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一起吃个早饭”(1/2)

虽然不值得夸耀,但如果存在“睡觉老实锦标赛”,郑俊是有信心夺冠的。彭会可以证明,除非外力干扰,否则他用怎样的姿势睡着,就会以怎样的姿势醒来。

因为睡眠质量极高,郑俊通常早醒,只是需要漫长的时间来脱离半梦游状态。

他转头看见个后脑勺,第一反应是彭会怎么换了个如此朴素的发型,继而记起昨晚分出去半张床,当时没考虑到第二天起床要面临的成吨尴尬,现在报应来了。

郑俊尽可能放轻起床的动作,趴在隔壁的人微不可查地一颤,埋在枕头里闷声问:“几点了?”

“快五点了。”

“你总起这么早?”

他一起身,郑俊憋了整夜的啤酒险些漏出膀胱,眼睛脱框地后退半步:“你哪位?”

“白新。”白新看一眼腕表,站在床的另一边抹了把脸,“给我把剃须刀你就认识我了。”

他眼睛深邃,高颧骨高鼻梁,下巴干净时只觉得是个东方帅哥,一夜间从双颊蔓延到脖颈的茂盛胡茬让郑俊以为自己酒醉失忆带回家个老外。

“你多睡会儿吧。”郑俊吞下提到嗓子眼的心脏,指了指门,“我先出去。”

白新目送他逃离卧室,边换衣服边环视四周——从装修到摆设全都透着一股毫无斗志的舒适,令人忍不住舒展四肢伸懒腰。

他记不清上次安稳地一觉天明是什么时候,他的睡眠习惯太差:脸要冲门、手要放在枕下、稍有响动就会惊醒……毫无必要、发自本能、难以纠正。

白新逗留片刻走出房间,郑俊并没有像预计中那样回过神,脸上依然挂着难掩的无法接受,保持一段距离递给他昨晚在小超市买的剃须刀。

“谢谢。”

“白新,”郑俊等他走进卫生间,隔着墙壁问,“……能不能一起吃个早饭?”

从他叫出名字到下一句,中间停顿了两三秒,白新有足够的时间猜测他的台词,却预感落空,探出头问:“什么?”

郑俊在目光接触的前一秒躲开视线:“没什么。”

“我不挑食。”白新缩回去,“麻烦你了。”

郑俊目瞪口呆,比起留他过夜,留他吃饭更加唐突,却轻而易举地得逞了。也许白新真的穷到了一定地步,不但出不起开房费,连早餐钱也要节省,无法想象他过着怎样的寒酸日子。

刮净脸,白新立刻年轻十岁,郑俊端着早餐进饭厅又是一愣,把两盘蛋饼两双筷子摆在桌上。白新捏着盘子边缘调换两人的食物:“感觉你这份更好吃。”

“一锅出的,一个味儿。”郑俊眼看他要往嘴里塞,急忙声明,“这份我尝了一口。”

“那更好。”白新一口咬下去,紧接着就是埋头猛吃,边塞边嚼边咽。郑俊只能看到他的头顶,还有隐约露出的不停扇动的鼻翼,似乎要目睹一个活人缺氧而死。

白新风卷残云般干掉一盘,对郑俊推来的另一盘摆摆手:“我饱了,谢谢。”

“等等!”郑俊一起身险些带翻椅子。他冒昧地挽留白新是为了有人陪,至少不会孤独地吃早饭,但这光一般的进食速度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你要不要喝点什么?牛奶?豆浆?咖啡?粥,粥也可以。”

白新看他一眼,坐回桌旁:“随便,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他重拾起筷子拨弄食物残渣拖延时间,从一头饥饿不讲礼节的野狼,转眼变回温柔体贴的人类,好像刚才那阵蝗虫过境是幻觉似的。

郑俊心存感激,煮上豆浆,继续吃饭。

白新等他吃完,从他手里接过豆浆:“你昨晚的话当真吗?”

郑俊面露茫然,搅动砂糖罐加了一勺:“我酒品还不错,说的都当真。”

“所以,你确实要每年花三百万包养我。”

“唔?!”郑俊昨晚喝的有点多,一时记不起说了哪些话,哽了一嘴豆浆抻直脖子咽下去,“我说过吗?”

“没有,我瞎编的。”白新这才端起杯子递到嘴边,“你说的是以后我想找床就可以给你打电话。”

郑俊松了口气:“没错,说话算话。”

“那我就不客气了,到时候电话联络。”白新用手指摆出个“六”在耳边一晃,一口气喝光剩下的豆浆,抿掉印子,“谢谢款待,味道很好。”

郑俊跟着起身准备送客,他却不挪步,站在原地挨个翻身上的口袋,也照例检查一遍钱包。

郑俊笑了:“没这必要吧。”

“的确没有,但是我习惯了。”

直到提醒买菜的闹铃响起,郑俊才想到手机从昨晚就保持着飞行模式,刚恢复正常设置就是一连串的微信短信提醒,大部分是昨天那群目击者八卦他什么时候勾勾手指就能拐走淫棍,剩下的是李君林直指他祖宗十八代充斥下三路的破口大骂,让他看见消息立刻回电不得延误。

彭会最初就是受到李君林的诱惑而出轨,进而深陷滥交圈难以自拔,两人之间只牵扯到肉体不涉及感情,等李君林玩腻了,彭会也在圈里混熟了,十分和平地一拍两散。郑俊甚至没恨过李君林,诱惑无处不在,就算没有李君林,也有别人拉彭会下水。

几年前李君林疯狂迷恋上一个直男,还没碰到对方一根手指就埋头去追,彭会跟所有人一样,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坐等他铩羽而归,在他得手后却不能像其他人那样释怀——他把李君林视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始作俑者应该烂在这个圈里,怎么能独善其身?

