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8部_第十章 曹丕应变冀(2/2)

程昱拱拱手:“承您惦记着,是轻了不少。今日闲来无事闷得慌,到营里随便走走,跟当兵的聊聊天,不扰您的军务。”

闲着没事就来遛弯,这幕府中军大营在他眼里快成市井酒肆了。曹丕还得扮笑脸:“晚生正处理军务,老将军快快请进。妥与不妥之处还望您老多多教诲。”

“算了吧,平乱之时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这会儿又来叨扰,不太合适吧?”程昱话虽这么说,脚底下可没停,紧着往中军帐凑。

曹丕更不便阻拦:“快别这么说,您是老行伍了,即便进来坐坐也是晚辈脸上的光彩啊!快给老将军设座。”常林亲自搬了一张杌凳摆在帐口。

程昱心道——还算说得过去,就冲你小子今天这份礼遇,老夫就管管这闲事,免得你们以为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想至此不辞不让,一屁股就坐下了,捋着花白胡子缓缓道:“老朽耳朵也聋了,也没听清楚。将军公子似乎要传令将叛贼余党处决,可有此事?”

好长的耳朵,这还聋?曹丕听出他似有异议,笑道:“记得父亲统兵多年有个规矩,围而后降者不赦。这帮贼子都是田、苏败亡后投降的,理应处决。”

“非也非也。”程昱果然唱起来反调,“诛降者,宜在扰攘之时,人心思乱天下云起,故围而后降者不赦,以示刑威于天下,断其利路,使余寇不至于围也。今天下略定,田、苏之叛乃在邦域之中,此必降之贼也,杀之无所威慑,臣以为不可诛也。”说到这儿他微抬眼皮瞟了一下曹丕,“若非要诛杀,最好先请示一下丞相。”

程昱虽处闲职,毕竟有参议军事之权,很受曹操器重。这半年多他借口身体不佳根本不进府当差,即便叛乱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都没露面,现在却突然跑来发这么一篇议论,其用意何在?他此来绝非随便逛逛,实是有意为之。曹丕心细之人,焉能察觉不出?可还未及相问,徐宣又驳道:“老将军所言虽善,但五官中郎将留守冀州,遇此突变有专命之权,何必再向丞相请示?”

程昱并不反驳徐宣,只是微微一笑,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就全凭将军做主吧。”从他口中说出这“将军”二字甚是有趣,他原本官拜奋武将军,而曹丕所任五官中郎将只是七署小官,因人而异才有二千石俸禄、副丞相之贵,所以旁人看来颇有以长屈幼之感。

他越这么说曹丕越不敢拍这个板,只道:“两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倒叫晚生难以决断。反正这帮贼人已握于我手,处置之事不急于一时。容我再想想,改日再做定夺。散了吧……程老将军留步。”

“诺。”徐宣、凉茂知道他们有体己话,赶紧告退。等他们出去,曹丕立刻起身,绕过帅案凑到近前,向程昱深施一礼:“老将军有何心腹之言,但讲无妨。”

程昱抓住他手腕,方才的嬉笑轻松已全然不见,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若按国法常理而言,徐宝坚所论丝毫不差,确实该将这帮降贼处死。不过将军与丞相有所不同,以老臣所见,不应依常理处置。”

“这是为何?”

“方才他们道‘专命之权’,这种事别人可当真,唯独将军您不可以当真。凡专命者,谓有临时危之急,利害之间者耳。今降贼已制在贾信之手,无朝夕之变。故老臣不愿将军行之也。”

曹丕望着他隐隐含着幽光的瞳仁,已思忖明白了,却进一步试探道:“将军所论甚善,然多有隐晦,还请不吝尽言。”

程昱先是一怔,继而又慢慢恢复了笑意,松开他臂弯,拄着杖站起来:“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则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则失言。’老朽辅保将军父子二十余载,今已退归林下但求安享余生,既不愿失人,亦恐失言。”

曹丕赔笑道:“老将军姑妄言之,晚生姑妄听之,听完之后咱们都把它忘掉,如此可好?”

