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台这里,岚琪还是头一回见识庆功宴这样大的场面。开始前的两天,玄烨带着她看了各处布置摆设,更让她到那天在蓬莱阁等着看水上的烟火和花灯。宫里人都以为德嫔会借口侍驾而陪着太皇太后出席庆功宴,可玄烨怎会有如此不妥当的安排,庆功宴当日多少朝臣在列,若独独见到一个嫔位的乌雅氏伴驾,日后必定惹麻烦。
因此瀛台最热闹的这天,岚琪一早就被护送至蓬莱阁。外头侍卫太监层层把守,防备有闲杂人等误闯宫嫔的所在。她抱着胤祚悠闲自在地看烟火看花灯,又听见宴席上山呼万岁的雄壮,心中震撼,连连逗着儿子说:“胤祚快快长大,给皇阿玛建功立业。将来庆功宴上皇阿玛赐你的酒,可要记得带回来给额娘分一杯。”
庆功宴圆满顺利,吴世璠已是强弩之末,虽然还需时日等他投降,可已算得上三藩大定。八年的辛劳没有白费,这一晚玄烨对将士大臣们的敬酒来者不拒,酣醉如泥。
宴席散后,李公公立刻派人来接德嫔娘娘过去伺候,太皇太后也吩咐她之后几日无须去跟前,专心照顾皇帝。玄烨酣睡到半夜开始呕吐,岚琪寸步不离,折腾了一晚上皇帝才安生。翌日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精神果然不大好,可睁眼就瞧见岚琪在身边,心便安稳了。
“亲政以来,朕从未如此放纵过自己,真真是很不应该。还有许多许多的事等着朕来做,朕却开始贪图享乐了。”玄烨轻轻抚摸岚琪的脸颊,看到她熬夜不睡的倦容,很是心疼,“朕是明君吧,有江山,更有美人。”
岚琪欣然,一夜不睡也不觉疲惫,心里头热热的,竟垂首吻了一下玄烨,柔柔地说:“皇上赏臣妾几天,好好陪着臣妾享乐一回可好?就这几天,您太辛苦了。”
玄烨朝里挪了挪身子,拍拍空出的地方,轻声说着:“那你先陪朕躺一会儿。”
岚琪面上泛红,大白天的,身后都是宫女太监等着伺候,她堂而皇之地躺下来,传出去不定是什么话。好在环春就在她身后,瞧见这情形,立刻识趣地领着旁人退下去。屋子里一时静了,玄烨又伸手拉一拉,岚琪这才躺下。两人并肩卧着,她歪过脑袋说:“可就躺一会儿啊。”
可岚琪一夜未眠,又是费力地伺候人,喝醉的人几乎无力,她光给皇帝换衣裳擦身就花了好些力气,纵然精神不疲倦,身子也累了。此刻躺下来直觉得筋骨舒展,竟有一阵阵困倦袭来,却还勉强撑着精神说:“皇上饿吗,还是起来进点儿粥再继续歇吧?”
