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八阿哥再见皇帝,果然照胤禛嘱咐的,自责查索额图一事一无所获,求父皇责罚。玄烨当然要罚他,但这件事不是明着来的,也没什么事可明着惩罚,令他闭门反省,对外自然只是说八阿哥身体抱恙。
可真正病倒的,却是被吓破了胆的太子,那天他先后见了老八和老四,胤禩油盐不进地装傻敷衍让他很绝望,太子后来多多少少也听得那天在乾清宫的事,知道是四阿哥在关键时刻夺下了那本奏折。其实八阿哥到底有没有把太子算进去,太子并不确定,可索额图完蛋了他也好不了,因此即便躲过了这一次,他心里一面感激着胤禛,一面还是恐惧父亲下一步要做什么,沉浸在恐惧中不能自拔的人,很自然地就病倒了。
太子病倒,皇帝几次亲自前往毓庆宫探视,一如他幼年时关怀备至。在外人看来,皇帝一面毫不留情地打击着赫舍里一族,一面对太子的情意分毫不减。渐渐地,朝臣都觉得皇帝可能只是要铲除朝堂里的权贵旧势,对太子并没有动摇之心。
天气渐渐炎热,曾经轰动一时在朝野流窜的废太子的传言,也随着时间淡化了。
这一年,皇帝晋封良嫔为良妃,引得六宫妒火焚烧。宜妃每天要死要活地折腾九阿哥夫妻俩,九福晋疲于应付,已经快受不了了。九阿哥对着母亲自小就倔强不服她,如今长大些,比从前好,可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偏偏五阿哥压着他,他到底有些惧怕兄长,只能每天进宫来探望母亲,连九福晋都拉着他的衣袖哭:“你就别和八阿哥往来了,我要被额娘折腾死了。”
这日宜妃又说头疼脑热,让儿子儿媳妇进宫看望她,她不愿翊坤宫落得清静凄凉,有儿子儿媳妇孝顺,也不至于被人笑话。九福晋已经撑不住了,今天死活都不肯再进宫,九阿哥两头不是人,冲妻子发火后,又风一般冲进宫里,要跟额娘说个清楚。
可他风风火火来时,八阿哥正领着侍卫巡视关防经过,见他浑身带着戾气,心想这是极好的机会,赶紧就跟着九阿哥一道往翊坤宫来。
胤禟心里敬重八哥,虽然良妃的事让他很尴尬,可他明白这不是八阿哥的错,怪只怪自己的额娘颠三倒四,他没法儿摆平母亲。听说八阿哥要向宜妃请安,胤禟连声拒绝:“她不会给八哥好脸色看的,何必去被抢白一顿,我额娘的脾气我知道。”
但是胤禩坚持要向宜妃请安,对他来说,这种示弱的事根本不算什么。而宜妃到底是长辈,可以对着自己的儿子儿媳妇发脾气,也不会在八阿哥面前不尊重,又见八阿哥言辞恳切态度谦卑,虚荣心多少得到些满足。
但终究不愿自己的儿子跟在别的皇子屁股后头转悠,面上和气,孩子们一走,还是对桃红抱怨:“怎么我生的儿子,就不能硬气些,他怎么就不能让八阿哥围着他转?”
桃红默默不语,总觉得有其母必有其子。
胤禟和胤禩从翊坤宫离开时,遇到大阿哥要来长春宫,九阿哥忍不住嘀咕了几句,胤禩让他一道上前行礼。
大阿哥十足长兄的派头,问胤禩:“今日不是你在巡查关防,怎么到内宫来了?”
胤禩稍作解释,便听大阿哥吩咐:“等我见过额娘后,找你有话说,既然你在这附近,就别走远了,一会儿等我离了长春宫就找你。”
兄弟俩目送兄长离开,见大阿哥走远,胤禟怒道:“他摆什么架子,我们是他的兄弟,又不是奴才,凭什么对八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胤禩心中当然恨,可面上依旧不以为意,反而劝弟弟:“忍字头上一把刀,你不记得我给你讲皇阿玛当年的经历吗?皇帝都会身不由己,何况我们?”
