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重阳,孩子们到畅春园给帝妃请安,一家子正高高兴兴说话,外头有人来通报,说十四阿哥送重阳节的礼,问娘娘要不要呈上来。
毓溪起身过来说:“十四弟一定又送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上个月给胤禛送了一箱子石头,说是他亲自在那里捡的陨石,从天上落下来的。”
岚琪已经示意他们把礼物抬上来,东西不稀奇,只是另附了一封书信。女眷们把玩着东西,毓溪有心朝婆婆看了眼。岚琪这边看着儿子的书信,心里一沉重,很不自然地收了起来。
抬起头看儿媳妇们,毓溪早就别过脸去了,她定一定心,问:“胤祯送什么来了?”
完颜氏跑上来埋怨:“逢年过节,哪怕是几句话,他也惦记着给阿玛、额娘送来,偏偏我们几个,他总是想不起来。出去这么多年,上回来去匆匆话也没说上,可千叮万嘱叫他捎信,他就是懒。额娘,十四给您说什么了?”
若是寻常请安的信,岚琪可以给儿媳妇们瞧瞧,但今日不行,她敷衍地一笑:“不过是问候我好不好,等我向皇上禀告,回信时提一两句,要他惦记你们。”又指了孙媳妇们笑道,“你们的儿媳都在呢,要有做婆婆的样子。”便将弘时的媳妇董鄂氏叫到身边,看她柔柔弱弱的,只和她说话,渐渐把众人的注意从十四送的贺礼上转开了。
待儿媳妇、孙媳妇们都散去,岚琪便派人去清溪书屋看皇帝如何,自己换了件衣裳过来,正好密嫔端着洗手的水盆出来交给门前的宫女。岚琪知道,近些日子皇帝身边,除了自己和密嫔她们几人外,一般的宫女太监都不能近身伺候。
密嫔上前行礼,道:“今日隆科多来过,和皇上说了会儿话,走的时候扬尘带风的,真是好笑。”岚琪不语,密嫔将她送进来后,便主动退下了。
屋子里,玄烨正靠在窗下,就着外头的光线看折子。岚琪道:“怎么还没撂下?天要黑了,仔细一会儿头晕。”
玄烨却把折子递给他,笑说:“这个好玩,你瞧瞧,已经批了,就是觉得有趣,拿来再看一遍。”
岚琪接过顺手就放在了边上,道:“我眼神也不好,回头让密嫔妹妹念给我听吧。”说着从袖口摸出儿子的信,垂首道,“胤祯这几天,可给你上折子了?”
“向来如此,怎么了?”玄烨问。
“儿子对我说,他向你提出来,想回来,但是你没回应他。”岚琪展开胤祯的信,垂首道,“他问我是怎么了,问皇阿玛为什么不理他,他问能不能回来的事儿,怎么总也等不到回复。”
玄烨却笑:“他是个好孩子,换作别人,等不到回复,就自作主张回来了。可他到底没敢动,他心里想,大概我不理他,就是不想他回来。”
岚琪轻声地说:“他会不会伤心。”
玄烨道:“没法子,难道你想看他们兄弟,互相……”可皇帝不知是不想说下去,还是觉得累了,抬手抵着额头,长长叹了口气。
岚琪赶紧问:“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见他摇头,猜想是忍着不愿说,便起身去门前,让小太监请太医来。可不过是说几句话的工夫,等她再回过神,玄烨已经昏睡过去了。
“玄烨?”岚琪走近他,又喊了几声,床上的人没有动静,只是呼吸孱弱地睡着。岚琪上前为他将毯子盖好,忍不住眼眶湿润,曾经叱咤风云的君主,就这么走到了最后的时光。这些日子他常常说着话就昏睡过去,岚琪知道,他会在某天就这么再也醒不过来,她希望他走时能少一些痛苦,最后的时候,还能应她喊的“玄烨”。
密嫔带着太医进来,见这状况,让太医先下去了。见德妃娘娘抹泪,也忍不住眼圈发红,上前搀扶岚琪在边上坐下,劝道:“娘娘要保重身子,万岁爷也担心您呢。”
岚琪收敛了泪容,含笑道:“皇上自然也是惦记你们的。”
密嫔摇头道:“和妃娘娘她们过来伺候,皇上也总念叨,问有没有人在瑞景轩陪伴您,还说将来让我们多去和您说说话,皇上说您怕寂寞。”
岚琪嘴上扬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落。密嫔屈膝扶着她膝头劝道:“娘娘,这些日子,您别回瑞景轩了,在这里陪着皇上吧。臣妾让人把您的东西送来,皇上虽然坚持不要您陪伴,总赶您回去歇着,但您不在的时候,皇上总往外头看,问是不是您来了。”
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手背上,密嫔也哭了,道:“臣妾斗胆说,万岁爷只怕真是在最后的日子了,娘娘您别留什么遗憾啊。”
那之后,德妃从瑞景轩搬到了清溪书屋居住,皇帝已经几乎不理朝政,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阿哥们来请安时,经常遇不到巧的时候。可一两次说皇上睡了不见,他们还能信,天天都这样,有些人就不耐烦了。
这日九阿哥跑回紫禁城,让宜妃过来畅春园看看,宜妃自己身子骨也不好,哪里有精神来,母子又是不欢而散。胤禟闷闷地来八阿哥府,正好十阿哥从园子里回来,也吃了闭门羹,对八阿哥说:“我瞧见他们送吃的进去呢,老爷子该是醒着在用膳的,怎么就不见我?”
