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阿多尼斯与猫(1/2)

威尔科特斯家是个“大家族”,不过,和帝国大部分历史悠久、枝繁叶茂的大家族相比,安布罗斯·威尔科特斯更像是负责开枝散叶的第一代。

他风流成性,和每一任妻子的婚姻存续期都不长,但都孕育了小孩。

虽然他对养孩子完全不上心,但孩子的妈和他离婚时如果选择不把孩子带走,他也不介意家里多一张吃饭的嘴。

阿多尼斯是安布罗斯·威尔科特斯的第六个孩子,母亲是唐星域总督的侄孙女唐婉慈,按理来说,他应该能有个衣食无忧、轻松愉快的童年,现实却没有按照理想的轨迹发展。

唐婉慈醉心研究所的工作,孩子的到来是个意外,在安布罗斯承诺不会短了孩子的吃喝和未来的学习教育后,她就和安布罗斯离了婚,没有再关注过阿多尼斯。

父亲不管事,母亲也再没出现过,在威尔科特斯家第七个小孩朱莉安出生后,小阿多尼斯成为了其他兄弟的欺负对象。

其中,对他的态度最为恶劣的就是他的三哥巴尔克。

阿多尼斯已经七岁,明白了父亲对孩子的放养态度,不再像四岁时那么不会看眼色。他平时躲着巴尔克和其他兄弟姐妹,尽量不给自己惹麻烦。

这让他显得不太合群,在老威尔科特斯那里也更加没有存在感,不过他并不在意。

没有玩伴的阿多尼斯最喜欢的地方,是家里的暖棚。暖棚在花园比较偏的角落里,里面温度和湿度都比较高,还有些驱虫和培育花草的药水散发出的味道,除了园丁,很少有其他人会来这里。

这里像是他的秘密基地,而且半个月前,他在这里邂逅了独属于自己的“朋友”。

还没成年的橘色小猫已经褪去了奶猫的稚气,蜷缩成毛绒团子,躲在他的怀里踩着奶,摸上去软软的,还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它的脖子上带着一条一指宽的彩色编织带,上面挂着一个纸折的绿色星星,是阿多尼斯的作品,也是他送给猫猫的礼物。

“你真的好可爱。”阿多尼斯小心翼翼地把它搂住,“你现在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吃饭饭?”

猫猫“喵”了一声,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阿多尼斯朝一旁的玻璃罐望去,猫粮只剩下零星几颗散落在罐子底部。

小孩的记忆不怎么牢靠,阿多尼斯昨天离开的时候还想着要带更多猫粮来,今天出房间的时候却忘记了。

“对不起啊,猫猫,我忘记了。”阿多尼斯轻柔地抚摸着猫咪的脑袋,“你再等一会儿,我回去给你拿吃的,好不好呀?”

太阳已经落山,天暗下来之后来暖棚的路就不太好走了,而且阿多尼斯还有点怕黑……

但他不想猫咪因为他饿肚子,所以他抱着猫咪放在地上,把它脖子上的项圈摆摆正,然后又摸了两把,为自己加油打气。

“我会努力的,你乖乖在这里等我。”

“喵~”

他们定下了一个约定,可是当阿多尼斯克服恐惧回到暖棚,却没找到猫咪的身影。

顾不上放下手里的物品,他焦急地在周围寻找起来,“猫猫——!”

回应他的猫叫声从远处传来,阿多尼斯急忙跑了过去,看到的却是巴尔克的背影,小猫被巴尔克踩在脚下,挣扎着,叫声已经很微弱。

“巴尔克……!你在做什么!!你放开它——!”

巴尔克·威尔科特斯回头,看到了阿多尼斯手里抱着的一袋猫粮,夸张地睁大眼,“我还以为这是偷跑进来的脏东西,原来是你的小宠物啊?”

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阿多尼斯,它好脏,像个老鼠。不知道身上带着多少病毒,你怎么能把它带到家里来……啊啊,我知道了,我妈妈说过的,物以类聚,你这种垃圾果然也喜欢捡垃圾!”

他最值得称道的战绩,就是把阿多尼斯推到了海里。

那一年他九岁,阿多尼斯才四岁。虽然当时阿多尼斯差点淹死,但事后巴尔克只被父亲不痛不痒地批评了两句。

小孩子之间的势利眼比成年人之间的更不加掩饰,巴尔克发现自己出事了有妈妈撑腰,但阿多尼斯的妈妈根本没有因为阿多尼斯溺水来找他麻烦后,他的胆子越来越大。

“对了,我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巴尔克把猫咪踢到一旁,“我昨天觉醒了,现在是个哨兵了,我是家里现在唯一的一个觉醒者。”

阿多尼斯警惕地看着巴尔克,余光关注着猫猫的状态,小家伙的口鼻处溢出了鲜血,但是胸膛还有起伏,及时送医应该还能恢复。

他小幅度地向猫猫所在的位置移动步子,今天就是挨一顿打也要把猫猫救下来。

“你知道哨兵意味着什么吗?我比大姐和二哥都要厉害!”

巴尔克关注到了阿多尼斯的小动作,刻意拖长了声音,“而且…像这样的小老鼠……我都不用动手,咔,它就死了哦~”

就像是为了证明他的话,地上的猫咪脑袋突然扭转变形,涌出一大摊血液。

阿多尼斯僵在原地。

“是什么呐?是精神力啦,精神力。”巴尔克摇头晃脑道,“特别好用,是不是?”

“巴尔克……”

“哈哈,小垃圾又要哭鼻子了吗?”

阿多尼斯扔下手上的猫粮,冲过去朝他挥拳。

两人间五岁的体格差让巴尔克轻松的挡下了他的攻击,精神力的存在更是让巴尔克如有神助,阿多尼斯眼前一花,就已经被巴尔克摔在了地上。

“是你先动手的,不准去和爸爸告状。”

巴尔克在他的小腿上踩了一脚,威胁的话才说完,又笑了起来,“哈哈,我都忘记,以前爸爸就没管过你,现在我是哨兵了,是家族未来的希望,爸爸更不会管你的死活了~”

阿多尼斯吃痛地皱起眉,抓着地上的泥土就往巴尔克身上撒。

“还玩泥巴,真脏。”巴尔克向侧跨了一步,躲过泥土,抬手虚拍了拍衣服下摆,“这里挺适合你的,你就和你的小老鼠一起躺在这儿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阿多尼斯撑起身跪在地上,抬手摸了摸疼痛的脸颊,扭头望向猫咪。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尸体”,温室内的白色灯光照在布满血迹的皮毛上,看起来很冷。那颗绿色的纸星星不知掉到了哪里去,彩色的编制带也变成了一种比血还深一些的颜色。

但阿多尼斯不觉得恐怖,也不觉得脏。

他膝行几步,俯身把猫猫抱进了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摸着被血浸湿的猫毛,试图让它恢复之前的样子。

可不论他怎么做,它还是在他的怀里慢慢变冷、变得僵硬。

它好像……再也不会呼噜呼噜了。

察觉到这个事实的瞬间,阿多尼斯的心跳忽然变得很快,像是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还按住了他的胸口,让他的呼吸也有些憋闷,头晕目眩。

过量的悲伤让他根本哭不出来,只能抱着小小的尸体,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空气的持续流失让他更加喘不上气。

在一次抽噎中,唐安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被时文柏搂在了怀里——他枕在时文柏的手上,腰上搭着哨兵的另一条手臂,侧躺着、挤在哨兵和沙发靠背之间。

梦里体验到的窒息感找到了源头。

唐安叹了口气。

他最近好像经常梦到以前……

休息室的灯光被调到最暗,只照出了时文柏朦胧的身体轮廓,从呼吸声和稳定的精神力波动判断,他睡得正香。

向导不知道他是怎么抱着自己挤在并不宽敞的沙发上睡着的,只觉得自己的左手快被挤麻了,不过时文柏身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暖和,唐安并不讨厌。

他盯着时文柏头顶翘起的一缕头发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哨兵档案上那张证件照,照片上的时文柏眼神坚定,放松地笑着。平心而论,时文柏过去的履历相当好看,要不是精神力出了问题,应该也能在军部议会大放光彩吧。

这让唐安又想起了睡着前他们的话题。

向导学院的毕业季就是军部将官们舰队的招新季,他当时看到过翡翠鸟舰队的资料,但感觉时文柏的作战风格和自己不搭,于是就选了更熟悉的许冥名下的启明舰队。

或许会有不同?

唐安并不是会后悔曾经做出的选择的人,一切事物都有得失两面,所以这个念头只在他的脑中一闪而逝。

虽然道路曲折了点,但他现在是自由的,没什么好后悔的。

仔细想想,他好像也不是那么自由……

真正的自由应该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就像这次出行,应该是因为他想要探索遗址,而不是因为奚嘉给他“安排了任务”,他顺便来完成心愿。

这么说来,他的脾气收敛了很多,如果是以前,奚嘉在算计他的第二天,就会被人发现死在家里了。

唐安小小感叹了一下自己在往上攀爬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被权力牵绊住了手脚,视线沿着时文柏身上亮起的轮廓线向上看,又盯着那撮翘起头发看了一会儿,没忍住伸手想把它按下去。

发丝的触感比他想象中顺滑,唐安侧头把耳朵贴在了时文柏的胸口上,起伏间,只能听到呼吸声和砰砰的心跳。

好可惜,要是人也能像猫一样发出那种咕噜咕噜、呼噜呼噜的声音就好了。

唐安向后撤,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在这时,他安稳了几天的“腿”又开始疼了。

仿佛在提醒他被小队成员背叛的过去,仿佛他主观上是否后悔并不影响那些阴影追上他,将他拖下深渊。

楔尾伯劳在精神海中挣扎嚎叫。

那股暴虐、无处释放的破坏欲又冒了上来,像是催命的鼓点,跳动着,震得唐安头脑发晕。

他的指尖蜷缩,自然而然地攥紧了时文柏的头发,头皮的刺痛让哨兵从梦中惊醒,倒吸了一口冷气。

哨兵的视力比向导更好,几乎是睁眼的瞬间,时文柏就看到了唐安冷汗涔涔的额头和咬紧牙关的表情。

金色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在幽暗的环境中也透出瘆人的压迫感。

大概是又疼了?

