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观音(二)(1/2)

“检察官先生,你钟唔钟意佢啊?”

此时盛宁正要低头吃面,蒋贺之却在仰头喝水,筷子应声掉落,蒋贺之也被一口冷水呛得连连咳嗽。

他们侧过脸,彼此对视一眼,但表情都很精彩,似乎完全没料到这小妮子居然这么没分没寸、这么愣头愣脑。盛宁微微瞠目,颊上也罕见地有了一丝薄薄红晕,而他身旁的蒋贺之亦不自禁地屏息敛气,心脏一阵失了节奏地跳动。

“检察官同志,”燕子又用普通话认认真真地问了一遍,“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盛宁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杨彩诗回来了。

“老爸,今天老师放课早,我来帮你照应一会儿。”杨彩诗说。

“不用你帮啦,你回家温功课,马上都要中考了。”杨有禄说。

初三提前开学的杨彩诗背着书包,欢跳着进门,突然看见了角落里的蒋贺之,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她真以为自己被扫黄带走的那一晚,已经凭一张假身份证蒙混过关了。

杨彩诗脸上的齿印还未消退,脖子上、手臂上也有块块青紫的伤痕。她见蒋贺之与盛宁都站了起来,瞬间急得眼泪打旋。她拿眼梢睨了睨自己的老父亲,不断小幅度地、哀求似的冲他们摇头。

盛宁心领神会。他走到柜面前,取了一张面馆的外卖单,折了两折塞进衬衣胸前口袋,然后又找出一支笔,将自己的姓名、职务、手机号、座机号以及检察院反贪局的地址都留在了另一张外卖单上。他将这张外卖单交给了杨彩诗,冲她点一点头,便准备离开了。

燕子对此行为大感不解,瞪着眼喊:“我好容易打探出来的地址,你什么也不问,这就走啦?”

盛宁转头看了早已面无人色的杨彩诗一眼,道:“走了。”

蒋贺之同样不解盛宁的意思,却一字不问,起身跟他一起离开。然而三人刚到面馆门口,又有三个人迎面走了进来。

以阿德为首的,洪兆龙的三个手下。

阿德今天的衣着格外清凉,穿着无袖迷彩背心,露着两条肌肉虬凸的大花臂,一臂纹的是地狱夜叉,一臂纹的是修罗恶鬼。随行左右的两个小弟同样以凶兽作为纹身,一个拉美卷,一个鸡冠头,也都体格彪悍,一脸狰狞。

一见阿德他们进门,方才进店的那对年轻男女赶紧起身,还没来得及一解朵颐之快,就低着头逃走了。

阿德踢开他们的座位,一屁股坐下去,满身金银配饰随之叮当乱响。他举举手,对杨老板喊道:“老板,来三碗你们这里的招牌云吞面。一碗放葱放香菜不放辣,一碗放葱放辣不放香菜,一碗放辣放香菜不放葱。”

杨有禄端出两碗云吞面,见原来的客人已经走了,就径直送到了阿德的桌上。他冲他们点头哈腰,卑微地说:“这是刚才的客人点的,一碗放葱放香菜不放辣,一碗什么都没放,我给你们加上,还有一碗等等就来。”

盛宁他们没走,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他看见阿德的一个小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塑料小盒,在面碗上捣腾了一下,接着就暴怒般摔掉了筷子,高声叫喊:“这碗里有只蟑螂!”

“对不起,对不起!”已回到后厨的杨有禄赶紧出来道歉,“我给你们换一碗,今天的云吞就不收钱了。”

“这么恶心的东西你还好意思收钱?”汤碗里的蟑螂还未死透,晃动着触须蹬动着腿,阿德将它捞起来,摔到杨老板的脸上,然后说,“你捡起来,吃掉。”

杨有禄愣着不动。阿德似对他这样的反应不满意,立即带着小弟开始撒起野来。他们哐啷哐啷地踢倒桌椅,将一张张餐桌上的醋瓶盐瓶胡椒瓶统统摔到地上,很快店里就充斥着一股各种调味料混合的气味。他们还将酱油泼在了墙上、泼在了观音脸上,杨有禄不敢阻拦,只敢低着头,不停地说,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算啦?对不起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阿德冲杨有禄龇出一口烂牙,怪笑着威胁,“你不吃就你女儿吃,我们知道你女儿的学校在哪里。”

女孩杨彩诗垂首站在一边,害怕得四肢僵直,瑟瑟发抖。而听见这句话的她的老父更加惊惶,为护女儿周全,他低头落跪,准备捡起地上的蟑螂——

这时,蒋贺之走了上去,将已快跪下的杨有禄及时扶起。他说:“警察在这里。”

有慕云吞面而来的客人,一见阿德的獠牙与花臂,还未进门便掉头跑走;也有一些被响声惊动的路人,站在面馆门口交头耳语唏嘘,但都不敢进门,更不敢报警。

“对啊,还报什么警啊?”阿德丝毫不慌,捡了张椅子坐下还翘起了二郎腿。他对着蒋贺之指指点点,一脸无所谓地说,“这儿不就有个警察吗?你们有什么委屈,跟他说说呗。”

“没有没有,”没想到杨有禄竟对着蒋贺之连连摆手,还挤了个比哭更难看的笑,说,“不过几个调料瓶,朋友……朋友间闹着玩。”

看杨家父女这般唯唯诺诺、委屈求全的样子,显然阿德已经骚扰过他们不止一次。盛宁也走了上去,问他:“你店里有监控吗?”

