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知初识(2/2)

黑珍珠微微点头,她眼圈微红,却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眼眶:“那个人说,杀死爹爹的人故布疑阵,要使江湖中人以为他们是互相火拼而死。所以他藏起了所有人的尸身,故意不要别人知道他们的死讯。”

“凶手想必是要引起江湖大乱。”一点红点点头,想起怀里的画卷和白玉魔所说的话,确定任慈那化过名的老婆——秋灵素,与此事息息相关。

“这本是江湖大事,南宫灵又与那人相交甚好,自然答应带他去寻那任夫人。”并没看出一点红心中所想,黑珍珠缓缓说道:“再然后,南宫灵便让我在丐帮住下……”说道这里她冷冷一笑:“虽说是接待,我看却是软禁。什么丐帮帮主,真不知道那人交的什么朋友,南宫灵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点红不置可否,淡淡问道:“还有吗?”

对这个软硬不吃的杀手,花季少女不免有些怨恨:“什么都没有了!后来那个叫无花的也来了,他们喝他们的酒,我回去睡我的觉!”

“无花?”中原一点红微微一愣:“那个妙僧无花?”

“是!那个妙僧无花!”黑珍珠咬牙切齿地说道。

且说另边的荆蔚。

此人与无花、南宫灵两人吃了一夜美食、饮了一夜佳酿,天南地北地聊了一宿,直到天空泛白才稍稍收了话端。无花推说另有要事,只将两人送到城外。日阳未升、晓雾迷蒙,三人悠悠行于郊外,穿着打扮、举止气质虽有不同,却清一色拥有出色的相貌。

白衣洒脱、青袍儒雅、素服出尘,三人仅是相视而笑、不言不语,却也似画卷一般,赏心悦目。

荆蔚看着身边那个相貌清秀更甚女子,却不似凡尘之人的妙僧,心中一叹。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决断,却不料临到跟前还会不免心软。这人,他是知道的,也一直清楚明白,却没想到还是蹚了混水、被迫深陷其中。

只是酒也喝了、菜也吃了,有些事阻止不了,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人都说盗帅楚留香劫贫济富、从不伤人,但我的性子终究如何,无花你却是清楚的。”视线转向远处那微隐于白雾的连绵山丘,荆蔚淡淡说道:“一个你,一个姬冰雁,算是最了解我的人。”

无花愣了一瞬,继而悠然笑道:“说是如此,但楚兄虽与我们相交,看似亲密却终归若即若离,让人近不了心去。”

近不了心去吗?有个人却是毫不犹豫地在他那里挖起窟窿、闷不吭声地往里猛钻呢。

对于脑子里突然冒出的想法,荆蔚有些无可奈何:“有些事心里知道,却未必做得来,就像有些事身不由己。”

这个无花,在是个妙僧之前,更是个妙人。荆蔚不知书里的盗帅是否对佛法有所见解,反正他老人家是一窍不通的。只是换成喝酒、下棋、东拉西扯,却一样也难不倒他。

同为习惯带着面具的人,在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无花藏在‘一尘不染’的表象下的狼子野心。但那些毕竟与他无关,他也懒得花心思干涉,两人依旧喝酒、照样对弈,把面具打磨得稍许薄上那么些些,继续做那至交友人。

只是,变成如今这彼此心知肚明,却依旧没法撕破面皮的敌对状态,却绝没想到过的。

武林浩劫与荆蔚无关,他的身份随意自由,完全可以无视那堆浮尸,撇清干系、旁观这次腥风血雨。

但,却偏偏扯上个没事找事的神水宫。

“你终是我的朋友。”收回飘渺的视线,盗帅看向与之并肩的貌美僧人。而后者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回视,神色依旧、貌似仙人。

“你们这般含情脉脉,似是将小弟忘了。”被撂到一边的南宫灵干咳一声,期期艾艾地说道:“与楚兄相交之人,莫非不算小弟一个?”

盗帅笑着安抚:“自然是算的。”

“小弟愚钝,莫不能算入两人之中?”南宫灵眨眨眼,继续讨债。

“比起你家兄弟,你尚还差得远了些。”这句话,荆蔚不过随便一说,却不料旁边两人神色因此一变。很快,快到不过眨眼须臾,却依旧被敏锐地捕捉了。

“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南宫灵很快收回眼中的异色,笑着说道:“小弟也就罢了,楚兄既说了飞雁,为何偏偏没有彩蝶?”

盗帅闻言歪了眉毛,他神色怪异地瞅了瞅旁边那年轻的丐帮帮主,摊开双手,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为什么有了飞雁就非得带上彩蝶?那老酒鬼,也就直觉还能准上几回。他认准的事歪不了,但这种人,就算拴在身边几十年,想必也不会变得聪明了去。”

这般,三人便是笑了。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无花终于稽首辞别。余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荆蔚不急,南宫灵更是不催,就这么悠哉悠哉地向前行走,一日有余才终于抵达。

尼山风景灵秀、鸟语风花,让人有种脱离凡尘的妙感。两人顺着窄道蜿蜒而上,一边是峭壁万仞,一边是百丈危崖,纵然景色如何幽美,地势却仍然危险至极。

好在两人步伐稳健、心态平和,走在这险峻的小道上倒还能赏赏山景、频频闲聊。走了一阵,道路终于开始宽敞了些许,只闻远处水流潺潺,复见一道断崖、崖下是奔涌激流。

崖壁两端仅由石梁连接,而在那宽不过两尺的地方,此刻正盘膝端坐着一个男子。此人面色蜡黄、浓眉鹰鼻,虽然闭起双眼、全身上下却散发着冰冷而肃杀的气息。山风振衣,乌黑宽袍上那金丝织的八个狂草大字被吹得龙飞凤舞、热闹非凡。

“必杀之剑,挡者无赦。”老变态心中默念,不觉撇了撇嘴:“既然都穿着和服、配上日本刀了,干嘛不写日文?真不敬业。”

南宫灵当然不知身边这人在心中腹诽什么,见他只顾朝老天大翻白眼,脚下却动却不动。无可奈何,只好自己走向前去、抱拳笑道:“阁下可否借个路?”

劝是好声相劝,那人却是理也不理。

南宫灵微微一顿,试着加大了音量:“阁下可否借路,让在下过去?”

不出所料,那人依旧装聋作哑不挪身形。

荆蔚见状扬了扬眉毛,勾手招回了自家朋友:“任夫人的居所,莫非就在对崖?”

南宫灵点头。

“可还很远?”

“不远,过了石梁就能看到。”虽然不知这人心里卖的什么药,南宫灵还是老实答了。

“那就好。”荆蔚微笑地点了点头,下一刻便点了南宫灵的穴道。可怜的丐帮帮主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抛到某棵参天大树上,全身酸软、气力全失。

“楚……楚兄……?”即使屁股下面颇为稳当,南宫灵还是不免有些惊慌。他小心地开口,试探地问道。

“还请南宫兄离得远一些,免得危险。”盗帅答得从善如流,他也不瞧身后树上那个,只是莞尔看着前方。

单人pk还有赢的把握,但二打一可就有些麻烦了。毕竟,这两人学的可不是什么三教九流似的破烂功夫。

他如此盘算着,却歪打正着地让异国之人受到惊扰。对方眼睁一线,扫过来这两人,仅是一眼却如刀锋利刃,在盗帅面上狠狠剐了一刀。

“世界之大,何处不可去,两位何苦定要走这里?”这人语速极慢、吐字清晰,却生硬刺耳得宛若刀锋摩擦、拗折竹竿。

“不走这里,又怎能见到佳人?”荆蔚微微一笑,声音更是轻快了几分:“事到如今,何必还要遮遮掩掩?你知道……我的耐心历来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罢了。”

端坐石梁的男人眉间一动,一道闪光毫无征兆地从他袍袖飞出,去势如电、直逼要害。盗帅近在咫尺、倒不惊慌,他足上轻点移开数步,见那索命的银光宛若有着生命、如影随形,连闪了好几十次,竟又仿佛占了满天。

“古代版制导导弹。”荆蔚撇撇嘴,眼球一转索性抽出扇子,隔空一打。

这一下形若新月,却有力铿锵。只听“呛”地一声,那满天的银色圆环便像苍蝇似的被人拍在地上。下一步,老变态翩翩落下,不偏不倚地踩在上面,稳稳当当、全无一丝离开的迹象。

在古代,随便去踩他人的武器或许很没礼貌,但对于上辈子还会连枪带爪一起踩个尽兴、那高高在上的恶霸而言,却是没有这番顾忌的。

作为一个脸皮厚过城墙拐角的老变态,他可不管别人的脸色如何难看,只是风轻云淡地微笑再微笑,直到对方忍无可忍了,才彬彬有礼地温言开口:“阁下真是有趣好战得紧,可怜在下逃了半天,却依旧不知阁下大名、来自何方。”

“天枫十四郎,瀛洲、伊贺谷。”男人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黑着脸答了,却是能省则省、少得可怜。

“伊贺忍侠、神龙无双,久仰久仰。”荆蔚乌瞳亮亮,兴趣显然不在他的来历上:“只是不想,忍者居然也拿起了长刀,颇为让人意外。”

天枫十四郎微微一愣,脱口而出:“你对忍术知之甚深?”