胤禟眉头紧蹙,竟毫不避忌地说:“将来八哥做了皇帝,胆敢有人不服,我立刻结果了他,就是老大,也绝不放过!”
胤禩听得脸色骤变,慌张地将周遭看了看,低声呵斥弟弟:“你要死吗,说这种话会害死所有人。”
不能留下冲动的九阿哥,胤禩立刻让人请他离宫,自己照旧带着人四处巡查。有人为他看着长春宫的动静,等大阿哥一出来,他就赶到了兄长跟前。
大阿哥与他一路往外走,说道:“五月里,太子三十寿辰,你看怎么办?”
胤禩一愣,完全没想到这件事。
大阿哥道:“去年那么一动荡,太子没病也吓出病了,现在看到皇阿玛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看得我肠子痒痒,哪儿有男人的气魄?”
胤禩不言语,大阿哥哼笑:“可他还是太子呀,我们要敬重他。”
“大哥的意思,我不太明白。”胤禩觉得古怪。
大阿哥一脸鄙夷的笑容,道:“你回头启奏皇阿玛,说要给太子办寿辰庆典。哪怕碍着赫舍里皇后的忌日,错开不就得了?太子三十寿辰,怎么好随随便便过,我们要告诉全天下人,这个太子,他当三十年了。”
“三十年?”突然讲清楚这个数字,胤禩也觉得不可思议。
“好好戳戳他的痛处,让他知道自己憋屈了三十年。”大阿哥拍拍胤禩的肩膀,哼笑道,“难道你觉得当三十年太子很光荣?不过也是,这说明咱们皇阿玛长命百岁,可是这三十年对太子而言,意味着什么?”
胤禩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大阿哥冷笑:“他最近躲在毓庆宫里,安安生生地,想把日子混过去吗?不成不成,太平盛世,要让太子一道与兄弟们享受。”
胤禩沉下心来,应道:“大哥放心,今晚回去就拟折子,明日奏请皇阿玛,为太子庆贺三十寿辰。”
大阿哥略满意,可突然抓起胤禩的手,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团纸,轻声道:“这上头,是德妃和老四的生辰八字。你自己挑个日子,找机会塞进永和宫去。要想法儿留下证据嫁祸给太子,宫里的关防如今是你在管,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胤禩手心顿时出汗,将一团纸捏得发黏,心里咚咚直跳。大阿哥真是比他想象中还急躁,额娘说让他对大阿哥有个底线,现在算不算踩着了?
魇镇之术,若是有用,早就天下大乱了。大阿哥再蠢也不该信其有,或者是他已经杀红了眼,又或者是大阿哥另有打算。如今设下这个圈套,不知是引自己去钻,还是在等着别人。可纸团已经捏在手,八阿哥推诿不掉了。
“胤禩。”大阿哥轻咳一声,对弟弟道,“比起永和宫,毓庆宫可好对付多了。说到底,挡在我们前路上的人,还是太子,他在一天,我们就一天得不到那个位置,做得再好也白费功夫。上一次你就放过了他,这一次可不能再心慈手软,兄弟归兄弟,大清的江山,能交给那种人吗?”
胤禩跟着大阿哥一步步走,想到那一次四阿哥冲进乾清宫把他带走的光景,为了那件事大阿哥一直找他麻烦,他和四阿哥的关系也变得尴尬。不可否认那是一次机会,也许真的会让太子再也无法翻身,可他自己指不定也会搭上去,若是自己也赔进去,又哪儿来额娘如今的风光,哪儿来他终于可以不再在兄弟们面前矮人一截的骄傲?