“没、没有。”杨有禄没说以前有,但被阿德打没了。

“没有也可以报警,刚才我们都看见了,都可以做你的人证。”盛宁说。

“同志,没有用的,没有用的……”杨有禄将眼前两位仗义援手的年轻人拉到一边,用极怯、极低的声音对他们说,“我们报过警,报过不止一次,你们猜这群人统共关过几天……”顿了顿,他自揭了一个荒谬又可怕的答案,“一天也没有,一天也没关过……上午进去下午就出来了,下午进去傍晚就出来了……”

即使猜到洸州的政法系统已经沦陷,这个答案还是令盛宁与蒋贺之大感震惊。在两人相顾无言之际,杨有禄竟以迅雷之势蹲地捡起了蟑螂,在他们来得及阻止前,一下就塞进了嘴里。

然后这位爱极女儿的老汉便从地上爬起来,朝着他们作揖道:“不管你们要问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求求你们赶紧走吧!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我们小老百姓不想惹是非,只想好好过日子!”

他害怕得浑身打抖,眼里流出的泪,浑浊得跟开锅时溢出的米汤一样。杨彩诗也一样泪流满面,不断冲着他们乞求、摇头。

“他自己要吃的,”阿德耸了耸肩膀,垂目看看杨有禄,以一副得胜的心满意足的姿态说,“这玩意儿高蛋白高营养,补的。”

说着,他便招呼两个小弟,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从两个男人身边走过。擦身而过间四目相对,盛宁突然横出一步,挡在了阿德身前:“收拾干净再走。”

他冷冷盯着阿德,而阿德也回望着他,毒蛇似的目光却带着轻轻松松的笑。他准确地喊出了他的名字:“盛宁,盛检。”

“你认识我。”盛宁不由蹙眉,知道他是检察官还敢当面放肆,可见这群人已经嚣张至极。

“何止认识你,这位也认识啊,晶臣三少爷么。”为表自己真的大有人脉,阿德特地俯身在盛宁耳边说了一句,“替我向你们段检察长带声好。”

“你还认识我们段检?”盛宁又细了细眼睛。

“当然认识了,段长天么,老熟人了。”

“早说,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听闻对方与大领导相熟,盛宁的脸色当即缓和一些,他对阿德说,“你跟我来。”说罢,转身即走。

见对方态度明显好转,只当跟以前那些办案人员一样,被自己顶头上司的大名唬住了,阿德不禁得意地露牙一笑,也跟了上去。

围观群众一见阿德便鸟散而去,两人走出面馆,又行几步,停在了街上监控的死角处。盛宁回了头,表情淡淡地望着阿德,问:“你是怎么跟我们段检察长认识的?”

“还能怎么认识?”阿德有意开拓新的人脉,又凑近了说,“盛处长如果真的喜欢这面馆里的小姑娘,下回她再出台,我就叫上你一起,不过她都是被人用烂了的尿壶了,我可以给你换个更年轻的……”说着,他就龇牙怪笑起来,还做了一个“啪啪啪”的秽恶手势。

这话极恶心,这脸极丑陋。盛宁垂首解了右手的衬衣袖口,往小臂上折了两折,然后扬手就掴了对方一个耳光。

阿德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懵了,捂着脸,瞪着眼,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盛宁。

盛宁却说:“还手。”

好一会儿阿德才回过魂来,不敢一上来就向这位反贪局的盛处长动手,他便无赖似的大喊起来:“打人啦!检察官打人啦!”

然而喊也没用。眼下街角没有路人,有也不可能信他这句疯话。抽完对方一个嘴巴,盛处长一脸的风停水静,即使没穿制服,风姿依然英挺严正不逊军人。而这个阿德,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你看看你的样子,谁看见了?谁会相信?要调监控吗?”街上的探头就在几步之外,拍不到这个角落,但可形可匿。盛宁不退反进,松了另一侧的袖口,又给了阿德一记更重的耳光,他淡淡地说,“有种还手。”

连着两个巴掌,阿德瞬间暴怒,集全身之力,就要挥盛宁一记拳头。

在那沙包大的拳头即将砸落在盛宁脸上的瞬间,一个人影疾速掠出,挡在了两人之间——

蒋贺之牢牢攥紧了阿德的手腕,手臂青筋虬曲暴起,一时竟让对方完全动弹不得。他冷声道:“你向他动手前,有没有问过我?”

