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有温氏的顾虑,顾老太太很明白。从她这里说,也幷不愿意阿珍再嫁入王家。
王家老太太虽然一直以书香人家自居,但是从她来讲,真不是什么明白人,从她一直不肯叫阿珍回到国公府就能知道。
顾老太太也得承认,这个亲家对阿珍是真心疼爱的。顾老太太一直都明白亲家的心思,却幷不想回应。王尚书有子二人,都是从读书上搏了功名出来的。王家大爷外放一州知府,除了长子长女外阖家都在外地。王家二爷如今在四夷馆里,不大不小是个正六品。
要是王家为长房的大公子求娶阿珍,顾老太太或许还有几分乐意。但王大公子已经娶妻,二房的长子王二,也幷不是说有多么不好。顾老太太不喜的,是王家的二太太。
说起这位二太太,那真是一言难尽。因就只有王二一个儿子,一直就把儿子看的比眼珠子还重。当初阿珍在王家住着的时候,王二太太生怕公婆生出亲上做亲的想法来,忙忙地把自家的侄女也接到了身边儿,可是把顾老太太给膈应坏了。
她孙女堂堂的国公府嫡女哪,难道上赶着去亲近你一个六品官的儿子么?
还有一点,王二被他娘宠得有点儿过了,前程还不知道在哪里,身边已经被王二太太放了一个又一个的丫头。
就这一点,顾老太太也是看不上王家的。
「你的意思呢?」顾老太太就问儿子。
靖国公摇头,「门不当户不对的不说,儿子就想着,阿珍王家的那个表哥,实在不是什么良配。」
小小年纪就有通房了,他那会儿也是成亲以后才由着妻子给安排的好不好?
「那就再看看吧,京城里也不是只有王家。」
顾老太太对儿子的话还是很满意的。她也看不中王家。
「那下次若是王家再提起来,我便回绝了。」温氏点头。
按说,这儿女结亲,谁家乐意不乐意的也是正常。温氏这一回绝王家,却气坏了王老太太婆媳两个。
「真是岂有此理!」王老太太跟丈夫抱怨着,「阿珍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疼她,跟在咱们家几个丫头有什么不同?莫非阿珍的终身大事,我说不得半句吗?」
王尚书年届六旬,头髮都花白了。他出身寒门,早年间苦读,如今身子骨就不大好了。因此,就生出了致仕之心。只是两个儿子尚且不能撑起家门,他又只能苦苦熬着,想着等到儿子们更进一步后,再说致仕之事。
比起妻子来,王尚书能做到如今的位子,自然是更加精明。
「阿鬆配不上阿珍。」王鬆,就是他那个二房的孙儿。
他虽是阁臣了,可说到底,二儿子不过六品,门第对不上。
王老太太一拍椅子,「一个是我的亲孙子,一个是亲外孙女,怎么就配不上了?」
说着就抹起了眼泪,「我为了什么?当初阿珍母亲嫁给了沈家,我不乐意,你非得攀高儿。女儿没福气,早早就去了,我心疼孩子,怕她受了委屈才接到身边的。眼瞅着她一天天大了,如今也是要嫁人的年纪了,我更是舍不得了。」
「老二虽然官不大,那也是自己考出来的。往后,谁能说不能走到你这步儿啊?」
王尚书心说,这还真不能。他的儿子他清楚,长子尚可,次子能够入仕已经是幸运。在礼部里头这么多年,又有他看顾着,也没能有过什么大的成绩出来,这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前程也就这样了。王尚书倒也不求别的,儿子平平安安地当个六品官,也就罢了。
「算啦,沈家不乐意,咱们再去求别家也是一样的。京城里闺秀这么多,难道还能找不到你可心的孙媳妇?」
「我就看中了阿珍!」王老太太固执极了。她跟王尚书是贫贱夫妻,这么多年了,虽是脾气秉性不同,但夫妻间关係却融洽。她执拗性子一犯起来,声音也高了,「你以为我是为了门第哪?你想想,做媳妇的哪个不受磋磨?难道你就舍得阿珍去别人家里立规矩?到咱们家就不同了,我是她亲外祖母,莫非还能给她立规矩?只有疼的!」
王尚书少不得将老妻劝了又劝。
王老太太脸色十分的难看,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
温氏这边瞭解了婆婆和丈夫的意思,也放下心来,重新给阿珍相看人家。
好在到了春天里,今日一个赏花会,明日一个踏青宴,京城贵妇圈子里热闹极了。大房二房都有适龄的女孩儿,温氏和二太太也都带着几个丫头走动了起来。
这天,温氏歇晌才起来,三太太就匆匆地来找了她。
「什么事这样的急?」温氏见三太太脸上都渗出汗珠儿来了,十分地诧异。
三太太哎呀了一声,「正有事问嫂子呢。」
一扭身坐在了椅子上,连茶都没让上,就挥挥手叫丫鬟们出去。
温氏见她面色焦急,忙问,「怎么了?」
「我问嫂子,大丫头的亲事定了王家?」
温氏就楞了。
「这是哪儿的话?王家虽然有这个意思,同我说过,只是老太太和我们老爷都不乐意啊。」
且不说她已经回绝了王家,就算是还在考虑之中,也没有往外传的道理呀。
天气渐渐热了,三太太用帕子扇着风,「我今儿不是去了我小姑姑家里么,小姑姑说,王家那个二太太,这几天是见人就夸咱们家大丫头,什么模样也好,自小在他家里读书识字的,也明事理,还时常做了针綫送过去孝敬她婆婆和她。她是时时刻刻都想着把大丫头再接到身边儿呢。」
温氏气得浑身发抖,「这话怎么说的?」
她这儿成日里带着阿珍出门走动,结果阿珍亲舅妈说些这样语焉不详的话?