时文柏有一瞬间从唐安的表情联想到了自己,他状态很差的时候,镜子里照出的脸也是这副样子,散落的画面被这一闪的灵光串联起来,他好像明悟了唐安的另一副面孔是怎么造就的了。

除了极少部分能够为情欲增色的疼痛,没人会喜欢“疼痛”这种感觉。

时文柏顺着头顶的力道向后仰头,搂在唐安腰上的手向下。

他们抱在一起睡了有一会儿,向导的身上是暖和的,越往下,温度越低,腿和义肢相连的交界处透着金属独有的寒意,哨兵隔着裤子都能感觉到那里的肌肉正在痉挛。

这时候,时文柏又有点庆幸自己是哨兵了,因为哨兵总能找到向导素来缓解痛苦——哪怕是人工合成的。

随着那片皮肤被他掌心的温度捂热,唐安的呼吸也逐渐平复。

“说真的,您要不要学一学按摩手法?”

“不要。”

回应哨兵的是向导的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

力度不大,但时文柏本就睡在外缘,腿被踹下沙发后,他整个人也从沙发上滚了下去。

好在沙发不高、地上又有地毯,他没被摔傻,不过他被唐安枕着的那条手臂因为他的摔倒而抽离的时候,把向导的头发揪下来几根。

他就着躺在地上的姿势,把手移到面前,纤细的发丝数量并不多,因为很长所以在他的手指间绕了好几圈,亮晶晶的,看着像是透明的鱼线。

“时文柏!”

头皮刺痛、第二次被触到雷点的唐安立刻就来了火气,楔尾伯劳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哨兵的头顶进攻,叼住哨兵的头发丝就用力拔,为主人解气。

“这可不能怪我啊!”时文柏不想变成地中海,抬起手臂护住脑袋,“你不是也拽着我的头发嘛,我们只能算是扯平了。”

唐安按着发麻的左手,坐直身体。

幻肢痛和肌肉痉挛的关系并不是对应的,时文柏的按摩与其说是缓解了他腿部的疼痛,不如说是把他从那些阴暗、沉重的感知中拉扯回了现实。

“谁和你扯平了?”唐安揉了揉额角,努力平复呼吸。

“你要是愿意欠我点什么,我不介意的。说实话,雇佣我的保护你下遗址的费用可一点也不便宜,不过我最近几年都不接雇佣单了。”

时文柏的脸从手臂之间露出来,眉眼弯弯,用上了轻松愉快的口吻,“我大概是最好应付的债主,说不定哪天就突发奇想给你免单了。”

“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你还想向我收费?”

分明是他两次害向导损失了“发量”,还有,这根本算不上雇佣。唐安没忍住,在这个颠倒黑白的家伙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保护我?你到时候最好别拖我后腿。”

“啊!我好可怜哦……”

时文柏做作地喊了一声,在地上连着滚了几圈,趴在地上哽咽起来,“遇到个既不付劳务费又不付嫖资的黑心向导。”

都不用仔细分辨精神力波动,连向导的量子兽都能一眼看出他是在演。

永恒回到了唐安的肩上,连连摇头。

唐安算是明白了,时文柏仗着自己没几天好活了,才胆大包天,一直来骚扰他。这让他破天荒地有点后悔——也许出发前他应该把时文柏赶下船,而不是带在身边。

总感觉,之后的遗址探险也会“危机重重”。

“你不会觉得我的向导素是能用信用点买到的吧?”

唐安甩了下手臂,麻木的感觉消退了很多,他看了眼光脑,才发现自己和哨兵在沙发上睡了近两个小时,“你要是喜欢趴在地上,就别起来了。”

他和代理舰长有些事要谈,马上就到约定的时间了。

将量子兽收回精神海,唐安把衣服和裤子上睡皱的折角抚平,按着沙发坐垫站起身。

他拿起摆在茶几上的半面面具进了浴室,出来时已经把毛躁的发丝梳理整齐。

接着他走到落地衣架前,取了件长款风衣外套,穿在居家服的外面,米色和白色的搭配让他的气场都柔和了几分。

时文柏凑了过来,试探道:“我也想出门!”

“随你。”唐安没有拒绝。

反正不论是为了向导素,还是为了之后能去遗址探险,时文柏短期内都不会离开。

他打开休息室的门,先一步走了出去。

距离门重新闭合只有几十秒。

时文柏低头瞥了眼手腕上的金属拷环,又快速扫了眼衣架上向导的衣服,回头望向自己的衣橱,放弃了换衣服的想法,快步跟上向导,出门去。

唐安没去管身后的哨兵,熟门熟路地到了驾驶舱。

代理舰长卡尔和他的几个助手正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见唐安出现,纷纷向他行礼致意。

卡尔是个红发棕眼的年轻哨兵,原本是佣兵城邦的佣兵,在某次任务中结识了唐安的公司后勤部副总阿奇尔,被阿奇尔挖了墙角,签到了公司里。

“老板下午好,”卡尔迎上前来,汇报道,“之前的仪器故障原因已经查明,从数据上看,是超空间航道路过了正在消亡的恒星,遭到了超新星爆发的干扰。这两天我会密切关注舰船的各个部件,安排定期检修。”

唐安点了点头,“舰载武器库统计出来了吗?”

这艘船是时文柏的,停在星港口岸里有几年了,不仅缺少维护,过期、失效的物资和武器弹药也不少。这次出发前,唐安为它进行了一次维护保养,但细节部分还需要在行程内慢慢处理。

“一小时前已经清点完毕,能用的比我们预想的要多……”

卡尔的话音突然中断,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呃了一声,“时少将……?”

时文柏没想到会被认出来,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感到不自在,反而笑着抬起手挥了挥,“嗨~”

“不用管他。”唐安道,“你继续。”

卡尔下意识地点头,向唐安继续汇报舰船的修理维护进度。

他一心二用,余光盯着开始东张西望的时文柏。

早先接受任务、登上舰船的时候,卡尔就认出了这艘舰船的归属,他还以为是老板从时文柏那里买下了它,但现在他们都启程五天了,时文柏突然露面,还……

卡尔看到了时文柏手腕上的金属环,呼吸一滞,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他咳嗽了几声,连连道歉。

唐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回头望向正和电机员勾肩搭背的时文柏,“你做什么呢?”

在场的机组成员都是哨兵,向导外放的精神力极具压迫感,显露出唐安不愉快的心情。

驾驶室内因此一片寂静,只剩下仪器运作的声音,电机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生怕引起老板注意,连卡尔都把咳嗽硬憋了回去。

“我只是了解下现在的市场行情,别担心,我可没钱雇佣船员,更不可能撬你的墙角了。”

时文柏知道唐安是在问自己,松开手,“顺便再看看我的船现在怎么样了。”

他语气自然地接过话茬,向导外放的精神力瞬间消失,全场的哨兵都竖起耳朵,紧张兮兮地开始吃瓜。

两位当事人若无旁人地继续着对话。

“照你之前的说法,”唐安道,“现在你欠我一大笔养护费了。”

时文柏轻巧地嗯了一声,这艘巡洋舰陪了他好多年,维护费高昂,退役前他还能用工资养养,这几年光是解决精神力问题就耗光了他的心神和能量币存款。

刚才他在驾驶室的几个屏幕前绕了一圈,看了数据,说实话,看到自己的老伙计经过翻新和养护,状况良好,他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这不是正好和租船费用相抵消了嘛~”时文柏想了想,又说,“你考虑把它买下吗?我正在寻找合适的买家。”

唐安抬手向下点了点,“它已经是我的了。”

然后,他的手又放平,朝时文柏点了点。

——你也是我的了。

时文柏只能从面具镂空的位置看到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面具和睫毛的阴影都遮不住那一抹金色。

“你简直是抢劫。”时文柏嘴上抱怨着,却笑出了声。

不合时宜的想法一闪而过,他觉得唐安和这种不讲理的举动很般配,有种小孩看到什么都想要,并且自说自话地就占有了想要的东西的既视感。

当然,唐安不是小孩子,他不仅有能力,还有能够达成目标的权力。

议会内有这样的人,好像更糟糕了?

帝国早就烂透了,时文柏耸了耸肩,他才懒得去管其他人的死活,“好吧,您说了算。”

他绕过控制台,走到唐安身旁,俯下身在唐安耳边低声道:“既然你这次出行需要掩人耳目,等出了超空间航道后,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不需要,你只要安安分分地待在我身边。”

唐安制定计划的时候就没把时文柏计算在内。

他启程的时间和他与安莱约定的时间相差两天,这两天是他给自己预留的探险时间。毕竟他只是想体验一下探索外星遗址的感觉,并不是考古学或外星生物学的研究员,不用把整个遗址完全探完。

等助理琼带着他的替身脱离超空间航道、抵达目的地后,他会回到大部队里,在完成了视察后搭乘安莱的舰船返程。

整个过程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安莱有可能会把殖民地开发项目被他吃下这件事发给奚嘉,返程可能会因此受阻。

唐安说:“我不会在那里待很久,离开的时候,舰船会留给你。”

时文柏听出了唐安话里的笃定,食指中指并拢在他的下颌处扫过,“在这段时间里,我只要向之前那样~伺候好~您,对吧?”

哨兵没忘记周围还有其他人,调侃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短促的气音,唐安不知道他是怎么让这句话带上轻佻的语气的。

热意扫过唐安的耳廓,他想起先前相拥而眠时听到的呼吸和心跳声,感觉指尖有点凉。

“既然你很想工作,就先和卡尔对接舰船的信息吧。”

唐安想,如果给时文柏找点事做,哨兵就不会来无休止地撩拨他了。而且这艘船是时文柏的,哨兵总比卡尔他们更熟悉它。

“啊?”

“我觉得你之前说的话有点道理。”

唐安握住了时文柏作乱的手指,未被面具遮挡的下半张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的雇员们付出劳动换取薪酬,你不能白嫖我的向导素。”

“等会儿,我们之前不是约好了,而且被那啥的不是我吗……?”

“这趟行程涉及的舰船部分的开销,都可以报公司的账。”

时文柏愣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可以一口气把舰船翻新到最佳状态,还不用自己花钱!

“我最爱工作了,还得是您,懂我。”

他很自来熟地揽住了卡尔的肩膀,“朋友,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请问卡尔是哪位?”

“就是我。”卡尔憋了好久的咳嗽,脸色有些发白,“时少将客气了。”

“我早就离开军部了,喊我时文柏就行。”

借着工作的由头,时文柏朝唐安伸出手,“那么,老板~我能拿回我的那台备用光脑了吗?”