“略懂而已。”

其实,荆蔚前生因为任务的关系,无论敌友,确实接触过不少忍者,更是对其认真地剖析研究过。但这个世上的武艺忍法、乍看相似,却与他所认知的不太相同。而刚才那话,不过随口说说罢了。

他弯腰拾起脚下的银圈,毫不在意地于天枫十四郎面前卖了个破绽。只听“轰”地一声巨响,盗帅原本站的地方,霎时是弥漫了浓浓的紫雾。几乎同时,不远的大树被从中劈成两半、树心宛若惊雷穿走、黑成一片。

而本来生机勃勃的满枝青绿,也大半枯死变得焦黄。

只是那本应死得痛快的某个,却不知何时闪到了天枫十四郎的身后,这会正勾着人家的下巴,花枝乱颤地笑得猥琐。

“我本以为,一人虽能习武学甚多,样样精通却难得极少。没想到,我每次竟总能凑上这一、两个鬼怪,你说是么……无花同学。”盗帅最后四字吐得极轻极慢,但近在咫尺的忍者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天枫十四郎面色一沉,下刻竟已拔刀出鞘。银色的利刃借着刀鞘之力势如破竹,宛若见血锐风,斩断身体、划破激流。

这一击,来得突然之极、毫无征兆,盗帅身后仅有万丈深渊,更是退无可退、避之不及!

然而,既然踏上这地势凶险的石梁,荆蔚又怎会从头至尾毫无计较?天枫十四郎这一刀又狠又快、一式击出不惜余力。招式虽然精妙狠辣得紧,若是成功,即便不在敌人身上扎上个致命的血洞,也能将他逼入万丈深渊。

但若不慎失败,便难以变招、不得不受制于人。

短短一瞬,就连荆蔚都能想个清楚明白,更别说天枫十四郎了。若想扼险制胜,便不能留下破绽;若留下破绽,死的便是自己!

虽说如此,对峙的毕竟是拥有血肉之躯的常人,而非只靠系统驱动的冷漠机器。在荆蔚细声细语地吐出那个名字,逼得男人情急出手的时候,便为自己得了一势间隙。

在长刀要出未出,斩出银月的刹那,盗帅就已微微向后倾倒。他脚下留力,险险避过及面的刀风,却在危险过后点石借力、凌空翻了个身。甚至抢在对方收势变招之前,掠到天枫十四郎的侧后,手中纸扇凉凉地贴上了忍者的颈脖。

普普通通的竹制扇骨,两侧光滑扁圆,毫无杀伤力的钝物,却在稍稍注入内力之后就能成为杀人断喉的利器。

只可惜被制之人也算知根知底,许是料定盗帅不会狠下杀手,因此毫不犹豫地回身一斩。这一刀不为求进、却也绝对不容小瞧!

荆蔚被迫退了几步,微微皱了皱眉。

一举得手,天枫十四郎也不急抢攻,他翻滚开来,从石梁垂直落了下去。随后又是“铮”地一响,一根丝线自他手中飞出,稳稳地钉进了对面的石壁。

说时迟那时快,乌黑的散针从另只袖口密密麻麻地急速射出,却稍稍失准,从盗帅旁边堪堪地擦过去。

荆蔚微微一叹,也不看那顺着丝线飘然落下的忍者,竟同时退至数米开外。扇面支起一道劲风,牢牢挡在暗器当前。

而不远的高处,正是被他抛上树桠,动弹不能的丐帮帮主——南宫灵。

“这毒倒是有点意思。”把玩着插满乌针的纸扇,荆蔚饶有兴味地扬起眉毛。他回首看向上方的好友,一个飞身将人拎下、靠在一块巨石旁边。

而自己则蹲在正前抖了抖扇面。

盗帅一言不发,懒懒散散地蹲在那里,依旧笑得风轻云淡。而南宫灵则不然,伴随着扇面有意无意地摆动,他的面色越来越白,本是黑亮的双眼此刻却带上了痛苦、绝望以及惊慌的神色。

这个曾经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男人,好几次张开嘴巴,却颤颤悠悠地发不出声音。直到荆蔚裹着树叶将细针拆下收起,他才颤声说道:“他想杀我……他……居然想杀我……”

“那是当然。”老变态随手丢了变得和蜂窝煤似的扇子,将全身无力的男人揽在怀里、站了起来,顺便不动声色地摸了人家紧致的腰身:“因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南宫灵闻言浑身一僵,猛地抬头瞪大了眼睛。

“莫非你认为,若不被我揭穿,你便能活?”荆蔚好奇宝宝似的眨了眨眼睛,上上下下地看了南宫灵一遍:“小子,你莫非被刺激过头,脑子也不甚好使了?”

“可我是他弟弟!”南宫灵面色煞白,无论声音还是躯体都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停地喃喃自语:“我是他亲弟弟……他的……亲弟弟……我敬重他、相信他……他怎么会……怎么会……怎么可能!”

南宫灵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他仅着残留的力气、红着眼努力挣脱。不受控制的情绪引得体内真气胡冲乱跑,没能撞开受制的穴位,反倒喷出口血水来。

这个答案太过出人意料,就连两世为人的老变态也愣了半晌。他急急接住无力软倒的好友,引着他的真气平息下来,这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说,比起你家兄弟,你尚还差得远了一些。”

南宫灵尚还有些激动,他狠狠瞪着盗帅,恨不得将人看出两个孔来。荆蔚也不管他,只是任他看着。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直到老变态有些看不过那嘴角的血迹,随手用袖子替他擦拭了一下,南宫灵才缓缓地垂下眼帘,神色格外黯然。

“只有我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事成之后只有我会成为他的阻碍,但我根本不会害他……不可能害他……”

荆蔚低低一叹,而南宫灵则突然抬起头来:“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是我和他!?”

“很早,一开始。”盗帅笑得有些苦涩:“你觉得我会信得多少人?那东面海上,只得两路人马,除了你也就只有无花。”

南宫灵哑然,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盗帅,惊声说道:“你从那时就开始怀疑我们?”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将那两人视为真正至交好友的,莫非只有他一个!?他不愿伤他、不愿害他、更不愿杀他,但他却一开始便从没信任过他!?

施害者居然会因被害者的不信任而受到伤害,这话说出来虽然可笑,却着实在南宫灵的心中结成了涩涩的果。

许是因果报应,他所相信的人,从没一人真的信任过他。

“我只相信自己眼中看到的,眼前存在的。”荆蔚将好友的黯然看在眼里,却只能做到最低程度的安抚:“我本也保留了巧合的可能,但巧合却不会一次又一次的发生。更何况……无花以为我看不出来,但我却是知道的。想到他,比想到你更加容易。”

南宫灵一时默默无语,荆蔚拍了拍他的肩膀,觉得差不多了才笑着说道:“他虽想杀你,但你却未必愿意背叛他。只是无论如何,我也不打算将你到处乱放了。”

换到从前,他或许会干净利索地断人性命,以免夜长梦多、惹出麻烦。但如今已是不再杀人,更何况南宫灵……确是做过自己朋友的。

对于朋友,荆蔚往往有那么些私心。

暂时还不打算解开南宫灵的穴道,想了想,盗帅索性将人扛在肩上,稳步向对崖走去。年轻的丐帮帮主只觉突然天旋地转,懵了好一会,过了石梁才醒过神来。

“你、你干什么?”晃眼扫见被林木遮掩的茅舍,南宫灵倒抽口气,惊声叫道。

“干什么……扛着你走啊。”扭头看了眼满面通红的男子,想是逆了血气,盗帅将人往下拉了拉:“又不是绑你去做压寨夫人,紧张个什么劲?”

“我自己走!”南宫灵恼羞,他挣了挣,可惜没了力气,倒让荆蔚觉得是在身上暧昧地蹭了几下。

老变态无语,默默地将人按住,明知故问道:“你想怎么走?”

“……解开我的穴道……”南宫灵顿了一会,声音越来越小,想必连自己都没有什么自信:“我不会逃,也不会……通风报信。”

荆蔚没有回应,只是笑嘻嘻地封了他的哑穴,推开竹篱走进大门。

茅舍外木门半掩,浓荫之下凉风习习。一股淡淡的幽香从里侧传来,周遭宛如沉睡一般安静惬意,就连鸟语虫鸣在这里也轻上了几分。

盗帅没有敲门,毫不犹豫地跨过门槛。

刚一进门,荆蔚便瞧见一个长发垂肩、身穿黑袍的妙曼女子。她背对着门、跪在香案之前动也未动,但那典雅尊贵的气质却让自恃阅人无数的男人也不免吃了一惊。

大概听到声响,女子缓缓转过头来,仿佛吝啬于让人看到自己容貌一般,她的面上蒙了黑纱,甚至连眼睛的部分都层层叠叠地遮了个严实。

“在下楚留香,特来拜见任夫人。”确认这人与画中女子神韵无二,老变态定了定神,躬身说道。

“楚留香……”任夫人微微一愣,扫过来者肩上的重物,慢慢吟道。这声音无比温柔、无比优雅,每一个音节都能引起他人发自内心的颤动。

老变态觉得,若非自己断袖无治,此时八成都要爱上她了。

“正是。”心里想想也就罢了,荆蔚表面上却依旧笑脸盈盈,他左右寻了个位置,将南宫灵放了下来,丢在旁边、靠着院里篱笆。

“……你……因何事劫持我帮弟子南宫灵?”看清南宫灵的容貌,任夫人的声音虽然平静,肩膀却不免有些发僵。

荆蔚回身笑笑,答非所问道:“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位前辈夫人想必认得吧。”他一面说话,一面留心任夫人的动静。虽然看不见的神情相貌,却依旧能觉出周围那宁静祥和的气氛,正因自己而泛起层层波纹。

两人静静对视,一个凝神专注,一个惬意自如。也不知过了多久,任夫人才终于开口,声音也已恢复了最初的淡漠:“不错,我确实认识他们四人,但却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如今,你又为何拿这连我都要遗忘的事来刻意打扰?”