不愧是老曹的儿子,这种玩心眼的事一点就通。程昱心中窃笑,但姜是老的辣,一句露骨的话他都不愿意说,只随口道了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也……”说罢扬长而去。

“多谢老将军指点。”曹公拱手相送,心里却已参透了不少——虽然叛乱已被平定,但老爷子喜怒尚不可知,现在杀降固然不犯歹,却有越俎代庖之嫌,极易招父亲猜忌。再者,无论如何叛乱是在自己管事时出现的,索性就把这事整个揽过来,若把降贼留下,没准父亲还会大发善心一律赦免。失德之处自己担下,挽回人心的机会给老爹留着,这不就是子为父隐嘛!想到这里曹丕倏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错误,绝不该夺营理事

,这么干非但不会有任何好处,反而更招父亲厌恶,况且有曹植伺机于侧,这实在太危险了!窦辅若没死该有多好,这时候最需要有人在父亲身边美言。但事已至此,曹丕已没有选择余地了,只能等候父亲的裁决……

军营实在不能再待了,曹丕当晚便把兵符令箭还给徐宣,急匆匆回了幕府。哪知转天一早就有军报,曹操中军星夜兼程已渡孟津,当幕府得知消息时,大军离城只不到十里了。曹丕万没想到父亲回来得这么快,提前连个招呼都没打,他赶紧带着国渊等人前去迎接。可刚出邺城,就见旌旗招展征尘腾腾,打前站的刘岱、邓展等部已开至行辕大营。叛乱明明已经平灭,中军依旧急行军赶回,诸将见到曹丕纷纷拱手施礼,脸上的笑容却都不甚自然,见此情形曹丕暗叫不好,也不敢再去迎接了,干脆就在邺城南门等候父亲。

不到半个时辰,许褚、韩浩督率的中军就到了。曹丕等人正翘首观望,却见队伍一闪,曹操已领着曹植、曹彰等数骑冲到他们面前。曹丕方欲下拜:“孩儿恭迎父……”

不容他说完,曹操劈头盖脸喝道:“并州怎么回事?”

曹丕顿时懵了——冀州出了叛乱,何干并州之事?正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曹操又厉声问道:“并州擅发民役难道你不知情?千余百姓入山砍伐树木,难道这不是你的主意?”

曹丕这才回过味儿来——前番修铜雀台建材不足,他听舅父卞秉之言给并州刺史梁习写了封信。或许梁习出于好意,想卖他个人情,因而征发民夫协办木材。这本不算什么大事,可偏偏赶在叛乱的节骨眼上,岂不是没事找事?曹丕赶忙辩解:“孩儿确曾给梁使君写信,却没有叫他劳役百姓,此事孩儿不知。”

“不知?”曹操恶狠狠等着他,“你乃堂堂五官中郎将,总督留守诸事,发生了什么事竟全然不知,亏你说得出口!我才离开半年,冀州之民就叫你逼反了,难道也想逼反并州之人?”

曹丕吓得魂飞魄散,腿底下一软,立时跪倒在地:“孩儿不敢。”国渊、徐宣等也吓坏了,忙跟着跪倒请罪。

曹操哪肯听他们解释,也不管大队人马了,一催坐骑驰向行辕,马蹄掀起的尘土扬了曹丕一脸。曹操走了,曹植、曹彰却不能怠慢,赶紧下马把跪拜的众臣一一搀起。曹丕还在发愣,也被两个弟弟架了起来。

“父亲为何如此动怒?”

曹植叹了口气:“兄长不知父亲这几日是怎么过来的,吃不下睡不安,又勾起了老毛病,整日以冷水浸头祛风。就这样还催大家赶快行军,我们怎么劝都劝不好。你也不必多虑,他这会儿正在气头上,难免多埋怨你几句,过几天就好了。”

曹丕半信半疑地看着这个同胞弟弟——你会帮我说好话?八成是趁机落井下石吧。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我这些日子打理事务颇为用心,没病不怕吃凉药,有什么可虑的?只是烦劳你们替我膝前尽孝,多有不安啊!”

