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看到了,也就等于朱桢看到了。
两人看着那些审刑司专门挑出来的口供,虽然还是二月天,却全都出了一头的汗。
单看与李善长有关的供述——
有李存义府上的家丁孙本招云:洪武九年七月,李太师对延安侯说:“我为盖凤阳府宫殿不好,上位好生怪我,教我无处安身。”
另有太师府仪杖户闻保儿招云:十年三月,胡丞相对太师李善长说:“上位这几日有些恼,为凤阳盖宫殿不如法。”
太师说:“这等教我怎么好?”
丞相说:“太师,我这等事也觑的小可。”
以上只是李善长对朱元璋的怨怼之言,后头还有更劲爆的。
又有太师火者来兴招云:洪武九年六月,胡丞相教人送一柜钞与太师。
丞相云:“我抬这钞,不是与别人。你收拾些好伴当与我。”
太师说:“我与你这伴当,不要与人知道。”
当日太师拨伴当陈进兴、耿子忠等四十名送胡丞相。丞相云:“你常常跟著我,等至十二年二月初一日下手。”
又招:六年三月,胡左丞问太师:“我和你说的话,如今怎的?”
太师说:“已知道了。明日有淮安侯管各门,约四月十二日点定人马下手。”
这些是胡惟庸案发前的。案发后也有招供——
譬如延安侯家人赵猪狗招云:十六年六月,太师请延安侯饮酒。延安侯说:“我们都是有罪的人,到上位跟前,小心行走。”
太师说:“我们都要小心,若恼着上位时,又寻起胡党事来,怕连累公侯们。”
又有平凉府家人费乾招供:十四年正月,平凉侯请太师饮酒。平凉侯说:“我们都是胡丞相作反的人,若上位寻起来,性命都罢了。”
太师说:“早是也不来寻我。”
平凉侯说:“若侥幸寻不到,我们且躲一躲,不要出头罢了。”
以上诸招,皆胡党案发后,李善长惶恐惧祸之事。虽只言片语,却将其告戒同党,晓谕僮奴,屏足掩耳,惴惴如不终日的样子,描绘的淋漓尽致。
而且各家奴仆招供,还能互相印证,让人不得不信以为真。
等
看完口供,太子问朱桢:“你什么感觉?”
朱桢搁下笔录,冷笑道:“虽有其事,但也不免深文罗织。”
“没错,我也是这种感觉。”太子点头道:“不是说证据不充分,恰恰相反,证据太充分了,证人的证言相互印证,前因后果交代的清清楚楚,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到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密谋造反这么机密的事情,真的是一群家丁奴仆能知之甚详的吗?”
“肯定审刑司那帮人加工过了。”朱桢笑道:“郭桓案时就见识过他们的本事,案牍功夫绝对出神入化。”
“但说一千道一万,韩国公他们和胡惟庸肯定是有勾当的。”顿一下他又道:“而谋反这种罪名,没法洗清嫌疑,就是死路一条。”
“你觉得父皇看了会什么反应?”太子沉声问道:“会把韩国公他们下狱吗?”
“事态肯定要升级的。”朱桢沉吟道:“但未必会马上就动李善长。动他影响太大了,不然十年前他就完蛋了,而且关键是,动他也没什么用。”
“嗯。”太子深以为然道:“这十年来,韩国公一直想退,父皇却不放心他,非要把他留在眼前。他便消极以待,上不匡主、下不益民,尸位素餐而已。早已经威望丧尽,似有若无了。”
“大哥焉知这不是他的自保之策?”朱桢笑道。
“那些都没用,蒙蔽不了父皇的。”太子淡淡道:“父皇杀不杀他,只在父皇自己怎么想,跟他没关系。”
“是,他早就是冢中枯骨了,只是看父皇还想不想留着他的萧何了。”朱桢轻吁一声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太子惊讶的看着老六,心说六弟现在连文采这块短板都补上了。但他知道问的话,老六肯定说不是自己作的,所以只默默记在心里。
紫禁城武英殿。
朱元璋也在看着摆满御案的证词,铁青的脸拉得老长。
吴庸在阶下请示道:“皇上,现在证据确凿了,可以抓捕李善长等一干胡党要犯了吧?!”
朱元璋却渊默良久,方幽幽道:“再等等……”
“啊?”吴庸一愣,没听清皇帝的话。
“咱说再等等。”朱元璋疲惫地挥挥手道:“退下吧。”
“是,为臣告退。”吴庸赶紧倒退着出了大殿。
离开之前,他分明听到殿中的皇帝,发出一声疲惫悠长的叹息。
“唉……”
“唉……”回到审刑司吴庸也长长叹了口气。
“吴大人因何叹气?”右审刑杜言问道。
“没事。”吴庸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