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2/2)

提起这件事情,云离看起来更沮丧了。

“别说狐妖了我连一个村子都没见着!师兄给我的法器只给我指了一次方向,然后就再没有动静了我一个人在荒郊野岭根本辨不清方向,好不容易看到人影了,结果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这里,钱也被偷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里根本没有狐妖?”

“唔我也不好说”云离纠结地开口,“罗盘确实亮了一次,按理说它不会出问题的,可我确实没有看到什么不对劲的”

易慈帆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心想:原来不是小偷太厉害,而是这个人学艺不精啊。

云离明显感受到了他失望的情绪,连忙为自己找补道:“只是最近比较倒霉罢了!其实我捉妖超厉害的!我的剑术可是连师父都夸过的!”

虽然只是很普通的一句【再接再厉】不过云离才不会告诉易慈帆这件事情,他不要脸地自吹自擂道:“要是真的碰到狐妖,我会保护你!”

“嗯谢谢你”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易慈帆还是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空荡荡的腰间。

然后云离才意识到——他的佩剑被他典当了!

连剑都没有了,还说什么会保护他

云离涨红了脸,摆着手还想说点什么,易慈帆好心地给他递了个台阶,“我相信你,等你拿回了你的剑,你会保护我。”

预想中的嘲讽并没有来临,云离有些感动。他仔细地想了一想,小声嘟囔道:“其实就算没有剑,我也能保护你的。”说着,他暗自握了握拳,捏了捏自己手臂上的肌肉,自觉自己的身体还是锻炼得很结实的。他只是看起来瘦而已,力量绝对不逊于那些壮实的大汉!

易慈帆并不知道他内心的小九九,此刻他已经从熙熙攘攘的大街拐进了如同蜘蛛网一样狭窄逼仄的巷子里。巷子两边都是高墙大树,阳光被阴影吞没,莫名的凉意从巷子深处吹出来,拂在裸露的脖颈上,好像有人在你的背后朝你吹气一样。

云离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朝身后望去,双脚像被钉住了一样,犹豫地问道:“你你来这里干什么?你住在这里吗?”

此刻他还尚有点希望,但是得到易慈帆的否定回答后,他的脸色就变得痛苦了起来。

其实我觉得不太对劲

云离心里发毛,又不敢把内心想说的话真实地说出来,毕竟他方才还放出了豪言壮语,此时如果露怯,岂不是要惹出更大的笑话?

再看易慈帆,他倒是神态自若,没有任何异样。

这可不是因为他胆子大不怕妖魔鬼怪,而是因为他无知,所以无觉。

云离是亲眼见过自己的师兄斩杀妖邪的,正因为比普通人更了解,所以他才会对这种事情更敏感。

但愿是他想多了

越往深处走,入目所见的景色就越萧条。破败的房屋连在一起,像一条漂浮在水面上的破布,空气中逐渐出现苦涩的药味,掺杂着柴火燃烧时候的呛人的烟味。易慈帆停在一个简陋的茅屋前,有缭绕的白烟从烟囱中飘起,形成一道烟柱,然后慢慢地消散在空中。他抬起手敲了敲门。

“易慈帆,你来找什么人吗?”云离问道。

“我想,我可能知道是谁偷了你们的钱。但是我不确定。”

“什么?你知道?那我——”

“只是一个猜测而已。仅凭我的猜测,你是拿不回你的钱的。”易慈帆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

云离叹了口气,“说的也是”

“既然拿不回钱,那你来这里想做什么呢?”

“我只是”易慈帆蹙起眉,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黯淡下去。

“我只是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他不愿再说了。

云离还想追问,他们面前老旧的木门却突然从里面被打开。

三指宽的门缝里露出一只麻木的眼睛,“你们是谁。”

站在门后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

易慈帆弯下腰,温声问道:“小朋友,病人在家里吗?”

