到教室之后,我继续写试卷,翻词典查单词。突然静悄悄的教室里有手机消息提示音响起,我还以为是自己手机忘了静音,偷偷拿出来一看,没有收到消息。但接下来提示音却接连响起,我第一次知道我们班有这么多人偷偷带手机。

我坐在最后一排,整个教室一览无余。那么多人都低着头,我怀疑他们是不是每个人都在盯着屏幕。连值日班干和班长都没有说要没收手机,他们全部低着头。

然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回头看向我。

我终于开始好奇,他们到底在看什么。

他们的目光里有疑惑,有震惊,有探究,那些目光一齐射向我。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机,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他们到底在看什么?

李芳解答了我的疑惑。他一言不发,把手机放在我面前,屏幕上是我们学校的校园墙,最顶上标着“爆帖”的是一段话,两张照片。

一段话,写的是:这是同一个人吧,是不是我们学校的?

两张照片,拍的是我。左边是我闭着眼躺在床上睡觉,没化妆,没戴假发,也没穿衣服,被子下露出脖子、肩膀和小半个胸口,嘴角破了一点,残留着白色液体。右边是我和谢酊在街上偶遇玩偶时一起拍的合照,化了妆,戴了假发,穿了裙子,我们都在笑。

我点开那两张照片仔细地看,点进又点出。几秒中之后帖子突然变成不可见,管理员审核判定违规。

我把手机还给李芳,没去看他脸色,心想他应该更加觉得我恶心了。

我继续写英语试卷,做理解,查单词。教室里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大,压都压不住。那些目光如影随形,频频瞥向我,如有实质,要把我的颅骨烧穿。我盯着试卷,theynowatfororethanhalfofnewpowergonle

突然李芳站起来一脚踹在桌子上,大喊:“还说个屁啊,造谣犯法知不知道??”

所有看着我的人顿时回过头,所有说着话的人都闭上了嘴。李芳站了一会,重新坐下,沉默片刻后小声和我说话,语气里有股狠劲:“如果不是你,你说一声不就完了?长得像的人有那么多,你说不是你谁还会去计较?”

他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特别意外,意外中又很感激。我很诚恳地说谢谢,低下头继续写试卷。李芳狠狠地推了我一下,我口里小声念着,theynowatfororethanhalfofnewpowergonle

我知道了,这题选b。

下课了,午饭时间,我走去食堂,路上的人看到我,瞪眼,站定,伸出手来指,和旁边的人耳语。

我照旧打饭,吃饭,洗碗,走回教室。回到座位上发现好多张叠起来的字条,字体迥异,内容却大同小异,你好恶心,你是不是变态,你有病,你好不要脸。

我把字条都扔进垃圾桶。

下午和晚上我都坐在座位,教室后门总会有人,有的探头探脑,有的明目张胆。那么多双眼睛,大的小的长的窄的细的圆的,窥探的好奇的恶意的嫌恶的,目光一道一道凌迟下来。但是没有痛觉的人还能感受到吗?

我只想问问谢酊知不知道。

放学时我接受所有人临走前的注视,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关灯关电。李芳早走了,他是第一个走出教室的。

我出了校门,人影已经很寥落,门口也不剩几辆轿车。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刚要拐过一个街角,一旁漆黑的巷子中突然伸出几只手,一把把我拽进去,往深处拖。

肚子上被踹了一脚,我弓起背,有人扯我的头发,逼迫我仰起脸,昏暗中我看不清这人的脸,却看得见他眼里折射出的浓烈恶意。他问:“听说你喜欢穿女人的衣服?”

身后有人用鞋尖在我小腿上踢了踢:“还喜欢舔男人鸡巴?”

有人说:“能不能给我们也舔舔?”