正因为彭会的折腾,李君林被迫在公司出柜,原本一片光明的大好前途全毁了,从此放话跟圈里所有人断交,大家谁都不认识谁,权当他被车撞死了。

李君林只把新手机号给了郑俊,郑俊不知道自己做对了什么有此殊荣,只觉得没失去一个朋友蛮好。但此时,李君林发来的信息里却包含着他最不愿看到的东西——ken。

郑俊深吸一口气,给他回电话。

“郑俊我操你大爷!”李君林接起电话就开始咆哮,“你他妈干什么吃的!连个姘头都看不住!他把我坑那么惨还他妈敢上我的门还敢吐我一屋子!是不是以为他喝醉了我就不敢动手?!我日你祖……”

电话那端的骂声骤然一停,接上另一个的声音:“喂,阿俊。”

郑俊跟李君林的男友有数面之缘,知道他是个冷静能沟通的,苦笑:“宇哥。”

“嗯。”对方声音依然很稳,“ken在我们家不受欢迎,君林的脾气快压不住了,你马上过来把人弄走,我得出门上班,君林也该开工了。”

“这就过去,麻烦你们了宇哥。”

郑俊外套都没穿,驱车前往李君林的住处,李君林把自己锁进卧室不露面,饭厅的地板上横着彭会,脸上有伤、浑身酒气、没有铺盖,房子的两位主人丝毫没想尽地主之谊。

这也是理所当然,他们没把彭会直接踢到大街上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郑俊蹲在彭会旁边,把他的胳膊绕到脖子上,另手扶稳他的腰,艰难地挺直腰杆站起身,拖着步子往门外走。

防盗门在他身后冰冷无情地砰然作响。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彭会弄上车,坐进驾驶座用力关门,从后视镜里看着彭会的脸,一张完全无害的、充满欺骗性的脸。

“你之前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不喝酒,我好不容易信你一次还夸你懂事,结果呢,你还跟以前一样把承诺当放屁。从小到大你对我做过多少次保证,有几次真的做到了?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好骗是不是?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当初我根本不该……”

不该跟你在一起。

郑俊话到嘴边吞回去,伏在方向盘上咬紧牙关。

因为彭会醉到人事不省,他才肆无忌惮地说教,但有些话,永远难以启齿。

郑俊生性内向,在成长的漫长过程中,彭会几乎是他唯一的玩伴。他整个学生时代都在担心彭会交了新朋友就把自己扔到一边不管,但彭会没有,后来他又害怕上了大学就跟彭会疏远,幸运的是,彭会在高考前就属于他了。

心意相通,肉体相契,郑俊以为这就意味着地久天长,却被现实狠狠地嘲笑了。

说到底,伤得太深,只怪自己太天真,不关彭会的事。

郑俊把彭会送回大院,另外一家租户搭了把手,相对轻松地把人安置到床上。他背对彭会坐在床沿,看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发愣。

他昨晚成功搭讪了白新,已经预料到会有人多嘴把这个八卦告诉彭会,他只是没料到彭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和彭会早就不再心意相通,也懒得通过对话相互了解,后来连猜都懒得猜。曾经最亲密的恋人,现在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渐行渐远。

郑俊继续愣了一会儿,从彭会身上翻出手机,定下九点的闹钟提醒他上班,倒了杯水放在床头。

“我们何必呢,死死抓住不放有什么好处?”他垂眼看着熟睡的面孔,低声道,“我们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彭会等到院门关闭的声音传来,张开双眼,拴在眼睑下的泪水顺着太阳穴滑落到枕头上,震耳欲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酒他就哭不出来,知道郑俊成功勾搭了淫棍时,多年来郁积在心头的痛苦汹涌而至,他却只能站在充斥着陌生人的街头欲哭无泪。

彭会鬼使神差地疯狂灌酒,醉了又无人倾诉。他不敢一个人呆着,找别人又怕乱性,所以才去找李君林的麻烦。他怕喝死了,怕郑俊为此自责,怕吴佳文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本来面目,而死人无法自我辩护。

彭会泪眼朦胧地挺尸到九点,爬起来换下酒气冲天的衣服,出门上班。

不到一个月,郑俊就多多少少摸清了白新的借床规律,周三是板上钉钉的,周一的概率约为百分之五十,其它时间偶有发生。算起来两人相处已经有段日子了,进一步的了解却几乎为零,关系稳定地保持在“陌生人”的层面。郑俊对这种状态甘之如饴,就像散养着一只在屋檐下筑巢的鸟,清晨推窗看到就一阵窃喜。

虽然是散养,但到了固定时间却没收到鸟要归巢的消息,还是让人很不适应。

郑俊从傍晚时分等到晚上十点,白新渺无音讯,猜测他也许会不打招呼直接过来,迟疑到十一点,无人叫门,终于硬着头皮打电话过去。

“喂?”

听到他声音的瞬间,郑俊反倒觉得他过不过来都无关紧要,彼此之间没有约定,仅凭自己一厢情愿的规律总结没资格过问他的去向,何况深更半夜,未免轻佻:“睡了?”

“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郑俊语无伦次,“没别的事,再见。”

“郑老师,”白新喊住他,“我明早去找你,方便吗?”

“吃早饭?”

白新沉默两秒:“还有别的事,我六点到。”

“好。”

那沉默的两秒可以有多重含义,最大的可能是白新真的无语了。别说白新,连郑俊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哪有人会为了吃早饭特意跑一趟,这顿早饭的价值未必能抵消白新来回的路费。

他突然想到,认识这么久,白新的住址和职业依然成谜,反观自己,已经全部暴露。

理论上说郑俊应该对这种信息不对等感到恐慌,他却偏偏没这个想法——白新那张正人君子的脸,足以让人放松警惕,如果他专职骗财骗色,一定收获颇丰,可他除了半张床别无所求。

郑俊愈发觉得白新像一只野生的鸟,一个屋檐就能满足它的全部需要。

第二天他就发现这只鸟的翅膀折了。

白新右前臂打着石膏,没事儿人似的换上拖鞋,路过郑俊往饭厅走。郑俊回过神快走两步去拿勺子,回到饭厅发现他已经开吃,左手拿筷子依然用得很溜。

“你,被人打了?”