阿德还想用强,蒋贺之却反向翻折他的手臂,两个男人以臂力较劲,阿德胀紫了一张脸,渐渐不支,只怕再撑下去就有骨折之虞。亏得这时有路人探头来看,他们的交谈声终于令蒋贺之松了手。

“三少,”阿德露了点讨好的神情,“梅老板说随时欢迎你再去小梅楼做客。”

“别这么叫,”蒋贺之轻蔑地一扬嘴角,“你配么?”

阿德不太想跟这位蒋三少动手,只道井水不犯河水,老大洪兆龙之前就关照过,暂时没必要跟晶臣撕破脸。他怒瞪他们一眼,带着小弟悻悻走了。

天光开始转换,盛宁也掉头欲走,却冷不防看见拐角处的杨彩诗,正歪着半张苍白秀丽的小脸,小心翼翼地偷看着他。

方才的一切她都看进了眼里。

四目相顾,女孩的眼睛极短暂地亮了亮,但马上又慌慌张张地瑟缩回去。她头也不回地跑进店里,关了门。

早在跟这伙黑社会起冲突之前,燕子就跟燕子似的,一溜烟地飞走了。回程的路上,天色终于向晚。盛宁坐在车里,抬头向远处的天空望去,正在下坠的太阳晕开一片残阳,像皮肤上的疮,肿胀发红,化着黄脓,已到了伤筋烂骨的地步。

从沉重的心情里缓过来,蒋贺之问:“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当司机?”

盛宁说:“因为你不肯跟我挤电车、坐地铁。”

蒋贺之又问:“我好容易打探来的地址,你为什么一开始什么都不问就要走?”

盛宁只说:“我不太喜欢你们公安的询问方式。”

“可这类性侵害相关的案子都是这么办的,”蒋贺之解释道,“体液、毛发、残留物,还有被害人的陈述,这些都是定罪量刑的重要细节,巨细靡遗地盘问清楚,也是为了勿枉勿纵。”

“我没说你们做错了,我只是认为你们可以做得更好。”盛宁身在检察院,当然见过不少会对受害者造成“二次伤害”的询问笔录,他微微蹙眉说,“‘阴茎插入阴道转动了多少圈、抽插了多少下’,这种机械冷漠的态度、这种‘例行公事’的问询真的不能做得更好吗?”

“还好你干的是反贪,不是公诉。”盛宁就是公安办案时最不愿遇见的那类检察官,不恤一线疾苦还一堆要求的大爷,但蒋贺之却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这人令他惊叹交集,肃然起敬。

车子又静静驶出一段路。

“刚才好险,”蒋贺之突然后怕地长喘一口气,道,“差点就没拦住他。”

“我要抓阿德。”盛宁却冷着一张脸,并不感激对方“英雄救美”。

“你想等他向你动手之后,就让我以寻衅滋事或者暴力抗法为由拘了他,对吗?”蒋贺之其实知道盛宁为什么挑衅阿德。在互联网尚不算发达的年代,执法人员的舆论环境相对宽松,颜值、气质即为正义。他笑笑说,“可检察官同志,你不能仗着自己长得帅就钓鱼执法啊。”

“我要抓阿德。”盛宁依然目视前方,没表情。

“我知道你要抓阿德,可这样抓有什么用?你容他打你一顿,他最多关个15天也就放出来了。除非你想被他打成重伤,但我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出于一位刑警的职业嗅觉,他能感觉出阿德的武力值不低,他身边这位病美人未必经得住对方一拳头。

“我要抓阿德。”重复多声,沉默良久,盛宁终于说下去,“哪怕关他三天,哪怕只关一天,我要让那个女孩和她的父亲相信,这群人不是无法无天,能拘他们办事,你不也是圣母吗?”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蒋贺之心服口服地笑了,继而又打趣道,“都是中国人,‘圣母’这个词儿不合适,以后还是讲‘观音’吧。”

此后便是一路沉默。

大g停在了小区门外,蒋贺之也从驾驶座上下来,像前几回那样,目送盛宁离开。然而从刚才起,他的心里就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既痒又疼,像烧着一星火苗,越来越旺。

“喂,盛宁。”人已距他几米远,蒋贺之突然出声喊他的名字。似怕这人听不见,他伸手猛按了一把方向盘,车喇叭长啸一声,引得盛宁回了头,也引来了一些路人的注意。

检察制服夹在手边,转过身来的盛宁冷冷静静地看着他,问:“做咩?”

蒋贺之却不回话,继续长按方向盘上的汽车喇叭,一阵长似一阵、一阵响过一阵的笛声终于把周遭的路人全引过来了。

“我啱啱讲错,我唔系有啲钟意你,我系真嘅好钟意你。”他才不是那个盛域的小廖总,这位盛处长显然情商堪忧,等他开窍?不啻等待铁树开花。因此,众目睽睽下,他大声表白,同时也渴求得到同样的回应。蒋贺之笑着大喊,“你呢,你系唔系都仲意我?”