我没说话,面前的人看着我,“啧”了一声,拽着我的头左右晃了晃:“还装什么纯?给我老实点跪下去。”

我照着他的眼睛捶了一拳。

他惨叫了一声,松开了我的头发,捂着眼睛后退。身后有人反应过来后在我背上踹了一脚,我向前踉跄。余光里有拳头从侧旁挥过来,我一闪身,飞快地往巷子口跑。

快跑出巷子时,一个手肘砸在我的侧颈。我瞬间被眩晕感击中,差点没吐出来,但已经一脚跨出了巷子。路灯不亮,但好歹有光,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和怒骂声停了,我撑着墙回头看,几个模糊的身影往巷子深处跑去,渐渐看不到了。

我靠着墙缓了一会,继续往地铁站走。

进了站,车厢里人不多,我坐在座位上低头看自己,除了衬衫脏了点,没有明显的外伤。对面玻璃上映出我一张死人脸,惨白无血色,眉梢眼角全是颓废,勉强勾起一边嘴角都像是在演恐怖片。

我放松下来,四肢就瘫软了,向后靠着一动不动。唯独眼睛还睁着,害怕睡过去坐过站。但这样直挺挺着不闭眼,会不会更像是死不瞑目。

出了地铁后再走一段路,拐进那条街道,我走进burstgu。

先去换了制服,离上班还有一个半小时,我照旧去角落里找了个地方睡觉。这里似乎没有员工守则,也没有人告诉我不能占用客人座位睡觉,我就理直气壮睡得踏踏实实。

只是在这样嘈杂混乱的环境中,尽管疲惫的大脑得以得到聊胜于无的休眠,却似乎无精力再去营造出一个梦境。刺伤谢酊后我睡觉便没再做过梦,梦里只有一片黑沉,再没有色彩声音光线人物鬼魂。

睡了一会,我无征兆猛然惊醒,强烈心悸攫取呼吸,刹那间以为自己身处异度空间。双手先于大脑思考便点开相册,眼睛无神空洞无意识往下翻,却只有蓝莓冰沙香草冰淇淋和公仔照片等等生活碎片。我不喜欢拍人,自己不入镜也不爱拍别人,因为要走的人总会走,不走的人每天都能看见。

可我在将要醒来那一刻惊觉短短一天自己就快要想不起谢酊的脸。

相册也不遂我的意,居然一张谢酊都没有,一张都没有。明明今天上午还见过我们的合照,我却已经想象不出他五官的细节。原来脸盲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走掉的人连记忆都一并带走,连回忆都不肯留。

闹钟突然响起拉回了我的神思,我觉得自己只睡了十分钟,没想到却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我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收起手机去端酒水。

这里的生意似乎每晚都很好,大概是服务比一般酒吧更加多样化。一楼有舞池和卡座,二楼有隔间,方便发情时进行肉体交流,当然喜欢如果刺激也可以选择更逼仄的卫生间。我只负责上酒,我的同行里有人负责上烟。那些烟一条一条卖,他们在烟里掺东西,吸的人神情和外面蹲在路上的一样恍惚。

我不碰这里的烟也不碰这里的酒,有人拉我过去一起喝我都礼貌拒绝。为此挨了巴掌,但我肿着脸冲人微笑,让他们也觉得扫兴,挥手让我滚。

天迟迟不亮,我却没什么感觉,只麻木地来回穿梭。这样的生活也能适应得很快,甚至开始思索我是不是本来就该过这样的人生。至少是有工资,至少是能活下去。

天还是亮了,我去冲澡,换了衣服。制服有人专门负责洗,但我自己头天换下的常服只能借了脸盆和肥皂站在卫生间里手搓。

把洗好的衣服和其他清一色的制服挂在一起晾,做完这些距离去学校还有不少时间。我的脸还肿着,去冰柜里拿了冰块敷,蹲在地上想了想,又去吧台问调酒师切柠檬的水果刀有没有多。

他问我要做什么,我说防身。

“谁打你了?”

身后传来季允风的声音。

我转过身,喊了一声老板,他看见我用冰块捂着脸,上前一步,掌心当着调酒师的面覆上我的手背,语调放得又轻又缓:“怎么弄的?”

我发现季允风和人说话的时候也会很认真地看着那人的眼睛,瞳孔里流露出一种温情。他看着我,我也定定地看着他,突发奇想想在他眼睛里找金鱼,花费一时半刻,却怎么找都找不到。

我已经想不起谢酊眼睛的模样,只记得金鱼了。季允风的眼睛突然变得让人憎恨,为什么轻易模拟出那种相似神态,却偏偏不是他。

我对他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了。

季允风神情抱憾,低声说下次记得小心些。他接过了那块冰,在我脸上缓慢地揉,冰块浸染皮肤温度,有融化的水流下来,弄湿了我的衣领。

我说谢谢老板。

调酒师离开了,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回来。季允风握着那块冰打转摩挲,渐渐从脸上揉到嘴角,手指甚至摸到我的嘴唇,一种充满暗示的玩弄。他俯身问我:“接过吻吗?”