“工伤。”白新没法端饭,整张脸都要埋进碗口,一如既往地光速进食,头也不抬地夹着下饭用的小菜,“哪有人胳膊被打折了,其它地方还好好的?”

确实如此。郑俊给他倒了杯豆浆,自己也倒了一杯喝着:“你这样生活不方便吧,有没有人照顾?”

“我可以自理,不需要人照顾,来找你正是为了这件事。”白新看着他喝下去,“室友的女朋友善心大发,这两天跑来非要照顾我,怎么拒绝都没用,我又不能动手。”

“这两天?你什么时候受伤的?”

白新莫名被打断,看向郑俊:“星期天,怎么了?”

“……没什么。”白新受伤没有第一时间告知自己,说明自己对他来说真的只是个陌生人,郑俊隐约有些失落,“那,你来找我是为了?”

“为了避难,伤愈前我不想回去睡了,烦。”白新说,“所以,能不能暂时收留我一阵子?我只在晚上过来睡觉,其它时间不出现。如果不方便,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郑俊欲言又止:“别的办法不太好吧。”

“不是卖肉换床,我都这样了还怎么卖?”

白新之前总是带着隐约的笑容,到哪儿都像一道光似的,现在却是顶着一双睡眠不足的黑眼圈,情绪不佳,说话也冲。郑俊尴尬地笑了笑:“总之你过来睡吧,我给你把钥匙。”

“我是暂住,不需要钥匙。”

“我每周都有几天教晚班,不能让你在门外等。备用钥匙是现成的,不麻烦。”

他说着就要起身,被白新一把拖住。

“不是麻不麻烦的问题。”白新的重点在于不该让陌生人有机会随便进出,虽然只要他动了歪念,有没有钥匙都一样,“你总该先看看诊断书和x光片,确定我是真的骨折了再发善心吧。饭不吃要凉了。”

对白新而言,没有警惕性足以致命,他一个不耐烦,闪念间都想给郑俊一次教训,让他认识到现实的可怕。

幸而他不想惹是生非,又考虑到对一个土生土长在当地、身边都是熟人的辅导班老师不该过于苛求。郑俊能平安活到三十岁,也许正因为识人极准,坦诚相待之人都没有恶意,也算是上天眷顾。

白新深知自己是有些嫉妒了。

郑俊听话地吃了几口早饭,还是不愿妥协:“白新,我真不是因为你受伤才特别关照你,现在都入冬了,待在室内不容易感冒。你不想要钥匙也行,呃……可以到学校接待室等我下班,有空调有饮水机”,他顿了顿,补充一句,“有wifi。”

白新眼角抽动:“好好好,非常感谢,郑老师哪天上晚班?给我地址,我去找你。”

他本来难以接受脱离常识的善意,但郑俊本身就脱离了他的常识,而且境遇今非昔比,也没必要草木皆兵,何况室内确实更舒适一些。

当天郑俊正是晚班,白新既然与他达成一致,就毫不客气地直接去学校等他。前台提前收到知会,知道老板朋友要来,也知道这位朋友个子高皮肤白长得帅,可分辨性极强,因此一见白新就亲热地打了招呼,把他引到接待室。

白新在离窗最近的角落坐下。

蒋雅周从门口路过,看到一个人坐姿端正眼神锐利,多走了两步到前台问:“接待室里是谁啊?怎么没有课程顾问招待?”

“蒋总。”前台突然被质问,赶忙起身回话,“那个人不是家长,是郑老师的朋友,等他下班的。”

蒋雅周身高不足一米六,酷爱平底鞋,最烦的就是跟高个子站着说话。前台知道这一点,却每每忘了忌讳,被她的气场吓得站起来。

蒋雅周一个白眼把她翻得坐回去:“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看见?”

“八点多,蒋总那时候在面试新老师,错过了。”

“这人好帅啊。”

蒋雅周只在工作上咄咄逼人,其它方面的待人接物与刚出社会的大学生没什么区别,前台吹捧道:“没有蒋总的男朋友帅。”

“不是一个赛道的。”蒋雅周知道郑俊的男性朋友全是gay,冲前台故作神秘地笑笑,散开马尾顺了顺头发,走进接待室。

她脚下生风,白新的应激性都吓了出来,本能起身摸向后腰。

蒋雅周往他对面一坐:“我叫蒋雅周,是郑俊的合伙人。”

白新握了握她伸出的手:“我是白新。”

“郑俊的新朋友?”蒋雅周看他坐下,改用双手托腮,十指像叶子似的簇着脸,“他的眼光可算正常了一次。”

“嗯?蒋小姐什么意思?”

蒋雅周平日里都被称为蒋总、蒋老师,突然听到一声恭恭敬敬的“蒋小姐”只觉得特别有上流风范,心花怒放:“郑俊的朋友我见过不少,嗯,都挺一言难尽的,至少你第一眼看起来不gay。”

白新眼睛一闪。

蒋雅周捂住嘴:“你可别误会,郑俊不是gay,我的意思是,他很多朋友都看起来gaygay的。”

白新原以为郑俊口风不紧乱说自己的性取向,听蒋雅周改口才知道错怪了他:“我只是看起来不gay。”

蒋雅周抚了抚胸口:“吓我一跳,还以为不小心帮郑俊出柜了,我就说他的朋友里怎么会有直男。那,你们俩是普通朋友还是已经……”

“普通朋友。”

“我想也是。”蒋雅周失望地瘪嘴,“他看起来是个一号,你当然对他没兴趣。”

白新不由得笑了:“他确实声称自己纯一。”

“其实是点五,再说你看他的性格,明明需要护着。”他笑起来总是自带媚眼,蒋雅周明知他的性向还是有点被惊艳到,“怎么样?考虑考虑?”

“考虑跟他上床?”

“当然不是,你们这个圈子上床还需要考虑吗?”蒋雅周翻个白眼,“你们既然属性合适,可以考虑好好交往。”

“……蒋小姐看起来很年轻,刚毕业不久?”

