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46)
钮钴禄太后很生气,特别生气。
尤其是看了那个出阁记之后,马上就明白为什么皇后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皇后是表明了要听那边的,她这个正经的婆婆倒是完全不往心里去。有心把皇后叫来吧,到底是怀着孩子呢,如今月份也不小了,真要出事了,她这边说不清楚。
可要什么也不做,心里的这口气憋在心里下不去呀。
谁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是太后!太后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女人。
谁是太后?自己才是太后!独一无二的!
那个女人……那个宫外的乌拉那拉皇太后,这是要一辈子压在她的头上吗?
如今只要想起这个姓氏,她觉得连皇后也变的面目可憎起来。问桂嬷嬷说:「最近令妃伺候的皇帝?」
桂嬷嬷低声道:「这几天事佟氏……」
佟氏!?
佟氏跟着皇后一道儿去请安,妃嫔们都在。太后靠在榻上,先是语气和缓的跟令妃说话,说宫外的哪个老福晋哪个宗亲家有事要给赏赐云云,说完了,又跟五阿哥的额娘愉妃说话,说天寒地冻的,别的阿哥这会子还没开年念书呢,五阿哥也别去上书房了,好好歇着吧。愉妃怎么说?愉妃又不能做主儿子这书怎么念的事。这得皇上说了算。可她得有大半年,没有单独见过皇上了。而且,便是见了,能说叫孩子少念几天书的事吗?
不能啊!
但太后说了,她还不能不答,只能道:「是,您的话臣妾记住了,回头便禀报万岁爷。」
太后脸马上一耷拉,问皇后说:「你便是不管事,也更该知道雨露均沾的道理。」说着就扫了佟氏一眼,又说皇后,「你看人的眼光本宫是不懂的。」
很是瞧不上佟氏的样子。
佟氏低垂着眼睑,哪怕这么多人看她,她也面无异色。
钮钴禄太后最见不得这副样子,冷哼了一声,「这看孩子,得先看额娘。孩子的额娘好,孩子便是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若是额娘不好,生的又怎么能是好的?」她的语气越发的刻薄,若有若无的扫了皇后一眼,就又道,「额娘一肚子心眼,孩子心眼怎么会端正。一个个的……不过是连人伦都没有的东西。」
皇后的脸都白了,没这么指桑骂槐的。
佟氏连犹豫都没有,直接噗通一声,直愣愣的跪在了地上,然后抬起眼睑,「太后娘娘赎罪,赎妾鲁钝,不解娘娘的意思。若您有话,便请明说。您是否因为对妾的不满,而迁怒端贝勒?若是,请您告诉妾,端贝勒没有人伦在哪里了?贝勒爷受教于老圣人,敢问太后娘娘,您是想骂贝勒爷还是想骂老圣人?」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却凶恶,「今儿,妾放肆了。若是妾说对了,妾便是以下犯上,死有余辜。若妾说的不对,妾便更是死不足惜。既然要死,妾今儿便要死个明白……」
「放肆!」钮钴禄震怒交加,『想骂老圣人』这样的罪名能随便说出口吗?
佟氏却一脸坚持的看着她,彷佛在问:没有人伦这样的话是随便能骂的吗?
钮钴禄太后指着佟氏,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说佟氏了吗?她其实是想骂皇后来着。可叫佟氏这么一曲解,自己成了骂永琅。永琅又不在皇帝名下,她好端端的骂那孩子做什么。她不由的冷笑,「你倒是一条会替主子咬人的好狗!」
皇后的坐在那里摇摇欲坠,这话便是点明了之前是在骂她了。
可自己到底是哪里招人眼了?不就是怀了个孩子吗?二十年没孩子没人可怜,一朝怀个胎,怎么处处就招人眼?
她不能拿太后如何,可看着愉妃的眼神却像是淬了毒。
愉妃浑身僵硬,太后这是平白给她和五阿哥招恨了呀。按说,太后并不十分排斥皇后肚子里的孩子,不过是最近失了面子,偏皇后不给面子,这才脊背痒痒挠胸口,找事呢。
可没想到,撞到了这么一位身上。
佟氏……厉害了!这是拿老圣人压太后,置之死地而后生呀!