这么热烈、直接且难得一见的告白场面,还是两个男人,一众好事者发出了啧啧惊叹声,当事人盛宁则瞳仁放大,怔得一动不动。

“洸州的夜太险、太长了,我不舍得你一个人去面对。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吻过一个人了,但我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地吻你,虽然到今天为止我们只认识了二十天,但对我来说,喜欢这两个字分量很重的,一开口就是一辈子。”似在提醒对方回答,蒋贺之又一次长长短短地按响了车喇叭,也又一次大声问出:“盛宁,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他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啊!”有个围观的小伙儿看着不太直,跟着胡乱起哄,他以手拢成话筒冲蒋贺之喊,“你别等他了,你选我吧!”

“谢谢。”蒋贺之礼貌地朝那小伙儿笑笑,然后严肃道,“不行。”

他的脸上已无一丝玩笑之意。

华灯初上的夜色下,不远处的房屋有了烹吹的烟火。他用那双深长多情的眼睛静望着他,似在等他一生迄今最终要的一个答案。

所有人都巴巴地一起等。

盛宁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在他已经成形了二十余年的人生观念里,男人喜欢男人就够扯的了,居然还谈什么一辈子?

“谁要跟你一辈子。”最后,他在众人殷殷期待的目光中骂了一句“痴线”,转身走了。

回到家中,盛宁闭目倒靠在了沙发上,这一天兵荒马乱,他几乎精疲力尽。

更晚一些的时候,他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拿起一看,是项北。

项北今天的声音听来有些古怪,瓮声瓮气地在他耳边烧灼,好像刚刚喝了一顿大酒。他说的话就更古怪了,他说:“有时想想挺对不起你的,我这兄弟当得这么不够意思,明知道你喜欢温语,也没说退出,把人让给你。”

“感情的事怎么谦让,你这话不尊重师姐,不尊重我,也不尊重你自己。”盛宁这头确实已经翻篇儿了,他劝项北道,“别扯了,我说过,你能让她幸福就好。”

“我就是想说,哪天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她?”

“你能出什么意外?喝酒猝死还是抽烟肺癌?”这话听着竟有一丝托“寡”之意,看来真是醉得不轻。盛宁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只好说,“自己的妻子自己照顾,真怕出事,那就从现在开始戒烟戒酒,争取跟师姐白头偕老。”

可项北仍大着舌头、絮絮叨叨,一会儿说对不起他,一会儿又说对不起他姐姐,说到最后竟还呜咽起来。盛宁已不耐烦到了极点,头疼又再次发作,于是直接挂断了电话。

刚刚挂断电话没多久,手机又响了,一看,还是陌生的座机号码。

想了想,盛宁还是忍着头疼,接起了电话:“哪位?”

电话那头没有一点声音。

“你是?”他又问一遍。

电话那头貌似还是没有动静,再细细一听,便似有隐隐约约的抽泣之声。

“彩诗吗?”盛宁终于反应过来,是那个无助的、羔羊般的女孩。沉默良久,他才说,“如果你想说说你的遭遇,我保证,我只是一个倾听者。”

女孩依旧不出声。她几次张了张嘴,却只催落了更多的泪水。

盛宁一直拿着手机,默默聆听。

可能足足沉默了二十分钟,女孩的哭声在某一刻突然凄厉起来,意识到对方仍需勇气,他便开口道:

“如果你怕遭到那群人的报复,我在长留街有间空屋,虽然不算宽敞,但足够住下你和你爸爸,你们可以在长留街内继续开家云吞面店,那里的村民跟洪兆龙那群黑社会不共戴天,他们会保护你和你爸爸的安全……还有,检察院周边也有一所初中,我可以为你联系转学,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看望你……”

他难得说了许多,周全地替她考虑了所有的可能,他试着让这个可怜的女孩相信,你的遭遇不是人生不如意事,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恶行。他温柔又郑重地向她承诺,“如果你愿意站出来指认那些行恶的人,我就一定会拼尽全力,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然而电话那头的杨彩诗最终还是做了决定。

“我不想被活活烧死,也不想死后被砌进冰冷的墙里,求求你,别再来找我了,放过我和我爸爸吧。”

她哭着留下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盛宁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起身走进卧室,看见桌上两本杂志以及两张与那人肖似的英俊脸庞,更有荒唐与交瘁之感。

一抬手,他将两本杂志全扔进了废纸篓里。

在给盛宁打去那个电话前,项北正在兄弟单位处理那个u盘的事情——检察院的技侦果然没法打开这个特殊加密的u盘,还得更专业的公安人员出马。

项北不欲打扰兄弟单位的工作,特地下班之后才去。他有一个叫赵赢的铁杆兄弟就在洸州市公安局的直属分局从事技侦工作,他对赵赢的能力毫不怀疑。

一番操作猛如虎,技侦处的一干人员都下班了,但u盘仍未成功读取。在只剩他俩的办公室里,赵赢指着电脑上一片或红或绿的数据对项北说,你要强行打开,这部分红色的数据就会丢失,得先修复了才行。项北听得一知半解,只好顾自点头。

修复数据的过程中,赵赢忽然腹痛,说了声“我得上个大号”,就捂着肚子出了门。

一通酣畅淋漓的宣泄,一肚污浊,尽归下水道,马桶上的赵赢长吁一口气,感觉倍儿爽。可当他一身轻松地再回到技侦办公室的时候,却发现项北不见了,连带着那个紫色金属外壳的u盘也不见了。