“我刚毕业两年,两年就能当上合伙人,了不起吧?”蒋雅周明知他在转移话题,却忍不住炫耀两句,“郑俊别的不说,眼光是很准的。”

“有脸蛋又有事业,典型的人生赢家,一般男人可高攀不起。”

“说的对,所以我才问你要不要跟郑俊交往看看。”蒋雅周狡黠一笑,“有脸蛋有事业,典型的人生赢家,三十岁也算很年轻了。”

不吝赞美是白新长久以来的交际信条,至少可以引导对方说上半小时一小时的。可这一套对蒋雅周没用,她的目标非常明确,要给合伙人找个靠谱的伴侣,有个背后支撑,定定神,别一天到晚强颜欢笑。

“我跟郑老师不是一路人,我喜欢顺其自然,他倾向于被强迫。”

蒋雅周瞪大双眼:“什么?!”

“你不知道吗?”白新在酒吧里稍微观察过郑俊的小圈子,但凡跟他亲近一些的都比较强势主动,眼前这位合伙人也属于此类,郑俊会被怎样的人吸引可见一斑。

猜测而已,白新并不擅长分析人性,说这些是为了让蒋雅周放弃拉郎配。

郑俊不确定白新是否会如约来学校,问了问前台得知他真的来了喜出望外,听说蒋雅周也在接待室又是一阵头疼。他躲进办公室收拾桌子,把笔电里里外外清理一遍,结果蒋雅周还缠着白新不放,只好走过去:“白新,我下班了,走吧。”

“好。”

“哎哎哎!”蒋雅周坐在椅子上转了一百八十度,踩住郑俊,“无视我?”

郑俊按住她的头顶,缩回被踩得死死的脚,问白新:“吃宵夜吗?”

蒋雅周只恨自己不穿高跟鞋不能把他钉到地板上,幽幽地说:“郑俊,你是不是想死?”

白新握着郑俊的手腕往上一提:“女生的头发不要随便压,蒋小姐,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郑俊转身要走,屁股挨了蒋雅周狠狠一脚,头也不回地逃了。

“不好意思,她是我合伙人,太年轻了总耍小孩脾气,肯定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装没听见吧。”

白新察觉到郑俊在偷偷拍打鞋印,笑了笑:“挺可爱的。”蒋雅周自始至终没打探过他的底细,也没关心过他的骨折,一直在说郑俊如何如何,白新觉得很自在,“宵夜想吃什么?便宜的话我可以请你。”

“我都是自己做,你想吃什么?可以点菜。”

“不吃了,我晚上有工作才吃宵夜,不工作就不饿。”

郑俊停下脚步,白新也停下,两人只对视了一眼,白新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皱眉摸着身上的口袋:“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会?都说了我性欲低,性欲低怎么出来卖?”

他递来的名片上赫然写着“新奥健身俱乐部高级教练”的名头,郑俊险些被尴尬冲个跟头,借着往钱包里塞名片躲避他的眼睛:“实、实在是不好意思,你长得太帅了,我又听信别人一面之词说你是淫棍,所以总往那方面想。是我的问题,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白新对私事守口如瓶,引发联想并非全都是郑俊的错,被他一个劲儿的道歉简直哭笑不得:“没什么,没关系,我知道了你的工作地点,你也该知道我的,情报对等才公平。哪天想健身了可以去找我,我给你最低折扣。”

手机振动的第二响就吵醒了白新,他塞在枕下的手本能地捞了一把,翻身坐起,身边是无知无觉的郑俊,空气暖意十足,一切安然无恙。

白新这才紧闭双眼捧着右臂倒吸冷气,拍拍郑俊的脸颊,没起作用,那边微信仍飞速弹着消息。

白新加了几分力道:“郑老师。郑俊。”

“疼……”郑俊艰难睁眼,在手机的微光下看着枕边的身影,“怎么了?”

“有人找你,好像是急事。”白新的视力不比巅峰,看清手机屏幕上的几个字还是可以的,“你看看微信。”

郑俊像一匹气喘的马似的深呼吸几次,挣扎着拿过手机,拇指滑动几下,浑身一震,下床冲出房间。

凌晨三点,吴佳文的父母发现自家儿子不见了。

“你睡吧,我一会儿回来。”郑俊不顾毛衣前后穿反,冲回卧室抓起手机交代一句,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不出所料,他忘了从外面反锁门,不知是警惕不足还是急的失去了理智。白新看着他落在桌上的钱包,略一挑眉,趴回床上闭起眼睛。

郑俊一出门就开始电话轰炸彭会,无人接听再打,依然无人接听继续打,车开到半路总算接通,一时间却没人说话。

郑俊咽了口唾沫,干咳一声强作镇定:“吴佳文的家长正四处找他,他是不是在你那儿?”

“……”

郑俊被这阵沉默戳得心口疼:“我这就去接他,你让他准备好。”

“嗯。”

“彭会,”郑俊说,“我知道他常去你那过夜,那是他的选择,不是你的责任,我不怪你。”

“那就好。”彭会放下手机,转身看着迷迷糊糊坐起来的吴佳文,揉揉他头顶,“起来穿衣服,你爸妈正到处找你。”

“啊?”吴佳文瞬间醒透了,“刚才是谁的电话?”

“你郑老师的,可能你爸妈把能问的人都问到了。”彭会装作玩手机,避免看到他只穿贴身衣物的样子,“他待会儿过来接你。”

吴佳文穿起裤子,从身后抱住他:“都怪我,大晚上跑来打扰你睡觉,现在又打扰你一次。冷不冷?我帮你暖和暖和。”

他的呼吸擦过彭会的脸颊,彭会继续僵硬地低垂着头,任他抱了一会儿,拍拍绕在脖子上的手臂:“快穿衣服吧,别感冒了。”

再次听到郑俊的声音,彭会的手都在抖。一面是郑俊,一面是吴佳文,他都抱愧于心,前者是他背叛过的,后者是他刻意利用的,最不愿面对的就是这两人相识相熟,而吴佳文几乎是郑俊的翻版。想到待会儿要面对的场面,彭会甚至恨起自己没胆量去死。

两人走到胡同口,彭会替吴佳文拉起外套敞着的拉链。

“彭会,”吴佳文站在暗淡的路灯下,身影被橙色的光线描边,低头看着拉到下巴的拉链,握住彭会的手塞进自己暖烘烘的羽绒服口袋,紧紧攥着,“你和郑老师……”

他没说完的话如同一枚定时炸弹悬在半空,读秒倒数清晰可闻,非死即伤只是时间问题。

彭会看向他,抑制住眼神的闪烁:“怎么了?”