原来有人对尸体都情有独钟,不失为一种小众癖好。我想我眼里应当全是无力掩饰的厌倦,抬手接过那块已经快要化成消失的薄冰,说:“还是我来吧。”

季允风笑了笑,松开了手,转身走了。

衣领已经湿了一大片,我扔掉冰块,找来纸巾擦衣服。

我在吧台等了一会,等回了调酒师,还是向他借了水果刀。

我带着水果刀去了学校,早读之后班主任来通知,高二年级进行突击考试,今明两天考完六门。

学校经常这么干,我已经习惯,在一片怨声载道骂爹骂娘中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清空抽屉把书搬到走廊。

班主任闲着没事,在教室里背着手前后踱步,时不时强调考试纪律,提醒一下注意事项。走到我旁边时,“啪嗒”一声,水果刀从书包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班主任低头,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把刀捡起,问我:“你带刀来教室做什么?”

我说:“削苹果。”

班主任看了看我,说:“学校对刀具管得严,放在教室还是不太好。我先帮你拿着吧,要削水果可以直接去我办公室里拿。”

我抿着嘴没说话,他把刀拿在手里,接着踱步,继续说他没说完的话。教室里在某个瞬间是一片寂静,明显的不明显的目光隐隐绰绰投过来,又一致默契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班主任作为一个迟钝的中年人全然未觉,而我只能庆幸这种未觉。

我把东西搬到走廊,走廊上我的书是两摞高叠的塔,周边是空白海域,没人愿意把书放到我旁边,尽管走廊空位紧张。准备回教室时我瞥到了李芳,他在走廊的另一头,目光和我接触到就立刻移开。

自昨天为我发声而我不领情后他就再没和我说过话,我想他现在应该是比从前更十倍百倍讨厌我。我的沉默对他来说是一种背叛,显得他大着胆子帮我说话的行为很丢脸。

原来每个靠近我对我好的人都会变得不幸,我只会把所有事情都搞得一团糟。

我逼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拿到试卷和答题卡就开始写。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晚饭照旧不吃,坐在座位上写习题。晚上是三节课的自习,第一节下课后有我不认识把我叫出教室,说有人找我。

我问他:“谁找我?”

他说:“你去了就知道。”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走了。一路上我心如擂鼓,心率急速上升近乎缺氧,手掌紧紧攥着,捏着一把汗。

这个时候来找我,是谢酊吧?

他出院了?找我过去想说什么?我也有话想对他说,我想说对不起,想问问他缝了多少针,想问他痛不痛,想问他躺在医院里有没有恨我,还想说我爱他。

而他,他想对我说什么都可以,他可以说他很痛,说他恨我,说他不爱我。没关系,没关系。他想对我做什么也都可以,可以骂我,打我,用水果刀捅我。我愿意,我愿意。

我跟着面前的人走出了高二楼,往高三楼的方向走。我的心脏越跳越快了,马上就可以见到谢酊……我迫不及待要重温他的样子,这一次我会好好记住他的眉他的眼,他的掌线他的指纹。

面前的人向右拐了个弯,向体育馆走去。

哦对,我又犯傻了。我们不能在教学楼见面,照片已经传出去了,不能再让人看见我们见面。这件事不能越闹越大,不能让老师知道,让学校知道。让它沉下去,不管谢酊愿不愿意原谅我,让它沉下去。我是已经烂了,谢酊还是完好的,他要被托举,他要浮出水面。

面前的人用通行卡刷开了体育馆的门,带我往里走。我以前没进过这里,学校里不是所有人都有通行卡。通道里灯光有些微弱,密会的最佳场所。他带我走到器材室门口,说:“在里面。”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谢谢。”

他没说什么,转身走了。我缓缓推开虚掩的门,里面没开灯,只有虚弱的月光惨淡地从高窗挤进一小片。我想看看谢酊的脸,却突然也不敢开灯了,黑暗里总是安全的,有些话大概也只能藉由黑暗倾吐。

安静,很安静,除了我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声音。眼前只有一些难以辨认的体育器械的轮廓,巨大空间里到处都是阴影,我站在一片空地上看向四周,想象不出谢酊会站在哪一片阴影下。

我抖着声线,缓缓开了口:“谢酊?”