九阿哥冷笑:“只怕老爷子是走到头了,永和宫那老货拦着我们,就怕耽误她儿子继承皇位,瞧着架势,必然是给老四的。”他又啧啧,“老十四是什么意思,咱们那么多信函催他回来,他怎么就是不回来?他傻不傻,再不回来,就等不及了。”
胤禩微微皱眉,心里有些燥热,便站到了窗下去吹风。
十阿哥则问:“胤祯前几日不是给八阿哥写信了,他说些什么?”
胤禩指了指桌上,十阿哥走过去看,没看出什么要紧的名堂,问道:“他问八哥花草种得怎么样,什么意思?”
九阿哥夺过来看了半天,拍在桌上说:“什么狗屁不通的,我们不是叫他回来?”
胤禩道:“花草的事,皇阿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知道我是通过入药的数量来推断他的身体好坏,这话他算是对我明说了的。十四那次回来,花草还好好的,他一走就全割了,不知道是十四告诉皇阿玛的,还是皇阿玛告诉他的。而他这是在讽刺我,你们看不出来?”
九阿哥、十阿哥异口同声问:“讽刺你?”
胤禩幽冷地一笑:“我们从来没真心待他,同样,他也从没把你我放在眼里。”
九阿哥重重地啐了一口,急躁地说:“现在清溪书屋被那几个老货把持了,难不成咱们就等着老爷子一命呜呼,让老四上位?”
胤禩双手负在身后,紧紧握拳,指关节都要捏碎了。他冷声道:“还能有什么法子,我们到头了。”
九阿哥大喊:“不成,老四做了皇帝,还有我们的好?不成!”
十阿哥也嚷嚷着,屋子里吵成一团,九阿哥要去找那些谋士来商量,胤禩好半天终于呵斥他们安静,冷声道:“十四现在不回来,早晚还是要回来的,皇阿玛必然是怕我们挑唆他和老四,才把他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如今就剩下几口气,还不让他回来,就一定是不想他们起冲突。”
九阿哥明白了什么,阴冷地笑:“十四总要回来吧,比起从前的事,到时候可是再用不着我们挑唆了,就等着他们兄弟打起来,咱们看好戏。”
清溪书屋里,十三阿哥一人来父亲跟前请安,又交出几封信,都是他从八阿哥、九阿哥那边送出去的人手上截下来的。十三道:“皇阿玛,一次次拦截,八哥他们会不会察觉?”
玄烨冷笑,根本没兴趣看信里写什么,只道:“他们就想,哪怕流出去一两封信,也是好的,根本不在乎你到底会不会去拦截。”
胤祥垂着脑袋,轻声道:“皇阿玛真的不让十四回来?皇阿玛,您不怕十四他误会四哥?”
玄烨满不在乎地说:“误会又如何?做皇帝,就要天下人都臣服!你们以为做皇帝多自在,胤祥,给你做,你要不要做?”
胤祥慌忙摇头,单膝跪地道:“皇阿玛,儿臣可是答应您,一心一意辅佐四哥的。”
玄烨笑:“你这性子,也不能做皇帝,对谁都讲义气,到如今还口口声声八哥八哥的,怎么做皇帝?朕当年对裕亲王无情,让明明凯旋的他丢大脸,这种事,杀了你也做不出来。”
十三笑道:“是儿子无能。”
玄烨让胤祥坐到他身边,叮嘱他:“将来你四哥若做什么无情的事,你千万不要阻拦,做了皇帝会很不一样,不是他变了,而是你从前的四哥和你一样是皇子,将来的四哥,就是皇帝了。”
胤祥连连点头,也下了狠心道:“儿子之前也对四哥说,有些事不能不计较,将来总要好好清算。”
玄烨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不是约定好,不告诉他朕选中了他做皇帝?”