吴佳文回看他,微笑:“你有郑老师这样的朋友挺好,他简直是我们的守护神。”

他在沉默的几秒钟里掌心出了一些汗,彭会的手指都有些黏腻,却不愿收回。

如果他问的是彭会和郑俊的关系,彭会也许会直接承认,告诉他真相。彭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是希望他跟自己分手,还是希望这段关系尽可能久地持续下去。吴佳文还是个孩子,家境殷实,成绩优秀,这么好的条件,就算是gay也会遇见更好的、更合适的恋人,有更完美的未来,而他彭会,不过是在吴佳文心智未成熟时趁机而入的卑鄙小人。

还好,吴佳文没有察觉他跟郑俊之间的猫腻,或者察觉到了却没有问出口,彭会可以选择自我麻醉、自我催眠,享受当下,不问未来。

郑俊的车停在两人面前,他们的手依然握在一起。

郑俊发语音问家长找没找过运动场地,得到回复说没有,收起手机问吴佳文:“你家附近有没有操场靠外的学校?”

“最近的应该就是第二小学。”

郑俊想着不该太无视彭会,冲他笑笑,又转向吴佳文:“走吧,我带你过去。”

“对不起啊郑老师,大半夜的麻烦你。”吴佳文说,“你是不是有个受伤的朋友住在家里?他是不是也被吵醒了?”

郑俊一愣,迅速瞥了一眼彭会:“他没事,没关系。”

白新在接待室等他回家,对所有晚班学生来说都不是秘密,郑俊认为这正大光明,十分坦然。可吴佳文在此时此地提及此事,他却一阵心虚,感觉这话是故意说给彭会听的,而自己连吴佳文的眼睛都不敢直视,不敢探究。

吴佳文放开彭会的手,倒退到车边,笑了笑转身上车。

他借来郑俊的手机打了个电话给家长报平安,额头抵着车窗看车外掠过的景色:“老师,你大学毕业为什么回来烟台,不留在上海?”

“我跟上海性格不合,”郑俊庆幸他打破沉默,不然气氛真的太怪异了,“压力太大,我扛不住就跑回家了。我这人只适合窝里蹲。”

“就这么简单?”吴佳文看着他笑了,“我还以为有其它隐情呢。”

郑俊也笑:“就这么简单,只能说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路,没人能成为另一个人的人生参考,我尤其是反面教材,千万别学我。”

“我只是好奇问问,没想做参考。以后我考出去就不回来了,没准还会出国,跑得更远点。”

“那彭会怎么办?”

郑俊脱口而出,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彭会?”吴佳文反问了一句,似乎觉得这问题十分荒唐,“当然是带他走,大不了我养他。”

郑俊狠狠一怔,喉结耸动忍下一声呻吟。

他一直对彭会说自己不怪他,但在内心深处,却判定一切都是彭会的错。是彭会自甘堕落,是彭会不忠,是彭会等不起。他从没想过当年如果不说“你等我”,而说的是“跟我走”,也许一切就大不相同。

他明知彭会贪玩、怕寂寞、没有定性,却离开几个月留他一个人那么久。他作茧自缚却从未反省,直到十几年后挨了一记响亮耳光。

郑俊曾以为自己是彭会在错误的时间遇到的对的人,其实,他不是对的人,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他把车停在第二小学门口,吴佳文靠进椅背打起了盹,他的家长还需要一段时间才到。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彭会发微信问:谁受伤了?

郑俊迟疑良久:阿新,那个淫棍。

彭会迅速回了一句:我说过他太滥不适合你。

郑俊眼睁睁看着他撤回那句话,取而代之的是“恭喜”。

他收起手机,看着车前灯照亮的一方道路,无声苦笑。

******

彭会后半夜根本没睡着,第二天黑着一对眼圈去上班,上午生意萧条,店里只有零星的两三个客人,吴佳文进门时他正教徒弟做事,接待员听到有人点他大名差点没反应过来,毕竟他名片上是ken,大家平时也那么叫他。

“呃,彭会老师,有客人找。”

那边一叫名字,彭会也听着难受,转身看到吴佳文不由得一愣,向他走出两步,回过神来又掉头跟店长告假。

店长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吴佳文:“一点前回来。”

“哦好。”

彭会穿上外套拉着吴佳文的胳膊出门,大步离开店里人的视野:“你怎么来了?你逃课了?”

“我请假了,跟老师说情绪不好想出来透透气。”

“啊?这也行?”

“我是好学生,有特权。”

从没当过好学生的彭会瘪了瘪嘴:“呿,我十二点半就得回店里,顶多玩一会儿,然后你也回学校上课。”

吴佳文一撩腿骑上单车:“知道了,来,上来。”

彭会缩着脚跨坐在车后座,双手抄在外套兜里:“去哪儿啊?”

“待会儿就知道了。”

y市一到冬天就狂风肆虐,这一路全是顶风,吴佳文不得不站起来借助体重蹬车,彭会索性跳下车跟在旁边走,步子不是很急都能保持速度一致。

吴佳文又较了一会儿劲,在上坡途中败下阵来,下车推着。

爬到坡顶,顺路的行人都在埋头闷走,迎着来的人被狂风推的几乎是滚下坡去,吴佳文兀然停下脚步,把走到前面的彭会拉回一步,歪头吻他。

嘴唇相触只有一秒,吴佳文触电似的别开脸

彭会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跟他接吻了。

“……”

“……”

两人靶子似的立在坡顶,吴佳文擦了擦不存在的鼻涕,骑上车说:“上来吧,就在前面了。”

下坡始终要省力一些,单车滑到坡底已经是冲刺的速度,拐个弯又是下坡,直冲进别墅群。

吴佳文不敢用力刹车,眼见要冲过沿海马路冲进海里,两人狼狈地加上脚跟辅助,总算及时停下。

彭会跳下车,脸上血色吓得一丝不剩:“我的鞋底算毁了。”

吴佳文也吓得不轻,气喘着刷开门禁,走到一栋别墅前把单车随便扔到一边,拉着彭会走上台阶。

“这是你家?”

