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曹操把目光锁定在人群后排一个布衣之士身上——此人瘦小枯干,一张瓜条脸,三绺焦黄胡须,满脸皱纹,水蛇腰大罗锅,其实才四十出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六七十呢,比曹操都显老。他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这衣服不知穿多少年,衣襟下摆都起毛了,袖子上还有块补丁。即便不拘衣着,见当朝丞相、封国之主岂能这般寒酸?
曹操不但不恼,反而甚喜:“哎呀!这不是吉先生吗?”
吉茂,字叔畅,冯翊池阳人,莫看此人寒酸得紧,却是响当当的人物。郭氏、田氏、吉氏皆冯翊大族,吉茂曾家财豪富,他族兄吉本是两朝老臣,今在许都担任太医令;吉茂日子却越过越穷。只因他有收集图书的癖好,为此广求天下书籍简册,什么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文韬武略,乃至谶纬、医卜、历书统统来者不拒,结果偌大一份家产都叫他换了竹片。他倒不挑吃、不挑穿,只是坐吃山空家里房子越来越小,最后书都堆满了卧房,窗户都堵死了,为此妻子天天指着鼻子数落他。
“惭愧惭愧。”吉茂见到曹操很是羞赧——当初曹操征关中时曾与他相见,甚有起用之意,吉茂再三推辞不肯为官,如今却厚着脸皮主动上门了。
徐奕怕他面子过不去,忙打圆场:“吉先生此来可与当初不同,当年不过是经籍之士,如今却是孝廉。”
“这就对了。”曹操笑道,“看来张既不但通晓治戎之策,也慧眼识人,似吉先生这样的高士,不举他为孝廉还举谁?关中战乱二十余年,民生尚且难保,何况书籍简册?若非吉先生这等爱书成癖之人,只怕有更多典籍毁于战火。理乱之功造福一时,治国之功造福一代,文教之功造福千古,这是莫大的功劳!”
“不错,不错……”众人不禁点头。
吉茂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为保护书籍吃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能得世人这评价,也算无怨无悔了,索性把心里话向曹操挑明:“在下不敢欺瞒丞相,我读书成癖不愿为官,但蜗居已久无可生计,求亲告友终非长久之计,实是想求份俸禄养家糊口。即便不为自己,也为那满堂的书籍啊!
”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揪心:哪有这么直白的?若都似你这样,魏国朝廷岂不成了混饭的地方?名气大的多数不肯出山,好不容易来一个还为糊口,魏公岂能痛快?
哪知曹操仰天大笑:“这有何难?天下之大财货充盈,难道就养不了一个为国贮书之人?先生既然张口,孤就当馈赠。但无功不受禄,传扬出去对先生名誉也有损。我看这样吧,我表奏您回乡当个县令,您拿六百石的官俸守家在田,既当了官,又没离开您那些书,两全其美,您看如何?”
“这、这……”吉茂不知说什么好。
“不必推辞。”曹操不让他为难,“回头我嘱咐张既,叫他选几个精明的功曹皂隶派到你县,先生实在拨冗不开,就叫他们代为理事,出了乱子我问他们的罪。您若愿意办事就到大堂坐坐,不愿意就拍屁股回家歇着,他们还敢拦您?”
吉茂再不满足也说不过去了:“多谢明公。”
曹操也满意,其实重吉茂之名远胜其才,这样的人想尽办法也要让他挂个官职,好向天下人展示自己多受名士爱戴。客套两句又见数人,不过拱手寒暄,直到徐奕介绍:“这位乃弘农董遇董季直,在朝任黄门侍郎,受丞相之命调职邺城。”
“哦?阁下就是为天子讲解《老子》之人?”曹操加了小心,从上到下仔细打量,唯恐此人接近天子有“不轨”之心;见董遇四十左右,身材敦实貌不惊人,莫说不及想象中那般出类拔萃,甚至有些迂腐之态,当真是个老实的读书人。
不过曹操依旧没掉以轻心——昔日孝灵帝师刘宽、杨赐,先前给刘协讲学的也是荀悦、谢该之流;此人这等年纪便有侍讲之荣,恐非泛泛之辈。因而问道:“董大人精何典籍?”