“胤禩,别忘了明日去园子时禀告皇阿玛。给太子贺寿,是咱们兄弟的心意,你来禀告,皇阿玛自然觉得你最好。”大阿哥呵呵一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扬长而去,留下胤禩一个人呆在原地。
有侍卫迎上来,问八贝勒是不是继续与他们一道巡查关防,胤禩将手中的纸团紧紧攥在掌心,若无其事地答应着:“再查一遍。”
铠甲晃动的声响,回荡在宫闱长街之上,每走一步路八阿哥都在思考下一步路要如何前行。良妃说他和大阿哥是一条船上的人,要翻船就一起翻,额娘的话没错,可正因为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当有人先落水后,他也许不会再伸手掀翻原先的船,不会亲手毁了自己最后的救命机会。
他和大阿哥彼此咬着,但若有一人先因事获罪,获罪的那一个为了求生,就不该为了拉别人下水而再给自己增加罪名。如此看来,大阿哥这次逼着自己对永和宫下魇镇,目的未必真的是太子或永和宫,也许他已经不信任自己,想借皇阿玛或别人的手除掉自己这个隐患。
大阿哥必然有办法让自己远离这件事,到时候若被抓,自己咬上大阿哥未必有人信,可若检举出大阿哥其他的罪过,也就是给自己增加罪名。果然,真到了那一刻,胤禩不会选择拉大阿哥垫背,他只会把自己拖进罪恶深渊的更深处。
额娘说得不错,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大阿哥未必想得到这么细致的事,可惠妃一定能想到。这一次额娘被册封为妃,惠妃必然是受到刺激,再也不愿相信旁人了。
那一日离宫后,胤禩回到家中一直呆坐在书房里。那团写了德妃和四阿哥生辰八字的纸被抚平后摊在桌上,皱皱巴巴的折痕,将生辰八字都变得异常扭曲,烛光摇曳,晃晃悠悠中,还真带了几分邪魅。
八阿哥暗暗希望,魇镇若有用,此刻就把八字的折损应验到德妃和四阿哥的身上去。为什么额娘千辛万苦得来的,德妃一早就拥有,为什么自己再如何努力,也抵不过所谓的“得宠”二字。看看他的十四弟,什么都不用做,就是被父亲放在眼睛里的爱子。爱子和儿子,还是有区别的。
烛光中,倩影缓缓而至,八福晋脚步轻盈几乎听不见动静,忽然就出现在了胤禩身旁,叫正想着鬼神之术的他吓了一跳,妻子却是笑:“想什么这样出神,我进门时可是喊了你一声的。”
说话间,目光落在桌上平铺的那张皱皱巴巴的纸上,几个字念下来,看得她心头一慌,问:“德妃娘娘的生辰八字?”
胤禩奇怪:“你知道?”
八福晋略显尴尬,但毕竟是丈夫问她,不必太慌张,稍稍犹豫后就道:“我认识一个求道之人,懂些仙法妖术,胤禩,我、我是为了你好。”
“你做什么了?”胤禩一头雾水,但想想自己大多时间不在家中,家里的一切也都交付给妻子打理,一向不怎么过问家事,也的确对妻子不够关心,连她平日里闲着的时候做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他单纯地以为,不过是命妇妯娌之间往来而已。
八福晋很小声地说:“我请道士摆了阵,希、希望德妃娘娘阳寿能早些耗尽,所以……德妃娘娘的生辰八字我记得住。”
胤禩忧心忡忡:“你怎么能轻易找人做这种事,万一被人发现,做这种事是要送命的。一个小道士的胡言乱语,何以值得你信任?”
八福晋慌张地解释:“可他为什么要抖搂出去呢,自己不也要赔上性命吗?胤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胤禩一愣,这不正是他刚刚在想的问题?