“嗯,不过不怎么住。”吴佳文把钥匙挂在墙上,解下围巾,“你先坐。”

他去地下室拉开电闸,搬出电暖气,又跑去厨房烧水,过了一会儿端着两杯茶放到茶几上,坐在彭会身边。

别墅太久没人住,一时半会儿暖不起来,彭会双手抄兜,缩着脖子打量四周。装修很上档次,连外行人都看得出是花了大价钱的。他一直知道吴佳文的家境好,却没想到这么好。

吴佳文搓了搓手,倾斜上身趴在彭会腿上,伸出掌心烤着电暖气。

彭会从兜里拿出手,放在他的背上。

“彭会,”吴佳文盯着电暖气,很随意地问,“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

吴佳文直起身,舔了舔嘴唇端茶要喝,被烫了一下,尴尬地放回去,转头说:“彭会。”

“干嘛?”

吴佳文一手托着他的后脑勺,闭上眼睛把嘴唇印过去,彭会要向后躲,胳膊却被攥在他另一只手里,而这个吻又是如此温柔,青涩地浮于表面,摩擦着嘴唇,蒙蔽着理智。吴佳文松开他,彭会低头呼出屏住的一口气,又被他提着下巴贴上来,来不及闭合的唇齿准入了他的舌,放纵欲望的苗头一闪,便成了燎原之势。

“停!”彭会猛地挣开即将升级的吻,扼住吴佳文正在掀自己衣服的手,“只能到亲嘴,亲嘴都过分了。”

吴佳文愣愣地看着他,鼻尖蹭着他的脸颊,滑下去埋在他脖子里:“嗯。”

彭会不知所措,举起的手僵了僵,落在他的后颈:“你现在的精力都该放在考试上,有些事以后再做。”

吴佳文的手从他胯部抚过,环住他的腰:“我不做,就想知道你也有反应。我总是担心你在哄我。”

彭会心跳翻倍,心脏似乎要蹦出胸口,歪头亲了一下吴佳文滚烫的耳朵:“我不是在哄你,我喜欢你,佳文。”

哪怕初始的动机不纯,哪怕最终的结局惨淡,就抓紧眼下的这一刻,痛快承认了吧。

经历了夜不归宿事件,吴佳文反而得以把手机二十四小时留在身边,彭会对这种文明的教育方式无比陌生且无法理解,但能一直保持联系总是好的,至少知冷知热,不至于同在一个小城却像在谈一场异地恋。

吴佳文这天穿的不够多,不能抵御骤降的温度,彭会接到求助电话,便带着自己的外套跑到辅导班雪中送炭。最后一堂课还在进行,他只好在等候椅上玩手机,一个人影路过他又退回来,静止在眼前,看鞋码和腿长,不用细想就知道是蒋雅周。

彭会抬头看她:“哟,这不是老二么。”

蒋雅周皮笑肉不笑:“小彭彭,又来祸祸我们家郑俊了?”

“我比你大,放尊重点。别叫我小彭彭小会会,小彭会也不行。”彭会枕着墙,态度恶劣,“我懒得祸祸他,他认识你之前就让我祸祸完了。”

蒋雅周对他和郑俊的恩怨情仇略知一二,具体细节不清楚,只认定他是让郑俊魂不守舍的罪魁祸首。撇开这个不谈,彭会依然是郑俊朋友中她最看不惯的一个,花哨的头发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人,加上满身理发店的药水味加烟味,理应从郑俊的生命中剔除。

彭会也看这个凭空冒出来跟郑俊分享大部分时间的所谓“合伙人”不爽。

二人相看两厌,碍于郑俊才从未正式翻脸。

“郑俊已经有别人了,你又跑来干什么?再怎么死缠烂打也没机会。”蒋雅周杀气腾腾,“他男朋友各方各面都比你强一百倍,你最好识相点。”

“什么男朋友?你睡醒了吗蒋雅周?”

蒋雅周一指接待室:“人家可天天来接郑俊下班,不信你去里面看看。”

彭会大脑没反应过来腿已经擅自行动,等意识到不妥为时已晚,他的手推开了接待室的门,白新也看见了他。

彭会混酒吧时曾经搭讪过白新,由于两边都穷酸得出不起开房费而不了了之。此时他们只间隔步,没有酒精和气氛的鼓舞,彭会竟然怯场了,觉得傻,就这么一言不发地逃了又怂,正迟疑着,白新开口了:“想不到能在这儿遇见。”

彭会这下完全陷入被动:“我来接……孩子放学。”

“孩子?你的?”

“算是我的吧,你在等阿俊?”

“接他回家。”

彭会被他的漫不经心彻底打败,掉头走出一步,回身:“你们算是确定关系了?”

“目前而言,他的床是我的。”白新把重音落在“我”字上,微扬嘴角,抬腿把脚腕担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一抬下巴,“怎么了?”