闻言,男孩的眼珠子转向他,“你是大夫吗。”

“我不是大夫,我是来看望病人的。”

云离听见易慈帆这样回答,心想恐怕男孩不会放他们进去。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男孩居然真的拉开门,默默地让开了。

“你认识他?”云离悄悄地问道。

易慈帆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茅屋狭小,大门正对着后门,中间的大堂里只放了一张木桌和一张板凳,木桌上放着一沓药,底下压着一张药方,云离好奇地看了一眼,看不懂,却闻到了淡淡的墨香。男孩在他们进来后就跑到了屋后,易慈帆跟上他,见他踩到小板凳上,费力地揭开锅盖,水汽像云雾一样蔓延开来,空气中苦涩的药味更加浓郁。灶膛里烧着的豆萁发出噼啪的声响,烟气散开后,易慈帆看见大锅里褐色的药汁沸腾冒泡。云离环视四周,只觉得这个灶屋里冷冷清清,破边的碗碟都堆放在角落,台面上也落了一层灰。

男孩举着木勺,一勺一勺地将煮好的药舀进巴掌大的木盆里。云离见状皱了皱眉,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用盆装药的。

易慈帆进来之后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一直在观察这个男孩。云离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几次想开口,却都被自己按下了。

易慈帆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他心想。

男孩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双手捧着装了药的盆子,绕过他们二人,走回大堂,然后推开东边的一扇门,走进去。易慈帆和云离紧随其后,刚走到门口,他们就闻到了从屋内散发出来的浓郁的腐朽气味。

25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均是一沉。

“你先别进去。”云离说完后就掀开厚重的帘子大踏步走了进去。

易慈帆紧跟其后,口中说着“没事”,进门后他的目光先是扫视了一圈屋内,然后停在了躺在床上的那个妇人的身上。

“娘,吃药了。”男孩把装了药的盆子放到桌上。

话音刚落,那个妇人就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的动作有着说不出的僵硬,上半身像对折似的立起,手臂垂在两侧一动不动。坐起来后,她才慢慢地转过头,易慈帆看见她的样貌,大吃一惊。

她显然岁数不小了,皱纹深深地刻进皮肤里,像一道道沟壑,她很瘦,整张脸像把一层皮挂在骨头上的粗糙制品,印堂和眼下都呈现出不详的乌青色,她的两只眼睛如同缝在脸上的黑色纽扣,痴呆而麻木,看起来诡异极了。

云离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个屋子只有一扇开在高处的小窗户,为数不多的阳光照进来,却也无济于事,整个房间阴冷昏暗,看起来倒像地下室似的。

屋子里的气味很是难闻,木头被蛀食的味道、被褥受潮发霉的味道、药汤苦涩刺鼻的味道,还有人体渐渐腐坏变质的味道

“你们是谁”妇人的声音沙哑难听,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一样,听起来像是破旧的风箱。

“娘,吃药。”男孩又说了一遍。

于是妇人不再理会云离和易慈帆,下床后走到桌边,捧起药盆大口喝了起来。

“易慈帆你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云离苦着脸,左手不停地掐算,小声地叨叨:“算不出来啊,师兄我错了,回去以后我一定认真听课”

易慈帆此刻也是脸孔煞白,他伸手抓住云离的衣袖,求证一般对他说道:“她还活着她是人对吧?”

“你看她像人吗?”云离开始摸自己身上的衣服,从袖子和衣襟里掏出来不少小玩意儿,什么石子、弹珠、竹蜻蜓在易慈帆的注视之下,他的头越垂越低,翻找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终于,他摸到了自己想要的。

“这是我求来的唯一的一张驱魔咒,很珍贵的,本来想着在遇到狐妖的时候用,但是现在看来不得不用它了!”

黄色的符箓在手,云离总算有了底气,只听他大喝一声,气势十足地冲到妇人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符箓拍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竖起二指放在唇边,吐出一个“去!”字。

易慈帆不明觉厉地睁大眼睛。

没有任何反应。

死一般的寂静。

云离忍不住后退一步,心里发毛。

为什么会没有反应呢?难道这个老妇人不是妖怪吗?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四周,越发觉得这屋子鬼气森森了起来。

他求来的符咒没有反应,要么就是这屋子里根本没有妖,要么就是这只妖的法力比他的师父都强!

易慈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看着云离惨白的面孔,他越发紧张和不安。

“怎、怎么了?”他颤巍巍地问道,“怎么没动静?”

老妇人喝完了药,把盆重重地放到桌子上,一无所觉地又回到了床上。

云离只好先把符箓撕下来,皱着眉翻来覆去地研究。

小男孩慢吞吞地把盆收起来,往门口走去。易慈帆往旁边让了一点,眼神不自觉地看他。离得近了,他注意到了之前不曾注意到的地方——这孩子的耳背怎么长了一层黄色的绒毛呢

是他看错了吗?