“自家兄弟何必这么客套……”曹植显然没听出弦外之音。

“平原侯奏凯而归,我等给您贺功啦!”杨修、丁廙笑呵呵地挤出人群,“侯爷此番随军必然大展威风,我等作壁上观心潮澎湃,今晚做个小东,可要听您讲讲这一路的见闻。”

曹丕见他二人簇拥着曹植大肆夸奖,跟吃了死苍蝇一样腻味,正暗暗咒骂,又见从军中蹿出一脸谄笑的孔桂,以为他必要过来给自己见礼,哪知人家微一拱手也奔了曹植身畔,一把夺过曹植手里缰绳:“侯爷只管与朋友叙谈,小的替您牵马。”

“不敢不敢。”曹植忙推辞,“您如今已是骑都尉之职,在下焉敢唐突?”

孔桂可不管那么多,如获至宝般紧紧抓着缰绳:“小的微末之辈,蒙丞相及公子厚恩,伺候您还不是应该的?谁不知您德才兼备,名扬四海,忠孝无双?今天小的能给您牵马,真是三生有幸!日后回老家我算是有的夸口了……”曹丕垂头丧气听着这些奉承话,竟如此耳熟。看来东风已转西风啦!

曹操在行辕换了车驾进入邺城,一路端然而坐目不斜视,直行到五官中郎将府前他才有点儿动作——瞪着匾额重重哼了口气!从人都瞧出来了,早晚他得跟曹丕闹起来,可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说什么。渐渐来到幕府前,司马门已然大开,曹操快步下车,一打眼见吕昭正规规矩矩跪在阶边,便手指大门问道:“几时打开的?”

吕昭没明白怎么回事:“恭迎丞相凯……”

“我问你司马门什么时候打开的!”曹操怒吼了一声。

吕昭脑子甚快,赶紧回奏:“闻知丞相归来刚刚开打。这半年多中郎将统辖诸事都是出入旁门,未敢擅自打开。”

“嗯。”曹操怒气稍解,“夫人回来了吗?”

“奉中郎将之命,一个月前已经接回来了。”

“你倒是句句话不忘了保他。”曹操挥袖冷笑,猛一扭头,瞅见远处旁门外停着辆车,有几个仆人正往车上搬东西。曹操诧异,丢下跪候的众人,顺着墙根悄悄踱了过去,渐渐走近,但见车上摆满各色家什,几案、衣箱、妆奁匣子,还有十几匹上好绸缎,都是平日分给卞氏的,她却从来未用过。

原来卞秉也在,正指手画脚指挥众人:“快搬快搬!那箱首饰放这边来……快着点儿!今日丞相归来,若叫他知道就麻烦啦!”三四个仆僮正搬着架檀木屏风从小门出来,猛一眼瞅见卞秉背后怒气冲冲的曹操,吓得“哐”地一声把屏风都扔了,匆忙跪倒在地参差不齐嚷着:“参见丞相!”

卞秉陡然一惊,赶紧转身施礼,这时候不好再叫姐夫了,红着脸讪笑道:“原来您都回来了,马到成功奏凯而回,末将向您道……”

“呸!”话未说完,曹操一口唾沫已啐在他脸上,“谁叫你私自搬府里东西的?难怪你姐姐平日节衣缩食,原来好东西都偷偷叫你搬走了!你们卞家还真是生财有道,偷到幕府来了。幸亏我只出去半载,若一年二载不归,恐怕连门楼都拆到你们家去了!你这觍颜无耻的东西!”

卞秉脸上挂着那口唾沫,蹭都不敢蹭一下,低头听训。

曹操越说越气:“我叫你修铜雀台,想必你也从中肥私不少吧?竟这般贪得无厌!并州擅发民役与你有没有关系?我算看透了,你们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在外面打仗,你们就在这里招祸。非要坏了老夫的大事,把百姓都逼反了才甘心!”