十三一愣,但马上说:“皇阿玛,儿子没讲啊。”
玄烨笑了,岚琪正好烹了茶送来,见他这么高兴,欣慰地说:“还是咱们十三好,能让皇阿玛高兴。你四哥来说话,父子俩就是吹胡子瞪眼睛,一点儿也没意思。”
胤祥起身,去接额娘的茶,不经意落下那些信。岚琪低头看了眼,上头是写大将军王亲启,她心里一颤,十三已经迅速捡起来了。
玄烨见十三尴尬,便道了声:“跪安吧。”
胤祥把信件收好后,躬身退了出去,转身时听见父亲在说:“就让他当是朕狠心吧。除了这帝位,朕不曾亏待他。”十三心头一酸,赶紧跑了出来。
清溪书屋外,每天都有大臣等着见皇帝,梁总管负责打发,并记录他们要问什么事。这会儿刚和一批人散了,见胤祥出来,便迎上来说:“十三爷,这是要出园子了?”
胤祥揉了揉眼睛,说他要去圆明园见四爷,抬头见几位大臣远去,不愿梁总管问自己为何红了眼圈,岔开话题问:“他们怎么总那么多事要来烦皇阿玛?”
梁总管道:“是礼部来问祭天的事,原是皇上春里提过的,他们一直预备着,但这会儿万岁爷这样,怕是不能成行。奴才一会儿等万岁爷精神好些,再提一提。”
胤祥到圆明园时,四哥还没回家,毓溪直接让十三弟在书房歇着等。胤祥是丈夫身边最牢靠的人,她根本不会顾忌什么。但等胤禛回来时,书房里竟散出一股子烟火气,惊得胤禛和下人都以为走水了,跑进来看,十三正坐在门前烧东西。
小和子吓得半死问:“我的十三爷,您怎么在这儿烧东西?”
“你烧的什么?”胤禛上前问,盆里还依稀能见是纸张的模样,他示意小和子来处理了。带着弟弟进门,见他手里有烫伤的燎泡,又让人拿药箱。十三闷闷地坐在一边,一张嘴就红了眼圈,哽咽道:“四哥,皇阿玛真的不行了吗?”
胤禛听得心里发沉,闷声坐到书桌前,心不在焉地将凌乱的书册纸张随手理一理,半天才吭声:“你去见过皇阿玛了?等等,你还没回答我,你刚才在烧什么?”
“老八他们给十四弟的信。”十三道,“这一年来,我一直都在截他们发出的信函,是皇阿玛的旨意。”
胤禛皱眉:“你怎么没对我提过,一年了?”
十三点头,应道:“皇阿玛不让告诉你,反正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十四赶紧回来,但是皇阿玛不让他回来。刚才我走时,听见阿玛对额娘说,若是十四弟将来要怪,就让他怪阿玛无情,阿玛说他并不亏欠十四。”
胤禛面色深沉,想到毓溪对自己提过额娘收到十四的信函后眼神里的沉重。他知道母亲一定希望十四回来,一定希望阿玛走之前,一家人能整整齐齐。但是……
“四哥。”胤祥起身,站到了桌前,“将来十四若恨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胤禛也不知道怎么办。到这一刻,他仍旧想着,江山天下是皇阿玛一个人的,他只是想做皇帝,可他还没做皇帝,根本不知道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到底是什么心情。就更想象不出,他将来该如何面对失望至极的十四弟,他一定会恨会怨,也许这一切,真的本该属于他。
那日胤祥离了圆明园后,胤禛在书房里待了很久都没出来,下人不敢去打扰,来福晋这边问晚膳怎么办。毓溪亲自过来书房,见丈夫正奋笔疾书,便交代人温些粥等着王爷消夜,他若不提就别去打扰他。
而胤禛那晚去毓溪房里,也没有提他在书房做什么,过后几天一切如常,毓溪自然不会多问。转眼九月匆匆而过,十月时,畅春园和圆明园里,都已经有了萧瑟感。
四季交替,秋去冬来,岁月在花开花落间匆匆而逝。岚琪这阵子安宁地陪在清溪书屋里,竟不觉时光匆匆,那日偶尔被弘历缠着出门晒太阳,才发现外头已经变了季节。她站在门前,觉得背上凉飕飕的,环春从后头悄无声息地给她披上一件风衣,笑道:“万岁爷在发脾气呢,说您就这么穿着单衣跑出来了,也不看看时节。”
岚琪笑道:“我出来走走,我不在眼前又不安生。”
便让环春陪着弘历,她转身回来。玄烨正眼巴巴地看着窗外,见她进来了,脸上就有了笑容,可嘴上却问:“你这才走了几步路,还不如不出去。”
岚琪道:“我想和你一起晒太阳,让他们抬你出去可好?”