他的光脑在他逃离帝星的时候就遗失了,储存在机甲上的备用光脑也在浴室里被向导取走,不见踪影。

虽说超空间航道里没有星网,用局域网发消息互相联系也比在舰船内跑来跑去口头传递信息要高效。

唐安笑着摇头,“给时文柏拿纸笔来。”

四年前他的行程被泄露,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要提防奚嘉和安莱就已经很烦心了,他不想时文柏也成为未来的怀疑对象。

一旁的电机员识相地抽出前插袋内的笔,又从管理日志册的背面撕下几张白纸,递给卡尔。

时文柏从卡尔的手里接过纸笔,指尖在纸张边缘拍了拍,并不气馁,“偶尔也复古一下,挺好的。”

他转身就和卡尔聊了起来。

唐安放养时文柏只是为了无聊的时候能喊来玩一玩,带上时文柏一起前往外星遗址是他突发奇想的念头。

他没有料想到会经常被厚脸皮的时文柏贴贴、讨要向导素。终于,给时文柏安排了新的“工作”后,他的身边恢复了清净。

视线略过驾驶室里正在交谈的卡尔和时文柏,唐安想,怪不得星网圈里那些养猫的人,总是在给自家猫咪购入玩具。

确实很有帮助。

向导无视了“玩具”拘谨的姿态,抬手看了眼光脑,什么消息也没有。

超空间航道是出行追求效率的最优选择,这些航道是未知文明的遗留,只要有航道覆盖的星域之间,不论实际距离多少光年,都只需要十天就能抵达目的地。

但超空间航道内部一片漆黑,既没有星网,也没有星空。如果不是时间紧迫,唐安更喜欢寻常的航行和跃迁。

他也已经很久没有通过超空间航道旅行了,对于消磨时间的娱乐,准备得不够充分——至少光脑里缓存的戏剧他都已经看了一遍了。

好无聊。

虽然这趟出行可以把奚嘉的东西抢到手,还可以去没去过的遗址玩玩,但路上付出了这么多时间,不划算。

唐安垂下手臂,看着时文柏活跃气氛、很快就和机组的哨兵们打成一团,突然感觉,自己和他们之间,隔着厚厚的一层玻璃。

并非向导和哨兵的天然隔阂,而是一种…氛围的差异。

就像热闹的舞台和冷清的观众席,永远泾渭分明。

他喜欢看戏剧,为此还专门建了一个剧场,出发前在那里招待过好友燕云。但上一秒还在他身边的时文柏,下一秒就登上了他无法触及的舞台,让他觉得很奇妙。

卡尔将时文柏提到的需要改动的部件记录下来,传递给机工部门,让他们尽快核实。

一抬头,他才发现唐安还在驾驶室里。

向导面朝时文柏所在的方位站着,但视线虚虚地落在半空,像是在思索什么。

公司里的人对和老板有关的话题都噤如寒蝉,卡尔接下任务的时候还有些忐忑,不过和唐安交谈了几次之后,卡尔觉得同事们有点过于妖魔化他了。

是人都有喜怒哀乐的,老板发脾气的时候确实阴沉得可怕,但是大部分时间都还挺好相处的。

卡尔没有贸然上前打扰唐安,放轻脚步绕过控制台,走到了时文柏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时文柏下意识地向侧一步避开了触碰,警惕的表情一闪而逝,“有事吗?”

卡尔有些尴尬地放下手臂,压低声音道:“我们这样冷落了老板,是不是不太好?”

时文柏扭头望过去,向导孤零零地站在控制台后方,表情冷淡,缓慢地眨着眼,应该只是在想事情。

“你没有其他工作要向他汇报了吗?”

超空间航道内,舰船只要设置好目的地,自动驾驶就可以。

卡尔摇头,“暂时没有了。”

时文柏手里还握着纸笔,纸上列了几排数字,是舰载武器的设置和校准参数。他的巡洋舰上没多少常规武器,都是定制的,一部分是他和工程师康纳的合作成果,另一部分是武器公司的赞助。

“到晚餐时间了吗?”时文柏问。

卡尔看了眼光脑,“差不多了。”

时文柏垂眸思索着,手握着笔飞快地将剩下的参数写完,一股脑塞进电机员的手里,“都在这儿了,拿好。”

电机员手忙脚乱地把笔收纳好,拿着参数给留守在武器库的同事发消息。

“我去下后厨。”

“啊?”卡尔来不及伸手,时文柏就匆匆离开了驾驶室。

“舰长,那我们……?”

卡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机组的众人都配合地点点头,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几分钟后,唐安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他没在周围看到时文柏,便招来了卡尔,问,“都对接好了?”

“机工部门正在检查时少将提供的列表上的零部件,武器都已经校准完毕。”

因为这次出行,唐安和时文柏的床伴关系上多了几道利益交换,不过牢靠度还没有到能让唐安完全安心的水平。

他叮嘱道:“武器数据,多检查几遍。”

“好的,我立刻安排。”卡尔道,“等脱离了超空间航道,也会马上进行一次武器试射,请您监督。”

见唐安没什么继续开口的欲望了,卡尔迟疑地又说了一句:“时少将去后厨了。”

大概是饿了?

唐安抬腕,光脑亮屏显示出时间,确实已经到了该吃晚餐的时候。

“你们也轮班用餐吧。”

“您的晚餐还是给您送到休息室?”

“嗯。”

“好的,您慢走。”

众人纷纷立正向他行礼,直到白色的发尾消失在门外、脚步声也彻底不见,才长呼一口气,放松下来。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很佩服你,舰长。”

电机员是在场年龄最小的,比卡尔还要小几岁,脸上的表情幅度最明显,“在老板面前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卡尔调侃道:“哦,很佩服我?那刚才两眼冒光地看着时少将求签名的是谁?”

“这、这不能比嘛……”电机员的声音小了下来,“时少将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是半步少将了。”

几人笑着拍打他的肩膀,“你这是在夸舰长还是在损他啊?”

卡尔上前几步凑到了他的身边,“你怎么不说老板在我这个年纪,公司就已经在星域内获得垄断地位了?”

“老板和舰长你又不是一条赛道的,老板的签名我也想要的!我就是……不敢去要……”

“要什么?”

时文柏的声音插了进来。

“时少将!”电机员一下紧张起来。

“我只是路过,”时文柏把嘴里的棒糖取了出来,抬手展示了一下手里的纸袋子,“老板回房间了?”

卡尔道:“嗯,几分钟前刚走的。”

时文柏有些困惑,“你没告诉他我去后厨了?”

“提了,但他没说什么。”

时文柏重新把棒糖含进嘴里,打趣道:“你们在聊什么?”

“想要老板的签名。”电机员的脸上流露出憧憬。

“签名啊?”

……我都没有呢。

时文柏的舌尖在硬糖表面磨了磨。

西柚糖的酸甜味对哨兵敏锐的味觉来说有点太冲了,酸得时文柏直皱眉,“不太可能要得到,建议你回床上睡一觉,好好做个梦……”梦里啥都有。

被泼了冷水的电机员还想反驳什么,比如在公司混到分部管理人的位置,就可以和老板签工作合同,上面肯定会有老板的签名。

但站在他身后的二副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卡尔站出来,转移话题道:“时少将手里拿的饼干应该是给老板的吧,您快给他送过去吧。”

时文柏把糖盘到一边,笑了下,随后朝他们挥了挥手,潇洒离开。

“你干嘛!”电机员挣开了二副的手,恼怒地攥紧拳头。

“我是好心救你。”二副给了他一个白眼,“你小子平时开饭鼻子比狗还灵,这会儿闻不出时少将身上的味道吗?”

“不就是向导素……!?”

同事们凝重的表情让电机员睁大了双眼,“是老板的?”

才进公司的青年哨兵不像他的同事们,不了解老板的向导素是什么味道。

“年轻人啊~”大副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电机员望向卡尔,“舰长你也知道?”

“别沮丧,”卡尔安慰道,“我知道是玫瑰味的,但今天也是第一次闻到。”

唐安之前也来过几次驾驶室,但向导素收敛得很好,要不是时文柏差不多被腌入味了,身上还有些残留,卡尔他们也不会闻到。

确实和前辈们口口相传的一样,是一闻就知道不一般的玫瑰味。

“好吧…所以……”电机员有些沮丧,片刻后,又突然激动起来,“时少将戴的手铐是情趣吗?”

在场单身、有伴侣的哨兵都沉默了。

单身的沉默是因为上班期间还莫名吃了顿狗粮,噎得慌了;有伴侣的沉默是因为自己和伴侣在家也这么玩过,担心性癖会被同事发现。

“大家去吃饭吧,”卡尔抬手拍了拍,打破了沉寂,“值班表和昨天一样。”

众人散的散,走的走,只剩下电机员站在原地,茫然地左右张望,“我说错什么了吗?”

超空间航道内部与世隔绝,不分昼夜。为了保持生活的规律性,舰船内的三餐和熄灯时间表都延续着进入航道前的安排。

对于不午睡的唐安来说,刚才的小睡没有让他神清气爽,疲惫像是游完泳上岸时穿在身上的湿衣服无法甩脱,还有那个梦……

唐安路过走廊里的一扇扇舷窗,窗外一片漆黑,玻璃反光映出他的身影。

那个梦,让他想起了,原来他也曾经是个拥有鲜活情绪的人。

正因为曾经拥有过,所以他才希望从外界重新得到它们。

唐安的眼前又闪过哨兵窒息流泪的样子,那个晚上,他差点就把时文柏杀了。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晃了晃,指尖微动,回味着金色发丝的触感,和摸猫时感受到的柔软细腻并不相似,沾上汗水后,湿润、聚成一缕缕的、从发根开始逐渐变凉,意外地像被血水浸润的猫毛。

那只猫和他亲近,是因为他会给它喂猫粮,时文柏缠着他,也不过是因为他愿意给他向导素。

如果那只猫也有时文柏那样的生命力,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但哨兵的精神力状况很差,好像也活不久了吧?