彭会落荒而逃。

白新放平嘴角,恢复面无表情。

与郑俊首次聊骚而未成奸的那天,他已经察觉到郑俊脱身是为了回去照顾彭会,而郑俊第二次主动搭讪,彭会并不在场。白新原本不能确定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但刚才彭会的几句话,却使他断定两人有一段旧情。

白新留宿郑俊家的第一夜,卫生间里有一套刚扔掉的洗漱用品,一看就知道属于上一任床客,现在看来,应该是属于彭会的。

不管彭会和郑俊之间的纠葛结束与否,白新都不打算让出那半张床,哪怕需要装作郑俊的现任男友。

受伤曾是他的家常便饭,体内的几处钢钉都是明证,尺骨骨折不过是养一两个月就能痊愈的小伤,纯属小巫见大巫。白新现在是个普通小市民,当然要把苦行僧式的生活抛诸脑后,非霸着这个舒服的睡眠环境不可。

任性是伤患本该拥有的绝对权力。

蒋雅周守在接待室门口等着瞧较量结果,看见彭会脸色极差地冲出来,轻蔑一笑,虚伪地大声叹气。

彭会既恼火又不甘,涨红了脸瞪着她的背影,等她从视线中消失才迈得开步子,泄气地瘫在等候椅上,扣上羽绒服帽子遮住显眼的头发。

郑俊有人陪很好,但白新和蒋雅周太他妈气人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彭会愤愤打游戏,几乎要把屏幕戳烂,“妈的!妈的!”

他越打越烂,越烂越气,打到吴佳文出现已经气红了眼,恶狠狠揣起手机。

吴佳文拿过他手里的外套:“怎么了?这么不高兴。”

彭会一吸鼻子站起来:“打游戏遇上坑货了,快走吧。”

吴佳文左右看了看,从前台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来。”

彭会担心磨磨蹭蹭会遇上郑俊,扭了扭鼻子把纸团攥在手里,另手拎起他的书包:“走了走了,拖拖拉拉的。”

吴佳文失笑,跟在他身边下楼。

郑俊一出教室门就看见了彭会,缩回去好一阵子,估计他和吴佳文已经走远才急忙去找白新,怕他等急了。

像他每次进门一样,白新身姿端正地坐在那,似乎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件需要认真完成的任务,或者蕴含了极大乐趣,不需要其它调剂。

“从来没见你用手机,前台没告诉wifi密码?”

“告诉了,不想用。”白新起身,“对高科技没好感。”

难怪发给他的微信从来都石沉大海,短信却回得很及时。郑俊哑然失笑,这年头人人都恨不能钻进手机里,白新却意外地是个保守派。

“你胳膊受伤,是不是就不能去上班了?”

白新麻利地单手穿上外套,把右半边搭在肩头:“能啊,我去当招牌,让顾客看看我们健身房的安全系数有多高,高的连教练都骨折了。”

他明显是在嘲讽,却因为是笑着的,居然没有给郑俊带来窘迫:“那你不上班,白天去哪?”

“随便逛逛,公交车我还坐得起。”白新走出接待室,冲前台一点头,“走了,璐璐。”

前台甜甜一笑:“明天见,阿新。”

前台在这儿工作一年多了,依然谨言慎行,对郑俊和蒋雅周的态度不敢有半点逾越,却对刚认识没几天的白新十分放得开。郑俊心生羡慕,却也清楚自己达不到白新的境界,这份独特的魅力是模仿不来的。

当然,白新的魅力也有局限性,如果他一直像最开始接触那样性感得横冲直撞,郑俊绝对会不知如何招架敬而远之,现在的状态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郑俊很久跟人走得这么近,还这么惬意了。

“白新,我上午基本都在家办公,你可以在客厅看看电视什么的,还可以一起吃午饭。”郑俊清了清喉咙,看着他的脸色,“我也在家,就不算没有戒心了吧?”

“好。”

“当真?”郑俊每次提出建议,白新的第一反应都是否决,这次痛快答应反而让他不适应,“你上午也会待在我家?”

白新看向他:“你到底想不想我待在你家?”

“想。”

“那不就得了,只要你在家我也会在。”

蹭吃蹭睡这么久,哪怕郑俊本人别无他求,白新也觉得应该好好报答他。这不难,他很清楚郑俊缺什么——缺人陪。

性格跟酒吧格格不入却夜夜流连,需要酒精的催化才敢搭讪,硬着头皮也要留陌生人吃早饭……这些都是惧怕寂寞的铁证。自打白新每晚留宿,郑俊再也没去过酒吧,一下班就回家,没有一次例外,看不出半丝勉强,正是因为身边有人陪伴。

白新从未见过一个人怕寂寞到如此地步,也无法理解“寂寞”这种情绪,更不会像郑俊那样为了抵挡寂寞爬上别人的床。不过他并不会因此看低郑俊,毕竟自己也会为了区区一张床甘当按摩棒,而且无法从中得到肉体的欢愉。

想被干却不得不干别人,久而久之,一个有正常需求的男人活活被逼成了性欲低下。

“郑老师也有段时间没跟人做了吧,等我痊愈要不要来一炮?”

“啊?”性爱邀请凭空而至,因由不明,车里连个约炮的气氛都没有,郑俊是像突然被推进火坑或者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是懵的,“跟谁?”

“我。”白新看向他,“你上我。”

他声音里带笑,郑俊想象得到他弯起的眼睛,更不敢看过去:“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我好几年没被人干了,想重温一次。”白新心血来潮挑起这个话题,看他难堪到脸色苍白,逗他的成分反而更多,“你是来者不拒的纯一,没理由拒绝我吧。”

“你……”郑俊手忙脚乱地靠边停车,紧握方向盘死盯前方,“你突然说这种话,今晚还怎么睡一张床?”

“又不是今天就做,该怎么睡还怎么睡。”白新笑道,“如果你觉得尴尬,那我回自己的出租房睡。”

他用左手打开车门,刚开了条缝,郑俊一伸胳膊把门关上,依然躲避着他的视线:“你等我到这么晚,现在说要回去,多不合适。”

“那我睡沙发。”

“怎么能让骨折的人睡沙发?那么窄的地方,一翻身很容易掉下去。要睡也是我睡。”

“你在自己家睡沙发?”

“我自己家,我愿意睡哪睡哪儿。”郑俊难得恼火起来,“再说了,关沙发什么事?你和我今天一起睡床,我不信你还能强奸了我!”

白新靠住车门,捂着眼睛浑身颤抖:“随便吧,我都行。”

郑俊重新发动汽车,气冲冲地开了一段路,干咳一声:“我们可以试试。”

“嗯?”