玄烨却绷起了脸,固执地说:“怎么行?他们看不见朕,就不敢乱猜朕怎么样了。若是知道朕已经不能下地走路,朝廷就要乱了。朕不出去。”
“好好好,不出去。”岚琪哄着,见玄烨头发有些乱,便道,“我给你梳头吧,今天胤禛不是要来,这样乱糟糟的不好。”
岚琪拿来梳子,搀扶玄烨坐起来,两人盘腿前后坐着,岚琪用腿抵着大靠垫支撑在他背后。到如今,皇帝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力气坐起来,他这般模样,的确是不能让外人看到的。
玄烨突然说:“朕好像从没给你梳过头。”
岚琪笑:“我才不要你梳头,每次给我戴个簪子,就扎得人头皮生疼,笨手笨脚的。”
玄烨道:“朕只会治理天下,你晓得,朕连扣子都不会系。”
岚琪伏上他肩头,笑眯眯地说:“你这辈子遇见乌雅岚琪,是不是觉得特别有福气。”
玄烨点头,像个孩子似的,说道:“这辈子若能长长久久,该多好!”
岚琪鼻尖一酸,探过脑袋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如今一把年纪,好久都不做这么害羞的事了,玄烨一怔,欢喜地笑着:“你再亲亲?”
门外头,胤禛刚刚到,见弘历在院子里晃悠,把他叫到跟前问为什么不去书房,弘历说是祖母让他来请安的,结果还是被父亲训了几句。环春上前给弘历解围,说娘娘和皇上在里头,让四爷自己进去,她送了弘历阿哥去书房就来。
胤禛谢过环春,径直往门里来,一进门,却见父母依偎在一起。虚弱的父亲躺在了母亲的怀里,母亲正慢慢编着他的辫子,待系上明黄色的缎子,再用梳子理顺余下的头发,温和地说:“好了,要不要我拿镜子,给你瞧瞧。”
胤禛见母亲要起身,他立刻退了出来。外头梁总管带着徒弟刚回来,他便吩咐:“去给娘娘搭把手。”梁总管哦了一声,可不等他问四爷来做什么,胤禛就迅速离开了。
圆明园里,毓溪只知道丈夫是急匆匆从畅春园回来的,可是不出半个时辰,畅春园又有人来,说皇帝召见雍亲王。毓溪嘀咕着说不是才回来,急忙往书房来报信,见胤禛正坐在桌前发呆,她心里有些忐忑,轻声道:“皇阿玛召见你,赶紧过去吧,正好衣裳还没换。”
胤禛恍然醒过神,却伸手摸了摸放在桌上的信,似乎下定了决心,应着妻子说:“我立刻就去,你把小和子找来。”
毓溪见他那么严肃,不敢多问,照着丈夫的吩咐去找小和子。之后在外头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见丈夫出来。她上前给胤禛整了整衣襟,让他骑马小心,可是手却在发抖,不知道园子里这么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两处隔得不远,脚程快些转眼就能到。胤禛急匆匆赶回清溪书屋时,母亲正在喂父亲喝粥。他松了口气,竟有些高兴,刚刚那么着急,他还以为……
“梁总管说你来过,怎么没见着你?”岚琪问,玄烨正好也吃停当了,她起身道,“皇阿玛有话吩咐你,我到外头用膳。”
胤禛欠身等母亲出去,才走到父亲身边。玄烨是把他找来,要他代替自己去祭祀天地社稷。从前这种事,都是太子干的,因为太子是储君,象征着未来的帝王。胤禛有些紧张,玄烨则笑他:“你不是说,你能担得起江山天下的重担?”