唐安停下脚步,摘下面具,扭头和舷窗玻璃上的自己对视。

这副表情,意外地和他幼时在温室的玻璃外墙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个不讨母亲喜爱,也守不住自己喜爱的朋友的阿多尼斯,抱着猫的尸体跪坐在地上,从没离开。

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他已经不再怕黑、不再害怕大海,拥有了令人仰望的成就和地位,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却在今天因为一个梦又难过起来。

唐安自嘲地笑了一声,他宁愿自己别对过去有这么清晰的记忆。

他好像总是和短命的东西扯上关系,果然,上次他就应该直接把时文柏杀掉的。

现在已经有点晚了……

——“老板~”

一道声音穿过黑暗,进入唐安的耳中。

这让他想起在集市上第一次邂逅时文柏。

唐安回头,哨兵已经迅速地小跑到了他的面前,拉着他的手臂,把纸袋放在了他的手上。

从油纸袋里隐约飘出了熟悉的香味,烘烤的余温将唐安的掌心捂热。

很暖和,让人不想放手。

“刚烤好的?”唐安问。

“嗯。”时文柏说,“热的比冷的香。你的饼干不是吃完了嘛,我就问了问,正好还有现成的面团。”

哨兵被嘴里的西柚糖酸得直流口水,又不舍得吐出来,只能吞咽几下,草草将它塞到口腔侧面,继续为自己刚才的离去解释道:“我就是去看看厨房里都备了什么食材,嘿嘿,这么多天了,我也想点几个喜欢的菜吃吃~”

唐安只觉得掌心的温度越发炽热,垂眸看了眼手上的纸袋,应了一声。

出发前他备足了食材,时文柏的要求并不算过分。

“那一会儿,”哨兵点了点架在嘴角的纸棒,小声道,“吃饭的时候……您能不能帮我调整下感知?”

时文柏的状态比之前好一点,但还是个不能调用精神力的病患,偏偏他正馋口味重的菜肴,只靠他自己,多半是吃不上的。

和简单的屏蔽不同,五感相关的调整都是精细活,其中最废精神的就是味觉和嗅觉。连医疗向导都会让自己负责的病患直接吃哨兵饭——只有食材本味和极少量调味的简单烹饪法烹煮出的食物,而不是选择为病患进行五感调整。

唐安立刻就反应过来,时文柏是想用饼干“贿赂”他。

他已经很累了,有点想把手里的饼干袋子甩在这个蹬鼻子上脸的家伙身上。

盯着时文柏的笑容看了几秒后,唐安确实把袋子甩了过去,不过还没有打中时文柏的脸,就被哨兵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嘶——!”

时文柏被烫得两只手轮流抛接着袋子,反复几次才抓住了开口处。

翻折住的袋口变得松动,万幸,饼干没有掉出来。

他抬起手想吹吹手心,手到了嘴边动作却一愣,“你烫到没?”

向导不像哨兵这么五感敏锐,但唐安看着细皮嫩肉的,别真给烫伤了。

时文柏担忧地抓住唐安的手腕抬起,看到了掌心中央明显的一片深粉色。

唐安也看到了手上烫出的印子。

明明刚才一直拿着那包饼干的时候,除了热没有其他的感觉,等到它离开了,手心才感受到一阵阵深入肌理的疼痛。

没有起水泡,疼痛的程度和幻肢痛也没得比,唐安的语气没变,“你知道烫还往我手里塞?”

“不是,我、没注意到,我是有错……”

时文柏啧了一声,咬紧嘴里的硬糖,拽着唐安的手腕就往休息室走,“你被烫了不会撒手吗?”

哨兵脸上关切的表情看着挺真实的,唐安顺着他的力道跟着往前走。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时文柏把饼干袋子放在茶几上,拉着他走进浴室,打开洗手盆的水龙头,把他的手掌按在水池里泡着。

镜子里映出哨兵匆忙的背影,他看到时文柏跑到回书桌附近,拿了一个盒子出来挑挑拣拣,选出了一支药膏,然后又回到了浴室里。

“老板,你的运气不错,我的烫伤膏没过期。”

时文柏说这话的时候尾调上扬,似乎有些得意。

唐安不太理解他的情绪转换是怎么做到如此迅速的,“你很爱照顾人?”

“啊?”

唐安拔掉水池塞子,用干净的毛巾擦干手,手心还有些异物感,不过不疼了。

“上次帮我按腿,这次也是……你很喜欢照顾别人的感觉?”

“呃……可能……?”

时文柏一时语塞,不过很快就想到了对策,朝唐安抛了个做作的媚眼,“但我肯定不是人人都照顾的。”

他抢在向导答复前拆开烫伤膏的包装,挤了一点在指腹上,托着唐安的手掌就准备往上涂。

药物和溶剂的气味钻进向导的鼻腔,唐安嫌弃地看了眼它,往回收手,“不用了,已经不疼了。”

时文柏被他扯了个踉跄也没松手,唐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哨兵把难闻的药膏涂在了他的手心。

“时文柏,你故意拿这么难闻的药来折磨我?”

“这不就是标准的药品吗,哪还有‘好闻’的版本。”

时文柏屏息把软膏涂抹均匀,“我这个哨兵还没嫌它味道大呢,你再忍忍呗,风干了味道就散了。”

像是怕向导会立刻把药冲洗掉,他还刻意弯下腰往涂了药的位置吹气,让它快点风干。

西柚糖的味道和苦味混在一起,几次之后,完全盖过了药的味道。

时文柏又往前凑了点,嗅闻了几下,确认药味已经消失,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的视线还盯着向导的掌心,那一片红肿只留下浅淡的印子,思绪流转,他抬眸道:“对不起,是我好心办坏事了,但看在我照顾您的份上,您也帮帮我,好不好?”

唐安知道时文柏还惦记着一会儿吃饭的事。

他觉得有点好笑,哨兵很少主动在他面前低声下气,这是态度最诚恳的一次,竟然是为了吃饭吗?

他的食指落在了时文柏的脖子上,感受到与指尖接触的喉结正在颤抖,几秒后,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回到原位。

唐安的手才在冷水里泡完,指尖的温度还没回升,时文柏的皮肤摸上去格外的热。

也许时文柏不是他幼时遇到的猫咪,而是那袋新鲜出炉的饼干。

他想,时文柏也会像那袋饼干一样,在离开的时候给他留下疼痛吗?

应该不会。

唐安的手指沿着哨兵颈部的皮肤向上摸,穿过发丝的遮挡,来到了时文柏的耳后。

他想,疼痛与否是他主观决定的,只要他觉得不疼,那就是不疼的。

唐安手掌张开,一把捏住了时文柏的脖子,他的手指冰冷、掌心还没恢复,温度感知的反馈有些奇怪,但这不妨碍他压着血管时,触到的脉搏。

时文柏没料到他会突然冷脸动手,翠绿的眼惊讶地睁大了些。

哨兵脸上惊讶错愕的表情,让被哨兵惊扰数日的向导感觉重新拿回了两人关系中的掌控权。

唐安的手稍稍施力,嘴角勾起、眼中却没有笑意,“别和我讨价还价,时文柏,航程和遗址都不是缺你不可的……”

我的生活也不是。

说出口的那些是说给时文柏听的,未尽的话是说给唐安自己听的。

时文柏没从向导的精神力中感受到类似杀意的波动,脖子上的压迫感有,但和上次把他往死里掐的时候比差得远了,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概、也许,他……可能是又不小心把唐安惹炸毛了?

所以唐安果然是因为被烫到,生气了……

谁知道这个向导有什么毛病啊,既然知道烫为什么还要一直拿在手里?!故意的吗?

时文柏茫然地眨了眨眼,没有选择抬手扒开唐安的手掌,只是和那双金瞳对视,顺从地小幅度点头。

门铃声打破了两人之间沉寂的氛围。

是送餐的人来了。

唐安松开手,拿起搁置在洗手台上的面具,戴好。

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只是幻觉,他语气平淡地说:“吃饭吧。”

“哦。”

时文柏收敛起之前不着调的样子,简短地应了一声,就往外走。

他摸了摸脖子,离开浴室前,他余光瞥了眼镜中的反射,被掐过的位置稍微有些红。

餐车一推进休息室,哨兵就闻到了椒麻热辣的香气,忧愁的情绪瞬间盖过了其他想法,让时文柏长叹一口气。

先斩后奏没起作用,太可惜了,他特地点了个麻辣水煮肉片,没有唐安帮忙的话,他一口也吃不上啊。

送餐员识趣地快速离开,时文柏跟在唐安身后入座,他们位置和之前几天吃饭时一样,是面对面的。

飘着红油的水煮肉片在一桌清淡菜品中脱颖而出,十分吸睛。

当它被移到餐桌正中央时,哨兵的怨念达到了顶峰,像是仙人掌的刺,硬是从杂乱的精神力里窜了出来,狠狠戳了向导一下。

唐安捏着筷子的手愣在半空,“你精神力好了?”

正闭着眼靠气味骗自己已经吃上水煮肉片的时文柏啊了一声,睁开了眼。

“没有啊……要是好了,我早就开吃了,还用得着等你帮忙吗?”

辣是一种痛觉,哨兵的五感又很敏锐,正常情况下,没有向导帮助,他能忍着痛吃一点点辣。

但时文柏太贪心了,这道菜没有要“微辣”,要是真把肉片吃进嘴里,估计没尝出味来就先被疼哭了。

说这话时,哨兵的视线在唐安的脸和水煮肉片之间频频往返,表情满是遗憾,几次呼吸后,他狠下心来紧闭双眼,埋头扒拉碗里的饭菜。

唐安左手虚握拳,拇指蹭了蹭食指和中指的指腹。

“时文柏。”

哨兵短促地叹了口气,无奈睁眼,“怎么了?”

唐安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

“不是想吃吗,过来。”

唐安的手肘搭在桌面上,食指和中指并拢,屈起其他三根手指,伸了过去。

向导的食指与中指指腹是向导素的一个分泌位置,这个动作明示了唐安的意图,让时文柏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真的……?这次不是要掐我了哦?”

唐安眨了眨眼,勾手,“别让我说第三遍。”

他完全是一时兴起,不会等时文柏等太久。

时文柏起身,右手撑着餐桌,左手绕过后颈,将右耳后侧的头发撩起,露出了光滑且布满向导素接收器的皮肤,半弯着腰凑上前去。

微凉的指尖落在他的耳后,轻轻摩挲着那片皮肤,时文柏有些期待地屏住了呼吸,又隐隐忧虑向导会不会又要玩弄他。

唐安没让他忐忑太久,点了一些向导素在时文柏的耳后就收回了手,精神力将哨兵杂乱的精神力拢在一起,细微的变动没有引起整个结团的变化,只是让它们的边缘更加柔和。

这份精细活哪怕是在正常哨兵的精神力上操作,也能让向导精神疲惫,更别提面对时文柏的唐安了。

唐安点了点餐桌,催促道:“给你十分钟,快点。”

“嗯,哦!谢谢!”