“因为几封信。”盗帅笑道:“夫人最近可曾写过信、送与他们?”

“信?”

“一别多年,念君丰采,必定更胜往昔。妾身却已憔悴多矣,今更陷于困境之中,盼君念及旧情,来施援手。君若不来,妾惟死而已。”仗着自己过耳不忘的本事,荆蔚笑着重复着信件的内容:“这信的署名是个‘素’字。若没弄错,夫人之前叫的便是这个名儿吧。”

任夫人沉默了一下,淡淡说道:“我不记得曾经写过这样的信,只怕你是看错了。”

盗帅一听,乐了。他指了指南宫灵,扬眉笑道:“这人连哑穴都被我点了,您又何必多做顾虑?”到此,复又适时一顿:“你心已死,却独自存活……不就是为了一个人、一件事?”

任夫人诧异地抬头,若非有黑纱遮挡,盗帅必然能够看到她满目惊讶的模样。

他看不到,却并非猜不出,荆蔚前世见多生死,自然能察觉出掩藏在安逸平和之下,女子满是空寂的内心。这样的人,想要安静地离开,却终归隐忍活了下来,若非执着于某些未了的心事,怎又会放不开又舍不下?

心事被人揭穿,任夫人默默看向面前的男人,这一次竟比上回更长更久,沉寂之中,她屡屡挣扎,终是长叹一声悠悠说道:“确是为了一件事……却未必只为一个人。”

荆蔚一见得逞,便立即让任夫人将事由详细道来。期间偶偶稍停、偶偶提问,然后被引着继续下去。他面色如旧,即使心中又纠结又无语,时不时还被重量级炸弹惊得心脏小跳一下,却依旧佯装从容自若、游刃有余。反倒是篱笆边的南宫灵,脸色越来越差,最后黑沉沉的像个锅底。

看着好友隐忍按捺,却依旧微微颤抖的身体,老变态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没伸出爪子去握人家的手,只是轻轻拍着南宫灵的后背,顺便解了他的哑穴。

南宫灵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荆蔚叹息一声,想了想又淡淡开口:“无论你是否为报杀父之仇,用慢性毒药杀死任老帮主却是事实。随后逼迫任夫人寄信于西门千等人,本是为了借钱……却因一人改变了主意,最终要了他们的命。”

盗帅的声音十分清晰,宛若流水一般平静顺畅、毫无犹疑,却听得丐帮现任帮助又冷又热,汗水淋漓。

“若没猜错,你的亲父、天枫十四郎在与任老帮主交手之前,尚还托付了另一个人……若是无花,想必只会是那少林寺的天峰大师了。”

南宫灵猛地一颤,他愣愣看向好整以暇的盗帅,第一次觉得这人的镇定从容竟如此令人害怕心惊。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内,无论阴谋还是设计都被看在眼里,反是自己可笑地以为能够畅通无阻、过海瞒天。

将好友繁乱的心绪看在眼里,荆蔚低头看向南宫灵,认真地说道:“任夫人说的,你可相信?”

南宫灵惨然一笑:“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你明明信了,又何必心口不一?”荆蔚叹了口气,可怜兮兮地说道:“若我让你回心转意过来帮我,你也定不会愿意。”

年轻的帮主傻了一会,不由涩涩笑道:“……他……终归是我的大哥。”

荆蔚点了点头:“如今,可是还会继续助他?”

南宫灵顿了顿,笑得像哭一般难看:“若他希望的话……”

答案虽在意料之内,却还是令人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个朋友真是没变,从始至终,还是这般倔强执着。盗帅这么想着,随口又问:“若他依旧让你死呢?”

南宫灵闻言垂下眼帘,抿嘴不说话了。无花射去的漫天的毒针,虽没刺中他的身体,却也扎空了他的心。

荆蔚摇了摇头,很快恢复了以往的轻佻不羁。他弹了弹好友紧皱的眉心,笑道:“那你总该知道,我既不会让他伤你,也不会让你回去帮他了吧。”

南宫灵抬眼,黑亮的乌瞳有些黯然,碎裂的左肋却又隐隐冒出些酸涩和温暖。意识到这点,他立即别开视线,看向别处,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丐帮,想必是回不去了。”盗帅又道。

这回,南宫灵真的笑了,他迎向好友的眼,声音格外清晰、格外坚定:“我南宫灵既然敢做,便不会没胆承担!”

荆蔚既没赞同也不否定,权衡再三,替他易了容,便直接别了任夫人秋灵素。

回去的路上显然没了来时的随意轻松,南宫灵心里有事,自然默默无语,而荆蔚也不算多话,毫不介意地走在旁边,故而安静却不至死沉。

两人行得不算快,但也比当初少用了好几个时辰,直到隐约看到济南城门,南宫灵才道出一直以来留在他心中的疑问:“你为什么会被牵扯到这事里来?”

他所认识的盗帅,随心所欲、讨厌麻烦。他并不认为,这人会因为好奇而千里迢迢地跑来,管着毫不相干的无聊闲事。而倘非有他插手,这一切想必会像计划中的那样,完美且安静地结束。

谁都不知道,谁也没明白,没有所谓的真相,也不会遇到众叛亲离。

南宫灵笑得苦涩,荆蔚自也明白他的心思。想了想,他淡淡反问:“你们怎来的‘天一神水’?”

青衣帮主霎时了然,忙道:“神水宫去找过你了?”

“是,尸体撞了我家船板,不捞上来说不过去。”荆蔚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道:“本打算找个地方随手埋了,却不想越来越多。我懒得管这等闲事,却更不愿招惹上神水宫这个要命的麻烦。”

南宫灵沉吟片刻,叹息道:“那东西是无花带来的,具体那些我虽不甚知情,但应不是故意嫁祸于你。”

“到现在你还在意这个?”荆蔚“噗”地笑了,他摆了摆手,懒懒说道:“他当然不会嫁祸给我,因为他知道,我若介入则必生麻烦。”顿了一会,又低声加了一句:“只是眼下看来,这趟浑水也未必全然不值了。”

“什么?”南宫灵没听清,下意识地追问。荆蔚只是笑,领着好友往城里走去。

几日不见,也不知社交成绩持续红字的男人怎么样了……天主保佑,小姑奶奶们,一定要给我留个全尸啊!

黑珍珠执意不走,一点红也懒得管她,次日一早便守在了大明湖畔。离荆蔚交代的日子其实尚有一天,但一点红历来严谨,既然答应、便不愿差错分毫。也正因如此,才免了一场无谓的祸端。

那日傍晚,苏蓉蓉一身鹅黄,站在湖边凉亭之中。墨发垂腰,夕阳在她身上笼起一层橙黄的暖晕,光只是个背影,便如那出尘仙子,让人移不开视线。直到此时,一点红才真正明白,盗帅那句“你一见着她就会知道”是什么一个意思。

“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楚香帅。”擅自跟来的黑珍珠冷哼一声,言语中满是嘲讽:“都说这世上没有女人能狠下心来拒绝于他,看来倒是不假。”

一点红冷然扫过旁边的女子,淡淡说道:“你莫不是世上女人中的一个?”

黑珍珠显然没想到他会接话,愣了愣,不免有些恼羞成怒:“我大漠子民自不能像中原女子一般愚蠢肤浅!”

杀手不理她,头也不回地朝苏蓉蓉走去。

毕竟离湖边有些许距离,一点红没走几步,就见四个男人正向亭子靠近。他们穿着鲜亮的绿衣,仿佛故意要人注意自己身上的衣服,而非脑袋上的脸蛋。

一点红犹豫了一下,远远停了下来,那四人似乎认识苏蓉蓉,靠近得毫不犹豫;而苏蓉蓉仿佛也在含笑答应,彼此聊得还算投机。杀手站的虽远,但毕竟习武耳力差不了去,几人的声音隐隐传来,当听见来者四人指手画脚、企图邀人的时候,一点红不禁剑眉微凝。

他似乎听到了“楚香帅”这三个字。

直觉事情不妙,待瞧见绿衣四人抱拳告辞的时候,杀手迅速掠到苏蓉蓉身边,甚至一把将其揽入怀里。苏蓉蓉还没来得及尖叫,便见银光闪烁,漫天暗器向他们射来。那暗器既多又快,甚至隐隐带着毒性的绿光,若非杀手剑快手准,两人必已死了个百次。

将苏蓉蓉放回地上,杀手甩掉剑上的血滴,顺手其收回鞘里。苏蓉蓉皱眉扫过地上四人的尸体,他们姿势各异,但每具颈上均有一个红色的血点。不偏不倚、精准致命。

中原一点红!?

苏蓉蓉深吸一口气,看向杀手的眼睛藏不住惊讶与迟疑。很少、很淡,却不是没有。

一点红自然有所察觉,却依旧平静,他早已习惯被人拒绝、让人畏惧,自然不会有什么感觉。只是一言不发地从衣襟中拿出信件,面无表情地递给了过去。

“楚留香让我转交给你,并传回尚在船上的红袖那去。”说罢,便将尸体丢到旁边树林不算隐蔽也不至明显的地方,在苏蓉蓉三尺以外的地方默默站定。

苏蓉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取出信件,拿出信纸。随后取了些湖水沾湿左上一角,好一会儿才舒展了眉毛。

一叠信、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张,细致地交代了各种事宜,反倒是最重要的现状只用几个字草草略过。

“事情结束之前,有人会想加害于你,除了中原一点红,不要轻信任何人。如果他后面跟了个黑衣小子,不用担心,那是女的。”

看着龙飞凤舞的几个字,苏蓉蓉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待再次看向杀手的时候也已没了最初那份惊慌和迟疑。她倾身示礼,淡雅的微笑宛如初春日阳、温暖而柔和。

“久闻中原一点红的大名,今日相救,苏蓉蓉在此先谢过了。”

“你就是楚留香要等的人?”黑珍珠适时凑了过来,上下打量了苏蓉蓉好一会,才扭头对一点红说道:“这样的女子,配起那人岂不太过暴殄天物?”