家事归家事,国事归国事,卞秉闻听此言可忍不住了,连忙辩解:“丞相恐怕误会了,末将绝不敢……”

“闭嘴!我懒得听你废话!”曹操岂容他分辩,踢开跪在门前的一个仆僮,踏上石阶,“你给我老老实实等着,我先找你姐姐理论!我要问问她,怎么管教的弟弟,怎么教育的儿子?回头再找你们算账!”

还没进家门就发这么大火,今天必要闹得沸反盈天。卞秉跪倒在地:“千错万错皆在小弟,姐夫莫去……”曹操哪肯理他,头也不回进了幕府。冀州叛乱本来就够令他恼火了,这一路所见所闻更是火上浇油,在他看来所有人似乎都在跟自己对着干。他连衣甲都没换,带着征尘气哼哼就往里闯,僚属、仆僮纷纷下拜,他理都不理径直来到鹤鸣堂前;又闻众夫人正在说笑,竟还有丝竹之声,越发怒不可遏,把纱帘一扯,怒吼道:“够啦!为夫在外征战,你们这些妇人竟如此悠然!谁叫你们私自饮宴的?”

众夫人吓了一跳,似秦氏、杜氏那等胆小的连杯盏都扔了,几时见到老头子跟内眷如此动怒?曹操兀自不饶,手指卞氏骂道:“规矩坏就坏在你身上,看看你养的好儿子,还有你那个好兄弟……”话说一半曹操顿住了——他发现卞氏身旁有个妇人,似乎不是自己妻室;别人见了他都赶紧万福,唯有这妇人竟匆忙扭过身去不看自己,她是谁呢?

虽然没看清正脸,但曹操已猜到她是谁。因为那个背影太熟悉,那个在织机前辛勤劳作的背影不知在梦里浮现了多少次,虽然有些驼背了,但他绝不会认错。曹操的怒火霎时烟消云散,脑中空空如也,痴痴凝望着丁氏的背影——她已近六十岁,头发全白了,俨然一民间老妪。

堂上一时间寂静无声,曹操双唇颤抖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劝她留下?已经这把年纪了,他实在开不了口。把她轰走?他又狠不下心来。毕竟是结发之妻,毕竟是自己负了人家,已近暮年骤然相见,该如何开口呢?正在尴尬之时,卞氏微笑着开了口:“夫君切莫动怒,我前番在孟津染病,这位老姐姐陪我住了几日,受了不少辛苦。丕儿派人来接我,我就顺便请她到咱府上住了两天以示谢意。这位老姐姐性子怪,不愿意见生人,夫君是不是……”

曹操见她没把这层窗纱捅破,料是丁氏仍旧不肯见自己,原来只是和卞氏叙姐妹之情的,心下又感伤又无奈;也随着卞氏装起糊涂,支支吾吾道:“好……好。那你们慢慢聊,替我好好款待人家。”说罢怔怔退了出去。

他茫茫然踱至院中,不禁又泛起一阵暖意——原来自己错怪卞氏姐弟了,他们趁自己不在把丁氏接到府里招待,卞秉搬的那一车东西八成也是周济她的。自己的结发之妻要靠别的妻妾照顾奉养,当丈夫当到这个份上真是失败!不见丁氏则已,一见到她不免又忆起死去的曹昂。曹操又悔又恨,若昂儿还在,何至于夫妻反目,何至于挑不出一个好的继承人?若昂儿还在,莫说镇守邺城,恐怕都可以替他东征西讨了。当年曹昂危难之际让出战马以死尽孝,曹丕遭逢叛乱却先要争功抢兵权!

失去的永远是最好的,他越拿曹丕跟曹昂比,越觉曹丕不堪。对卞氏姐弟的怨愤已经消了,但对儿子的不满却越积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