玄烨却饶有兴趣地看她渐渐犯困的模样,嫩白的脸上红潮一片,睫毛忽闪忽闪的,不知哪一刻就要合上睡过去。他掀过纱被在她肚子上搭一角,凑上来在岚琪唇边一啄,温和地说着:“睡吧,朕陪着你。”
岚琪本不肯睡,却抵不过身体的疲劳,被这样一哄,眼皮越来越无力,伸手还想摸一摸玄烨,可不知哪一刻就睡过去了,只记得最后又被温柔地吻了一下。等她舒舒坦坦从梦里醒来,已不知几时几刻,唯见窗外依旧艳阳高照,趿着鞋子到窗下看日影的方向,才惊觉已是午后了。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一个个鱼贯而入,捧水执巾地伺候岚琪洗漱。环春告诉她:“您睡着不多久,万岁爷就起身了,说还有将士要见。庆功宴虽圆满,还有好些论功行赏的事儿,这几日是不得闲的。问您若愿意留在涵元殿,就留下,若觉得不妥当,回去自己那里也成,或去太皇太后跟前也成。”
岚琪小声嘀咕:“还说闲几日呢。”
环春却笑:“那娘娘就留下呗,反正瀛台现在没有别的娘娘在了,太皇太后都让您留几天了,您就在这里住。”
岚琪含笑看看她,似乎还是觉得不妥。可又想她曾在乾清宫也三四日连续待着不出门,在瀛台怎的就不行。而胤祚在太皇太后那里,她很放心,左思右想便答应了。之后等宫女太监将寝殿换气清扫的工夫,她坐在廊下吹风喝茶,正悠闲自在时,听见另一头有嬷嬷在训斥小宫女。
岚琪轻摇团扇走过来,那边嬷嬷正背对着自己,说着:“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往涵元殿闯,这里有你伺候的地儿吗。一个个小狐媚子脑筋里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当自己也是德嫔娘娘、荣嫔娘娘那样的主儿,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拿镜子照照。下贱东西,还不快滚,再让我瞧见你在这里探头探脑,扒了你的皮。”
“可是嬷嬷,奴婢……”
“还顶嘴?”只听见“啪”的一声重响,不等那小宫女说完话,脸上就火辣辣地挨了一巴掌,柔弱的身子扛不住往后跌下去,却是这样瞧见了嬷嬷身后的德嫔,失声喊了句:“德嫔娘娘?”
那嬷嬷一惊,回身果然见德嫔执着团扇立在后头,面上笑得很温和,可她却尴尬极了,正要屈膝请罪,只听德嫔娘娘说:“小宫女是该管教,瀛台虽不是紫禁城,但也该照宫里的规矩做事不是?嬷嬷教训她们,往屁股上招呼,好好的脸蛋打坏了,惊扰了圣驾可怎么好?嬷嬷快去寝殿里瞧瞧,环春她们不会熏屋子,弄得烟熏火燎急得直跺脚,正等您过去指教呢。”
“是是是,奴婢这就过去,只是这小蹄……”嬷嬷说着慌忙捂了嘴,想想刚才说的话,德嫔不计较她已经很好了,再不敢多言,立刻往寝殿里去。
岚琪在边上坐下,瞧见嬷嬷走远了,才笑着对小宫女说:“怎么又是你,你来涵元殿做什么,你的小姐妹在这里?快回去吧,嬷嬷们着急了,真的打你,我也拦不住。”
这宫女还是那晚戏水的孩子,此刻眼角有点点泪花,不知是被德嫔的温和感动的,还是被嬷嬷打了委屈。抹掉了眼泪却爬过来跪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荷包,翻出来一只绿宝石耳坠托在手里,怯生生说:“那日奴婢在路边等娘娘,您走过后奴婢就在路上捡到这只耳坠。依稀记得是您戴的,捡了就想还给娘娘。奴婢是在涵元殿后头打扫的宫女,知道您在这里,就想送来。平日里奴婢是不能到前头来的,嬷嬷骂奴婢,其实也没有骂错。”