特殊处理过的数据没法另行拷贝,读取过也不会留下痕迹。只道对方已经成功打开了u盘,赵赢心道“这老项真不地道,求人的时候是一副嘴脸,求完人连谢都不谢一声,居然就这么走了”。嘟囔着,他也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他想,下回见面,一定要这老项请客。

然而,当时赵赢并没想到,再也没有下回见面了,这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项北。

因为项北死了。

的提讯证和自己的工作证件,对狱警们说:“市检反贪局要求依法提讯犯人韩恕。”

此刻,负责此监区的监区长已经候在这儿了。他刚刚接到了领导指示,必须将这几个难缠的检察官赶走。于是他当面拒绝了叶远他们的提讯要求,坚决不予放行。

叶远质问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检察院提讯犯罪嫌疑人没有次数限制,为什么不可以?”

对方答得貌似在理:“连续不间断地讯问犯人已经够得上刑讯逼供了,洸州监狱有权拒绝这样的行为。”

然而,新的《刑事诉讼法》修正案尚未通过,对于办案机关能否连续讯问犯罪嫌疑人没有明确规定,而且一般涉及职务腐败的人都是老油子,不上点手段不会招供,因此反贪局办案的尺度向来比一般案子要大,这是司法机关内约定俗成的事儿。但眼下对方跟自己细扣法律法条,显然就是不想让他们再有机会接触韩恕。

几位检察官身后的盛宁将这段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只见叶远又更近一步,继续据理力争:“最高检发文要求对监狱实行巡回检察试点工作,由各试点检察院反贪局主导,试点期间巡回检察的次数、时间及人员安排不作具体要求,可以实地查看监区、监舍,询问任何一个在押犯人——”

“哎呀,叶检,您就别为难我了。”监区长料定对方也不敢硬闯,于是以个开玩笑的调调直接打断他道,“老板的命令,恕难放行。”

“最高检的意见在你看来是为难吗?”盛宁这时踱步上前。在监区长又想开口跟他打诨之际,他立即就提了音量呵止道,“领导讲话不准打断,你们监狱太没规矩了!”

这人穿检服,戴手套,明明表情寡淡,偏偏极具气势,监区长兀自心颤,只好低头改口道:“对不起,盛局长。”

“老板的命令”也不能不听,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梢一瞥,见监狱长居然也来了,立马如见救星,脖子又硬挺起来。

“正要找你呢,”盛宁不欲再跟这些人浪费时间,径直面向来人,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我局接到举报,洸州监狱存在利用职务之便,帮助犯人违法减刑的情况,需配合进行调查。”

“谁举报?”上回韩恕住干部病房一事被媒体揭发,已经查过一回,还折了一个副监狱长。监狱长完全不信还有新的举报,也摆出一副有人撑腰的样子,追问道,“盛处长,怕不是根本没有这个举报人吧?”

“匿名。”盛宁只给两个字。

“我……我给你们段检察长打电话!”对方忿忿说完就掏出了手机。

“不用打了。反贪局拥有‘自侦权’,前期侦察无需请示检察长,局长批准即可。”停顿一下,盛宁淡淡扫了一眼对方胸前的警号,又道,“我现在就以反贪局代理局长的身份,要求与犯人韩恕进行一场深度谈话。”

这么霸道的态度就一个解释:今天你不让我进去,我就让你进去。

倚仗最高检的发文与代理局长之威,几句话说完,谁也不敢跟他顶茬儿了。

还未再次走进审讯室,段长天的电话来了,显然是监狱这边还是告了一状,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但盛宁看了看来电显示,面无表情地直接掐断,又将手机交给仍未离开的叶远保管。

忍着剧烈头疼继续往监区里面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痛苦不堪,突然间,一个熟悉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一身囚服、由两名狱警“左拥右簇”的蒋贺之。

显然对方也看见了他,用目光与他缠绵了数秒钟,又笑着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身上陈年的囚服已经磨得旧了,但一点不掩这人过于打眼的英俊,如鹤在鸡群,整个森冷压抑的监区都随他亮了几成。盛宁莫名感到视野斑斓,空气馥郁,头竟也不怎么疼了。

他停下脚步,微微扬起嘴角,告诉身边那位小检察,说,不用提讯韩恕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走出洸州监狱,发现苏茵正一脸焦躁地等在门外。已过晌午,洸州九月的日头依然灼烈,盛宁几天未曾离开室内,一边抬手遮挡眼睛,一边仰面享受阳光倾洒——久违的光和暖,这样的阳光就像厚实有力的怀抱。

苏茵走上来,将蒋贺之的手机交给了盛宁,说:“蒋队还有两句话让我转达给你。”

盛宁接过手机,疑惑地问:“什么话?”