一点红道:“不会。”

简练干脆的回答根本没有半点迟疑,黑珍珠表情奇妙地瞅着杀手,阴阳怪气地说道:“你真是个男人?”

杀手冷冷瞥了她一眼,并不说话。黑珍珠被冻得打了个寒颤,不觉缩了缩脖子。

站在旁边的苏蓉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向来喜欢有话直说的爽朗女孩,自然很快有了好感。

“姑娘便是他在信里提到的人吧。”

黑珍珠眼睛一亮,忙道:“他在信中提到了我?”

苏蓉蓉含笑点头,满天夕阳笼在她的身周,那清澈的眼波似乎能看穿一切遮掩,出尘的容貌仿若天仙。

察觉到自己的语气,黑珍珠干咳一声,故意做出愤恨的模样,扭头说道:“他说了什么?哼……你不告诉我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他说姑娘很好,我们一定和得来。”苏蓉蓉嫣然笑道。这话信中显然没有,她却能说得自然而然,可见长年呆在盗帅身边,少不了染上些不好的习惯。只不过苏蓉蓉天性温柔善良,就算说谎,也定是善意的谎言。

“哼,算他识相!我叫黑珍珠,你……”黑珍珠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未免太快了些,奇怪的热度似乎涌到了脸上。即使如此,她还硬要装得满不在乎、语气横蛮。

“够了吗?”少女话没说完,就被一直站在旁边、默不吭声的杀手冷冷打断:“你们还想在这说上多久?”

“你这人好生奇怪!早不说晚不说,非爱插在中间来说!”话到一半被人打断,性格高傲的黑珍珠当然不会高兴:“我们爱在这说多久,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要我保护她,直到他回来。”

一点红答得平板生硬,却让黑珍珠和苏蓉蓉一齐瞪大了眼睛。

“那家伙让你保护她?”黑珍珠自不像温柔贤惠的苏蓉蓉,指着苏蓉蓉、早早叫出了声。

一点红冷冷看着黑珍珠,似乎没打算回答。

苏蓉蓉低低叹了口气,走到黑珍珠的旁边,对一点红柔声说道:“他是否早已知道有人要来杀我?”

“是。”杀手冷硬地说道。

苏蓉蓉想了想,又问:“你可知道那是谁么?”

“不知。”杀手一顿,复又补充:“但楚留香大概早就清楚。”

“他知道了?!”黑珍珠猛地抓住一点红的衣襟,惊讶地叫道:“那人竟然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连你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告诉你?!”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一点红冷冷扫过黑珍珠的双手,若换成别人,想必在扑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刺中咽喉。只是那人既要救她,就表示她尚还有用,既然有用,便不能杀。

苏蓉蓉微微凝眉,她不太喜欢这个满身杀气的人。实在太冷太硬,仿佛冰封的刀刃,会把旁人割得血肉模糊。她不明白那人为何这般信任中原一点红,但既然是他的选择,便不会毫无缘由。

自己或许看不到,但那人却是清楚明白。

“想必是尚不能确定吧。”想到这里,苏蓉蓉轻轻拉开黑珍珠,捂着她因激动而颤抖的双手,柔声说道:“那人向来如此,若非亲自证实,是不会轻易说出来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离开吧。”

黑珍珠咬着下唇,沉沉地点了点头。一点红也不说话,转身便往前走。他自然没用轻功,更是放慢速度注意周围,时刻保持临战时应有的警惕,且将两人牢牢锁在能够保护的范围之内。

苏蓉蓉一路跟在中原一点红的身后,看着他笔直的脊背默默沉思。盗帅交友无数,能让他说出“信任”二字的人却绝对不多,而这人明明与之结交不长,并且名声并不算好……

“住在这里,楚留香回来后自会过来。”冷淡的声音打断了苏蓉蓉的思绪,一点红将两人带进荆蔚写信的房间,冷声说道。

“喂,这明明是你的房间!你这个大男人,莫非还想和人家花骨朵儿一样的姑娘共住一间?要不要脸啊?”黑珍珠将苏蓉蓉拦在身后,怒气冲冲地大叫。

“我不住这里。”一点红看也不看她,面无表情地回答。

黑珍珠一听,愣了愣,语气渐渐缓了下来:“那你住哪,这里不是住满了吗?”

“你无须知道。”杀手冷声打断,对他而言,房顶、门外、树桠上都没什么区别。

“呵呵,好了好了。”见黑珍珠又要大叫,苏蓉蓉见状连忙将人拦了下来。她忽然明白盗帅为何会信这人了,明明是个冷酷残忍的杀手,却忠诚义气得很。

而他信的人,自己当然也会相信。

“我们两住在一间!”黑珍珠忍了忍,拉着苏蓉蓉的胳膊,气鼓鼓地说道:“反正就在隔壁房间。”

一点红略微凝眉,似乎并不赞同。而苏蓉蓉则微笑地颔首,轻声说道:“我们共住一间,确实比较方便。”

“就是就是,总比住在臭男人睡过的地方好得多!”打扮成臭男人到处乱跑的少女,拽着苏蓉蓉就往外走,边走还边嚷嚷道:“饿死了,饿死了,先去吃饭!”

苏蓉蓉莞尔一笑,不动声色地离了黑珍珠,柔声说道:“我尚得先写一封信,你们先去叫菜,我一会儿便会过去。”

黑珍珠脾气虽躁却不是不明是非之人,她并没追问,招呼小二送来笔墨之后,便爽快地转身走下了楼。中原一点红倒没出去,只是默默地站到角落、几乎溶入旁边阴影,刻意让人觉查不出。

有些悟出了杀手的行为模式,苏蓉蓉苦笑一声,她并没有动笔写字,只是打开窗子、取出根细小的竹笛轻轻一吹。清脆的声音荡漾开来,没过多久,便看见几只信鸽落在窗前。

女子抚摸着白鸽柔软的羽毛,柔声说道:“他是不是说过,我最讨厌和陌生的男人见面了?”

“是。”似乎没想到苏蓉蓉会和自己说话,一点红顿了一下才开口回答。

“其实,即使被你救了之后,我也没能放下心来。”苏蓉蓉抱起一只鸽子优雅地转过身,取出怀里的信件灿然笑道:“只是这信却不能造假。”

她抽出其中一页,捏着左上一角送到一点红的跟前。那里有一个表情生动的小脑袋,从未见过的奇特风格,寥寥数笔却栩栩如生。也不知用什么墨水勾画而成,色彩竟异常的鲜艳。

看着这和盗帅有七、八分像的小人,就连历来冷漠的杀手、眼睛也不免睁大了些许。

“自从有人假借他的名义寄信骗过甜儿,他每回写信,便会在左上角盖上这个印记。”苏蓉蓉一边说,一边将编好号码的信件卷好、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筒之中:“这种墨水十分特别,只有沾湿之后,于阳光下晾干才会显现。而配置方法更是十分复杂,就连我未必做得出来。”

中原一点红看着将信鸽逐只放出的女子,冷漠的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疑惑:“为何告诉我?”

苏蓉蓉优雅回身,露出温婉地微笑,就连声音也如水波一般的轻柔:“因为他信你。”

杀手略微凝眉,显然并不赞同。他知道盗帅信他,所以将自己的软肋交付于他,但这并不构成女子坦然告知私密的理由。

“他信你,所以我也信你。”表面上,盗帅豪爽快意、自由不羁,实际却是个心思缜密、喜怒不形于色的主。长年呆在他身边的三个女子,自也练成了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功夫,而苏蓉蓉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比起滑得和个泥鳅似的那人,一点红这样外冷内热,认真直接的男人……实在是太好看穿了。

不长不短、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就能将冰块脸炸出了一道裂痕,苏蓉蓉为被自家盗帅缠上的可怜男人暗自默哀了一把,而语气更是越发柔和。

“江湖人都说盗帅楚留香假公济私,却不知他名下产业无数,花的用的其实都是自家钱财。”

“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杀手皱眉,他并不在乎朋友的身份势力、背后产业,他认的是那个人,而非一个名字、更非江湖名声。恶名昭彰也好、富可敌国也罢,即便伤残毁容、武功尽失,也是他中原一点红的朋友!

仿佛没有察觉杀手散发出来的凉意,苏蓉蓉依旧从容温雅:“他产业虽多,却零零散散总也不愿打理。此次捎信于我,却是让红袖将它们规整起来,以后为他所用。”

一点红愣了愣,脱口说道:“情报?”