易慈帆擦了擦眼睛,走出门想要再看他一眼,没想到掀开帘子之后男孩整个人都不见了,只见到盛装汤药的盆子倒扣在地上,冷汗瞬间浸湿了他后背的衣裳。

他正想将这异象告诉云离,却听到一声大喝,“哪里逃!”

易慈帆立刻跑回去,却见一道白光从老妇人的眉心升起,以极快的速度向外掠去,云离紧跟不舍,易慈帆下意识地给他们让路,他知道自己追不上,只能看着一人一光消失在眼前。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腐臭的气味突然变得更加浓郁,床上的妇人明显早已失去生机。失去了那道白光,她的脸很快就腐烂了,身上的皮肤也发黑发臭,而她的双眼还睁着,只不过眼珠变成了浑浊的黄色,整个人看起来非常之可怕。

望着这张面目全非的脸,易慈帆的心情十分复杂。

26

床上躺着的这个妇人生前被唤作何大娘。

她曾经短暂地成为过易慈帆的“母亲”。

那是他和父亲刚刚逃难到此发生的一件事情。某一个饥寒交迫的早晨,他与父亲在集市上走散,他在原地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父亲回来找他,于是他试着自己走回家,却遇到了一个和蔼的大娘,她说她能给他用于饱腹的吃食和御寒的衣物,易慈帆懵懵懂懂,以为她是个难得的大善人,便跟着她走了。

破旧的茅屋里还有五六个孩子,小的只有五六岁,大的也才不过十一二岁,他们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像一些只会听从命令的人偶。妇人自称姓何,让他喊她“娘”,要求他跟其他人一起练习捡豆子,捡得快就有饭吃,再后来是让他们练习从一锅热水里捡铜钱,温度越高,速度越快,不然就会被烫伤。

那时易慈帆还不知道这些训练是什么意思,虽然又累又疼,可好歹能吃到一点有米的粥水。十几日之后,何大娘认为他应该回报她的“恩情”了,便带着他和另一个孩子去了街上,要求他从行人的身上拿到钱袋,如果拿不到,她就要打死他。易慈帆害怕极了,哭着说自己不敢,于是何大娘就开始动手打他,他的哭叫声引来了很多路人,在路人的劝说下,她好像很不服气地将他带回了茅屋。然而刚踏进屋内,何大娘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同行的小孩从身上拿出了不少钱袋,都是在路人围过来的时候趁机偷的。

易慈帆呆若木鸡,他看着那些钱袋,听着何大娘对他的虚伪的夸奖,只觉得自己入坠深渊。

再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他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却没想到睁开眼时他又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表现得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于是他也以为自己的那些记忆是重病时的幻想。直到他在同样熙熙攘攘的街道看见似曾相识的两个孩子,尘封的回忆被唤醒,身体比大脑先一步捂紧钱袋。在知道有人的钱被偷了之后,他就明白自己不能对这件事情坐视不管。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县衙不会相信他的片面之词,他只能先自己去确认,于是他凭着记忆里的那点印象找到了这里。熟悉的茅屋,变得更加破败了,昔日成为他噩梦的何大娘,也变得似人似鬼。

他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有一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怅然。他好不容易踏出了这一步,想要为曾经的自己做点什么,却发现能够证明他的那些过往的人和事,已经变成不可追寻的存在了。

死亡的人不能说话,他想要诉说的言语也一块被埋葬在这个宛如墓穴一般的屋子里了。

唯有沉默。

易慈帆张开嘴,直觉要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骂人的粗话。可他既不高兴,也不愤怒,更不觉得解气,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才好,怔怔地望着床上的尸体,逐渐被无处着落的恐慌吞没。

到了最后,他还是逃离了那里,就像他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一样。

跑到街上,炫目的日光刺激着他的眼睛,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也不知道云离去哪里了。

易慈帆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随手擦了擦眼睛。

他应该能照顾好自己吧?怎么说也是青山派的弟子。

他真的能行吗?

易慈帆想到突然消失的小孩,和那道奇怪的白光。如果那个孩子真的是妖怪,为什么云离一直都没有发现?是否说明那个妖怪比云离更强呢?