舰船从超空间航道内驶出,重回星网的覆盖。

站在驾驶室的舷窗边,视线向外望去,更远处的恒星发出的光像点缀在深色绒布上的碎钻,美得虚幻。随着舰船向目的地靠近,恒星系内巨大的黄白矮星的光亮驱散了其他细碎的光,成为舷窗框出的画面中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大多数帝国公民的一生中只会体验一到两次星际航行,这片浩瀚无际的宇宙中保留着星际人类共同的记忆:自地面踏足天空的骄傲、初见自身渺小的惊叹,以及万事万物都可以被包容的感慨……

唐安光脑里的新消息和烧开水时噗噜噗噜的气泡一样冒出来,一刻不停。

他收回向外望的视线,挑出几个感兴趣的仔细看了看,批复了公司内的请示,然后打开了和琼助理的对话框,布置两天后的任务。

舰船离这次出行目的地的行星轨道还有约二十分钟的航程,此刻正在快速靠近它,唐安的余光已经能在舷窗外看到围绕着行星旋转的三颗卫星。

而在他的身旁不远处,卡尔等人和行星哨站取得了联系。

“θ2星域,边陲所恒星系,行星编号h-03从属于希望重工,如需进入轨道,请出示通行证件。无关人员请绕行。”

哨站在公共频道中循环播报着这条信息。

唐安早就备好了通行证,卡尔按照常规步骤提交了舰船和人员信息,同时附上了需要场地试射武器的申请,等待答复。

时文柏走进驾驶室的时候,正巧听到哨站的答复:“验证通过,正在安排入轨点位,请稍后。希望重工正在进行h-03行星的开发工作,开发期间,不允许在轨舰船进行武器试射,敬请谅解。”

时文柏手里拎着个背包,视线落在唐安身上的瞬间就移不开了,根本没注意到“武器试射”这几个字。

这段时间他见得最多的就是唐安的居家服,再往前一点,就是礼服和西装套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唐安穿得这么“运动风”——

黑色的冲锋衣外套剪裁偏宽松,战术背带在腰部收紧,箍出的腰线在衣褶对比下显得格外细,同材质同一颜色的裤子在脚踝处有松紧带收束,脚上穿着一双中筒靴。

那头漂亮的白色长发被编成三股辫,垂在身后,末稍处绑着黑色发绳,有一缕发束比四周的要短,尾端调皮地翘起。

时文柏越看那撮翘起的头发越觉得心虚。

精神狂暴期间他没有记忆,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心虚的起因,便将它抛到脑后,走上前去,问道:“武器装备已经收纳好了,老板,食物需要准备几天的量?”

他前几年状态好的时候,当过一段时间的自由佣兵,承接的任务大部分就是保护雇主,去奇奇怪怪的星球探险,对于出行准备的工作,他很拿手。

不过唐安和之前的那些雇主都不一样。

他不确定这个金贵的向导能坚持几天啃口味寡淡的能量棒的日子,但是如果真要带上食材和配套的炊具,甚至有的食材还需要保鲜,他们的辎重会很惊人。

听到时文柏的声音,唐安回头,辫子的末端因此晃动,“我们是去遗址探索,不是露营,时文柏,你是觉得背包不够重吗?”

他的脸上还带着面具,表情不明显,话语中的嫌弃却明晃晃的。

“不是为了我。”时文柏抬手挥了挥,“你能接受顿顿都喝营养液、吃能量棒的话,我没话说。”

唐安发现时文柏对自己有误解。

他小时候只是不缺吃穿,生活条件绝对算不上奢靡和享受。

威尔科特斯家在军部没有势力,他从学校毕业进入军队的时候,巴尔克是混得还不错,但他不可能去讨好巴尔克,所以也是从底层慢慢混上去的。

公司创建的初期,就更不用提了。

直到十年前,公司的市场占比稳定后,他才过上了如此优渥的生活。

唐安想了很多,却没有全部解释给哨兵听,只道:“我上过战场。”

军部规定,所有成员,不论是向哨还是普通人,哪怕是预选拔的优秀新兵代表,在成为指挥官之前,都要去地面战场练练。

时文柏眨了眨眼,唐安这段时间给他留下的印象,让他实在想象不出唐安灰头土脸参与地面战的样子。

“我的背包已经理好了,你要带多少食物你自己估算下。”唐安接着道,“我只在遗址里待两天,你随意。”

“差不多要出发了,你才告诉我你只待两天?”

“有什么影响吗?还有二十分钟,调整物资绰绰有余。”

唐安上下打量着时文柏的装束,贴身的作战服将他的腰腹肌肉完美地勾勒出来,短款的皮质外套只遮到肚脐上方的位置,不影响哨兵抓取腰带上的武器和装备。

时文柏之前的刘海有点遮眼睛,修短之后露出深邃的眉眼,和履历上的证件照有几分相像,看着挺可靠的。

“不是物资的问题。”

时文柏眼底闪过一丝迷茫,总感觉有点泄气。

唐安看着那双被灯光照亮却莫名黯淡了几分的绿色眼睛,随口道,“不想和我分开?”

“怎么可能,呃,我是说……”

时文柏慌忙地移开视线,不和他对视,辩称:“探险的乐趣除了探险本身、还有就是分享。身边要是没人分享喜悦,找到了再大的宝藏也少了点什么味道。”

时文柏的语速突然变快,“你就不好奇遗址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吗?不过你确实不像我这个闲人,有很多事要忙,要早点离开我也能理解。”

“不好奇。”

唐安这次从出行目标就是“体验”。

他看着表情错愕的哨兵,考虑到行星未来的归属权会划到他的公司名下,他并不介意时文柏在遗址内的探索。

思索了一会儿后,唐安问:“所以,你是想和我分享吗?”

“啊…嗯……毕竟这是有主的行星,除了也参与探索的你,我不知道还能给谁发消息。”

时文柏答得很坦诚,耸肩的同时笑了一声,笑容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唐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将行星收入囊中后,他一定会安排队伍探索整座遗迹,如果有时文柏探路,可以给他省下很多时间。

他露出一个已经在商场上锻炼出肌肉记忆的笑容,“是嘛,那我就期待一下你的发现。”

时文柏本能地感觉不对,但他的精神力不受控制,没能探查到向导细微的情绪变化。

“行星信息已同步,舰船即将在三十秒后进入行星轨道,重力模拟预计会从三级降至一级,请做好准备。”

舰船的作战电脑发出了全舰通知,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唐安望向面前不远处的光屏,时文柏把心头的古怪感觉咽了回去,也望了过去。

舰船进入行星轨道,重力模拟切换带来的失重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光屏上显示出星球的最新信息。

h-03行星是可宜居星球,大气主要由氮氧组成,地表岩层裸露,气候干旱寒冷。

三年前,帝国科研船在它的地表下探出了大量的矿石储备,使h-03的身价倍增,它的开发权也很快就被希望重工拍下。

不过它的地磁力很不稳定,时常会出现波动,干扰通讯,所以希望重工针对它的开发项目,进度缓慢,直到今天,也只不过建好了两处能持续产出的采矿场。

在出发前,奚嘉已经和唐安聊过行星的具体情况,也如实告知了他一定要唐安亲自来一趟h-03的原因——在尚未建设完成的采矿场工地上,有工人发现了一块来历不明的舰船残骸碎片。

这块残片很快就被驻守在哨站的科学家们研究了个遍,构成它的材料是极其稀有的活性金属,这种金属可以通过编码形成特定的形状,并且具有自我修复的能力。

而有一片残骸,意味着地下可能埋着一整艘外星舰船,如果能找到它,将会带来数不清的活性金属!

这一发现在希望重工内部激起了巨大浪花。

奚嘉是帝国现任执政官,也是希望重工的首席执行官,对希望重工的掌控却不高,原因是希望重工成立至今已有超过千年的历史,奚家的旁系更是多不胜数。

行星h-03地处偏僻,通讯条件也差,旁系中的几支就动了歪心思,想要把这些宝藏据为己有。

贪心的旁系不仅鼓动工人闹事,还雇了人袭击和骚扰希望重工在周边的其他殖民地。

奚嘉没法砍瓜切菜地把他们除掉。

唐安名下有一处研究义肢相关的实验室,对活性金属也很有研究,这在繁荣派内不是秘密,所以奚嘉确信唐安对h-03上的活性金属不会有贪念,对唐安很放心,就找到了唐安,想借他的刀,好好震慑一下他们。

放虎驱狼的结果会是什么?

想起奚嘉一脸郑重地将项目书递给他的模样,再想想未来将h-03收入囊中后奚嘉脸上会出现的表情,唐安垂眸,勾起嘴角轻笑出声。

舰载机顺利在行星地表降落,五个穿着公司制服的人先一步下飞机,唐安和时文柏紧随其后。

他们一行人的“身份”是阿多尼斯寰宇矿业集团派来指导矿场建设的工匠团队,为了契合身份,唐安换掉了常戴的半面面具,换上了防风沙的护目镜和防粉尘的过滤面具,冲锋衣的兜帽戴上之后,他整个人就被藏了起来。

时文柏没什么要遮掩的,不过为了配合他,也戴了副护目镜装装样子。

冷冽的风穿过护目镜和过滤面具之间的空隙,刮得唐安的脸颊有些疼,运输矿车和汽锤打桩机运作的声音粗暴地撞进耳孔,地面时不时会因为深处的工程震颤一下,扬起粉尘。

距离他上一次踏足行星矿场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这种被噪音和尘土包围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工匠团队的小组长和希望重工驻守在行星首府的管理者会面简单聊了聊之后,领到了每人一张的工卡,用于出入各个矿场和建设工地。

走出首府大门,唐安道:“那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

声音从过滤面具后方传出,被噪杂的背景音掩盖。

唐安坠在队伍最末尾,走在前方的几个工匠都没听到他的这句话。

听力敏锐的哨兵被矿场和工地传来的声响震得头疼,正在揉太阳穴。闻言,他快步上前,拍打了一下工匠团队小组长的肩膀。

小组长停下脚步回头,下意识地问出口:“怎么了?”