“对,情报。”苏蓉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这回想必吃了大亏,否则又怎会突然积极起来。”

也不知那人是用什么表情写信与她,少女笑得分外灿烂:“好在红袖知他没法甩手逍遥地过上一辈子,早已做了计较,做起来倒也少了很多麻烦。”

“然后?”杀手并不认为,女子会平白无故告诉自己这么多事。

苏蓉蓉显然并不这么想,她只是看向一点红,笑着说道:“他既让你保护我们,便不在意你知道这些。”顿了顿,又换了种更为直白的方式:“或者说,他本就打算让你知道。”

一日一夜过得很快,苏蓉蓉和黑珍珠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她们住在同一间房,总有一些女子间爱谈的秘密。而中原一点红则就留宿在隔壁,时刻注意这周遭的动静。

那人要他保护的是苏蓉蓉,就算是黑珍珠,他也不会轻易相信。

三人呆在客栈里,尚未等到李红袖和宋甜儿的回信,却将盗帅等回来了。

荆蔚带了个陌生的青年回来,见苏蓉蓉和黑珍珠安然无恙,算是放下了大半的心。他看向一旁的中原一点红,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几天辛苦了,多谢。”

中原一点红瞧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咦,啊?等等!”老变态愣住,赶紧将人唤了回来。

杀手停住,默默收回跨出门槛的右脚,转过头来等待后续。他的视线如故冰冷,此时甚至多了些疏离。

左肋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轻轻拧了一下,盗帅缓缓吸了口气。

这人不过在黑暗之中站得久了,便认为不被允许碰触阳光。血腥残杀的感觉他懂,独自背负、默默隐忍的痛他却并不十分明白。前世的自己,身边终有至交好友、彼此扶持,即便身陷泥沼,也有人在外面静静等待。

只要他伸手去抓,就能离开。

而这人,却只有自己。痛苦也好、寂寞也罢,只会深深地藏在心里,默默地隐忍过去。时间长了,便当作理所当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许连痛了、累了都无法察觉。

朋友……荆蔚轻轻一笑,既然他觉得融不进去、踏不进来,那么就让作为朋友的自己主动去拉、去绑吧。既然要定了这人,无论是朋友也好、其他也罢,要了便不能轻易放开。

水滴石穿,他老人家拥有足够的时间和耐性!

想到这里,荆蔚笑着凑到杀手跟前,故意问道:“红兄可要去办什么急事?”

一点红默默地看进盗帅的眼里,没有回答。

荆蔚毫不犹豫地帮他做了否定的结论,当场捉了杀手的胳膊走向二楼:“既然如此,红兄还是再帮小弟一个忙吧。”

被人拖住就走的男人心中大惊,有生以来,自己从未被人如此轻易制住过。他试着向外抽了抽,却不料盗帅握得极牢,仿佛生怕他少用点力,自己就会跑了、再也寻不着似的。

一点红突然对这古怪的想法好笑起来,他稍许转头,余光瞥过身后几个。黑珍珠莫名其妙、陌生的青年表情诧异,而苏蓉蓉则捂嘴笑得……暧昧狡黠?

他有些奇怪,却依旧被人拉进了屋子。杀手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嘴巴。

“你难道立即要走?”一点红微微皱眉,平静地说道。

荆蔚笑笑,待后来的三人跟进房间,才关上房门。

“我还要去一个地方,顺利的话……这次就能有个了结。”

黑珍珠可没耐性慢慢磨蹭,捉了盗帅大声问道:“你还是不能说吗?是谁杀了我爹爹!”

荆蔚扫了南宫灵的方向一眼,好一会才沉声说道:“无花。”

黑珍珠和苏蓉蓉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谁不知道那个名气不亚于盗帅的佛门名士?他诗、词、书、画样样绝妙,就连武功也是极高。再加上那张出尘如玉的容颜,任谁见了不都一生难忘?而这样的名字,既然出现在此时此景,又怎能让人相信坦然?

如此,就连黑珍珠也张了张嘴,半天没能说上一字半句。反倒是苏蓉蓉适应得快些,她柔柔叹了口气,缓慢地说道:“甜儿知道一定要伤心了。”

荆蔚苦笑地摇了摇头,他看向站在旁边的杀手,勾起嘴角、笑着说道:“红兄似乎并不惊讶。”

一点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道:“我为何要惊讶?谁杀了谁,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是没什么关系。”盗帅笑了笑,突发奇想地补上了一句:“那若是我被人杀了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将沏好的热茶放进盗帅手里,苏蓉蓉的声音低低柔柔,却又因那不祥的话语而添了些许责怪和担忧。

这句话,荆蔚自然听得舒心、听得温暖,他送去一个微笑安抚着身边的女子,随后坦然迎向杀手探究的视线。

中原一点红虽不明白问题的意义,却直觉并非试探之词。他冷冷扫过屋内陌生的男子,厉声地说道:“若你被谁杀死,我便杀了那人、送到你的面前。”

荆蔚“咦”了一声,看了看表情僵硬的南宫灵,再瞧了瞧神色冰冷一点红,眨了眨眼。

“你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杀手果断回答:“你和南宫灵一起去的,若并非一同回来,他也必与此息息相关。”

对于杀手的冷静和敏锐,盗帅有些啼笑皆非:“他放着碍事,因此我就带回来了。”随后又在杀手开口之前,补充说道:“但我不想他死,无论是自杀还是遭人谋害。”

“他是谁?”黑珍珠狐疑地问。

“南宫灵。”深知盗帅再懒回答,南宫灵终于站出来说道:“楚留香,你不给丐帮一个交代就将我藏在这里,真不怕他们受到连累?”

“他们?”荆蔚扬了扬眉毛,风轻云淡地说道:“谁说是他们?我拜托的,不过是红兄一人罢了。”

南宫灵还没说话,一点红便简短地接口:“护他?”

“避开丐帮,将他藏个几天就好。”荆蔚沾了些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奇怪的符号:“沿途做上记号,事后我自会寻你。”

“好。”一点红点了点头,抓着南宫灵的后领,一个闪身便从窗户掠了出去。

老变态噎了一下,颤悠悠地指向窗外,难以置信地说道:“他、他就这么走了?”

从头到尾,他才开口说了几个字?几句话?最重要的是,自己根本还没来得及正式揩油,就被他给……跑了?

“你从未如此在意一人。”苏蓉蓉眉宇含笑,拉了张椅子坐在盗帅旁边。

荆蔚收回视线,懒懒地换了条腿,歪歪斜斜地靠着桌子,却不知眉眼之间带了多少难得的温柔:“我也想不到。”

一同长大的女子将这抹微笑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有些酸酸涩涩。她柔柔一笑,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说了这么半天,你想让我为你做些什么?神水宫的事,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荆蔚笑道:“红袖虽然早有准备,却也未必忙得过来。你素来心细,也帮着点……这事,我不想长拖。你们只用管明面上的那些,其他的等我回来。”随后,将变得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便看向站在一旁、低头沉思的黑珍珠。

“可否劳烦将蓉儿送与红袖她们汇合,再借良驹一用?”

“你要做什么?”黑珍珠愕然抬头,狠声说道。她眼角一直带着隐隐波光,却硬是压着、没让它们流出来。

“替你爹爹报仇。”荆蔚答得理所当然。

黑珍珠闻言差点大笑出声,她冷声嘲讽,大声叫道:“盗帅楚留香不是从不杀人吗?如今你已放了那南宫灵,莫非还会为我破例,去杀自己的多年好友?!”

荆蔚闻言却是一笑,他摊开双手淡淡道:“楚留香确实从不杀人,更不会去杀自己的好友。南宫灵不过受人指使,事后地位更会一落千丈。对于连家都回不成的人,你又何必太过为难?”

笑话,一个已经死掉的江湖大汉,怎么能有旧友重要?

抱歉得很,他荆蔚只是个小肚鸡肠的凡人!

黑珍珠的马,不愧为万里挑一的追风良驹。荆蔚纵马驰骋,只觉两耳风生,路旁的树木急速向后撤了开去。迎风扑面有些微痛,却也有如踏在云中与天同行。

他人不离鞍,马不停蹄,以最快的速度直奔莆田,却不料在意外的地方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日,他刚到一个城镇便因口渴而进了茶馆,随便要了盅苦茶、独自喝了起来。只是还没饮掉半盅,就见店小二匆匆走来,陪笑着说道:“那边角落里的桌子上,有位客官想和公子说句话,不知公子可愿移驾过去?”

荆蔚微微凝眉,无论去到怎样的地方,他都有事先留心注意的习惯。方一进门,他便瞧见了那面向角落,一动不动的灰衣男人。这人本就奇怪得紧,无论周围如何嘈杂也不见挪上一挪,而从头到尾更是没与自己对上过半眼。

如此突然地主动邀话,未免也太过诧异。

想是如此,盗帅还是走了过去,也许是好奇,也许是刻意。几乎同时,男人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虽说没有回头、却如背上长了双眼睛。

荆蔚心念一动,忽而笑道:“阁下莫非是神鹰英老捕头?”

见那人身子微微一震,盗帅便确定了似的、坦然地坐在旁边:“普天之下,除了英老捕头,又还有谁能有如此惊人耳力?”

被叫做英老捕头的男人苦笑地扭头,这才看见那被草帽遮挡、用合银铸成的灰白色耳朵。

昔日,盗帅在京城盗走金伴花家那白玉美人的时候,这人正巧也在那里。白衣神耳之名荆蔚当然清楚,无奈之下也被记了足音。

“普天之下,果然没有能瞒得过楚留香的事。”神鹰目光炯炯,倒没见到因失败而留下的不甘。

“岂敢岂敢,英老捕头找晚辈前来,想必不是为那白玉美人的吧。”盗帅拎着自桌的茶壶,吃吃笑道。

你既知道不是,又何必多此一问?

神鹰心里虽是哭笑不得,却只能赔笑着说道:“老朽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万万不敢在香帅手里讨东西的。老朽请公子到这边来,只是为的另一件事。”

“前辈大可不必顾忌。”荆蔚心下了然,却依旧一付恭谨守礼的模样。他悠然坐在那里,终归让人瞧不清内心。

神鹰沉吟了半晌,心下犹豫,却还是择词选字地开了口:“丐帮的南宫帮主,十多天前便开始行踪不明。这事,不知香帅是否知道?”