没有回应。他的沉默让我的腹稿都死掉,让我想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成了冒犯,成了不协调。他为什么不说话?还是说他也还在思考要和我说些什么?

我说:“谢酊,可以出来见见我吗,我想见你。”

仍旧没有回应。

身体又开始不受控颤抖,眼前变得模糊,下眼皮脆弱到承接不住两滴不足十五毫克眼泪。我说:“谢酊,我爱你。”

突然黑暗里一道笑声粗暴撕裂了寂静,接着是第二道笑声,第三道,汇聚一处。陌生的声音,不属于谢酊的声音,嘲弄的,奚落的,鄙夷的。粗的细的高的低的,恶意的笑。

伴随陌生的声音阴影里走出了陌生的人,有三个。我怔住,第一时间没有转身去拉门,而是试图在他们的身后搜寻出熟悉身影,像是抱柱的尾生迟迟不死心,奈何桥上的人固执还要等,又喊了一声:“谢酊?”

下一秒就被拧住了胳膊,有人照着我的脸扇了一巴掌,说:“别念着你老公了,今晚我们当你老公。”

口腔内壁磕在牙齿上被弄出血,我往下咽,挣扎着问:“谢酊呢?”

又一声哼笑,另一边脸上也落下巴掌,一声脆响。膝弯被狠狠踹了一脚,我腿一软跪在地上。肚子被鞋尖踢中,我像沙袋一样滚落,躺在肮脏的地面上蜷缩。有人按着我,来扯我的裤子,我抓住那只手,狠狠掐着,指甲陷进皮肉,问:“谢酊呢?”

那只手猛然把我甩开,又是一脚狠狠踢在我的脊柱上。我闷哼了一声,听见有人说:“他妈的,把他下巴卸掉,吵死了!”

有人伸手掐住了我的下巴,我左右摇着头拼命挣扎,只来得及问出最后一句话:“是谢酊叫你们来的?”

没人理我,只有从下颚传来的强烈剧痛击中我。已经干涸的眼泪汹涌而出,分不清是出于生理还是心理。我再说不出一句话,也终于无话可说。

照片被发到校园墙后我只想问问谢酊知不知道,可他会不知道吗?照片是他拍的,躺在他的相册里,独一份。要他的指纹才能解锁,如果他不愿意,连我都看不到,无比隐秘,无比珍贵。因为不能见人所以隐秘,因为他爱我所以珍贵。

现在是不隐秘也不珍贵了。

裤子被扯下,有人挤开我的腿。还有人掐着我已经脱臼的下巴,啧啧两声,粗鲁地抹掉我的眼泪,说:“卸掉了也好,省得你咬人。”

裤子拉链被拉开的声音响起,有腥臭的东西靠近了我的口鼻。我偏过头剧烈干呕,腰腹像被割了几刀的活鱼一样抽动,手指下意识死死抓着粗糙地面,指甲一阵几欲掀开的刺痛。粗糙鞋底踩住大腿,在那里狠狠碾磨,有人说:“你是不是特别好肏?要不怎么勾搭上了我们校草?”

掐着我下巴的人一边扯着我头发狠拽一边接话:“听说男人后面比女人还紧,便宜你了让你先干,我先试试这张嘴。”

我被扇巴掌扇得头晕,手指在他的手臂上抓挠都使不上劲。他掐着我的脸把异物塞进来,用力摁着我的后脑:“臭婊子,好好用上你的舌头知道吗?”