才这么想呢,就见佟氏蹭的一下站起来,「妾出身低微,但也是伺候了万岁爷的人。在太后眼里,妾是狗……那么伺候万岁爷的这么些嫔妃又是什么?」同理,万岁爷是什么?生了万岁爷的您又是什么?她的眼泪下来了,「妾不能因为自己不入太后娘娘的眼,便连累了万岁爷的名声受损!」说着,惨然一笑,身子一转身,猛地就扑了出去,『砰』地一声直接撞在了柱子上,额头上鲜血直流,真箇人软软的往下倒。
整个殿里的人都吓住了,令妃急忙喊:「太医!传太医!」
皇后此时眉头一皱,紧跟着捂着肚子,呻吟出声,跟在后面的容嬷嬷就慌了:「娘娘——娘娘……」
皇后重重的捏了容嬷嬷的手,容嬷嬷这才有点反应过来,「娘娘您别急,佟贵人无碍……太后也好好的,都好好的……来人啊,先把太后抬回去……」
乱糟糟的,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钮钴禄太后都不明白。
令妃怕事情咬手,佟氏如果出了事算谁的?不是怕她身后的皇后,也不是怕她,而是得顾忌养在老圣人名下的她那个儿子。因此,请太医的工夫,人已经叫顺便送走了。
宫妃们一鬨而散,再留下只剩下吃挂落了。
干隆知道的时候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年刚过完,怎么就闹出这样的事。他怒气汹汹,先问说:「太后可吓着了?」
吴书来摇头,「那倒是不曾。隻皇后动了胎气……」
干隆便吩咐,「交代太医好好给瞧,朕先去看看太后。」
钮钴禄氏一下一下拍着胸口,「她那哪里是要寻死,那分明就是要逼死本宫。那样的东西,活该打死。当初就不该叫进宫,一条白绫赐下去,哪里会有这样的麻烦,这都是皇后当时捣的鬼……」
干隆在外面听到这样的话分外不舒服。女子最起码的品德便是贞静,便是慈和。可自家额娘如今这暴戾的样子,哪里有一丝慈悲样儿。他就从未见过皇额娘如此过。
他看了跪在门口的太监一眼,这太监才敢喊:「皇上驾到——」
里面立马悄声了,干隆站了站这才往里面去,桂嬷嬷正迎出来,「万岁爷您可来了,娘娘吓坏了,刚用了安神汤……」
干隆:「……」
吴书来头埋说的低低的,平时这边的消息他都知道,可却从来不敢告诉主子。今儿却被主子给撞上了。这可真坏了,其实太后没别的意思,只是都拿准了皇上吃软不吃硬的脾性罢了。
干隆不能戳破亲娘呀,面无表情的点头进去,走到床榻跟前还露出几分笑意来,「皇额娘,那就是个不懂事,您不用跟她一般见识……」
「皇帝……」钮钴禄一把拉住儿子,「皇帝啊,那样的女人,我是真怕了。以后她也不用给我请安,怕是离她远些,我还安泰些。如今想起那血呼啦的养儿,我这心里就砰砰砰的跳……」
干隆忙不迭的点头:「好!朕叫她以后少来碍额娘的眼。您安心的歇着,朕去瞧瞧皇后,说是动了胎气,怕是不好。」
钮钴禄的手不由的一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本宫的小孙孙哟,可千万要平平安安的。本宫就是减寿十年,也要叫小孙孙安康……」
干隆将手抽出来,轻轻了拍了拍额娘的手,「会安康的。额娘一片慈母心,孩子怎么会不安康。您歇着吧,儿子先去瞧瞧。」说着,就嘱咐桂嬷嬷,「好好伺候,太医随时候着,精心伺候。以后太后若有闪失,朕饶不了你们。」说完,才和缓了语气,「那额娘歇着,儿子告退。」
从里面出来,干隆的脸就拉下来了,吴书来吓的不敢说话。
干隆这才问说:「究竟是为了什么的?」
吴书来哪能不打听,之前主子没问他也没敢说,牵扯到书院那边,问了就不敢瞒着。因此一五一十的便说了,末了加了一句,「主子爷您放心,奴才叫下面的都把嘴给闭紧看了,向来那边也不能知道。」