“啊?以丐帮耳目之众,还能让自家帮主丢了去?”荆蔚表面吃惊,心里却暗暗赞叹一点红做事缜密、百无一疏。此次离去,虽已过了十日,而那人却依旧将事隐得密不透风,愣没给自己带来丝毫麻烦。

神鹰又是犹豫了很久,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据我所知,南宫帮主失踪之前曾与盗帅一同出行过,而在那之后便没再回来。”

荆蔚当然大方坦白,道:“我是与他一同出去,当时更有无花一起。无花尚有他事,不久便与我两分开,之后我与南宫帮主去了尼山,为的造访任老夫人。”

说道这里,他似想到什么些微一顿,皱眉起眉头缓缓说道:“英老捕头总不会认为我把南宫帮主藏起来了吧。”

神鹰赶紧陪笑,道:“老朽怎敢这样想,只不过……”

“只不过?”

神鹰噎住,暗暗吐了口气,实在不知这年龄低了自己不止一轮的黄口小儿,为何会害自己这般紧张。

“丐帮现在乱成一团,这帮内之事本不是老朽这一介外人能够管得的。只不过老朽偏偏和丐帮门下几位长老是多年的朋友,此次在路上又恰巧遇着了他们。”

荆蔚低笑地点了点头:“看来丐帮弟子也在疑心于我。”

神鹰急道:“并非如此,他们绝不敢疑心到香帅你的。只不过他们却说,香帅必定知道其中详细,是以便要老朽在遇着香帅时,代他们问上一声,哪怕只是一丝半点的线索也是好的。”

“遇到我时?”荆蔚饶有兴味地看向神鹰,他可不认为山河广阔、人海茫茫,他们就能撞个那么正巧。

神鹰一僵,没能回答。

盗帅也不追问,他敲了敲杯沿,若有所思地看着底部残水:“一丝半点么……?”

见人松口,老者暗暗松了口气,语气也缓了下来。

“他们说,只要香帅说一句话,丐帮门下绝无异言。”

荆蔚抬眼微微一笑:“这事,我确实是知道的。”他语速不慢,却偏偏令人感到焦急:“只可惜此时尚不能说,三日之后,你可在莆田城的林家花园等我,届时我自会给你一个答复。”

抵达莆田已是黄昏,荆蔚寻了个农家寄了马匹,趁着暮色掠入少林。他本不是急于一时的人,此刻却有不能再等的预感。毕竟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看着砖砌的高墙也不过些微一顿,便翻身掠入潜了进去。

临到院中,荆蔚四下瞧了一圈,就近选了个僧人、点了哑穴扯进暗处。

灰袍僧人大概三、四十岁的年纪,被制之后也不过稍许瞪大眼睛,即刻便冷静了下来。老变态暗赞一声,微笑地看进男人的眼里,僧人只觉像是被那黑色的瞳仁吸进去了似的,勾魂摄魄、醉了心神。

适时,盗帅笑着解了他的哑穴,而那僧人竟也不喊不叫、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眼前不是什么貌美帅哥,再加上时间紧迫,荆蔚很是开门见山:“天峰大师现在何处?”

灰袍僧人顿了一下,好一会才呆呆愣愣地回答:“此刻正在后院品茶。”

盗帅闻言,松了口气,又问:“那无花现在何处?”

灰袍僧人答道:“正为掌门汲水烹茶。”

荆蔚一怔,吐出的半口气又生生倒抽回来。也没理依旧神情呆涩的僧人,他几步穿到数丈开外,不需多时便飞身跃入后院矮墙。

竹叶森森、草木幽绝,透过茂密的竹帘隐约能见盘腿端坐的两条人影。无花一身白衣,手里端着茶盏,微微垂眉、笑容淡淡。清雅的茶香混着花与竹的味道融入空气,顺着微风散发开来。

若放在平时,此情此景堪比仙境,就连对风花雪月没啥追求的老变态,大概也得安静地欣赏一回。只是现下,却已由不得他。

在他迈入矮墙的那一刻,荆蔚便瞧见坐在无花对面、须眉皆白的枯瘦僧人。而那老者更已接过茶杯,垂帘闭眼、缓缓将其送到嘴边。

荆蔚暗骂一句,箭一般地窜了过去。迈步的同时,顺手揭了一叶竹帘,连杯带茶卷入手中。

无花见状脸色一变,他愣愣看着天峰大师举杯的右手,好一会才恢复如常。而荆蔚这回也已站在了两人面前,冷哼一声,缓缓摇动手中的茶盏。

明明被人无礼地夺了东西,年迈的僧人却连嘴角都没动上半分。他缓缓睁开眼睛,淡淡扫了来者一眼,顿了顿才淡淡说道:“施主如此闯来,不觉太过鲁莽了么?”

荆蔚不躲不避,坦然回视面前的老人。毕竟不是如面相般的年轻小伙,两生经历相加起来,面对天峰倒也不会进退失踞。扫了眼旁边的无花,盗帅倾了杯盏,当着两人的面,将透明的茶水倒入土中。

“有些事,我不欲管也不在乎,但此时发生却是麻烦。”

天峰大师凝视了他半晌,道:“二十年来,能一路闯入老僧禅房中的,施主还是第一人。能从老僧手中取杯、面前倾茶的,则更是初见。”

盗帅面上带笑,却没有什么温度:“大师若不承让与我,我又怎能探囊取物?而大师既早已知晓,又何必让我多费气力?”

老僧笑笑,并没有因来者的失礼而生气:“施主倒是格外直接。百闻不如一见,盗帅楚留香的脾气果然不同常人,只是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瞥了眼毫不动容的无花,荆蔚勾了嘴角:“大师既认出了我,自能猜出我是来找老友叙旧的。”

天峰大师微微一叹:“那么香帅并不想问些什么吗?”

“有些事,知道了与不知道,又有何区别?”荆蔚似笑非笑,随手一弹茶盏,便不偏不倚、稳稳当当地落在无花面前:“我若真有需要,调查起来未必会难。只是大师,可有什么想要问之于我?”

白眉僧人愣了愣,沉默了许久终于合上眼帘:“你想知道的事,现在都已知道了么?”

荆蔚耸耸肩,笑而不答。

天峰大师没有睁眼,却似已经知道了答案,他语气淡淡,问话仿佛随口道来:“任老帮主是否已经故去了?”

盗帅顿了顿,答道:“是。”

老僧点头,好一会才叹了口长气,摆手说道:“该说的该做的,你们自己清楚明白,去吧!”

荆蔚闻言看向无花,而无花这才缓缓起身,神色依旧悠闲潇洒。他毕恭毕敬地向天峰大师行过礼,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待他退至帘外,天峰大师才突然睁眼去瞧,这一眼的含义竟然煞是复杂。

两人没有说话。

盗帅瞧在眼里,却只能无奈喟叹。一时间,他竟为自己光图省时省力、没将事情缘由问个明白有那么丁点的后悔了。

虽然再清楚不过,即便是问了,也不会为事情带来什么意外的改变,但,咳,上辈子那帮家伙说得还真对……有时候,他还真有那么丁点不太厚道。

夜色阑珊,少林后山绿荫茂密、草木繁生。明亮的繁星点缀着深色天穹,因着隐隐凉风、凄凄叶语而显得有些萧索。荆蔚和无花并肩走在崎岖的窄道上,两人都不着急、却也都不说话。

盗帅目光悠远,越过草木落在远处黑色的山巅上,山巅的边缘有些模糊,仿佛融入黑夜、化成了一体。无花神色淡淡,举止从容,一身白衣淡雅出尘,仿若不是凡间之物。

许久,妙僧终于微微一笑,道:“你虽然不算当面揭穿我,但也没什么不同,你就不怕天峰大师伤心么?”

荆蔚挑眉一笑,道:“他又是我什么人,值得我去担心在乎?”

“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无花悠悠一叹,看向盗帅的神色竟如水柔和:“我想了许久,也只能是取那‘天一神水’一事,不慎招到了你。”

“不错,在她们眼中,普天之下除了‘盗帅’楚留香,无人能自‘神水宫’偷去一草一木而不被得知。”盗帅咧嘴一笑,看向面前那容貌如玉的白衣僧人:“却不知还有一个和尚能将那足足毒死三十七人的天一神水,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宫去。”

无花莞尔,道:“你不妨告诉我,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不多不少,想知道的多,不想知道的少。”荆蔚随手摘了一片绿叶,拿在手中把玩:“但最为好奇的,却尚无答案。”

“如何盗出的天一神水?”

“‘神水宫’虽然禁止男人出入,但文质翩翩、久负盛名的出家人,自然是例外的。在常人眼里,出家人并无性别之分,谁会将你当成男人?”盗帅摇摇头,面容上满是讥讽的笑意:“但是在我看来,这实在可笑之至。一个男人纵然出家,也不过剃了头发换了身衣服,该有的明明还有,该做的还都能做不是?”

无花幽幽地笑了:“一个从未接触过男人的女子,总是禁不得引诱的。她自觉死得甘心,你又何苦为她可惜?”

“我自是不可能为傻子可惜的。”扬手丢了树叶,盗帅故作不满地撇了撇嘴:“你说你吧,好端端去做坏事,做完了还像站在云端那一尘不染的仙人似,摆出一付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模样。嘴巴明明又毒又坏,却偏偏总能用最温柔、文雅的语调将它们说出来,让人觉得竟像柔情密语,软了心神。”

无花微笑道:“你若想做,也是做得来的。”

荆蔚摊手,道:“可我脾气不好、耐性不佳。”

无花接口:“最重要的是,尚还没有必要。”

明明并非总在身边,但多年至交却彼此明白。荆蔚是这样,无花又怎能免俗?