董遇嗓音低沉语言谦虚:“在下腹笥不广,唯治《老子》《左传》,不敢言精,勉力为之。”
“可有人从您受学?”曹操这话似漫不经心,却紧要至极。若有门生学子就不单纯是做学问人,很有可能主持着一个以经学为基础的士人集团,为防不测当另加详察。
董遇道:“并无门生。”
“仕宦之友可曾教授?”
“闭门自守,并无知近之人。”
“宗族子弟呢?”
“也没有。”
曹操却不信:“似大人这等学识,岂会无人登门求教?”
“求教之人倒是为数不少,尽被下官推辞。”说到这里董遇眼中似有得意之色,却只一闪而过。
“为何?”曹操一句接一句,不容他思考。
“先贤博士读书所为治学,著书立说施恩后世。自先朝党锢之祸诛戮太学士以来,正教毁败经学不振,战乱多年人心大异,如今十个经学之士倒有八个为谋仕途,名为治学实为投机。似这等人登门求教,即便下官用心去教,有何裨益?我便叫他们把书读一百遍再来。”
“哦?哈哈哈……”曹操闻听此言不那么反感了,“读书百遍,倒是敷衍他们的好办法。”心下另想,也未尝不是关门闭户得保平安的好主意。
董遇却道:“倒也不是故意搪塞。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倘若能全心诵读,自会明其要理,何必再去求人授学?”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众人甚觉可笑。
曹丕望了司马懿半晌,才刚缓过神来,闻听此话略觉有趣,不禁插言:“一卷书读百遍得耗多少光阴,人活世间衣食住行、婚丧嫁娶、财货生计是免不了的,谁有这么多工夫?”
董遇捋捋胡须,露出几分笑意:“在下以为读书当择三余。”
“何为三余?”
“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董遇这说法乃是鼓励士人当在每年、每日、每时珍惜读书勤学的机会。
曹操趁机白了曹丕一眼:“听见没有?读书勤学理当孜孜不倦,现在正值冬日,岁之余也。你回去后闭门读书,不要有任何杂务。”
曹丕被父亲泼盆凉水,闭门读书说得好听,其实是不叫他做事,也不允许与任何人来往。当真如此岂不愈加落于曹植之后?
曹休瞧曹丕面露怏怏,忙过来解围:“冬日读书自然妙,不过最妙的无过于冬日下雨,又是夜晚。此乃冬之雨夜读书,三余俱全!”一番话逗得众人无不欢笑,连“始作俑者”董遇都不免莞尔。
曹操终于认清了董遇的面目,果然只是个心无旁骛的白面书生,心里放宽了不少。徐奕又拉过一人道:“主公,此人便是您点名征辟的司马叔达。”
曹操、曹丕都留上神了——司马孚个子不高、面貌倒是挺英俊,但缺了几分灵气,举手投足格外拘谨,他大哥司马朗端正儒雅、二哥司马懿潇洒俊逸,他完全没有两位兄长的风范,甚至还有些胆怯,垂手而立中规中矩,倒与董遇有几分相像。
“知道我为何征辟你吗?”曹操单刀直入。
司马孚倒是坦诚,低声道:“在下不知。”
“因为你闭门读书小有贤名,更因为司马氏与孤有些渊源。”曹操手捻须髯,“你两位兄长皆在朝堂,你也该为国效力。听闻司马建公有八子,今后若无意外,孤还会征辟你家兄弟。国之良辅求之不易,你司马氏久有名望,当尽忠魏廷,给天下士人做表率。记下了吗?”