既然如此,还是试着去找一找吧?毕竟是帮助过他的人。

在心中做好决定,易慈帆挑了一个他认为云离最可能前往的方向。

按照妖怪的习性,如果想逃一定会往郊外和树林的方向跑,只要去城外,就有可能找到云离,如果中午前找不到,那他也算尽力了。

27

“慈帆?你要去哪儿?”李元靖见易慈帆似乎是想要出城,不由出声叫住他。

“李大哥?”易慈帆转身,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你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吗?”

“嗯。你打算出城?”李元靖背上的竹篮已经空了,可能因为走动了一早上,他身上的衣服都有些湿了。

易慈帆把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跟他讲了一遍,李元靖越听脸色越沉重。

“你打算一个人去找他?那太危险了。”

“可是”

“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什么?”易慈帆大吃了一惊,犹豫道:“要是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那么我会庆幸自己在你的身边。”李元靖握住他的肩膀,弯下腰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慈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危险。你想要帮助你的朋友,我想要帮助你,所以我们一起去吧。”

易慈帆怔怔地看着他。

真是奇怪,明明他的外表看起来是那么一个英武但令人害怕、气势非常有压迫感的男人,可他却总是这么温柔,行为举止一点都不粗鲁,反而细腻又贴心,就像一个可靠的长辈,处处给予他关怀

“宜苍”易慈帆忍不住唤他的名字,“你对我”

实在是太好了

“走吧,我们去找你的朋友。”李元靖牵起他的手,一边向前走一边叮嘱道:“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离我太远,知道了吗?”

“你不害怕吗?”易慈帆问他,“我们有可能真的遇到妖怪啊。”

“当然害怕了。”李元靖笑道:“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但是就算害怕,也不得不去,不是吗?”

“是、是的”

易慈帆看向他们紧握的双手,虽然好像不是第一次牵手了,但是怎么说呢,感觉今天比之前还要更紧张啊。

28

分明太阳还好端端地坐在天上,一走进树林,易慈帆却感觉气温降了好几度,非但不觉得凉快,反而有一种脊背发毛的感觉。

李元靖走在他的身前,高而宽的后背给予了他很强的安全感,背影看起来十分可靠。

树林里连鸟叫声都没有,耳畔只有两个人行走在草丛里时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到了此时此刻,易慈帆才后知后觉地有了害怕的实感,他环顾四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暗自祈祷希望能尽快找到独自离开的云离。

“慈帆,你看前面。”李元靖突然出声,指向前方的树丛。

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树叶,易慈帆隐约看见有一个人倚在树干上,似乎晕了过去。

“我先去看看,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李元靖警惕地说道。

易慈帆点了点头,“好。”

他注视着李元靖缓缓向树下的人走去,耳畔突然感受到一股凉风,寒意瞬间窜上脊背,他忍不住转头向后看去——什么都没有。

易慈帆松了口气,摸了摸发凉的耳朵,然后回头。

什么都没有。

这一刻他的呼吸都暂停了。

眼前什么都没有,无论是李元靖,还是刚才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统统都消失了。

心脏跳动的速度快得令易慈帆感到痛苦,他捂紧了胸口,快步向前,徒劳地寻找李元靖的身影。

在哪、在哪、在哪?!

惊恐的尖叫全都闷在了嗓子里,原来人在最害怕的时候是真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易慈帆掐住自己的喉咙,试图用痛苦强迫自己说话。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剧烈地喘气,大脑一片空白,身上冷汗直冒,耳畔只有从胸口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他怕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就在此时,一个人从树上跳了下来,易慈帆浑身一震,本能向后退去,却不慎被绊倒,差一点跌坐到地上。

之所以差一点,是因为突然出现的那个人反应很快,及时伸手,拦住他的腰将他拉了起来。

易慈帆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明眸皓齿,笑起来尽显少年风流意气。

“云离?”他喊出他的名字,疑惑道:“是你?”

云离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一个人?”

“对了,李大哥!”易慈帆问他,“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嗯?没有诶”云离作沉思状想了一会儿,“算了,别管他了,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不行,我得找到他——”

“找?可是你一个人怎么找?你们在哪里失散的?”

“我们”易慈帆顿了顿,突然问道:“云离,你的剑去哪儿了?”

“啊?我的剑啊”云离看向别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追妖怪的时候被妖怪夺走了”

“是这样啊。那妖怪很厉害吗?”