问完他才想起了队伍里的这两个陌生同事是另有任务的。

“哦,你们是不是要出发了?”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停机坪,大声提醒道,“这里的地磁力有点问题,公司的紧急联络装置记得带好,工作时要注意安全,有事及时联系我们。”

时文柏朝他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回到了唐安的身边,凑近向导的耳边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回舰载机拿我们的背包。”

哨兵主动给自己揽活,唐安没阻止。

与生存息息相关的药品、应急食品和便携装备他已经装在腰包里随身携带,唐安并不担心时文柏对他的行李做手脚。

他向工匠们挥了挥手道别,缓步朝目标位置走去。

离开首府所在的建筑群,风力陡增,挂在唐安冲锋衣左侧胸前的工卡飞舞着,他头上的帽子也被吹了下来,收拢在帽子里的发辫垂落,在风中晃动着。

这样的大风里即使重新戴上兜帽也会立刻被吹下,唐安索性就没有管它们,将外套的拉链拉到最上方,继续向前走着,大约走了五分钟,一道人影跑到他的身边,遮挡了风和尘土。

“不是说了等我吗,怎么一声不响地走了这么远?”

时文柏捂着嘴呼了几口气,从身后的背包底部口袋抽出一张保温毯,围在了唐安的身上,“你不冷吗,帽子也不戴,耳朵都冻红了。”

寒风瞬间消失,时文柏的脸近在咫尺,唐安盯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了几秒,从中读出了一丝关切。

自从他那一次为想吃辣的哨兵调整五感,哨兵献殷勤的频率明显增加。

是要换取什么吗?

时文柏想要的向导素,他给了,想做爱的时候他们也做了,出发前他已经明确告诉了哨兵,他们还会同行两天,为什么还要做多余的事?

唐安捏紧保温毯的两个角,道:“在原地等你是在浪费时间。”

面具的遮挡让他的语气显得冷淡,时文柏快速瞥了眼护目镜后的那双金瞳。

没生气。

哨兵勾起嘴角,道:“下飞机前是你说背着背包去首府太显眼,我去取你又嫌浪费时间,老板,你真的很不讲理。”

他往后退了一步,晃了晃手上的包,“要我帮你背着吗?”

“不用。”唐安伸出一只手准备接过它。

和哨兵背在背上鼓囊囊的包相比,他的包很轻便,拎在手上就行。

时文柏避开了他的手,把包往后一甩,挎在右肩上,“还是我帮你背着吧,一会儿到了地下再给你。”

唐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手收回保温毯下,就在这时,黑影从唐安的脸侧闪过,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阻止,身上传来一股力道,四周暗了下来——他的兜帽被重新戴了起来。

向导那带着攻击倾向的精神力凝滞在半空中,哨兵毫无自己逃过一劫的自知之明,慢悠悠地把唐安帽子上的抽绳收紧一些,系了个蝴蝶结。

系完之后,时文柏才发现唐安的长辫子没有收拢进帽子里,卡在了唐安的脸侧。

棱角分明的护目镜和深色的装扮是冷硬干练的风格,偏偏被银白色的保温毯罩住大半,圆圆的帽子里露出一条柔软的白色发辫,让时文柏很想去抓一把。

转念一想唐安对头发的爱护,时文柏又把这个念头压回心底,“好了,我们走吧。”

时文柏一走开,寒风就再次把唐安笼罩。他的体温常年偏低,对寒冷的环境并不敏感,但在保温毯和帽子的保护下,他感觉风小了许多。

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悠扬曲调,唐安迈步跟了上去。

遗址的入口在远离行星首府的一处施工地附近,发现遗址的是唐安的公司安插在希望重工内部的工程师。半年前他上报了信息,经过数次核查,才在不久前通过琼呈递给了唐安。

遗址的位置和活性金属被发现的位置一东一西,希望重工的探查中心放在了活性金属上,才让这片遗址完整留存着。

唐安和时文柏在舰船上就已经看过行星地图,背了下来,在唐安停下脚步对照着周围实景判断前进方向的时候,时文柏抬手指向远处,“往那里。”

他的动作像是随手一指,偏偏唐安确认了一遍之后,发现下一步确实是该往他指的方向走。

“恒星定位法?”

能熟练运用星空定位不稀奇,唐安也会,但每个恒星系内行星对恒星的角度都不一样,能快速用恒星位置定位,还挺厉害的。

“不是。”

时文柏已经习惯了周围的噪音,脸色比刚出发时好了很多,话也多了不少,“我以前在矿区干活,对矿场规划比较熟,还有地势、岩石纹理之类的,也比较熟悉。只是生活经验而已。”

“你还在矿区工作过?”

“嗯,你不知道…?”

时文柏猛地想起自己的履历上关于入哨兵学校学习之前的内容是一片空白,尴尬地笑了一声,道,“那是很久以前了,我运气不错,没几年就觉醒了,一个……朋友,带我离开了那里。”

“你的父母是矿区工人?”

唐安忆起时文柏苦着脸和他抱怨小时候只有干巴巴的饼干吃,语气不善,“我记得补给品里是有糖果的。”

都说哨兵的坏心思从精神力波动就能感知出来,杂乱的精神力却成了时文柏撒谎时最好的掩盖。

唐安不满地眯起眼,“你骗我?”

“没有骗你,那是更小的时候。”

时文柏后悔自己提起这些。

他是顶替了家人的债务、谎报年龄进了行星编号vh3375上的矿区,离开时也是偷跑,并不合规,进哨兵学校的时候用的是假资料。

其中最要命的是,那个带着他离开vh3375的不是别人,是联公约副首领渊启的父亲。

想起禾舒宜提到过联公约曾经有针对唐安的刺杀行动,他就头疼。

他和联公约的合作有且仅有一次,还是在五年前——联公约刺杀唐安之前,那次合作之后,他的精神力状态一落千丈,他没再继续和联公约联系,但唐安要是知道了这些……

除了他难保自身安全,一大群人都会被牵连。

“我真的没骗你,老板,相信我。”

时文柏没说谎,心脏却砰砰直跳,感觉比之前谎话连篇要圆谎的时候还要局促,“真的,我保证。”

唐安冷着脸打量了他一会儿,没再说话,埋头往目的地走。

时文柏连忙跟上去。

越过标注着“危险”的警示牌,唐安和时文柏一前一后进入了未完工的矿井。

洞穴内水汽充沛,靠近入口的那一段矿车轨道结了冰,沿路都是大小不一的碎石,也冻上了一层霜,在矿灯的照明下泛着白光。

沿着已经铺设好的矿车轨道向内走,越往深处,照明用的矿灯数量就越多,直到矿井塌方散落的碎石埋没的轨道,唐安才停下脚步。

坍塌的位置使用了临时支撑,尚未清除的碎石还是将矿洞的宽度压缩到了仅够一人通行的宽度,矿灯的供电线路也没被修好,远处一片漆黑。

“应该就在前面了。”

唐安的兜帽和护目镜都已经取下,只留下过滤面具,说话间,空气穿过单向阀,发出有规律的轻响,同鞋底碾压石子的细碎声交杂在一起,让过于冷清的环境多了一丝人气。

时文柏横跨一步和他并排站着,从背包侧袋里抽出两根照明棒,点亮后扔了进去。

“岩层状态看起来不错,就是这个洞口……太窄了点。”

时文柏摸了摸身边的石壁,从凹凸不平的缝隙中刮下了一点冰屑,“这里离地下水道不远,希望重工的工匠真的可靠吗?”

“这颗行星的地下水常年封冻,规划矿道时基本不用考虑水道的影响。”

“不愧是老板,知道的就是多。”

“……你找不到话题可以不说话,”唐安指向仅供一人通行的洞口,“探路。”

“我这不是怕你无聊嘛~”时文柏小声嘀咕着,先一步走上前去。

看着被掩埋了大半的矿道,他忍不住多嘴了一句,“真的不用再处理一下吗,这里应该是因为地震垮塌的,如果再来一次地震,碎石可能会把整条通道都堵了。”

“上次地震是采挖工程引起的,希望重工已经改进了技术。”

唐安的耐心见底,语气冷淡,“别再浪费时间,如果你不想去了,现在打道回舰还来得及。”

时文柏动作夸张地摆摆手,“好的,收到,立刻就去。”

窄道并不长,哨兵先把背包扔过去,扶着石壁半侧着身体,动作灵活,花了两分钟就抵达了另一端。

唐安紧随其后。他的义肢有助力系统和自稳定辅助,但总比不上原装货,走得比较慢。

他背对着后方的矿灯,才走了一半,前方的光就被站着的时文柏的身影完全遮挡,他只能凭借挂在他手腕上的荧光棒看清脚下的石块。

“时文柏!”

他带着怒气喊出了哨兵的名字,在面具的模糊下,听着更像是惊呼。

时文柏才背起背包一侧的肩带,闻言下意识地回头,朝窄道内伸手,抓住了唐安的手腕。

从袖口露出的那截皮肤冷得和冰块差不多,指腹摩挲的同时,他朝唐安望去,看到了蹙起的眉和一双直直盯着他的金色眼睛。

“你挡着光了。”唐安说。

“……哦!”时文柏松开手,往后连退几步,指尖的凉意久久不散。

他看着向导缓步走出窄道,有条不紊地背上包,四下打量周围的环境。柔顺的发辫小幅度晃动,中段偏下的位置有一片醒目的污渍,是石壁上的冰屑融化后和尘土糅合的产物。

“你真的不适合这里。”

呢喃般的语句在宁静的矿洞中字字分明,正准备往更深处走的唐安脚步一滞,“什么?”

“军部议会的议员阁下,同时也是寰宇企业的掌权人,既有权又有钱,你为什么会想来这种地方探险?”

时文柏盯着唐安的手,修长白皙的手指被冻得透粉,指尖也沾上了泥泞,“遗址的探索完全可以交给下属,还是说,你和希望重工的关系其实很一般?”

“好奇?”

“是好奇,”时文柏点点头,“我以前带过不少雇主,每个人都是全副武装,恨不得带上所有护卫,像您这样的确实是头一次见。”

唐安垂眸,掩在过滤面具后方的嘴唇轻抿了一下。

抛去这次出行有关的所有利益关系,他只是想找个有趣的地方,一个人待一会儿。

看在哨兵很有趣的份上,他带上了他。

这些没有必要解释给时文柏听,唐安说:“好奇就够了。”

“啊?”