八福晋眼中闪烁着光芒,似乎终于可以说出压抑在心里的话似的,抓着丈夫的胳膊道:“胤禩,张道士说他曾远远见过诸位皇子,说诸位皇子中,只有你身上有帝王之气,胤禩你明白吗?你才是众阿哥中该继承皇阿玛大业的人,胤禩,你才是未来的皇帝。”
胤禩听得心潮澎湃,浑身热血涌动,他多希望这话是出自皇阿玛之口,他多希望皇阿玛也能好好正视一下,他身上有比任何兄弟都优秀的才干。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反手重重地搭在妻子的肩头,语重心长地告诫她:“不能有侥幸之心,我们每一步都要踏踏实实走下去,这条路,我们要笑着走下去。”
八福晋连连点头,又晃了晃脑袋说:“我不再做那种事,你不怪我就好,胤禩,我是为了你。”
胤禩点头,便将这生辰八字的来历告诉了妻子,八福晋听得咬牙切齿,恨道:“大阿哥那么蠢,若是要用这法子来算计我们,必然是惠妃的主意了。”
“你也觉得是算计我们?”胤禩有些意外,但欣喜于妻子的敏锐。
“必然是算计我们了,额娘册封为妃,惠妃娘娘的优势就没了,明珠府什么光景大家都知道,他们不过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吗?”八福晋寒森森的目光如利刃般尖锐,恨恨道,“不如将计就计,让大阿哥和惠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胤禩,额娘不是说我们要有底线,不能让他们一而再地威胁我们吗?”
胤禩没想到妻子如此果断霸气,心中暗暗佩服,他坐在这里想了一晚上,都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反咬一口把大阿哥卷进去,并将自己置身事外。毕竟大阿哥太愚蠢,他真的急了,未必不咬着自己抖搂从前的事,大阿哥不一定能明白,咬着别人是在给自己增加罪过的道理,所以胤禩举棋不定。
他想得太多,就畏首畏尾,妻子目的简单,比他有魄力。
“我们好好合计,就趁这一次,把大阿哥撂倒吧,他们母子实在太得寸进尺。”八福晋磨刀霍霍,一脸戾气道,“额娘如今在皇阿玛面前那样吃得开,指不定是皇阿玛突然发现冷落多年的人才是他真正所爱,额娘前途无量。胤禩,我们可不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养母算什么,惠妃真的抚养过你吗?养活你的粮食又不是她去挣来的,喂你吃饭的,也是在七阿哥府里的宝云啊,什么养母不养母的,她如今要将你置于死地,你还顾念什么养育之情?”
胤禩缺乏的,就是妻子杀伐决断的果敢,妻子这番话,更坚定了他的信念。他还在犹豫什么?现在人家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难道他要凑上去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吗?
翌日,八阿哥照大阿哥的吩咐,在畅春园与诸皇子、大臣一道议政后,向父亲请旨,说五月是太子三十寿诞,想为太子举办庆典,彰显储君之尊。
而今太后千秋、皇帝万寿都陆续举办过,轮到太子办三十岁生日虽然也不为过。但玄烨自己身为帝王,三十、四十之龄都是在忙忙碌碌的朝政中度过的,太子不过是个储君,像样的政绩没见几桩,却要办寿宴彰显他的尊贵,简直是滑稽。
可八阿哥人缘极好,在场的大臣大多愿意支持他的意见,八阿哥说要彰显太子之尊,他们纷纷响应。玄烨冷眼看着,倒想给儿子这个面子,就答应了。
可怜太子,他并不傻,明知道这样是对父亲的不敬,可他再三推辞也没用,这寿宴是办定了。
清溪书屋的朝政散了后,胤禛与众人分开,看着胤祯乐呵呵跟着八阿哥走开,若有所思地待了会儿,十三弟跑来催他:“额娘等着呢,四哥不是要见额娘吗?”
胤禛这才回过神,与十三阿哥一道往瑞景轩去,他近来心里憋了很多话,很想找母亲说一说。
天气渐暖,胤禛和弟弟往园子深处走,各处已见树木抽芽,一片清新嫩绿悬在枝头,假以时日日晒雨淋,便又是葱葱郁郁的繁茂景象,不得不叫人感慨时光飞逝。胤禛还记得第一次带着十三弟来时,他还是个小不点,如今人高马大,那些树木在他身边,反而显得小了。
走在路上,十三阿哥问道:“四哥,你说今天提起来要给太子过三十寿辰,太子为什么苦着脸很不情愿?”