屋外头,岚琪很迅速地吃了几口粥。虽然她身子还好,但如今玄烨离不开她,随时随地都要到他跟前去,和环春玩笑时还说,比带个奶娃娃还费心。
可她用罢了,想到儿子来来回回未必吃过东西,便要来问胤禛愿不愿一会儿在这里用膳,走到门前时,正听儿子说:“皇阿玛,儿臣刚刚给十四寄了信,让他立刻回来,皇阿玛,若是因此延误了军机,您就怪儿臣吧。”
岚琪心头一紧,屋子里静了好久,不知玄烨是说不出话,还是又昏睡过去了。岚琪忍不住要进去看一眼,玄烨终于长长一叹:“你啊,你啊……这样子,怎么做皇帝?”
却不知为何,岚琪热泪盈眶,她不知道自己在感动什么,想到那天从十三手里掉出来的信。玄烨一心一意拦着儿子不让他回来,没想到最后却是胤禛做了这件事,这孩子是不懂还是宁愿去面对可能的麻烦,他在成全谁?
环春不知这些事,过来问:“主子,膳食要不要收了,四爷还吃吗?”
岚琪回过神,想到玄烨那声长叹,便吩咐环春:“派人去把胤祥找来,我有事情要交代给他。”
环春不解,只能照着吩咐去做。而
十三匆匆赶来畅春园,怎么也没想到,额娘要他去把四哥寄给十四弟的信截回来。
如同拦截八阿哥他们发出的信函,拦下四哥的信对胤祥来说轻而易举。可岚琪怕他有私心,下了死命就是追到青海也要把信追回来。果然两天后,胤祥就把信送了回来。
可胤祥在玄烨和岚琪面前哭了,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得那么伤心。他的生母早逝,同胞的两个妹妹出嫁没多久也早逝,他对于亲人手足的珍惜,都在这眼泪里。
那封信,在玄烨的要求下,谁也没打开看一眼,皇帝说或许可以留着将来给十四看。而说拦截这封信的,必须是皇帝,他再三叮嘱岚琪:“不是怕他恨你,而是你总要给儿子有一处可以慰藉,不然他太可怜。”
几日后,四阿哥率众皇子、宗室子弟、满朝文武,以天子行祀的规格祭告天、地、社稷。他第一次站在万人之巅,往下看的那一瞬,眼前的恍惚,成了他日后敦促自己做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的最大警醒。每当疲倦想偷懒,或贪图安逸时,他都会想起祭祀那天。
原来,站在万人之上,并没有想象中,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潇洒和骄傲。相反,只能看到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你盯着你,责任、压力远远重于理想和抱负,那一天他已经感受到,做皇帝,身不由己。
而四阿哥代为祭天的事圆满后,皇帝像是放下一桩大心事,身子一下子变得更虚弱。原本一天里还能有好些时候是清醒的,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过来,见岚琪在身边,欢喜舒心地一笑后,来不及说话,又会昏昏沉沉睡过去。岚琪对环春说:“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就是出巡在外也要熬夜批折子,现在把这辈子没睡够的觉都补回来了。”
与环春眼中所见的一样,面对皇帝一天天的衰老,相比大臣们的浮躁每天都想方设法地想要闯进清溪书院,德妃娘娘表现得十分平静。仿佛不是在伺候即将离世的人,而是如同过去的几十年里一样,每天都带着笑容。
玄烨清醒时,还能进食,总是岚琪一口一口地喂他吃。药太苦了,岚琪和贵妃商议后,已经不再给玄烨服用,现在用什么灵丹妙药也无法延续他的生命,岚琪不希望他辛苦了一辈子,临走时还是满嘴的苦涩。岚琪总让环春做些他从前爱吃的,都炖得烂烂的送进嘴里,玄烨吃到熟悉的滋味会很高兴,还伸手摸她的脸颊。
玄烨最后的日子,比想象中要平静,他不呻吟病痛,也不闹腾发脾气。曾经叱咤风云的皇帝,乖顺地任由岚琪照顾着。但太医说皇上的病,如今应该是很辛苦,可皇上不言不语,兴许就是不想娘娘们为他担心。