“你的话真的很多。”

时文柏抬起双手,食指交叉在嘴前比了个叉,示意自己不会再多嘴。

他继续自己探路的职责,几个跨步走到了唐安的前方,边走,边用脚扫开地上大块的碎石,每往前一段距离,就在石壁缝隙中插一根照明用的荧光棒。

唐安在他的身后,用光脑扫描周围地形,同时记录他们在洞穴内部的行进路线。

一片寂静中,只剩下鞋底和碎石摩擦的声音。

两人的交流全靠手势,十几岁时的军事化训练让他们的第一次协作就如同亲密的战友,高效、精准。

昏暗的光线将他们笼罩,唐安的视线紧跟着哨兵的背影,偶尔,在转弯的时候,他能看到时文柏严肃认真的冷峻表情。

和不着调的调侃、精神躁乱的疯狂以及讨好谄媚的笑都不一样的表情,很认真。

“?”

身后的视线太有存在感,时文柏没忍住,回头望向他。

唐安清楚地捕捉到了哨兵那双绿眼睛里放大又收缩的瞳孔,和迅速舒展的眉头。

深色的瞳孔中映出一抹白色,是他的影子。

他打开了后腰处的小包,取出了备用光脑,抛了过去。

时文柏下意识地接住,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光脑,给我的?”

“联络用。”

唐安原本的打算是离开的时候才把它给哨兵,现在改了主意,“半独立式,需要经过我的允许,才能连入星网。”

没人知道遗址内会发生什么,如果不幸分散、还遇到了不能高声呼喊交流信息的情况,光脑就是救星。

时文柏知道唐安对他做出限制的原因,一朝被蛇咬,换做是他也会警惕自己行程暴露的可能性。他没什么抵触地撩起袖口,把它戴在了左手手腕上。

“马上到入口了,要先停下来吃点东西吗?”

唐安看了眼光脑显示的时间,离上一餐才过去两个小时,“不了,继续走。”

遗址内再凶险,也不至于找不到能安全进食的机会。

他发话了,时文柏也就不再说什么,转过身继续往深处走。

唐安还是跟在时文柏的身后,不同的是,前方多了一道光脑投屏发出的亮光。

唐安见过很多谎言,有的是为了掩盖罪行、有的是为了求个心安理得,还有的只是单纯为了能够生存下去。

他并不讨厌“说谎”这件事。

他也是个谎话连篇的人。

可是那时候,时文柏紧张地咀嚼着饼干,嘴唇上还沾着些碎屑,眉尾低垂、眼睛亮晶晶的,诉说着幼时的遭遇……

他还以为是真的。

心跳猛地加快,胸口传来莫名的刺痛。

他倚势挟权压迫着时文柏,哨兵为了生存,对他说谎,是合情合理的选择。身份对调的话,他的应对和报复只会更狠。

但……还是很不爽。

湿热的空气从面罩下方的透气口穿出,被过滤后干燥且寒冷的新鲜空气立刻补足了空缺。

唐安放慢了前进的步速,抬手按在心口。

憋闷、和以往的情绪都不一样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好像在向下坠。

当初刚起杀念,把时文柏杀掉,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困扰了。

当初他怎么就没有动手呢?

唐安调整了一下腕带上的荧光棒,视线望向更远处的黑暗,莫名地从心底冒出些感慨……原来真的有人,可以把童年经历当作饵料随意搓捏、抛出。

挺厉害的,至少他做不到……

“小心!”

腰间传来一股斜向上的力道——唐安被时文柏单手抱了起来——与此同时,他刚踩上的石板咔地碎成好几块,沿着斜坡落进沟渠里。

“好险……要是崴了脚,就……呃,抱歉,……老板…”

用义肢的向导根本不会崴脚。

唐安的侧腰被勒得有些疼,皱着眉肘击了一下哨兵的胸口,才被放下,重新踩在地面上。

“啧,说啊,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

那没说完的下半句,两人心知肚明。

时文柏好不容易才缓和了气氛,不想提起义肢再扫向导的兴致,于是果断地用笑声含糊过去。他保持着虚搂着唐安的动作,微弯下腰,努力把头靠在唐安的肩上,讨好道:“需不需要我背您?”

“又缺向导素了?”唐安抬手拍了拍他的侧脸,随后一把捏住了他的后颈,手指用力,“你背上还有空位吗?”

来自向导的互动让时文柏一下忘记了少言噤声的要求,兴致勃勃地说:“抱也可以,公主抱?你比我想象中轻很多……?”

直到后脑勺的头发被揪住,危机感和冰冷的触感同时作用,时文柏打了个冷颤,才想起了这回事。

他求饶似地哼了两声,“好的,我闭嘴,我不说了!……但是我身上很暖和~”

确实很暖和。

唐安原本不觉得冷,和时文柏肌肤相贴两相对比,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有些麻木,联想到他之前无意识地被刚出炉的饼干烫到,唐安怀疑自己的身体出了点问题。

他松开了手上的力道,顺着哨兵后颈的线条抚摸了几下,指尖还能清楚地将发丝和皮肤的触感送给大脑,不是躯体感觉障碍,影响不大。

等两天后琼领队的舰船到了,再做一套检查看看。

超空间航道内。

舰长休息室灯光昏暗,仅靠一盏落地灯照明,镂空的灯罩上停留着一只比手掌还大的月形天蚕蛾,绿色的翅膀缓慢扇动,椭圆的花纹像是眼睛,在变换的光线中眨着眼,坠在下翅边缘的尾状突起也跟着晃动。

风吹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充斥着整个房间,营造出适合哨兵休整的白噪音室的氛围。

安莱·拜尔斯将腕上的光脑取下,放在书桌的一角,起身伸了个懒腰。

针刺般的疼痛从太阳穴向四周蔓延。

好不容易安稳了几天,精神躁动再次找上门来,他脸上闲适的表情瞬间扭曲。

量子兽急忙扇动翅膀飞了过来,关切地用羽状触角触摸哨兵的脸颊。

安莱压下痛呼,哑声道:“没事的,卢娜……只是累到了,休息一会儿就好……”

他扶着书桌弯腰去握抽屉的把手,抽屉里有医疗向导提供的向导素和药剂,可以用来缓解精神躁乱引起的疼痛。

卢娜却先一步落在了上面,张开翅膀挡住他的动作,催促着主人去向高匹配度的向导寻求帮助。

安莱失笑,“不是我不去找他,是威尔科特斯阁下根本就不想见我。”

且不提唐安在帝国的地位,光是那张俊美的脸,就足够安莱对他心生好感。帝国内的s级未婚向导数量屈指可数,他们之间还有高匹配度的加成,没有哪个哨兵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但他每次去找唐安都被琼助理拒之门外,几次之后,也有了点怨气。

拜尔斯家的底蕴丰厚,他自己也事业有成,还不至于为了一个高匹配度的向导就低声下气地去给人舔鞋。

卢娜却对向导恋恋不忘,也对自家主人求偶之路半途而废的态度很不理解。

它只是量子兽,拗不过安莱的决定,只能恨铁不成钢地飞到安莱的头顶,用力闪翅膀。

安莱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等到了目的地,我放你出来,给你机会去秀一下你的漂亮翅膀,‘追求’他的量子兽,好吗?”

行星h-06,地下深处。

巨大的石门嵌在岩壁之中,仅从露出岩土层的部分推断,这扇门的高度超过十米。因为常年被埋地下,门缝中塞满了封冻的泥土。

楔尾伯劳站在石门前的一处石堆顶端。

它很想贴贴,可时文柏没有量子兽,而且它还记着时文柏把它的玩具锁起来的仇,不愿意去贴哨兵本人,就只能低头啄食着岩缝间的小跳虫,消磨时光。

它的身后,唐安倚靠在石壁上,盯着光脑。

前来探索前,唐安准备的几种开锁方式他们都已经试过,没能成功打开石门,他只能试试联络下属,看看实验室里的学者能不能解密石门上的文字。

时文柏将门上所有可见的纹样全部记录在笔记本上,收笔,回头望向唐安,“还没连上星网……?这看着挺像先驱者文明·格伊莱的造物,要不先试试?”

岁月长河中,银河系内兴盛衰废的文明数不胜数,能被星际人类称为“先驱者文明”的只有五个,格伊莱就是其中之一。

它们的虚拟技术十分强大,全盛时期,整个种族都生活在虚拟世界中,如今它们早已灭绝,至于它们灭绝的原因,仍是未解之谜。

如果真是先驱者文明的遗址,这次收获会格外丰盛。

唐安不觉得自己能运气好到开出超级大奖,而且外星文字不是向导和哨兵会在学校学习的课程,时文柏看着也不像是个学究。

“你认得出格伊莱的密文?”

“三年前,我接了遗迹寻址的生存顾问任务,雇主是先驱者文明的狂热粉。当时他们走了大运,也找到了一处遗址,更幸运的是,格伊莱空间电梯的一部分还能使用。我在那里见到过外星文字……”

时文柏从记忆里找出当时看到的文字样式,画在笔记本的另一页上,把本子递给向导,“你看看,是不是挺像的。”

“画技不错,”唐安对比了一下左右页面上的文字,“确实挺像的,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开门?”

“唔……虽然他们当时带了一个装置,但我觉得……”

时文柏回忆起装置启动时播放的奇妙旋律,尝试着哼了出来。

悠扬的曲调在空荡的洞穴内回响。

唐安下意识地接上了熟悉的旋律,还纠正了几个被哨兵哼错的音。

时文柏怔愣地望向他,“老板你?”

唐安看着满眼好奇的时文柏,解释道,“我母亲的遗物里,有一条录音,就是你哼唱的这一段。”

他面上不显,其实也觉得惊奇。

他的母亲唐婉慈和他不亲近,留给他的东西不多,这段没头没尾的旋律陪伴他走过了最孤单的童年时光,他没想到会再次从时文柏的嘴里听到。

时文柏一时无言,视线盯着脚下的碎石,半晌,才说了一句:“抱歉……节哀。”

“她在我八岁那年就死了,我对她没什么印象,不用抱歉。”

唐安语气平淡地揭过这个话题,问道,“你是从哪里听到它的?”