苏茵哗一下就咧嘴笑了,笑得好像窥破了多大的秘密:“蒋队说接下来都交给他吧,让你乖乖睡觉,好好吃饭,养足精神等他回来。他还说,如果香港那边打来电话,你一定要接。”

监狱管理局已由沙怀礼亲自打好了招呼,面对公安“狱侦特情”的合理要求,监狱长也没法拒绝。蒋贺之跟其他犯人一样,也走了一套入狱的流程,当然检查就宽松多了。知道蒋贺之要以特情身份进监狱,何絮飞特意跑来告诉他,说自己跟一位老狱警打探清楚了,监狱哪里的监控有死角,哪些地方容易遭人伏击,需特别留意。他都记清楚了。

领取了一人一袋的物资,随管教将监室大门打开,便算成功进了仓。仓里都是上下铺,共12个床位,几个坐在自己床位上的犯人循声抬起眼,都直愣愣地盯着这个新来的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知是汗臭还是脚臭的异味,但犯人们的内务倒都打理得十分整洁,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四角分明,牙刷、水杯的朝向也整齐划一。

再见这位韩区长,没了保外就医时的逍遥自在,人已瘦了一大圈。韩恕一个人瑟缩在靠窗的那个床位上,手里紧紧攥着一节指套型的牙刷,好像这就是他赖以保命的凶器,模样十分滑稽。按要求摆置好脸盆、水桶和大小水杯,蒋贺之将自己的被子扔在韩恕的床上,对他说,你睡我上铺。

韩恕当然记得眼前这张俊脸。一下没了性命之虞,他感激涕零、连滚带爬地就把床位让了出来。

阿金就睡在他们对面。他坐起身,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然后慢慢攥了起来,手臂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咔咔作响,像某种致命蛇类的攻击信号。他也用一种冷血动物才有的眼神死死盯着蒋贺之,蒋贺之则兵来将挡,冲他迷人一笑,说了声,请多指教。

阿金很可疑,但紧盯阿金还不够,洪兆龙还有其他入狱的手下,潜藏得更深。危险无处不在,蒋贺之一刻不敢放松。他几乎彻夜不寐,真跟贴身保镖一样,韩恕睡觉他醒着,韩恕走哪儿他到哪儿,哪怕仅有的那点放风时间也不放过。没人保护时韩恕忧心自己随时可能丧命,有人保护又矫情起来,连连抗议自己没了人权。

“人都快没了,还哪来的人权?”蒋贺之倚在没有门的厕所墙边,对正在里头上大号的男人说,“你连拉屎都得让我看着。”

韩恕蹲在坑位上,屙不出却憋得慌,委屈地抱紧了双臂,道:“有人看我拉屎我拉不出,就像忍精不射,很难受的。”

“你滚蛋,”若不是家教森严,蒋贺之几乎要爆出更难听的粗口,“我一个大少爷陪你在这儿吃牢饭、闻屎臭,你还难受上了?”

“那是你自己犯疯病,有福不享自讨苦吃,”韩恕垂着头,看着蹲坑旁经年累月攒下来的茶色尿垢,一边嫌恶心,一边嘟嘟囔囔,“还有那个反贪局的盛宁,也是疯子——”

“注意你的措辞,”蒋贺之自己被骂无所谓,但听不得别人骂盛宁,立即严声打断道,“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吗?要不是他以提讯为名守了你四天,你早被人宰了。”

“我知道,我也很感动……”感动不是假的,韩恕鼻子一酸,瓮声瓮气地说,“以前在位子上的时候,什么山珍海味、名车名表都不用自己掏钱,想要什么,只要一个眼神,身边的‘哥们’会立即为你办妥,哪像现在,拉个屎都没自由,命都快保不住了……”

“那些是你‘哥们’吗?还不是奔着你的职务来的?”对方好似就跟“拉屎”犟上了,蒋贺之不耐烦地说,“感动为什么不把实情招了?你的供词若成了破案关键,还能减刑呢。”

还想劝其坦白从宽,但韩区长忆往昔已无法自拔,只听他接着说下去:“当年走出大学初入机关,我也是踌躇满志,也想发光发热好好干一场,兢兢业业干了将近二十年,才干到了这个区长,一开始只是接受宴请吃吃喝喝,后来就收些礼金礼品消费卡,觉得拿这么一点点不要紧,哪知道一旦开头,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怎么,你是不是要跟我说,”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蒋贺之嫌其陈词滥调,直接打断他说,“你来自农村,小时候日子太苦,实在穷怕了?”