有粘腻的手在我身上摸,有人说:“这婊子肯定特别会舔,肏嘴才是便宜你了,后面估计都已经被谢酊肏松了。你没听说吗?谢酊手机里一堆他的照片,要多骚有多骚,他天天勾引谢酊去肏。”

掐着我脸的人哼笑一声,开始前后抽动。

我终于昏死过去。

没想到昏过去了还能做梦,这次梦到我是个演员,演一个很惨但让人讨厌的角色。剧本很烂,导演却很苛刻,要展示最真实效果,剧本里发生的事都要我真的做一遍。

我说导演你能不能给我改一下剧本,这样拍出去观众都会骂我又矫情又犯贱,而且我也不想总是被差点强奸,这也太三级太黄暴了,观众看了也会觉得恶心。

导演很严厉地说不行,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这就是你的人生。

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睁开眼时旁边站着班主任和孙保生,他们正在说话,没注意到我,我重新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下巴已经接回去了,有点麻,肚子稍微动一下就很痛,估计青了,腿上有刺痛,被踩破了,背上也痛,踢在脊柱那一脚像子弹。

几乎动不了,不幸中的万幸是屁股不痛,他们没插进来。我自虐地回想那三张脸,在脑海里把他们捅成血窟窿,再把他们的残躯丢在马路中间开车反复碾过去。

我闭着眼想了一会,不知不觉又睡过去。再度醒来时班主任和孙保生还在,这次他们看见了我睁眼。班主任立刻殷切地问:“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张了张口,过了一会才适应下巴被卸掉又被接回的感觉,说:“还好。”

班主任说:“那就好,那就好。你放心,那三个打你的人已经被警察叫走了,你伤得这么重,他们没办法狡辩的。”他说着说着有些激动,“居然搞出这么严重的校园暴力,真是太过分了!无法无天!你都被他们打到休克了,还好有同学发现得及时啊。”

他们以为我是单纯被打,看来热心同学在发现我之后是先给我穿上了裤子才报警,我真应该给这位同学发锦旗,感谢他给我留下为数不多的尊严。

孙保生这时开口,眼里全是虚伪关心,端出一幅慈祥表情:“儿子,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我看了他一眼,说不知道。

他不依不饶,非要从我嘴里挖出点东西:“那你为什么要跟着他们去器材室?”

我说:“我头好痛,不太记得了。”

班主任立刻说:“头还痛啊?别说话了别说话了,好好休息一下,你再睡一会。”

我闭上眼,班主任继续说:“你先睡觉,医药费不用担心,学校对这件事很重视,都会给你报销的。等再过半个小时可能会有几个校领导过来看你,你到时候不用紧张,他们问你什么你说就好了,实在头痛的话不说话也不要紧。”

我点点头,说好。

他们出去了,关上了门,门板外传来两人的交谈声。又过了片刻,门外变得静悄悄的了。

我睁开眼睛,扫了一眼病房。这次住的是单人间,待遇还真不错。我从前生病都是自己熬,实在不行就偷钱自己去药店买阿莫西林,不管有用没用吃了再说。这次倒是短短半个月进了两次医院,比一整年的次数都多。

我躺着缓了一会,终于攒了些力气供我勉强撑着手臂坐起身。吊瓶的液体输了一半,我拔掉针头,按着胶带,尽量以正常姿态往门边走。

我的运气倒也不是一直很差,比如这次在路上就没有遇到班主任或孙保生。走到医院大门时倒是碰见几个穿西装的人,好像还有人扛着摄像机。我远远地避开了,怀疑他们就是校领导,也不知道他们到了病房发现人没了会作何反应。

医院还是那家医院,门口便利店也依旧买不到peel。我手机落在学校,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走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准备到了burstgu再请某个同事先帮我付下钱。上车之后地名都不敢说,害怕司机听到我要去的地方直接靠边停车叫我下去,就手动给他指路。

只不过快到那条街的时候司机似乎还是发现了端倪,开始频频在后视镜里打量我,目光里有种惶恐。我正要开口安慰说你放心我是良民,他就在距酒吧约五百米的地方猛踩刹车,哆嗦着说:“我我我我就送到这里。”

我只好下了车,本来想说你先等一下,我去拿钱回来给你,他直接一脚油门一骑绝尘。

我险些被剐蹭到,急忙避让,吃到一嘴尾气,咳嗽了两声,只好拖着有点瘸的腿往酒吧走。我昏迷的时间应该不短,现在已经是大白天,走到酒吧时客人不多,调酒师在吧台玩手机,抬头看到一身狼藉的我愣了愣。我冲他打招呼,径直去了季允风办公室。

办公室门敞着,季允风正对着门坐在沙发上,上半身被坐在他腿上不停耸动的男人的背部挡住。听见敲门声,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搂着那人的腰,探出半张脸,看见我有些讶异,问:“你来这么早?”