干隆的脸越发阴沉,他气冲冲的奔着佟氏住的地方,一脚就将门踹开,把太医和伺候的都给吓出来了,然后才指着在头上缠着纱布的佟氏:「混帐东西!你都干了些什么?」
佟氏挣扎着从床榻上起来,几乎事滚着下去然后跪在地上,「万岁爷!妾自知死罪,万不敢求活。只是一则,主辱臣死。皇后娘娘再如何,那是国母,况且,娘娘于妾有再造之恩,妾怎能看着她横遭诘难而不闻不问。二则,太后娘娘指着妾辱骂,骂妾便是骂端贝勒。端贝勒是谁?端贝勒如今是母后皇太后的孙儿……皇上,妾不信您不知道太后心病在哪?本也只是一齣戏而已,那边看着您的面儿,并不曾计较。可若是每次这样的小事都要如此的大动干戈,这与皇上难道就是好事?况且,琅哥儿是妾养大的,娘娘那般说,妾就是心里不痛快。便是死,妾也不能让那样的名声落在儿子身上。回过头来想,皇后娘娘肚子里的龙嗣尚且不知男女,出生便要背着那样『不知人伦』的名声吗?妾不明白太后娘娘的所思所想。那是亲孙儿啊!妾从未曾见过嫡亲的祖母这么……毁自己亲孙子……从不曾见过。妾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妾隻觉得在这个宫里怕极了!若是能,妾恨不能回到庄子上的小院,跟小桃一起过太平日子。至少还能时不时的见见琅哥儿……」说着就跪在地上,正月的天,天寒地冻的,她跪在地上,身子匍匐着,额头贴着地面,「万岁爷,妾罪该万死。但死前,能不能叫妾见见琅哥儿……」
还想见琅哥儿?
干隆冷哼一声:「老实呆着,没人要你死。」但其实,佟氏的话还是触动了他。额娘为何那么对皇后肚子里的孩子?因为永琪。因为永琪是皇额娘选出来的储君人选。
他没再说别的,转身就走。多少事忙不过来,偏偏一整天的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
不能由着额娘再这么着了。他转身又去看了皇后,然后下旨了,在皇后有孕期间,令妃协理宫务,有不决之事,问过皇后再做定夺。不可扰了太后修养。
这便是解了皇后的禁,变相的警告了太后。
钮钴禄氏得了信,真就叫了太医。儿子再如何都不生气,可儿子偏着媳妇不偏着娘,这是生生要把老太太给气死呀!
气了一晚上,这口气还是咽不下去,她想了主意,再召见昇平署的,「排戏。本宫要把孝经上的故事排成戏,叫天下人都看看,什么是孝!」
昇平署忙接了差事,真就排戏去了。
这事转眼就传林雨桐的耳朵里,「排的是哪一齣戏?」
芳嬷嬷就道:「是郭巨为母埋儿那一出。」
一听这个故事,林雨桐后脊背就发寒。这个被当做孝子的典范的故事是这样的:说是晋朝有个叫郭巨的人,他父亲早逝,他把家里的财产都分给他的弟弟们,而他隻独独要了母亲回家奉养。后来,他妻子怀孕了,生了个儿子,他就跟他妻子商量,说是咱们生了这个孩子,只怕事养了孩子就养不起母亲。要不然算了吧,咱们把孩子埋了,用钱好好的奉养母亲。反正孩子没了还能再生,但是母亲死了可就再不能復活了。于是两口子抱着孩子挖坑要埋,结果挖着挖着挖除了一罐子黄金,并且人家罐子上还有字条的,上面写着: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大家都说是孝心感动了天,然后郭巨还被推举做了孝廉。
不得不说钮钴禄这回放聪明了,知道选一个叫人不好驳他的切口。从古至今,学『孝』便是这么学的。
可这戏要真排出来,估计干隆得气炸了。这边安抚了皇后,人家就说因为皇后怀了孩子才这么做的。哦!你为了孩子不顾你老娘,你就是不孝。
但干隆冤枉呀!