这都不是拆臺,这是一盆脏水泼到了沈家身上。
「那嫂子怎么办?」三太太也气。
王二太太这事儿做的实在膈应人。
她是阿珍亲舅妈,如果真想做亲,被拒了一次,摆出真诚的样子来,好好与老太太和大嫂说,直说亲上加亲再不会委屈了阿珍,成不成的都还是亲戚呢。这么四处说道是怎么个意思?
你要是跟她去计较,她还得喊声冤枉,说自己没别的意思,完全是夸赞外甥女呢。
「要不,告诉老太太一声?」三太太就出主意。
温氏冷笑,「等我先问问阿珍。」
阿珍正在上课呢,温氏让人叫了阿珍来,温氏没半分婉转,劈头就问阿珍:「到底孝敬了王家多少的针綫?」
阿珍的脸顿时就红了。
「幷没有多少。就隻上回,给外祖母做了两条抹额。」阿珍低下头,嗫嚅着出声。眼看着温氏脸色不好,忙又补充,「我也孝顺了祖母两条。」
三太太实在不知道说这孩子什么好了,这会儿难道是在计较给谁没给谁做针綫的事儿么?
「还有么?」温氏倒是没有那么愤怒了,「难道没给你二舅母一些孝敬?」
阿珍头更低,不吭声了。
「叫沉香进来。」
沉香,阿珍的贴身丫鬟。原本,这是国公府里买来的,因生得干净,人也伶俐,顾老太太特意给阿珍使唤的。阿珍住在王家那几年,都是沉香在身边服侍的。
阿珍听见叫沉香进来,忙抬头说道:「太太……」
「闭嘴!」温氏怒道,「问你的时候再说!」
她面容温婉,平日里当家管事也是和风细雨,从未发过火。阿珍头一次见到温氏如此动怒,一时间就吓到了。
沉香早在外头候着了,听见温氏的厉喝,腿都要软了,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屋子里,低头含胸,等着迎接温氏的雷霆之怒。
没想到,等了半晌,也没有听到动静。
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温氏,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雪亮,正盯着自己。心里一慌,就跪了下去。
「看这个样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温氏终于开口了。
「奴婢,不,不知道。」沉香声音很低,没勇气再抬头看一眼温氏。
温氏冷笑,「那好,我问你,你实话实说。大姑娘平日里可有什么东西往王亲家家里孝敬的?」
「……」沉香偷眼看阿珍,阿珍脸上胀得通红。
「有时候是两样点心,有时候也有给王家老爷和老太太的针綫。」
「这也正常,平日里两家都有走动。旁的呢?」
温氏反而露出了笑,「譬如给你姑娘的二舅母,可有什么没有?」
沉香听见二舅母三个字,已经吓得浑身都发抖了,匍匐在地不敢吭声。
不过一时三刻,温氏和三太太就都问明白了。
阿珍回来后,两家正常的走动幷不少。王家是二太太当家,时常让人给阿珍送点儿果子之类的。温氏幷没有放在心上,每次她都安排了回礼。
就阿珍所说的孝敬外祖父母的针綫,其实也是禀明了她,光明正大给送过去的。
她不知道的是,每回这阿珍还另有给王二太太,或者说是她二表哥的东西哪。
「我也是傻了,咱们家大姑娘,叫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没给阿珍解释的机会,也没有责备什么,温氏叫人把阿珍送回了屋子,捏着眉心对三太太说道。
三太太见她脸上有疲惫之色,劝道:「嫂子也是为难。就没想到阿珍这孩子如此糊涂。」
乐意嫁到王家去,你就别跟着嫡母到处走动啊。结果呢,这边儿温氏带着她到处相看人家,背地里却来了这么一手,这不是明晃晃地打温氏的脸?就是老太太知道了,也没有个不生气的。
「要不,去跟老太太说一声?」三太太想来想去的,提了建议。
温氏觉得一颗心都乏累,「我是不管了,看老太太的意思吧。」
王二太太这么说过几回,任是谁听了都得以为是王沈两家都有了做亲的意向了,谁还会看中阿珎?想到这些天自己还替阿珍仔细挑选了好几家人选,温氏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人不定怎么笑话她呢。