“那个雇主启动了‘开门装置’,响起这样的旋律,空间电梯就从地下升了上来。”时文柏说,“如果大门没有损坏,我想,可以试试能不能声控开门。”

“声控……?”唐安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视线望向石门,那里依旧紧闭。

时文柏再次哼唱起来,哼的是唐安纠过错的正确版本。

悦耳的音调散去,石门没有反应。

唐安掐灭了在心底晃晃悠悠的一丝期待。

“猜错了?”时文柏耸肩,“看来只能等您连上星网,求助专业人士了。”

周围的矿物对信号有干扰,加上这个行星的地磁力环境紊乱,唐安刚才已经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连上星网。

唐安不打算再尝试了。

就算是连上星网,他的下属们能帮上忙的概率也很小,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思及此,唐安的精神力漫过石门。

它的厚度适中。

唐安抬手屈指在上面敲了敲,“也可以直接破门,我带了激光刀。”

“是个办法。”

时文柏想了想,有点可惜地说,“有点花时间,要是上方没有塌方点,可以直接把它炸了。”

“嗯,不过切割也很快。”

唐安背手拉开了腰包的拉链。

地面突然小幅度地颤动,楔尾伯劳所在的石堆垮塌,它惊叫一声,飞回唐安的肩上。

冷冽的空气从石门缝隙中窜出,吹得地上的碎石和尘土翻滚,唐安眯起眼,上下交叠的睫毛阻拦了灰尘。

唐安戴着过滤面具,没什么感觉,没有防护的哨兵呼吸间呛了一口土。

“咳咳……”时文柏捂住口鼻,连喘带咳,还不忘嘀咕,“早知道我也戴…咳咳……”

唐安道:“门开了。”

所以,这里确实是先驱者文明·格伊莱的遗址。

唐婉慈,他的母亲,留下那段旋律,是为了今天的他能够成功踏入其中吗?

嵌在石壁内的石门如今不见踪影,与它相连的石壁满是裂纹,洞口扩大了不少,朝内望去,是幽深不见底的黑暗。

像是个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里面……有什么在呼唤他。

令人心悸的冰冷在唐安的颈侧一闪而过,激得皮肤上的寒毛立起。

“开…哦,咳咳……”

时文柏轻拍胸口平复了呼吸,看着新鲜出炉的通道,笑了一声,“所以它是听到我们说要破门,才开的吗?”

“声控装置识别运作可能需要时间。”唐安深吸一口气,压住脑中杂乱的思绪,“走吧。”

外环昴宿星区,7星域,701恒星系。

银河联合公约组织总部。

不大的房间里简单摆着办公桌椅和一组沙发,坐在长桌后方的黑发男人安静地翻阅着面前的文件,另一个白发男人绕着沙发不停转圈,时不时抬起手腕对着光脑说上几句话。

“传送门传送门,你天天叫它就会变少吗?你是不是忘记我们的身份了啊!军部议会养了那么多兵也没见他们动起来,你着什么急……啧,我看你还是先冷静冷静再找我聊吧,再见。”

白发男人气得顾不上礼仪,直接挂断了通讯。

他又绕了两圈,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面边缘,“渊启,我们境内的传送门数量有没有变多?”

“比上个月多了一个,”渊启,联公约的副首领,放下手里的文件,“是掠夺者的通讯?”

“对,加拉赫那家伙希望我们组一支联合舰队,去清剿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传送门’。”

白发男人,禾舒宜,联公约的首领,苦恼地揉了揉后脑勺,“三年了,这些闪着光的空洞一点异常都没有。真出什么事,也是军部议会的那帮人该操心……

“站在帝国的角度看,联公约和掠夺者都是割地的叛军,她那么积极做什么。”

“掠夺者的成员里本就有很多老弱妇孺,帝国的清剿不停,加拉赫压力很大。她多半只是想从我们这里借兵,过几天我和她谈谈。”

渊启话音一顿,问:“时文柏那里没消息了吗?”

“没有,”禾舒宜抱怨道,“我早就派人到接应坐标去了,结果等了一周都没见他的影子,消息也不回,那家伙就跟突然蒸发了一样。”

说到这里,禾舒宜突然嘶了一声,“他这次惹到的是那个威尔科特斯,不会已经凉了吧?”

“威尔科特斯很少亲自动手杀人,时文柏能逃出来一次,就算又被他抓回去了,应该也不会……”渊启哽住,“哨兵和向导很容易就能擦出火花吗?”

“据我所知,是的。”禾舒宜点点头,“但时文柏问起威尔科特斯的信息的时候,咬牙切齿的,不像是对那家伙有好感。”

他侧身,手臂用力坐上了长桌边缘,“现在到处都在用人,我让小邱他们撤回来吧,不等时文柏了。”

“我觉得……”渊启思索了一会儿,摇头,“再等等。”

“等可以,但我觉得他不会来的,更别说加入我们了。”禾舒宜对渊启的计划不抱期待,“他曾经是军部议会的将官,加入‘叛军’会被戳脊梁骨的吧。”

“他曾经两次接下种族灭绝的任务,哪次不是在星网上被骂惨了,你看他像是在意的样子吗?”

渊启的指尖轻敲桌面,“我也不需要他‘加入’。我们没有正面和帝国长线对抗的力量,一位走到末路的哨兵,s级……用得好的话,可以成为我们打翻棋盘的关键。”

“行吧,就按你说的做。”禾舒宜打了个响指,“接应的人继续待命,我也继续每日任务——给他发消息。”

时文柏打了个喷嚏。

那些混杂了细碎矿物粉末的尘土好像还扒在他的鼻子里,让他有些鼻塞。他捏着鼻翼左右揉了揉,把紧接而来的第二个喷嚏憋了回去,蹲下,单手在地上布设照明装置。

柔和的白光一点点地将结霜的地面、耸立的巨石、光滑的穹顶、成堆的碎石瓦砾和散落在各处的小圆球展现在两人面前。

“……像个罐头。”时文柏道。

哨兵的话让唐安收回了观察环境的视线,问:“你饿了?”

“不是,老板你看这个平滑的顶面和地面,”时文柏朝上指了指,又指向地面,“这整座遗址讲不定就是个被埋在地底深处的空罐头。”

“你挺会联想的。”

唐安拿出湿巾擦掉眼睫毛上的灰尘,再擦干净手指,从口袋里取出一副黑色的皮质手套带上,走了几步,弯腰捡起地上的圆球,道,“也挺会进入角色的。”

在舰船上是、现在也是,好像无论面对怎样的环境,哨兵总能快速融入。

“什么角色?”时文柏被他没头没脑的话搞得有点愣神。

“‘老板’喊得挺顺口。”

唐安三指捏住圆球,移到了右眼前方,闭上左眼,对着哨兵身边的光源仔细观察。

它是水晶石,棉絮状的内含物让它看上去浑浊,影响了品相。不过这片朦胧的雾的形状像一片羽毛,如果遇到了合适的收藏家,也能卖出个好价钱。

手指微动,水晶球在唐安的动作下偏转了一些,悬浮在水晶石中央迷雾正巧盖住了时文柏的身影。

确实……

能卖个好价钱。

“当佣兵的都是这么称呼雇主的。”

时文柏察觉到了向导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掩饰般地弯下腰,拍了拍裤腿上沾染的尘土,道:“或者……您希望我称呼您为‘长官’、‘大人’还是‘阁下’?”

唐安睁开左眼,把手上的水晶球抛向时文柏,“擦干净,放好。”

“哦。”时文柏接过小球在手里盘了几圈。

在矿区工作过的哨兵一眼就看出了这水晶球不值钱。

想不通唐安为什么要他把它收起来,不过既然唐安吩咐了,他就顺手抹掉了灰尘,把它塞进了背包侧袋里。

他朝唐安所在的位置迈步,才走出两步,就觉得踩到了什么。

“这里好像……”

时文柏蹲下摸了摸地面,鼓起脸颊朝它吹了口气,尘土四散、露出边缘规整的一道石缝,有一指宽,“该说果然是藏了东西嘛,毕竟,遗址是不可能空荡荡的。”

唐安刚才没发现异常。

他愣了一下,想明白了其中缘由——义肢的感知力比不过原装血肉。

按下从心口浮现的不愉,唐安走到时文柏身边,垂眸盯着地上的缝隙,“再试试声控?”

“还唱啊……”

时文柏抬头,视线在半空中和唐安交汇。

即使是从下往上这个死亡角度,即使是被过滤面具遮挡了下半张脸,向导看上去还是精致漂亮,纤长的白色睫毛亮晶晶的、扑扇着,看的时文柏心痒痒。

可能是这两天他过得太舒坦了,总想撩一撩虎须,时文柏勾唇一笑,道:“行,亲爱的想听,我唱几遍都行~”

“你23分的脑子终于坏了?”唐安皱眉,抬脚在不着调的哨兵的小腿上踢了踢,“要发疯别在这里发。”

“你不想听‘老板’,也不说喜欢什么样的称呼,我就都喊一遍……”

时文柏更来劲了,刻意压低了声线,语气婉转,“你不喜欢吗,亲爱的?…宝贝?或者再亲密一些……?”

哨兵的绿眼睛悠悠发着光。

向导有一种他下一秒真的会没脸没皮地贴上来,喊出惊天动地的称呼的预感。

商场政坛上的交锋总是伴随着利益的往来,唐安很少有这种和人单纯斗嘴的体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接话,总觉得不论说什么都落了下风。

就在他思忖着怎么才能把话题转回正事上,时文柏先叹了口气,道:“感觉缺了点氛围,您要是真的喜欢这种py,下次做爱,我一定配合。”

下次?

这次回去之后,唐安要处理很多事,几年内都不会再离开帝星。除非时文柏愿意随叫随到或是“常驻”在他的别墅,他们见面的可能性很低。

他应该把哨兵一起带回去的。但和时文柏在一起的时候唐安总是感到失控,他又下不去手杀掉哨兵,及时止损远离是最好的选择。

唐安装作没看到时文柏抛来的媚眼,也没点破他们多半不会再有下次做爱,只是翘起脚尖在地上点了点,往后退了几步,催促道:“快唱。”

“早知道就录下来了。”

时文柏嘀咕了一句,起身也退后些许,盯着地上的石缝哼唱起来。

一曲哼完,他扭头望向唐安,“亲爱的,接下来要是还有声控机关,你要和我一起唱哦。”

唐安没理他,从口袋里掏出护目镜戴上。

逃避似的做法让时文柏咧嘴笑了起来。

他像是找到了向导“命脉”所在,弯腰凑得更近,在唐安的耳边调侃道:“亲爱的?”

地面传来强烈的震感,厚重的石壁缓慢上升,在缝隙中堆积了不知多少年的尘土飞扬,把站在一旁的两人完全笼罩在了烟尘中。

时文柏侧过身背对着升起的石壁,狼狈地闭眼、捂着嘴,止不住地咳嗽。

“咳咳,你怎么不提醒我咳……?”

护目镜宽大的镜片之后,白色的睫毛随着唐安眯眼的动作轻颤。

“我已经提醒你了,同样的亏能吃两次,活该。”

冷淡的声音从过滤面罩后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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