“的确是我的东西,那天就找不到一只,屋子里上上下下都翻遍了也没有,这是我爱用之物。”岚琪伸手拿过宫女捧着的耳坠,却先放在腿上,随手就拆下现戴着的一对翡翠珰递给她。瞧见那小宫女不解,自己笑着说:“这绿宝石是极值钱的东西,还是太后旧年赏赐给我的,你大可以自己拿去变卖换银子,也不会有旁人知道。特地拿来还给我,还叫嬷嬷打了,我心里过意不去。这对翡翠虽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也很精贵,送给你了。”
“娘娘……”
“曾经也有个嬷嬷骂我打我,说我是下贱东西。”岚琪将绿宝石耳坠收入随身的荷包,摇着团扇说,“你不要怪嬷嬷嘴碎说的话难听,她们偶尔说的话也很有道理。人在什么位置自然听什么话,你若好好做宫女,将来当了管事的,自然没人再这样说你。小宫女跟着嬷嬷学本事都会挨打挨骂,自己乖一些聪明一些不就好了?别傻乎乎地总惹恼她们,多忍耐一些嘴甜一些,什么事都过去了。快回去吧,在这里待久了,叫别的看见,又要挨骂。”
岚琪说着已起身,正要走,却好奇道:“屡次三番见你,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兴许我以后还来瀛台,若想再见你也好找。”
那宫女一惊,欢喜不已,忙伏地叩首道:“奴婢家姓章佳,来瀛台后管事公公给起名叫杏儿。”
“杏儿?”岚琪笑着,好随意的名字,而这杏儿自己解释:“奴婢来瀛台时,前头的杏花正好开了。”
“那还挺有意思的,杏儿,我记着了。”岚琪要走,又嘱咐她,“好好当差,这几日那些嬷嬷都记着你的脸了,别再往前头来。她们真要打骂你,规矩是规矩,我也不好阻拦。”
杏儿连连答应,俯首谢恩,等她再起来时,德嫔已经走远了。小姑娘跪坐下来,手心里还捏着那对翡翠珰。她来瀛台后没少被欺负折腾,凭着性子爽朗才不忧郁度日,如今遇见这样温和的主子,心里面头一回暖融融的。欢喜地捧着翡翠珰爱不释手,又生怕被别人瞧见,赶紧把翡翠珰收起来,不等人来赶她走,自己麻利地就跑开了。
等寝殿收拾干净,岚琪才回来歇。闲杂人都离去,她随手拿了玄烨的书在窗下翻,看着渐渐迷糊过去,只等耳边熟悉的声音唤她,腰上被轻悠悠地抚摸着,才倏然醒转。看见皇帝神采奕奕的面容,立刻笑靥如花,起身拉着玄烨问:“皇上忙好了?”
玄烨笑道:“夜里再见几个就好,这会儿抽空回来瞧瞧你。朕饿了想吃点儿东西,你饿不饿?”
岚琪不饿也要陪皇帝吃,环春送来绿豆汤和蒸饺,玄烨之前没胃口只喝了茶,现在身体缓过来了,才觉得饿,一个人就吃了一笼蒸饺。瞧见岚琪在边上不动筷子,笑她说:“朕不过那日说你身上有肉了软绵绵的,你就又不吃饭了?傻不傻。”
“统共一笼饺子,您瞧着还不够吃,臣妾再动几筷子,皇上心里就该怨,都发胖了还吃,再吃下去就吹成球了……”岚琪还没说完,就被玄烨将半只饺子塞在嘴里,恨恨地说,“顶烦你这张嘴了,今天不许再说话,说了朕重罚你。”
岚琪愣住,半只饺子在嘴里不知该不该咽下去,可怜兮兮地望着玄烨。而玄烨见她当真了,乐不可支,搂着哄她好一阵才好。两人嬉笑几句,身上的疲倦散了,又闲坐了一会儿,玄烨又去忙了。
这样来来回回,连环春都忍不住说:“别人只当万岁爷多逍遥呢,奴婢觉得皇上可比咱们这些当差的还累。奴婢们伺候主子,还
有轮班接替的时候,皇上这万岁爷,一当可就一辈子,各种辛苦外人哪里懂。”
彼时岚琪没说什么,心疼玄烨之余,更是为他骄傲,也为自己骄傲。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她好好陪着玄烨一辈子就是了。
这边皇帝到了前头,正预备接见几位副将,闲坐时李公公端茶过来,玄烨想起一事,问李总管:“环春家里,你去打听过了吗?”