“我是打不过啦,所以我躲到了树上。”他指了指头顶,“然后就恰好遇到了你。我们之间很有缘,对吧?”

他凑到易慈帆的面前,声音慢慢变得有些异样,“说不定我们会很合得来呢?我好像有一点喜欢上你了。”

易慈帆勉强镇定地说道:“是吗?你喜欢我?可是我们都是男子”

一边说,他一边慢慢地向后退。

云离不紧不慢地跟上他,紧盯着那双圆形的杏眼,“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们真心相爱——”

他牵起易慈帆的手,用双手紧紧地握住。

易慈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被那双眼睛这样注视,他莫名感到了眩晕,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扭曲了起来,仿佛他整个人都要被吸进那双漩涡似的瞳孔中了一样。

“来吧”

“不”

“来吧,慈帆”

“不要!”

易慈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怎么也挣不开,而面前的云离的脸上则露出了难以描述的微笑表情。

眼看着就要被他拉进怀里,易慈帆急忙道:“你根本不是云离!快放开我!”

趁着他愣神的时候,易慈帆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跑。

云离一下子黑了脸,抬脚便追了上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

易慈帆拼尽了全力,可仍旧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再快、再快一点!

挤压出肺部最后一丝空气,再次深呼吸,即使双腿已如灌铅般沉重,也要努力向前再跨一步,一定、一定不能被追上!

但是——

一定会被追上的吧?!

易慈帆在心中苦笑。

毕竟追在他身后的那个不是真正的云离,而是一个非人的妖怪啊!

他莽撞地向前跑,扑进高而密的草丛中,险些摔了一跤,眼前都是绿色的草叶,他辨不清方向,只能踉踉跄跄地凭感觉走。

就在这时,他撞上了一个人,那个人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同时疑惑出声:“易慈帆?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熟悉的声音,易慈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他猛地推开面前的人,惊恐地说道:“放开我!”

说完他转过身又想要跑,却再一次被拉住。

云离见他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不得不放缓声音轻声地安抚他。

在他好不容易证明了自己是云离而不是妖怪之后,易慈帆才终于冷静下来,脱力似的跪坐到了地上。

云离也跟着他蹲下,看见他因为剧烈运动微微散开的头发,几缕碎发沾在他被薄汗覆盖的额头上,他的脸颊呈现出一种近似于红苹果一样的红色,可能因为之前太害怕了,他的眼角还留有泪痕,用手一揉,整个眼眶就都红了。甚至他的身体还在轻微颤抖,每呼吸一次,他就会不受控制地抖一下,云离握着他的手,因此能够更加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状态。

易慈帆似乎也在为自己的身体反应感到羞愧,他咬住嘴唇,粉色的唇瓣立刻显出一种妖冶的红来,与他此刻微红的脸庞相得益彰,共同衬得他那双圆溜溜水汪汪的眼睛更加惹人怜爱了。

“我我没事了”易慈帆说道,他收回自己的手想要站起来。

云离却并没有如他所愿,而是用力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再安抚性地轻轻拍他的脊背,柔声说道:“别怕,我在这里,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过温柔,又或者是他的怀抱太过温暖,易慈帆下意识抓住他胸前的衣襟,紧紧闭上双眼。下一秒,滚烫的泪水涌了出来。

他在他的怀里几乎悄无声息地哭泣着,断断续续的抽噎声让云离觉得他比水中的月亮还要脆弱,掌下的脊背单薄得让人担心。云离不知道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明明早上还很帅气地替他解了围,现在却在他的怀里哭成了泪人。

到底是遭遇了什么事情才让你这样害怕?

云离看向他来时的方向,会是那个吗?

29

妖,生性狡猾多疑。

云离追着那道可疑的白光踏入树林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进入了幻境。

他试图走出去,然而眼前所见到的景象并没有什么变化,要不是在树干上留下了痕迹,他都要怀疑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了。

本来以为设下幻境的妖会现身攻击他,然而并没有,它似乎仅仅想要将他困住。

为什么呢?

要么是它太过弱小,不足以与他为敌,要么就是有别的打算。

云离十岁拜入青山派,如今十六岁,要说有多么厉害也不至于,顶多有点自保的能力。这妖若是连他都怕,那肯定是一只不入流的小妖,不足为惧,可若是它另有打算呢?