司马孚诺诺连声。
“好。孤现在就任命你为临淄侯文学,以后伴吾儿读书习学,他若有不当之处要竭尽所能劝谏指教……”
曹丕陡然一惊,不禁扭头看司马懿——他似是尴尬,早把头压得低低的,瞧不见神情。
曹操却环顾众人侃侃而论:“昔周公求贤,一饭三吐脯、一沐三握发,孤虽不敢比古之圣贤,然亦有伯乐之意。世间俗人多好纯誉之士,岂不知纯誉者乃诈,非真贤也!伯夷隘、柳下惠不恭,古之良士尚遭非议,况乎今人?”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开汉功臣陈平有盗嫂之污,兴燕之士苏秦好为摇舌,此亦功业有成者,故贤无益于国不加赏,不肖无害于治不加罚。对孤而言,非但不罚,倘有一技之长还可予以重用。所以今后州郡举士不必拘泥于名声门第、平素形状,‘命贵,从贱地自达’!务必要使野无遗贤、社稷昌盛。”
群臣齐声称是。曹操毫不耽搁,立刻口宣敕令命陈琳笔录,下达天下各州郡。其辞曰:
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废乎?有司明思此义,则士无遗滞,官无废业矣。
(曹操《敕有司取士毋废偏短令》)
四年前曹操就曾颁布过《求贤令》,其中一句“唯才是举”惹得天下热议。而今又下此令,似是对先前人才政策的进一步阐释,不过在场不少有识之士都能品味到,这道敕令与先前相比大有弦外之音。《求贤令》是在赤壁战败人心不稳的情况下颁布的,一者是为与孙、刘等对手争夺人才,再者也是提拔寒微之士扼制豪族。而这道敕令则把重点落在人格污点上,大言有才乏德亦可予以重用,恰与华歆、郗虑逼宫废后之举互相印证。这是鉴于曹魏人气不旺,向天下人大开仕途之路,简而言之一句话——只要肯为曹某效力,也不管你名声多差、犯过何错,我绝对亏待不了你!
群臣遵令,齐呼圣明,各部将领也陆续过河,这才列开队伍同往邺城。曹操也不叫虎贲护卫,左边吉茂、郑称,右有董遇、缪袭,与新募的士人齐辔而行。这就是人敬人高互相吹捧,曹操给他们荣耀,更为成就自己爱才之名。此番南征虽然空劳无功,但能摆出这样喜庆的架势回转邺城,面子也够了。
可队伍后面的曹丕却不那么惬意,他没想到父亲会把司马孚派到三弟府里——司马氏已入了曹植府门,今后还能不能信任?随军四个多月,曹植把邺城整治成什么样了?崔琰、毛玠有没有变心呢?
曹丕没心思与人搭讪,缓缓落在后面,眺望河滩不禁黯然——冬季水枯,为协助大军运辎重,附近县令征调大量百姓在运河两岸拉纤,不仅有男子,也有妇女孩童,百姓喊着号子趟水拉纤,隆冬时节却累得四鬓汗流。天下事就这么不公平,有人骑马乘车优哉游哉,有人却辛苦劳顿;见不远处有艘运粮船,一对男女拉着纤绳苦苦前拽;还有个孩子,也就与他儿曹叡年纪仿佛,个子太小拉不了绳索,在船后死劲地推,踩着冰凉齐腰的河水,一步一喘,脑袋都快扎到水里了!
猛然间曹丕感觉自己就像这劳苦的一家子,虽非生于贫贱,却也时运不济,苦劳苦曳终无出头之日。随口吟道:
郁郁河边树,青青野田草。
舍我故乡客,将适万里道。
妻子牵衣袂,抆泪沾怀抱。
还附幼童子,顾托兄与嫂。
辞诀未及终,严驾一何早。
负笮引文舟,饱渴常不饱。
谁令尔贫贱!咨嗟何所道?
(曹丕《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
谁让你时运不济,谁让你命不好,又有什么办法?
“五官将悲天悯人,乃天下苍生之福。”不知何时司马懿已悄悄凑到他身后。
曹丕扭头看看他,一个字都没说。
司马懿一眼就看穿了他心思,情知这位大公子心胸不宽,赶紧说好话:“五官将这诗作得极好,临淄侯虽出口成诵、下笔成文,但所作诗赋可有一篇爱怜民生疾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享天下之福不那么简单,须心怀黎庶德被苍生。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言下之意很明显——曹植不行,还得是你。
曹丕略觉宽慰,但仍不能释然:“你素与我相厚,令尊与我父曾同殿共事,如今令弟又成我三弟的侍从,咱们也算是世交了。”
司马懿自然听出这是试探,左顾右盼,见四下没人注意,便凑到他耳边:“在下自然全力辅助五官将,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唯有知己知彼方为上策。难道叔达在那边做事不好吗?”
曹丕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长出一口气,脸上却未露出丝毫喜色,只随口道:“分别多日,若有空就来我府上喝两杯吧。”但与他并辔行了几步,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急切,又补充道,“还有件事跟你谈,今晚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