原本这些事,胤禛不大愿对弟弟提起,在他眼里弟弟还是小孩子,不想让他看到太多人心叵测的事。但毓溪说弟弟连女儿都生养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最近才渐渐愿对他说这些事,而他也想对胤祯说。但那匹小野马,依旧我行我素,根本不会在他身边被驯服变得乖顺。
十三阿哥自问自答说:“皇阿玛每年生辰都很低调,万寿节我们就去磕头领个赏赐,太子一定也知道这个道理,才不愿办寿宴。这种事既然人人都明白,八阿哥为什么非要挑起来,他不是一向最最谨慎,难道不怕皇阿玛因此怨他?”
胤禛颔首:“未必是他的主意,他绝不会做这种招人恨的事,如果是别人左右他,那就只有大阿哥。看样子他们必然另有打算,眼下我们猜不到,就只能静观其变,你往后在兄弟之中说话,要再三谨慎,你们都不是孩子了。”
十三阿哥听得最后一句,笑道:“四哥,你终于信我长大了?”
胤禛道:“我的小侄女那么可爱,我弟弟多能耐了,我还能把你当孩子
吗?”
十三阿哥嘿嘿一笑,有些腼腆,他和十四阿哥的那些事还是哥哥教的,不过他们比哥哥厉害多了,娶妻纳妾不久就开花结果了。等孩子们长大些,能跑能跳了,围着额娘转,也能宽解她因孩子们都长大成人的失落。
不久后,毓庆宫里就得到佟贵妃的旨意,太子寿宴所有的事,都由太子妃一人主持,花的钱内务府供着不必她犯愁。但细琐的事若是要找人搭把手,从妯娌里头挑人,或是她们毓庆宫里侧福晋等人相帮,一切的一切都由太子妃说了算,算是太子妃至今接手过最大的事了。
事情是来得及做的,太子妃慧心善悟这么多年冷眼旁观宫里娘娘们做事,也学得一身本事,主持一场宴席并不难,难就难在,为什么要给太子贺寿,这不是明摆着让太子难堪,还嫌皇帝不够对太子不满意吗?
胤礽亦是迷茫极了,索额图已自戕,表舅格尔芬、阿尔吉善也都死了,赫舍里一家几乎全散了,如今连一个给他出主意依靠的人都没有,突然面对这样的事,太子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付。
至于原来在人前表现出的能干,甚至连德妃都对皇上说太子并不庸碌,那也多半是在外戚的扶持、兄弟的相帮下一点点做起来的事,太子活了三十年,竟没有真正独自面对过什么。还记得他昔日对索额图吐苦水,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代替皇帝去各处坟头烧香拜佛。可他求了无数神明先祖,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保佑他?
太子在妻子的怂恿下,几次向父亲表示他不想办寿宴。玄烨倒是很和气,说已经决定的事,突然改了,旁人该疑心他们父子的关系,更再三对儿子说,索额图是索额图,他们还是父子,他还是大清的储君。
可如今,父亲这种话,不会再激起太子心中的豪迈之情,只会让他更加惶恐不安。父亲的只言片语,仿佛成了他依赖的疗伤药,不隔几天听一听,就怀疑和担心父亲是不是嫌恶自己,是不是要抛弃自己。可皇帝不会没事儿老对太子说这种话,一段日子不提起,太子就惶惶不可终日。
至于寿宴,事到如今,太子妃只有硬着头皮上,她也想漂漂亮亮做成一件事,让别人知道毓庆宫的尊贵。但放眼妯娌间,竟无一人值得信任交好,最终还是自家侧福晋、文福晋等搭把手,渐渐把寿宴的筹备做起来了。
转眼寒冷退散,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三月末,四贝勒府的侧福晋李氏又生下小阿哥,但几次生养后身体不如从前,这一胎较辛苦,孩子个头养得也大,让她差点儿难产。幸而佛祖保佑捡回一条命,但产后出血太多很虚弱,且要一段日子调养。
因在畅春园住着,比不得宫内门禁森严,玄烨悄悄带着岚琪来儿子府里看小孙子。皇帝给小孙子起名弘时,岚琪问过毓溪的意思,毓溪说她有弘晖就满足了,弘时就让李氏自己带吧,而且弘昀一直病恹恹的不大好,瞧着很悬,不想李氏再为了抚养孩子的事伤心,但求家宅安宁。
提起弘昀病恹恹的,总要记起那次孩子落水的事,虽然落水后并没有着凉发烧,但就像撞了什么似的,孩子从此就一直不大好。若是太子妃把孩子推下水,岚琪心里是怨恨的,但不能凭念佟一句话就咬定人家,这个亏,她们只能吃定了。
四月末,圣驾准备回紫禁城,如今德妃的地位不可动摇,良妃依旧是皇帝“新宠”。但让人奇怪的是,这两个加起来近百岁的女人,仍旧一如往常相处和睦,没有为了争风吃醋的事起半点儿争执,但想想也是,都到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可争可吵。但也是这把年纪了,皇帝到底喜欢她们什么?