云离回忆起那个面色青白的老妇人,如今想来,那个小孩子也有问题,难道说有两只妖吗?是陷阱吗?易慈帆是同伙吗?

不、不,如果易慈帆是妖怪的同伙,那他现在早就已经丧命了。

云离有些头大,他最讨厌一切阴谋诡计,这妖怪敢不敢站出来同他正大光明地打一场?

师兄说想要破幻境就一定要找到阵眼,阵眼一般在一般在

可恶,等出去了他一定认真听课,再也不上课发呆了!

没办法,云离只能硬着头皮凭感觉往前走,因为师兄也说过,人在越危急的时候就越要相信自己的直觉,而很幸运的是,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这一次也是如此,他的直觉带他找到了易慈帆,这个为了找他于是贸然闯入幻境的普通人。

云离很诧异他居然会来寻找他,仅仅是因为担心。因为他很普通,也很弱小,可能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他大,胆子也小,早上跟猎人对峙的时候他明显是有些怯懦的,可他依然站了出来,就像现在他出现在这里了一样。

毫无疑问他是勇敢的,但是他能够不顾自身安危这一点完全在云离的意料之外。很少有人能将自己的性命置身事外去帮助另一个不算很熟的人,尽管易慈帆向他解释说自己只是打算来找一会儿,到了中午还找不到就会离开,云离依旧认为他是一个勇敢并且真诚的人。

他很高兴能够结交这样一位朋友。

他想,他一个人被困在这个幻境中倒是不要紧,反正他迟早能出去,但是现在易慈帆也在这里,他得尽快找到阵眼离开。

于是他带着他向树林的深处走去。

易慈帆安静地跟着他,警惕地观察四周,听见云离问他,为什么会去那间茅草屋,难道他一早就知道那里不对劲吗?

当然不,易慈帆同他讲述了自己小时候的那些经历,这是除他以外的第二个知道这些事情的人。

云离听完后搂住了他的肩膀,对他说,作恶的人总是会遭到报应的。

“我就说怎么会有人能偷到我的钱,一定是妖怪干的。真可恶啊!”

可能是为了活跃此时稍显沉闷的气氛,他故意这样说道。

果不其然,易慈帆笑了起来。他很适合微笑,淡红的唇稍稍上扬,看起来腼腆又矜持。云离有心让他多笑笑,便捡了些自己练功时的趣事儿跟他说。易慈帆饶有兴趣地听着,一不留神踩进一块泥地里。

那本应该是一块很普通的泥地,被草叶掩盖住,就算踩上去也能轻易把脚收回来,但是易慈帆却如同坠入了深崖,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跌落下去,却没有如预期般摔到地面上,而是不断地下坠,仿佛永无止境。

“易慈帆!”

手腕猛地被人抓住,他仓皇抬头,只见云离纵身一跃,拉住他同他一起掉进了黑暗之中。

30

易慈帆睁开眼睛,他的神智还不算太清醒,脑子晕乎乎的不说,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的。

不过为什么他的视野会这么低呢?怎么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变大了?为什么房间的门这么高?

他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痒,下意识挠了一下,突然感觉不太对劲。定睛一瞧,他的手——他的手为什么变成了一个毛茸茸的爪子?!

易慈帆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然而脸上的触感依旧不是人类的手指,而是真真切切的动物皮毛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

他扭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一只蓬松的大尾巴拖在地上,其上有黑褐色的横条纹路——毫无疑问,这是一条狐狸的尾巴。

他、他、他他变成了一只狐狸?!还被关进了屋子里?!

他立刻着急了起来,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企图找到离开房间的办法。

云离呢?云离去哪里了?

易慈帆担心他会出什么意外,因为狐狸一旦被捉住,就只有被扒皮这一个下场,所以他才会这么着急离开。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现在的情况对他很不利。

他环顾四周,谨慎地思考:跳上窗台,然后用爪子挠破窗户,再逃出去,怎么样?