“那倒没有,我爸是海员,我妈是国企干部,”韩恕擤擤鼻子,还挺自豪地说,“我是小康家庭出生的,打小不差钱。”

“不差钱就更不应该了,”蒋贺之冷冷道,“咎由自取。”

“船到江心补漏迟,你当我不后悔?我悔得肠子都青了!如今党籍丢了,公职没了,十年寒窗苦读、二十年在岗奋斗的心血全都毁于一旦,只剩下铁窗泪了……”说着说着,他还真光着屁股、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上了。

后来韩恕的律师要求会见,蒋贺之就不能跟着一起去了。正赶上监狱放风的时间,他忧心这点时间里会出什么差错,打算去找管教走个后门,再溜出监室去看着韩恕。

他一心只在韩恕身上,没意识到自己走进了监控的盲区,待一个黑影纵身扑来之时,已经明显处于弱势了。黑影正是阿金。他是带着结果韩恕的任务来的,但苦于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生怕老家的妻儿收不到钱,于是决定先弄死这个碍事的警察再说。高手过招,失了先机就等于输了一半,阿金出手即是不留余地的杀招,两人拳拳到肉地撞击几下,蒋贺之一直处于躲闪、招架的地位,勉强化解掉连续袭来的拳脚,就被阿金扭转手臂,从身后勒住了脖子——若不是他崩紧颈部肌肉硬扛,这一下怕就已经被对方勒毙了。

还有一手空着,他在窒息边缘艰难地转动袖口,突然间,猛地拧腰转胯,以全身爆发力将身后的阿金撞开,同时衔接着挥出一拳。

阿金冷不防被利器划伤了眼睛,惊骇地后退一步。蒋贺之这才得到喘息的空隙,他冲阿金扬了扬手腕,他的指间竟夹着一枚带血的刀片。

原来在老沙的同意下,他的囚服另藏玄机——袖口被浅浅逢进了一截刀片,一扯即出,锋利无比。

趁对方震惊之余,蒋贺之又闪身而上,以手刀痛击阿金的喉咙。在阿金吃痛张嘴的瞬间,迅速将那截刀片塞进他的嘴里,然后猛力推动他的下颌,逼他将刀片生吞下去。

刀片一路从口腔滑入胃里,瞬间割伤了他的喉管,阿金口中鲜血喷溅,一脸怨怼地倒了下去。

血也溅到了蒋贺之的脸上。转动转动被勒痛的脖子,又舔了舔白牙上沾着的鲜血,他笑着骂了一句“傻仔”,说,能作弊我为什么要跟你真玩命?然后他就走出监控盲区,走到监视器下,仰头对其大喊道:“报告管教,有人吞刀片自杀了!”

不出两分钟,狱警们就都来了。蒋贺之悠哉地侧立一边,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抢救伤者,有人还嘀咕呢:这哪儿弄来的刀片啊,完了完了,要挨处分了……蒋贺之忍笑不语,但见阿金被抬上担架、送医急救去了。他想,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能救回来肯定也得胃内大出血、吃上一顿苦头,若不能救回来就当死刑提前执行了。

蒋贺之带着满身的血回到了监室,韩恕也才回来。他晃晃悠悠地坐回了自己的床位,捂着胸口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你没事吧?”韩恕被他这一身血吓着了。不得不说,就这几日,他们勉强也算处成了“上下铺的兄弟”。见蒋贺之突然眉头一皱,口吐鲜血,更是大惊失色,赶紧要叫人来看看,“管、管教——”

“闭嘴,”蒋贺之强行将涌上喉咙口的鲜血又咽回去,擦了擦嘴角道,“不想死就闭嘴。”

韩恕当然不想死,便不再乱说乱动,只抱膝蹲在一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蒋贺之闭上了眼睛,粗重地喘着气。他不知道洪兆龙是否还有后招,更不知道自己眼下这副伤情,再来一个阿金该如何应对。

方才那厮下手太狠,他的胸口一阵剧痛,应该是肋骨断了。

在为韩恕的安危投入大量精力之后,回到家中的盛宁又困又乏,恨不能就此一睡西去。但蒋贺之交代的那两句话其实自相矛盾,谁能一边等电话一边乖乖睡觉?

盛宁倚在床头,上眼皮渴慕下眼皮,好几次都困得险些睡过去,耳边却总会响起一个温柔脉脉的声音,说,接下来都交给我。这个声音又将他唤精神了。他怪这人不把话往明白里说,到底让他等谁的电话?

答案在他离开洸州监狱的第三天揭晓了。

电话接起来,是一个非常甜蜜悦耳的男性声音,那人开口便说:“你是我三嫂吧?”

盛宁微微一愣,回答道:“我是盛宁。”

那人还是管他叫“三嫂”,他说:“我三哥让我送你一份礼物,已经发进你的工作邮箱,记得查收。”

他还笑着说了一句:“你转告他,这回的人情他欠我欠大发了,让他想想怎么还吧。”

两句话说完,便干脆利落地收了线。

盛宁赶紧起身,打开笔记本去查收邮件。邮件里是一个新鲜录制的视频,点开一看,画面里出现了一张年轻的、笑吟吟的男性面孔,长发小马尾,单边一只十字架钻石耳环,几绺不羁的黑色刘海,衬着一张极精致的头包脸。

盛宁认出来,这是蒋慜之。

似还嫌镜头里的自己不够帅,蒋慜之颇自恋地调整了一下自拍角度,然后即刻收敛笑容,目视镜头,以一个相当严肃的口吻道:

“韩区长,我是蒋慜之。我以我爸爸蒋瑞臣、我二哥蒋继之的名义向你保证,你的太太和女儿现在人在香港,她们很安全,没人敢动、也没人动得了她们。”