“上床。等你痊愈了,我们可以试试。”

白新笑出了声:“别勉强自己了,郑老师,你没有义务有求必应,想拒绝就拒绝吧,没事,当我什么都没说。”

“我没勉强自己,你对我有吸引力,虽然、虽然不是性方面的。”郑俊窘得脸色发白,磕磕巴巴,“不试试,怎么知道做起来舒不舒服。万一我们在床上很合得来,也……可以考虑发展成长期的……”

他的恼火烟消云散,恢复到小心翼翼、谨慎被动的常态,白新当真觉得自己在欺负老实人了,拍拍他肩膀:“好好开车。”

他并不知道,郑俊的恼火并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郑俊自己。郑俊第一次搭讪他时,能想到的最乐观的结果是立刻发展出恋爱关系,让彭会放心地跟吴佳文在一起。这想法一出现,郑俊就觉得可耻,当时就抛诸脑后不愿重拾。可就在刚才,可耻的念头死灰复燃,他居然庆幸白新主动要求上床。正是这点庆幸,令郑俊恼火自己是个人渣。

但转念一想,自己几乎断绝了与彭会的联系,就算跟白新上了床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利用白新一说。

他答应上床是为了自己,为了把白新留在身边驱逐寂寞罢了。

钱卫打电话给郑俊,没开口先叹气,到末尾又拐成一声笑:“阿俊,在哪呢?”

他一向春风得意,难得用这种语气说话,郑俊不由得坐直:“在家。”

“来陪陪我。”

“呃,”郑俊看一眼沙发上专注于电视的白新,“我家里有人。”

“ken?”

“怎么可能,他有男朋友了。”

“除了他你还会带别人回家?”钱卫不等郑俊回答,又问,“阿新?”

郑俊干咳一声:“对。”

钱卫笑了一通,心情似乎有所好转:“你们俩算勾搭上了。这还不到九点就要春宵一刻,你是跟他学坏了吧。”

“没有,我们看电视呢。”

“操,看电视,可真有情趣。叫上他一块儿出来陪我。”

“……”郑俊想拒绝不知如何开口,又着实担心钱卫,心情矛盾瞬间卡壳。钱卫听出他的为难,笑道:“是请你们出来陪吃宵夜。我一把年纪了,3p不得死床上?”

“我问问。”郑俊遮住话筒,“白新,有朋友请咱俩吃宵夜,一共就三个人,去吗?”

“哪个朋友?”

郑俊想到白新可能把酒吧大部分常客睡了个遍,笑了:“钱哥。”

白新确实上过钱卫:“去,有人请客当然去。”

“钱哥我们都去。”

“我在芝罘区的一九等你们。”

郑俊挂断电话,白新已经在玄关穿外套了:“去哪吃?”

“一九烧烤。”

白新扬眉:“那这顿可赚大了。”

y市的海鲜烧烤店到处都是,口味最好花样最多的莫过于一九,一个外地人居然有这样的品鉴能力,郑俊倒是没想到,笑着说走吧,别让钱哥等太久。

他把车开得飞快,不到半小时就赶到了烧烤店。钱卫脚下摆了一堆空酒瓶,眼前一个烟灰缸和一个玻璃杯都盛满了烟蒂,可见待了不止半小时。

钱卫海量,半打啤酒下去看不出半分醉意:“你胳膊怎么了?”

白新拖出板凳坐下:“出了点意外。”

“我说怎么不见你去酒吧。”钱卫叼着烟给俩人盛海鲜疙瘩汤,“刚才阿俊说你们看电视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胳膊断了确实不方便嗯哼嗯哼。”

他转身喊服务员拿菜单,转回来白新面前的碗空了。

钱卫大笑:“你这淫棍吃饭还是这么快。”

郑俊正忙着收拾桌上一堆花生毛豆壳,听他叫得亲热,不由得抬头。

白新和其他人都是一夜情,却跟钱卫有过多次,因为钱卫带他吃好的,在高级酒店开房,做完一次就走,留他一人安安静静地睡上整晚。后来钱卫突然说,太频繁睡一个人影响不好,两人就再没接触过,也不知他所谓的“影响不好”是指什么。

“酒吧最近特别没劲,ken不来,你不来,你也不来。”钱卫指了指两人的鼻子,“你们不来生意就不好,急得我都瘦了。”

白新从他手里接过满满的一碗:“你又不是老板,急什么?”

“酒吧的营业额得给我分成,我的钱我不急谁急。”钱卫用胳膊肘撞郑俊,“添酒。”

郑俊乖乖给他添满,刚放下酒瓶钱卫就猛皱眉头:“还有你们俩的。”

“我开车来的,他带着伤喝酒不好。”

钱卫用夹烟的手转动牙签罐,让代驾广告正面郑俊:“出来作陪哪有不喝酒的道理?不陪我喝酒就别吃我东西,淫棍你给我把刚才那两碗疙瘩汤吐出来。”

白新端起钱卫的酒杯干了。

“哎,这就对了。”钱卫垂眼看菜单,加了几十串招牌,无视郑俊的劝阻又要一打啤酒,掏出个空烟盒攥成一团扔到地上,“有烟吗?”

他知道郑俊不抽,问的是白新,白新耸肩。

“妈的。”钱卫把玻璃杯里的烟蒂摊在不锈钢的烧烤盘上,拣出几根长一点的烟屁股,点上一根,“阿俊,你实话告诉我,你们俩上次在酒吧搭上之后就在一块儿了,是不是?”

“算不上在一块儿,确实住在一起了,不过没干出格的事。”

“住在一起?都同居了跟我说没干?”钱卫笑道,“痿了?”

郑俊被喷了一脸烟气,摒着一口气说:“之前纵欲过度,觉得没什么意思。”

钱卫看向白新,后者脸罩在碗上,明摆着一副“你们聊我先吃”的态度。钱卫抽走他的碗:“阿新,你可是个淫棍,你就没想开开荤?”

白新放下勺子,擦擦嘴:“腻了,想挨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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