大致拟定好计划之后,他抬起头看向高处,后腿缓缓弯曲起来,准备试着跳上去。就在这个时候,大门突然从外面被人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易慈帆本能地躲到桌子的底下,身体紧紧地团起来,然后将脸埋进毛茸茸的尾巴里。

他在发抖,不,准确来讲是这个身体在发抖,他好像渐渐地无法控制了,意识飘到空中,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妇人靠近它,弯下腰,伸出手,嘴里发出逗小狗一样的“嘬嘬”声。

画面一转,狐狸被一条粗绳子圈住脖子拴在门口,它真的像一条看门犬一样安然地趴在地上睡觉,然后一个妇人将装了剩饭的狗盆放到它的面前,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这次易慈帆看见了那个妇人的脸,比记忆中何大娘的那张脸更加苍老,脸上的皱纹很深,嘴角耸拉着,薄而尖锐的嘴唇令她的面相更加刻薄,尽管如此,当她用那双指关节粗大、布满了老茧的手抚摸狐狸身上柔软的毛发时,她紧绷的脸竟然真的放松了下来。

易慈帆看见这一幕,一时间有些迷茫。但很快,眼前的一切又变化了起来。

下一幕,何大娘卧病在床,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一样,沉重地吸气,再沉重地呼气,显然命不久矣。

狐狸跳上床,不断地用尖尖的吻拱着她的脸,她抬起手指似乎想要摸一摸它,可就连这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浑浊的眼睛看着黑色的房顶,在狐狸一声声急促的叫声中,她闭上了眼睛,起伏的胸膛也平静了。

再之后发生的事情令易慈帆睁大了眼睛,他看见一道白光从狐狸的额间飞出,没入何大娘的身体——那是它的一半魂魄,然后狐狸跑了出去。易慈帆被迫跟着它,见它似乎在到处寻找什么。

易慈帆对于狐妖的存在一直都半信半疑,哪怕李家兄弟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有,他也还是无法说服自己。

然而今天,他似乎不得不信了。

先前遇到的那个假的云离,还有眼前这个从坟地里刨出新鲜尸体的狐狸,它大口吞吃着血肉,暗色的血不断滴落在地上,将土壤染红。它的肚子不断涨大,如同膨胀的气球,同时,它的身形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它不断地吃,不断地吃,哪怕已经撑到了干呕,也要用牙齿撕咬,将肉块囫囵咽下,好像永无止境一样。终于,易慈帆看见它用后足站了起来,逐渐变化成一个小男孩的模样——与他吃掉的一个孩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同一个墓穴里还躺着两具尸体,也都被它吃掉了。

给他们开门的那个孩子,才是真正的狐妖。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易慈帆感到了无所适从的荒诞,他不想看这种血腥的场面,但是又移不开眼睛。

好残忍,好恶心,好可怕

胃中一阵翻腾,易慈帆抱住肚子,扶着胸膛,弯下腰狼狈地干呕起来。虽然他并不能闻到什么味道,但是眼前如此真实的画面仅仅是看了一眼,他就仿佛闻到了混杂着血腥和土腥气味的腐烂尸体的味道。

他的胃在痉挛,在抽搐,酸液倒流,腐蚀食道,留下一道长且痛的伤痕。他整个人好像从里到外被劈开了,痛得甚至无法站立。怪异的甜味泛上舌尖,那是喉间弥漫的血气。

“喂!易慈帆!”

耳边突然出现的人声让他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易慈帆惶恐地抬起头,刚才所见的一切都迅速褪色,仿佛被水流冲刷了一样,如同碎片般急剧消散。

黑色的瞳孔无意识放大了一瞬,短暂的黑暗过后,云离的脸占据了他的整个视线。

31

“你怎么样了?!易慈帆!喂!醒一醒!”

云离用力地摇晃他的身体,只见易慈帆猛地起身跪在地上,扶着胸口,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呕出来似的,单薄的身体颤巍巍一如骤雨中折腰的青竹,额头、脖颈上布满了冷汗,将他的长发打湿粘在了脸颊上,倒真如同淋雨了一般,看着好不可怜。

见到他这副模样,云离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立刻从怀里拿出药瓶放到他的鼻下,易慈帆连忙握住他的手,贪婪地嗅着从瓶口散发出来的清新气味,干涩疼痛的喉道顿时像被清泉滋润了一般,他终于缓了口气,慢慢地咳嗽了几下,气息渐渐平稳了下来。

“你也看见了?”云离问道。

易慈帆点点头,他的大脑尚在混乱的时期,说话结结巴巴的:“狐狸那个男孩、吃吃人”

“我们刚才可能掉进了阵眼里,这才能看见狐妖的记忆。”云离解释道,“这个狐妖年岁尚小,为了救人吞食死尸强行化形,因此心智并不健全,更何况他还分了一半的灵魂去滋养肉身,才会显得痴呆麻木,以为靠行窃买药就能救活照顾它的老妇人。”

说到这里他有些感慨,“虽然目的是报恩救人,但是手段也太阴损了一些,不利于自己的修行啊。而且它拼尽自身,所救的还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坏人真是”

易慈帆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听他讲这些东西,而是心有余悸地掐住自己的手,怎么也忘不掉那些血腥可怕的场面,不由语气急促地问道:“现在我们能出去了吗?”