盗帅笑笑,很是得意的回答:“不错,你总是这么的通透聪明,所以我才格外喜欢。”

白衣僧人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了回去,道:“可惜,我却不知你最为好奇的究竟是什么。”

闻言,荆蔚突然正了神色,直接看进无花的眼里。无花一愣,竟不知不觉收了笑容,回视过去。

“那日出手,你当真舍得?”盗帅开口,认真地说道。

那日,当然是说无花在尼山石梁上,射出那些密密麻麻、狠辣决绝的涂毒暗器之日。

无花柔了眉眼,沉声一叹:“我本以为,只要杀了南宫灵,你就算猜到是我也没法得到证据。否则,我怎又可能忍心?”

荆蔚不置可否:“就算南宫灵真死了,我还是能从蓉蓉带来的消息中推出一二。此番过来,救下大师纯粹顺便、避免麻烦,为的还是将你拎到‘神水宫’去,算个交代。”

白衣僧人缓缓摇首:“可惜,没能杀掉苏蓉蓉。”

盗帅眼神一厉,冷声笑道:“你以为杀了蓉蓉,我便不会对你出手?”

“不,即便苏蓉蓉死了,你还一样是会找过来的。”无花微微勾起唇角,笑若白莲:“只不过不会像现在这样游刃有余、云淡风轻,让人看着没法舒服。”

荆蔚低低笑道:“你未免太过小瞧于我?”

“你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在乎。”无花轻语轻声,混在风中令人听得格外舒服:“你虽当她妹妹看待,但十数年的相伴却早已用心至深。你也知道,男女间的情分并非只有单单一种的。”

荆蔚眉梢微扬,叹道:“你东扯西拉了这么多,却总不说到正题之上。”

无花沉默了一下,微笑地开口:“在这世上,我第一喜欢的就是你。因为你不仅有头脑,也不多话,更是不爱多管闲事。你虽执意不杀人,看上去更是随随便便,有时却比任何人都狠上几分。我常说,认得你有幸为友,不枉此生;若是为敌,则实在难办。”

盗帅安静地看着昔日的好友,坦坦荡荡地说道:“你不用激我,你知道我从不杀人,更何况那个人是你。”

无花轻道:“但你也知道,你不杀我,我却是要杀你的。”

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荆蔚轻声笑道:“你觉得杀我很容易?”

“很难。”无花淡雅一笑:“比杀死任何人,都要难上许多。”

两人面对着面,看着对方的眼睛,带着笑容。盗帅勾唇扬眉,风流洒脱;无花神色平和,眉宇淡淡。

他们都不再说话,因为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山风猛烈,震得两人素白的衣衫飞舞颤动,寂静的空气仿若凝结了一般,渐渐变稠变沉。彼此之间早已没了淡然随心,有的只是满满溢出的浓郁杀气。

突然一道霹雳雷声,脚下的土地几乎都要为之颤抖。山雨欲来,狂风呼啸、吹打着整山的林树剧烈摇摆。与此同时,无花的拳头也震声击出,这正是闻名天下的少林神拳,拳势稳健刚猛,借着霹雳之威、山野之气,更有惊天动地、咄咄逼人的熬人气势。

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想象得出,这样的招式是那文雅温柔、出尘如玉的妙僧使出来的呢?

荆蔚勾唇带笑,仿佛看不见那夺人性命的狠煞重拳。他微微一个侧身,翩然换到无花身侧,五指合拢在其后肩轻轻一拍。这一下,无足轻重,根本无法和无花全力的一拳相提并论,却妙在精巧,宛若夜间幽灵无声无息。

无花的反应自不会慢,一招不成他立刻变招。左脚踩实、连连数拳已击入荆蔚大放空门的左胸,趁盗帅退避落脚的刹那,足下横扫,他当然不指望如此简单便能制服这人,却试图以此取得先机。

危机当前,荆蔚依旧一张让人牙痒的轻浮表情。他扬扬眉毛,身型一转、风轻云淡地化解了劣势的假像,除了惯有的闪避、每每出招都是点到为止,看似平平无奇,实则细致精妙、让人摸不着套路。

无花数拳击出、竟未能寻出丁点机会,他眼神忽闪、右拳突然一缩,下刻击出之时只听“嗤”地一声,竟变拳为指。指风急锐、却是内家的“弹指神通”。

盗帅不必被这一指点中,即便被指风波及,想必不死也得换个重伤。只是他不慌不躁,身子仅是轻轻一斜、便见那锐利的指风堪堪扫过衣摆,撞进身后的粗壮树干。眨眼间,好好一棵百年巨树,不仅平白无故地被震落满地枝叶,身上还多了个食指粗的深深窟窿。

无花一记弹指击出,下刻便觉眼前白影忽闪,转瞬间已切到近前肋下。见状,他连忙转攻为守,手势为掌立切对方腹部。

荆蔚横跨半步,反手一掌,一时间攻守互逆,无花只得再次撤招变招。须臾间,但见掌影漫天飞舞,却又有狂风之势,自是少林绝技“风萍掌”。

“少林神拳”、“弹指神通”、“风萍掌”,无花一刻之间,便已换了三种功夫,它们或刚猛、或尖税、或诡变,变化急快,却被使得顺畅自然,绝无半点停滞勉强。

两人见招拆招、撤招变招,无花记记猛烈、狠抢先机,明明皆是当今武林最负盛名、最具威力的武功,偏偏均在盗帅面前、轻轻松松化为无形。

无花实在摸不清这人的深浅,越是出招,心里就越是没底。紧接着,又是一道霹雳,沉重的暴雨突地降了下来。

狂风暴雨,深山里黑得和个坟里头似的。两人根本瞧不见对方,只凭风声、拳掌来判断彼此的位置。荆蔚尚且游刃有余,引得无花越来越快。闪电惊雷,无花猛地倒抽口气,索性咬牙、凌空跃起,光影之间,数十发寒星如同暴雨一般射了出去。

闪电不过瞬间刹那,山林很快便恢复成原本的漆黑。要在漆黑之中躲避那么多暗器,几乎所谓天方夜谭,然而,盗帅却定定站在原地。他扬眉淡笑,拂袖之间指尖轻弹,晶莹的雨水化作无数滚圆的小珠,和着内力向暗器撞了过去。

以一打一、竟无虚发!

黑暗中,妙僧只知暗器全都飞了回来,紧贴着脚尖打入地面。四周霎时寂静非常,无花只能听到风雨树木的声音,以及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

山林中仿佛只剩下他一人。而另一个应该还在附近的男人,却好像凭空地消失了。

电光又是一闪,无花只觉雨水混着冷汗缓缓下滑,他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终于耐不住地大声呼道:“楚留香!你在哪!?”

“在这里。”

低低缓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无花没有反击更没有转身,一个冰凉的薄片正抵在他颈项的致命之处,足够让他丁点动弹不能。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即便是一片残叶、一张碎纸,在盗帅的手上都能变成最为锋利的武器。暴雨击打在妙僧的面上和肩上,冰冷的触感毫不留情地提醒着他的失败。

无花静静站了半晌,尽可能让绷紧的肌肉卸力放松,他闭上眼睛、淡淡笑道:“你若是杀手,定是世上最厉害的那个。”

“只可惜我不是杀手,更不会杀你无花。”荆蔚绕至无花跟前,随手丢了指间的绿叶。

“你不杀我,却也不会放我。”无花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早已知晓会有如此的对话。

盗帅扬眉,答得理所当然:“我来找你,又怎能放你?”

无花默默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他明明心里清楚明白,却总要让别人自己来说。这样的性格,偏偏让他又爱又恨,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你要将我交到神水宫去?”无花淡淡问道。

荆蔚顿了一下,道:“我答应神鹰,三日之后,林家花园给他答复。”

无花瞪大眼睛,大呼道:“你要将我交给别人?六扇门!?”

“对。”荆蔚眉间微皱,叹息着道:“这事闹得开了收不住,我不欲你死,却也不打算隐瞒,只有如此才算有个交代。”

无花却似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只是勾起唇角,笑容里满是嘲讽和不屑:“楚留香,你应该是知道的,我宁愿是死,也不想被那些人沾着的一根指头。”

说罢,荆蔚只觉气流微动,下一刻便瞧见那白色的影子缓缓向前倒了下去。老变态一惊,连忙接住无花的身子,电光晃过,却瞧见那本温雅俊致面容,此时竟褪了血色变得铁青。

盗帅心里一阵纠痛,虽然是他意料到的结果,到来的时候却依旧无法坦然接受。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扯出一个极苦、极无奈的笑容,道:“你这又是何必?忍忍罢了……”又不是没法救你离开。

无花睁开眼,静静躺在盗帅怀里,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他神色很是平静,仿佛早已看穿了生死,又仿佛早已预料了结局。

“你明明懂得的。我并不怕死,也不想逃,更不会害怕面对他们……只不过,我不屑在那种低贱的人面前跪下低头罢了……这不是能不能忍、愿不愿忍的问题……”他勉强地笑了笑,声音渐渐变慢变轻,眼睛也缓缓合了起来:“只可惜……只可惜你不愿为我破例……”

荆蔚没有答话,风雨之中,他默默看着怀中之人那安详平静的面容,乃至嘴角残留的一抹微笑……

凉爽清风、芳草扑鼻,荆蔚顺着中原一点红留下的记号一路往西,不紧不慢地走着。昨日,他去了林家花园,却只告知等待许久的名捕神鹰及丐帮长老“不久后会收到南宫灵的消息”

除此之外一律闭口不谈。

而语气,自然是不见好的。他心情不好,少不了要迁怒外人。

江湖也好、武林也罢,对他而言,除非近身在意之人,其他琐事又有什么相干?从海上打捞起来的那些,他不认识;但无花和南宫灵却曾是他的朋友。不能算最为亲近,却也能够画进圈里。

他向来护短,护亲人、护朋友,其他一切若不牵扯身边,便与自己毫无关联。

至于“神水宫”,交代是能交代了,但现在却已没了心情。当初应下,不过为了免些麻烦,少些事端。如今即要重新布置,再麻烦些又有什么差别?呵,他荆蔚,可不是别人握在手里,想搓圆就搓圆、想捏扁就捏扁的无用废物。

“你来了。”

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荆蔚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微笑地点了点头。

“我来了。”

出于意料盗帅的意料,繁乱暴躁的心绪竟因这简短的话语而平静了下来。荆蔚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连忙补充道:“你先莫走,我尚有话要说。”

杀手点点头,默不吭声地站到旁边。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中原一点红所在的地方与他离得不算太远,只需翻过一座山就能找着。他与南宫灵也不知在洞里呆了几日,简陋是简陋了些,倒不见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平心而论,这里地势虽然高了点、人烟虽然稀少了点,景致却是格外好的。有山有水,冬暖夏凉,甚至还能看到温泉冒出的白色雾气……

这两人是来休假度蜜月的么!?