岚琪会摸着他的脸颊说:“你不舒服,就喊出来,喊出来就好些了。”虚弱的他只是微微一笑,把用来呻吟的力气,紧紧握着岚琪的手。
十一月,天越来越冷,清溪书屋里早就烧了地龙。玄烨那几天意外地很清醒,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会指着岚琪身上单薄的衣衫问她冷不冷。他知道日子已经在寒冬,窗外的萧条正是寒冷的象征。
岚琪便会用焐热的手捧着他的脸说:“我暖着呢,穿得太多腰肢臃肿,你看着要不喜欢了,我现在已经没有从前那么苗条了。”可明明日夜照顾玄烨,几乎寸步不离,岚琪已经瘦得去年的冬衣都在身上晃荡了。
那几天,大臣们陆陆续续来见了皇帝,岚琪每每规避,都是佟贵妃陪在皇帝身边。朝政她听不懂,但岚琪教她,一旦那些大臣激动了要如何如何,最后就让他们跪安。
十一月初十,隆科多调入畅春园负责园内上下的关防,每日带着侍卫围着清溪书屋转悠。马齐和几位大臣每天天一亮就到园子里,直到入夜才回去。这般架势下,谁都知道,皇帝快不行了。
而十月里四阿哥代皇帝祭天的事,近乎等于昭告天下,皇帝选定了谁做继承人。想想这么要紧的时刻,这么敏感的一件事,皇帝若没有十足的打算,怎么会轻易派四阿哥前往。事到如今,很多人唯有放弃挣扎,等着看最后的结果。
天气越来越冷,可今年的雪却迟迟不下,已在十一月中旬了,不见半点儿雪花的影子。岚琪还幻想着玄烨能带她去太和殿前看茫茫积雪,她一点儿不觉得,玄烨这就要离她而去了。
那天玄烨醒着时,心血来潮要一口炒豆角吃。岚琪笑说堂堂天家,哪里能时刻备着这东西,心里明白他是想起从前的事,便给胤禛胤祥传了句话,儿子们立刻就快马加鞭去城里寻来。可等环春做好了送来,皇帝已经睡过去了。
这一觉,安稳又绵长,岚琪是靠在玄烨身边睡着的,隔天感觉被人摸着脸颊,她悠悠醒来。玄烨说:“你看看外头,下雪了。”岚琪一愣,睡眼惺忪,从梦里醒来的迟钝,让她几乎忘记了今日是何日,仿佛从前在乾清宫歇午觉在他怀里醒来,没有病痛没有离别,没有岁月的流逝,还是那个年轻的乌雅岚琪,娇憨地享受着玄烨所有的宠爱。
她趴到窗前时,腰肢上的僵硬,才让她感觉到自己的衰老,才猛然醒过神,今夕是何夕。便等不及看雪,转身来问:“饿不饿,渴不渴?我让他们送吃的来。”
玄烨却笑悠悠,精神比昨日还好,吩咐:“让隆科多和马齐进来。”
果然,他们早就等在外头了,像是和皇帝约定好了的。半个多时辰后出来,马齐红着眼睛,隆科多也闷声不语,马齐则请岚琪:“娘娘,万岁爷请您进去。”
岚琪回眸看了眼佟贵妃几人,贵妃只是笑:“什么时候了,要紧的是万岁爷高兴。”
进了房内,玄烨依旧在那儿躺着,他很固执,坚决不肯出门,不愿让其他大臣其他人看到他衰老的样子。他说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是朝廷和皇室的支柱,支柱不能摇摇晃晃让人不安,要么就轰然倒塌,另有支柱再撑起一片天。
玄烨说:“你把窗打开,让朕看看飘雪。”
岚琪取来厚毯子给他盖上,才稍稍开了一条缝。玄烨嘀咕:“这能看得到什么?”
“瞧瞧就行了,你就不心疼我冷?”岚琪坐回来,把手塞进他的掌心,“给我焐着点儿。”
玄烨点头,双手捧起她的手,可是他太虚弱了,身上没有一点儿热气,只能感觉到岚琪的手是暖的,一点点暖进他的心。
“你啊。”玄烨道,“我走了之后,要好好的,千万不要追着朕来,朕可不等你的。”
岚琪心头一紧,垂首道:“你不要我了?我可说过,碧落黄泉生死相随。”
玄烨笑:“听话,孩子们会需要你,你要像皇祖母辅佐我那样,辅佐……”
岚琪点头:“我听话,你说什么我都听。可是你要等等我,你不在路上等我,我会迷路会害怕。”
玄烨笑出声,抚摸着她的手背,道:“你不要来得太早,朕还想逍遥逍遥。”
岚琪却抽出手,在他手上拧了把,干瘦的皮肉叫人心痛。她笑着说:“休想,绝不让你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