我笑了笑,在那男人不间断呻吟的背景音中问:“老板,我从今天起能不能做全职?”

季允风拍了拍身上的男人,说:“行了你走吧。”

那人不情不愿地停下,抱怨了几句,撑着坐起身,光着身体瘫软在一边不愿动。我背身过去非礼勿视,听见季允风催促了一声,身后才传来穿衣服的动静。

不一会那人从我旁边擦身而过走出了办公室,临走前扫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的背影,目测和我差不多高,一米七五左右。没我瘦,看上去比我健康多了。

季允风说了一句“稍等”,我没回头,听脚步声他是走进了浴室,不一会传来水声。

我低头看了看,把手背上的胶带撕掉,那里已经青了一片,有肿胀的痛。我扭头搜寻,在茶几旁边看到一个垃圾桶,走过去把胶带丢掉。

我等了一会,季允风出来了,穿了浴袍,正用毛巾擦头发,脸上沾了水,显得眉毛更深,鼻梁更挺。他走到我旁边,随手把毛巾扔到茶几上,我叫了一声老板,他低头看我垂着的手,很自然地拉过去,手指摩挲我的手背:“你在医院输液?”

我不动声色地往后仰头,说:“有点感冒。”

他目光扫过我只能虚虚地踩在地上的左腿,笑了一声,放开了我的手,坐在了沙发上。我站着看他,犹豫了一下,又问了一遍:“老板,我能做全职吗?”

他说:“当然。”

他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包烟,娴熟地点火,火光一明一灭,他深深吸了一口。我等他继续说话,他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坐。”

我没动,他语气不咸不淡,又重复了一遍:“坐。”

我只好坐下,他递给我一根烟,我拿在手里。他这才说:“我这里白天不缺人,你还是每晚过来就行,只不过全年无休,没有周末,不能请假。工资升到两万,应该是够了,不够再跟我说。”

他说话时看着我,抽烟的动作没停。门外吹进风,他嘴角斜飞出的烟雾扑在我脸上,我闻着那气味,突然觉得有些焦躁,喉咙里泛上一阵猫挠般的痒意,捏着手里的烟无意识揉搓。

我说:“两万太多了。”

季允风笑了一声:“你还嫌钱多啊?”

我没说话。他抽走我手里已经揉皱的烟,丢进了垃圾桶,重新拿出一支,把烟嘴轻轻地抵在我嘴唇上。他眼神近乎压迫,又带着蛊惑,说:“张嘴。”

我皱了皱眉,看他半晌,还是咬住了烟嘴。

季允风笑得有些满意,给我点了火,我吸了一口就险些被呛住。这烟比peel烈许多倍,我硬生生把喉咙里的灼烧感忍住,又吸了一口,这次终于不再觉得那么呛,也尝出些特别的味道,辛辣苦涩里带着几丝甜,莫名融洽。

尽管对季允风这种让人抽烟的方式不满,但不得不说,抽完这两口,我方才莫名其妙的焦躁感消失了,身体也瞬间放松下来,轻飘飘的如在云端,连身上的疼痛都似乎缓解不少。

季允风在我耳边说:“烟瘾犯了就要抽,憋着对身体不好。”

我知道他在讲歪理,却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很好。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我已经很久没抽烟,偶尔来一根也许的确能放松一下心情。

季允风问:“那就这么说定了?合同要不要拿来改?”

我说:“不用改吧,太麻烦了。”

我真的太累了,一放松下来就觉得有些头晕,甚至有些恍惚,靠着沙发靠背上,动都不想动一下,只会机械地吐烟。他还是看着我,烟雾也一口一口吐出来。两层烟雾交织在一起,越堆越浓,存在感强烈的烟草气味充斥室内,散都散不开。我也隔着烟雾看他的眼睛。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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