收到视频,盛宁立即动身赶往洸州监狱,要求再次提讯韩恕。这个视频还有后半部分,在洸州监狱的审讯室中,他将它完整地播放了出来——

“——没人敢动、也没人动得了她们。”镜头里的蒋慜之说完这句话,便把脸扭向一边,笑着说,“来跟你爸爸打声招呼吧。”

很快,画面上又出现了一张年轻女孩的面孔,是韩恕年仅十七岁的女儿韩灵,小圆脸大眼睛,跟她爸爸很像,但比她爸爸漂亮。

“爸爸,我跟妈妈差点就被人杀了……”面对镜头,韩灵梨花带雨地控诉,“他们还欺负我……”

洪兆龙由一个相熟的加拿大华人牵线,联系了加拿大当地的一个帮派,斥重金请他们去抓韩恕的妻女,交待能绑活的就绑活的,不能就杀了灭口。如果不是其中一个帮派分子突然见色起意,试图强暴韩灵,蒋慜之只怕就得来迟一步了。

加拿大是不禁枪的,这个帮派成员又素以凶残暴戾闻名,经常随意开枪、当街火拼。于是,绑架不成的帮派分子手持ak-47,与前来救援的当地警察发生了激烈枪战,场面一度险象环生,就连由私人保镖开道的蒋慜之都被流弹击中,最后还是蒋瑞臣动用政界关系与私人飞机,将受了枪伤的小儿子和他这个不知何来的女性朋友给接回了香港。

见到妻女平安的那一瞬间,韩恕心头包袱彻底卸下。又知女儿险些受辱,他仰天大骂了一声“李乃军,我屌你老母!”接着便对眼前的两位检察官坦白了一切,他说:“我要揭发李乃军!颐江公馆那套房子确实是开放商当时半卖半送给我的,但我一天没住过,直接送给了李乃军,我还知道他以别人名字开设的海外账户,我给他汇过钱,我有他违法的证据!”

他在国内的家早被反贪局和其他想控制他的势力搜查过不止一遍,但证据其实一直藏在他老婆的珠宝盒里,他老婆自己都不知道,懵懵懂懂地带去了加拿大。不到鱼死网破那一天,韩恕其实不准备拿出来。

盛宁走出提讯室,在那位监狱长异常复杂的目光中,接过叶远递来的手机,他说:“我是盛宁,专案组听我指挥,即刻抓捕犯罪嫌疑人李乃军。”

为了确保洸博会的顺利进行,这阵子李乃军忙得不可开交,作为市住建局的一把手,他每天不是与区长开展巡绿工作,检查洸博会周边路段的城市绿化景观是否养护得当;就是亲临展馆项目建设现场,进行消防验收,敦促开荒保洁。然而在得知韩恕的妻女被人救走后,他就开始秘密筹划着他的外逃计划了。

伪造的美籍护照早已备好,但问题是他此刻正处于公安的严密监控之下。

所幸洸博会的人流量又破了新高,国内外媒体争相报道。他便以金钱贿赂阿德,让他派出几名自己手下的小弟,故意去洸博会现场闹事。这些小弟在不同时段、不同展馆大打出手,险些引起更大范围的骚动,虽然很快就被展会安保人员擒拿制止,但为了防止此类影响恶劣的事件再度发生,最后那点留守城市的警力也在市长方兴奎的授意下被调走了。

没了公安监控,李乃军拿着美籍护照顺利抵达了洸州国际机场。他早扔掉了旧手机,换上了新号码,一路上,他的嘴角始终微有笑意。他知道洸博会期间万商云集,为免家丑外扬,公安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追逃,简直是天助我也。

就在他自鸣得意、准备过安检的时候,机场候机楼里所有的led大屏幕显示屏上,突然都同时出现了他的那张大脸——面部细节纤毫毕现,就连毛孔都清清楚楚。

在被机场安保认出来之前,李乃军落荒而逃。

听闻公安这边把监视李乃军的警员都调走了,还在洸州监狱里的盛宁大光其火,直接上门兴师问罪。

踏进局长办公室,老沙正为蒋贺之受伤一事,主动打电话给骆书记请罪呢。他手握听筒,一边忐忑地绞着电话线,一边不忘为自己开脱,说:“这次是蒋贺之同志主动要求深入险境、为民锄奸的,我也是刚刚知道他在这次任务中受了伤,不过不算严重,就断了一根肋骨……”

盛宁也才知道蒋贺之受伤了,眉头微微一紧,便顾自坐在了沙发上,暂且听老沙打完这个电话。但老沙的表情越来越夸张,令人不堪直视,老沙的话也越来越肉麻,叫他不忍卒听。

“诶呀,蒋贺之同志真是‘一颗红心’的好同志呀!他是勇担使命的‘先行官’,是人民财产的‘守护者’,他高铸警魂,恪尽职守,笃行实干,即使身处险境,仍不忘践行一位人民警察的初心与担当,照我说,应该立即予以全省通报表扬……”

电话在老沙的“好、好、好”声中挂断了,想来是对面的骆书记接受了“全省通报表扬”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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