李公公轻声道:“奴才都打听过了,万岁爷放心,奴才会安排好的。”
“做得妥当些,尽量叫她自己想留下来。虽然一句话的事,可德嫔不想勉强,朕也不能勉强。”玄烨合起手里的折子,又叮嘱,“德嫔离不开环春,朕也不放心别人去她身边。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德嫔若晓得是朕安排的,就该伤心了。”
李公公明白,皇帝要留个宫女,真是一句话的事。可为了不让德嫔娘娘心里有负担,不愿让她觉得环春委屈,大费周章地完成这个愿望,到头来还不能让德嫔知道是圣上的心意,叫谁听了都要感慨皇帝对德嫔的用心。
他跟了皇帝一辈子,许多新鲜事都是从德嫔身上来的。如今冷眼挑着将来接替自己位置的徒弟,李公公也时常告诫他们,要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宫里哪几个主子才是要放在心上,好好伺候的。
那之后几天,岚琪独自在瀛台涵元殿里陪着皇帝。玄烨领着她又将瀛台几处风光绝美的地方逛了逛,白天垂钓夜里纳凉,日日好不自在。可才悠闲地过了三四天,太皇太后的身体却不大好,兴许是庆功宴上辛苦了,懒懒几天后,便开始发烧。本来还拟定七月末要回宫,为了照顾太皇太后的病,回宫的日子便迟迟不定。
岚琪尽心尽力在老人家身边照顾,太皇太后退烧后有一阵子懒怠不耐烦,她每天赔笑取乐,照顾膳食。宫女们都轮了好几回,她却寸步不离。玄烨方得以安心处理朝廷的事,空闲时才来照顾祖母,侍候汤药。清清静静的几个人,若不论帝王家,真是天伦之乐。太皇太后满心安慰,八月头上,身子渐渐就好了。
这日玄烨与大臣们散了,过来看祖母进膳。太后领着胤祺、胤祚也在这里,正说要中秋了,宫里头佟贵妃派人来请旨问安,问圣驾和太皇太后几时回宫。
“这里很清静,病虽好了,身子还是懒怠动,一时不想回去。回宫又有许多人来贺节,烦得很。”太皇太后笑着,更与孙儿撒娇似的说,“让我在这里再住一阵子,就辛苦你那些大臣,每日跑来跑去了。”
“他们能辛苦什么?自然是皇祖母身体要紧,孙儿陪您再住一阵子。”玄烨满口答应,但也说,“这里避暑极好,可不宜过冬。入冬前孙儿还是要侍奉您回紫禁城,那时候可不能再赖着不走了。”
岚琪忍不住出声:“皇上怎么说太皇太后赖着不走?”众人皆笑,太后道:“咱们皇上开始把祖母当老小孩儿哄了。”
玄烨得意地看着岚琪,又欺负她说:“你懂什么?”
岚琪不理他,坐在老人家身边给揉揉腰,太皇太后却道:“太后或者先回宫吧,宫里过中秋总要有个长辈在才好。你领着胤祺先回去,省得她们都伸长脖子惦记这里。”更不大高兴地说,“我病着那会儿也不见有人要来侍疾,过节了盼着我回去,是盼着皇帝吧?莫说我偏心岚琪,哪个像她这样来伺候过我?”
玄烨见岚琪脸红,心中笑她这么些年了遇见夸奖还会腼腆,倒是对着自己撒娇发脾气的时候一点儿不知羞。但想想真真没有第二个人像她这样照顾皇祖母,不说有她在旁人就不能来,哪怕真的来了,有几个能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照顾老人家。都是娇贵惯了的人,伺候病人嫌累嫌脏,来了也怕做不好,索性都不来,敷衍地派人来请安问候,谁稀罕。
皇帝坐不多久就要回去,他一走,太后才说起来:“前日内务府来人,问臣妾明春选秀的事。臣妾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回去找贵妃料理。且臣妾看皇上,他似乎没怎么上心,刚才想提起来,觉得不妥就没说。”
岚琪这几天也听见动静,明年八旗选秀又有新人要入宫,佟贵妃妹妹的事儿也传过来了。可正如太后所说,皇帝这里什么话也没有,岚琪也不敢提,私下里和环春说几句。若非太后这会儿提起来,她还没对第三个人说过。
太皇太后且道:“总是有定例规矩在的,该怎么着她们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