温氏心灰意冷了。也没有拖着,当下就和三太太一起去了顾老太太那里。
幸而几个姑娘都在上课,顾老太太这里很是清静。同样让丫鬟们都除去了,温氏才缓缓地跟顾老太说了此事。
虽然温氏说得比较委婉,顾老太太听明白后,还是被气了个倒仰。拍着桌子一叠声地说道,「叫人备车,我去王家亲自去问问她们倒是个什么意思!」
一口气呛住了,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
三太太忙替她抚胸口顺气儿,劝道:「母亲别这样,您这么大张旗鼓地去了,反而让她们中了意。」
「多大仇哪,这么毁大丫头的名声!」顾老太太红着眼恨声道。
温氏跪下了,「都是我当家不利,竟没有发觉。」
「哎大嫂你快起来!」三太太又忙着去扶温氏。
温氏摇摇头没起来,「好歹大丫头叫我一声母亲,我确有失职。」
「这都是哪辈子修来的冤孽啊!」顾老太太长嘆一声,声音里带了哭腔,让温氏起来坐下了。
「我知道你的难处。只是再没有想到,大丫头她,她……她怎么能留下这种把柄给人呢?她就没想过她的妹妹们啊!」
只是如今,再愤怒伤心,又有什么用?
「实在不行,给她看个外省的人家,门第不必高,孩子上进就好。咱们家也不会少了她的嫁妆,远远发嫁了吧。」
顾老太太是死活看不中王家。这哪儿是做亲的意思啊,简直是要结仇。
温氏垂眸,「叫我说,阿珍既然愿意,想必王家也有可取之处。不如,就成全了她的意思吧。不然就算嫁到别人家里,往后也过不得安生日子。」
况且,别人家又做错了什么呢?
顾老太太闭了闭眼,一声嘆息。
靖国公落衙回府后,顾老太太将他叫了过去,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靖国公回到正房的时候,脸色都阴沉的不行。
「阿珍的事情,母亲的意思,就随她去吧。」靖国公整个人都像是老了好几岁。他有点儿頽丧,「这孩子,忒也不知道好歹!」
温氏坐在妆台前,一下一下地通着自己的长髮,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了。」
有丫鬟送了茶水上来,靖国公接过来一口灌了下去。水有点儿甜。
「这是加了蜜?」
想起贴心的小女儿,靖国公一颗老心才算是舒服了一点儿。
温氏看着铜镜中的丈夫,「你也别太过生气。孩子大了,总是有自己的主意。我仔细想过了,王大人一部尚书,又是阿珍的嫡亲外祖,往后对她也不会差了。阿珍又跟她表兄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彼此中意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盼着她往后,好好过日子吧。」
有王老太太那样糊涂的太婆婆,有王二太太那样刁钻尖刻的婆婆,温氏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其实挺昧心。
然而阿珍自己乐意,又有什么法子?总不能因着她,坏了其他几个女孩儿的名声。
她就只等着看阿珍自己后悔那天就好。
靖国公没那么乐观。刚才老太太跟他说的时候,他都想直接打上王家了。没这么毁人的!
到底还是被劝住了。
此时看到温氏如此,便也知道妻子被伤了脸伤了心,起身过去站在温氏身后,抢过梳子一声不吭地替温氏梳起了头。
就隻几下,温氏就皱着眉头躲开了,「你这是气我?头皮都要被你弄破了!」
「我就只觉得,有些对你不住。」靖国公放轻了手,嘆道。
初时他也在心里头稍稍怪了一下温氏,觉得她对阿珍不够上心。只是仔细想想,本来就是隔了肚皮的,阿珍自己又不肯亲近温氏,难道能怪温氏不把阿珍当亲生女儿来?这话,不用老太太说,他自己也能想明白。
平心而论,温氏嫁给他以后,无论对上还是对下,都做得足够好了。
阿珍,实在是不识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