圣驾回宫前一日,惠妃在景阳宫和荣妃说话,她们刚刚派人打点了乾清宫,备着皇帝回来住进去。惠妃在乾清宫逛了一圈,荣妃正和定贵人摸牌,定贵人见惠妃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一副牌结束后,识趣地就退下了。
惠妃瞧着定贵人离去的身影,感慨道:“刚来那会儿还是水灵灵的小姑娘,一眨眼也是有年纪的人了。”
荣妃理着手里的牌,笑道:“我头上的白发快藏不住了,想染一染,怕麻烦又怕叫人笑话,只好戴许许多多的珠花簪子遮挡,结果越发不正经,弄得像唱戏似的。后来想想,反正万岁爷也不正眼看我,遮了又如何。”
惠妃摸了摸自己的发鬓,也怕露出白发来,而后坐到对面,顺手拿牌把玩,笑道:“皇上好歹总来你这儿坐坐呢。”又道,“方才去乾清宫转一圈,那儿几乎没什么改变,万岁爷好些东西都用得旧了,他还在用,还是从前的性子。”
荣妃便道:“皇上一向念旧,你明白的。”
惠妃心里一咯噔,她是明白的,可是儿子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停不下来了。太子的落魄,赫舍里一族的覆灭,每每想起都戳着她的神经,她的儿子只能成,不能败啊。
她试探着问:“三阿哥近来可好?那孩子聪明能干,可老帮着皇上修书算怎么回事,你也让他多到朝堂里走动走动。”
荣妃道:“他们太平,我就念佛了,什么能干不能干的,皇上安排的就是最好的。”她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惠妃一眼,笑道,“我家孩子命薄,经不起太大的折腾,光这个儿媳妇就够我受的了,如今她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可千万别再翘到天上去。”
惠妃尴尬地一笑,没再说下去。
隔天圣驾回宫,德妃亲自到景阳宫坐了坐,荣妃想起昨日说的白发,偷偷看岚琪,却是满头乌黑不见一丝银发,禁不住道:“你的头发,还那么好!”
岚琪笑道:“前阵子长过白发,去了园子里后反而少了,大概是散了心的缘故。”说着走到荣妃的镜子前看看自己,直率地说,“早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梳头,怕把黑头发揪下来,又怕露出白头发。”
荣妃慨叹:“总也好过我们。”
岚琪哄她道:“皇上白发不少了,姐姐能和皇上白头到老,是福气。”
说话间,太子妃跟着德妃的步子就来了,端阳节上就要办太子的寿宴,如今已是万事齐备,但她十分谨慎,唯恐哪里有疏漏。今日终于等到德妃回宫,正巧也在景阳宫,好当着荣妃的面再一道商议。
荣妃和岚琪听着太子妃陈述所有的事,滴水不漏处处细致,两人时不时互相看一眼。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太子妃早就能独当一面了,可老天却不给她机会。
太子妃说罢,有些口渴,端茶喝时,偷偷看了眼两位娘娘,放下茶碗后,恭敬地问:“儿臣心里不安,怕做得不好。”
荣妃道:“是家宴,没那么多讲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虽是家宴,皇亲国戚不少,还有从各地赶来给太子贺寿的,这几日毓庆宫里收到的东西都快摆不下了。”太子妃轻轻一叹,“实在是太铺张。”
荣妃道:“太子是一国储君,铺张一些不算事儿,放心去办吧,皇上一定会夸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