林雨桐的表情慢慢严肃,她倒不是为了干隆冤枉不冤枉的事,而是因为这种因为『孝』之一字而引出的诸多愚孝的事端。
孝,什么时候都应该。
但愚孝,大可不必。
她坐在桌前,提笔蘸墨,再动笔之前,她打发人叫德海,「给我查!查昇平署里干净不干凈。」
孝经里二十四个故事,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一个。此人出于什么目的,先查清楚再说。
太有针对性了,好像怕钮钴禄跟弘历闹不起来似得。
德海忙不迭的去了,林雨桐这才改编这个故事,然后叫来了纪昀,叫他以此为蓝本,改成戏本。
纪昀拿到手里,当场就看,看的头上的汗都下来了。老娘娘写的这是什么?竟然把孝经的大孝子改成这样了:话说晋朝隆虑有一叫郭巨的小子,这小子的父亲死的早,无人管教。因家贫,他便出门谋生。可生路艰难,最后阴差阳错的,落草为寇当了土匪,若干年之后,积攒了一罐黄金,他带着这些银钱回家,不敢告知家人,这样的秘密又不能与人共享。于是,为了早点摆脱家里已经成亲的弟弟,便把家财都给分了,叫他们出去单过。然后取了散碎银两,娶妻生子。可他回家来并无营生,想要买房置地之前的臟银也没名目拿出来用。日思夜想之下,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假装为了奉养母亲要埋亲儿子,而后假託天意把那臟银洗白。还因此走上了官途。不过在故事的结尾,给了恶有恶报的结局,郭巨在赴任的途中遭遇匪患,横死他乡,最后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初看觉得离经叛道,可细思量,却觉得合情合理。郭巨是不是强盗不知道,但那钱财来历一定见不得光。要不然,真要是埋了儿子而养了母亲,这便是顾了人伦,而丧了人性。
林雨桐便笑,「纪大才子可是怕了?」
那可不怕了吗?这一齣戏出来,得多少人骂哟!
林雨桐却面容严肃了起来,「要做事,做大事,就不要怕人骂。老圣人当年被人骂的少了?可那又怎样,谁也没拦住他的脚步。『俯仰无愧于心』便可以了。」她指了指那几页稿子,「当然了,我也没说二十四孝经里的都是不好的。做学问做学问,便是要取精华,替更多的人取其糟粕。长辈要孝敬,晚辈也要爱护,这才是人伦。这就是我们要改的地方。但像是『黄庭坚亲涤溺器』这样的孝心孝行,我们就该提倡。百姓家里,不是谁家都能为老人买的起下人的。老人年纪大了,总有生活不能自理的一天。倘若有那么一天躺在那里不能动了,做子女能像是抚养子女一样吃喝拉撒都伺候到了,这便是大孝。孝顺,不是多轰轰烈烈的,为双亲从身上割肉才是孝顺。真正的孝顺,就是一盏热汤一碗热饭一声问候一会陪伴……」
纪昀被这话说的鼻子发酸,他想起了他过世的母亲,想起了他那已经致仕的老父亲。于是,他郑重的行礼,这次真是受教了。
事儿安排下去,林雨桐倒是不管了,她在等德海的消息。
德海第二天才把消息传回来,「昇平署里有一叫李冬安的秀才,因写出来的戏词动人,便一直在昇平署里很能说的上话。此人是去年才进的昇平署,从扬州来的。再往下查,发现此人去年还来考过书院,未被录取。在此期间,跟住在庄子里那个叫小桃的姑娘,有过接触。」
嗯?
佟氏的丫头?
德海点头,「正是如此。」
「还有什么?」林雨桐继续问道。
德海低声道:「此人喜好串戏,还往庄亲王府上唱过戏。听闻端柔长公主很喜欢他的戏。」
端柔长公主是那位四爷的养女,之前应了十六所请,接回来养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