他感觉自己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无论是遇到假的云离,还是突然掉进泥坑变成狐狸,这些都令他受到了惊吓,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跌进哪个不知名的地方,如果没有人来救他,他是不是就要死在这片诡异的树林里了?

云离看他状态实在不好,便也歇了插科打诨的心思,对他坦白道:“这只妖修为不高,只能设一些简单的幻境将人困住。你看,它的妖力甚至无法让罗盘产生反应,所以你不用担心它会伤害到你。更何况,有我在你的身边,虽然我的钱袋大概率就是被这个小畜生偷走的,但是我如今已经有了防范,必不会让它再接近我们。”

“马上就要正午了,这个幻阵会自己消失的。”

终于,他说出了易慈帆最想听见的一句话。

“当真?”易慈帆惊喜地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他长吁道:“终于”

一旦放松,他就发现自己的双腿有点软,撑着地面甚至无法站起来。无奈,他只好向云离求助,云离扶着他走到阴影底下,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他见易慈帆的嘴唇干燥泛白,略有些苍白的两颊浮现出不太正常的红晕,两道眉轻轻蹙着,看着就一副难受的样子,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再次把怀里的瓷瓶拿出来递给他。

“这是清心丹,你含一颗放到舌下,可能会好一点。”

易慈帆道了声谢,倒出一粒药丸含进嘴里,果然觉得沁人心脾。他要把药瓶还给云离,却被摇手拒绝。

云离道:“剩下的这些你都收着吧,就当是我对你的答谢,你因为担心我才来找我的,是我能力不足,害你受罪了。”

易慈帆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这清心丸确实让他十分喜爱,想着以后可以再买些礼物送给云离,便收下了这个药瓶。

也不知道是脱离了危险后的松懈,还是清心丸本身的放松药效,易慈帆盘腿坐在草地上,与云离闲聊了一会儿,竟是感到了困倦。他向后靠了靠,倚在树干上,眼睛不受控制地阖了起来。

云离在清点自己身上带着的东西,他在师门里年纪小,玩心重,时常被师兄批评总是带一些乱七八糟没用的东西,可他觉得自己看上的东西每一样都是宝贝,明明就是师兄不懂。现在好不容易遇到易慈帆这样一个同龄人,他势必要将好东西展示出来与他分享一番,可谁知说着说着,坐在他身边的人就渐渐没了回应。

他转头一看,原来是睡着了!

“慈帆?易慈帆?”云离小声地喊了几下他的名字,本意倒不是要吵醒他,见易慈帆眼睫毛颤动他还紧张了一下,怕他被自己吵醒,好在他只是偏了偏头,又睡过去了。

云离反正闲着没事,干脆趁着这个机会把他的容貌仔细看了看。和煦的阳光下,易慈帆的脸散发着一种莹润的光泽,他真的很白,肌肤细腻得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云离想,真不怪他初见将他认作女子,这么白皙的一张脸,眼睛又这么秀气,瞧这个睫毛,又黑又长,像扇子似的,还有这个嘴唇,淡红色的,让人想到白胖胖包子顶上的那一点胭脂红,光是看着就觉得馋,恨不能伸出手摸一摸,再舔一舔——不,不对,怎么能用包子来形容人呢?

云离立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颇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罪过罪过,这实在是太冒犯了。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易慈帆安然地睡着,树林里起了风,哗哗的声响轻柔得像一首安眠曲。翠绿的树叶乘着气流落到他的鬓发上,很快被人小心翼翼地摘去。云离随手挥落树叶,觉得有些凉,便换了个坐姿,用身体替易慈帆挡着风。

他抬起头看向蔚蓝色的天空,虽然明知是幻境,但还是不合时宜地想:今天的天气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