老变态嘴角抽了半天,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若不是看南宫灵缩在角落、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说不定会心里不平衡地冲上去,狠狠打上几拳、揍他一顿。

“无花……他……怎样了?”瞧见盗帅走了进来,南宫灵连忙起身,声音却艰涩干哑。仿佛好几天都没有说话一样。

荆蔚不动声色地扫过抱怀而立的杀手,心里默叹:“这么话痨的一人,都能给他弄成无口闷骚么……”

南宫灵见他没说话,心里一紧。他缓慢地吸气吐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发出的声音却藏不住紧张和颤抖。

“他……他……”

“他死了。”荆蔚正视南宫灵,一字一顿地接道。

南宫灵难以置信地退了两步,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嘶吼,下一刻又像发了疯似地奋力扑向不远处的杀兄仇人。临到近前,却被一点红拽住后领,毫不犹豫地往回一丢。只听“砰”地一声,南宫灵撞在山洞的石壁上,像块破布似的滑了下来。

老变态嘴角抽了抽,心里有些暖意又不免无奈复杂。他定了定神,丢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重复道:“无花死了,服毒自裁。”

南宫灵闻言瞪大眼睛,急喘了好几口气才艰难地平静下来。他不再勉强起身,只是瘫坐原地、垂下眼帘,笑容里满是破败和惨淡:“也是……那个人自视清高,怎又受得丝毫委屈……”

荆蔚低低一叹,走进洞中蹲在南宫灵的面前,缓慢地从怀里取出纸笔:“写封信回丐帮。”

南宫灵惨然一笑:“没得商量?”

“暂时而已,没得商量。”盗帅语气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内容我不干涉,暂时离开丐帮,找人接替也好,让人代管也罢。短时间内,‘南宫灵’不能出现在世人面前。”

年轻的帮帮主略微一愣:“……这是……惩罚?”

又为何留有余地?

荆蔚摇头:“并非。”

“那又为何?”

这人可以什么都不管,但也绝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南宫灵很清楚这点,却依旧想不明白内里原因。

“……直觉而已。”荆蔚也很矛盾,南宫灵是个聪明人、本质更是不坏。既然无花死了、没人撺掇,又已明白事情始末,断不会再惹是生非。

即便如此,他却依旧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他知道,这往往不是单纯的感觉,而是他前世屡次挣扎于生死之间,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

年轻的帮主也不追问,他默默提笔,看着地上的白纸些微一顿:“……到什么时候?”

“直到我说可以。”盗帅如此回答。

南宫灵不再多说,点了点头便安静地书写起来。

荆蔚也不管他,缓步走到中原一点红的面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的生活方式我不干涉,我的观念也不强加于你。”

一点红愣了愣,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但更多的却是疑惑莫名。

盗帅看在眼里,有些自嘲无奈,又不免涩涩暖暖。不知不觉间,就连微笑都带上了不为人知的宠溺。他微微笑着、看着杀手轻声说道:“所以……陪我一阵吧。”

三人结伴一路北上,途中,一点红接了笔生意,信件是由燕隼送来,就连信封都是清一色的黑。内容自然是杀人的,只是去哪杀、杀的谁,荆蔚没问,中原一点红也不说。两人约好事后在扬州碰头,便各奔东西、各做各事。

再之后,荆蔚忙得可谓不可开交。自从抵达扬州,除了楚家庄园的事宜之外,他的产业均改为“荆蔚”名下,而其中的龙头就属扬州城最大的酒楼,醉仙楼。

让三个姑娘先一步抵达这里,便是打算以“醉仙”为中心,将原本的产业整合起来。而红袖不愧替他打理了数年产业,不过半月已然将一切整顿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只不过,一个庄园、十多家店面,分布虽广、收益虽多,却不足够。想要时刻处于主动的有利位置,就必须掌握充足的情报,而拥有正确的情报,才能做到决断准确、夺取先机。

当然,荆蔚同样也很清楚,庞大的情报网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建立起来的。眼下,红袖还算做得不错,而她做不了的部分,则只能由自己负责。除了客栈、酒馆、当铺之外,青楼、赌场、钱庄都是极其重要的一环。至于家丁仆役,自也得分明分暗,明面上的还好、暗里那些则十分麻烦。

荆蔚讨厌麻烦,却不代表不擅长处理麻烦。

眼下钱财虽然不少,却也有限。而获得资金的最快方式,就是靠以往的人脉、重要的朋友。而荆蔚,最不缺的就是朋友。

说来,荆蔚这人为人嘻嘻哈哈,甚少有个正经的时候。人不难相处,却也绝不算友善,他没有刻意结交友人、更也不愿过于交心,心情好的时候帮一下忙,不好的时候扭头就走。然而,莫名其妙的,他的身边却依旧能围上许多的人,身份各异、性格迥然。对此,荆蔚将其称为——主角光环。

“没想到,你也会有因钱财而求我的一天。”

淡漠的声音缓缓传来,一名男子也不打招呼便推门进屋,直接坐下。他生得十分英俊,一袭青衣绣着深色暗纹,衬得那原本就冷漠的神色,添了几分素雅、几分英气。

荆蔚在屋里也不生气,他懒懒地依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动手里的酒盏,任那透明的佳酿滑出杯沿、经过指尖,最终从高处落下。他的视线并不是朝向屋里,而是看向窗外,这里是“醉尘楼”最好的雅间,窗外杨柳荫荫、鲜花灿烂,画舫徐徐、顺水而下、不时传出优雅的琴声,更有文人公子泛舟作赋、弦笛婉转、好不风流。

“你这富翁,光守着钱守着店又有何用?既然兰州城里,你东西都愿插上一脚,借我花花又有何妨?更何况,你也没有固定的生意,散散分分的倒也正合我意。”

一口喝尽杯中残酒,盗帅回头看向老友,嬉笑着说道。在这世上,他虽不愿与人靠得太近,但却终有几个格外了解的人。

一个,是已死去的无花;而另一个,就是眼前的男人,姬冰雁。

姬冰雁淡淡扫了旁边的人一眼,拿起酒壶自顾自地斟满一杯,悠悠说道:“兰州城内各种生意,每天若能赚过十两,我也不过那么一两有余罢了。”

“你若愿意要上五两,也是可以的。”荆蔚撑着脑袋,欣赏着面前的男子。无口闷骚、冷静强悍,说实话,这人明明是自己中意的类型,却偏偏从没打过一分主意。倒也不是身上这个马甲的缘故,只不过……

老变态想了半天,也没悟出个所以然来。论类型,一点红和姬冰雁明明没什么不同;论脸,姬冰雁比一点红长得不知好上多少;论头脑变通……则就更不要提了。而自己,为啥就偏偏瞅上了那个在感情方面既生涩又迟钝的杀手啊?

难道自己其实一直暗恋家里那个eq负值的总boss!?——老变态因这天雷般的想法打了个大大的冷颤。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就算是历来以冷面着称的姬冰雁,也被某人盯得有些受不了了。

荆蔚干笑一声,道:“我只是在想,等我们都老了,你的皱纹一定比我少得多得多。”

姬冰雁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声音喃喃:“你居然也这么说……”

成天忙的没日没夜,连休闲玩耍的时间都挤不出来的老变态,敏锐地闻到了八卦的气味。他嘿嘿一笑,直勾勾地瞅着自己认识了十多年的狗肉老友,嬉笑地说道:“到底是哪位英雄,竟会和我所见略同?”

“就算说了,你也未必认识。”姬冰雁冷眼扫过旁边的好事者,不觉加重了语气:“千里迢迢,你若找我过来浪费时间,恕我回去不再奉陪。”

老变态面上不动,心里却笑开了花。也不知是哪个女子,居然能敲碎这个万年大冰块,一句话就爆了啊……嘿,想当年他喜欢高亚男的时候都没见这样。

姬冰雁哪能不知面前这人想的什么,知道,却又奈之若何。他闷不吭声地自斟自饮,好半天不耐烦地说道:“楚留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管别人的闲事?”

盗帅嘻嘻笑笑地撑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大冰块脸上淡淡一层粉色的红晕。就算知道这是被自己生生盯出来的,老变态也依旧觉得分外有趣。

“你知道,别人的闲事我是从来不会管的。”

姬冰雁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这种时候,我宁可让你将我当成‘别人’来看。”

荆蔚惊道:“姬冰雁怎会变成‘别人’?若姬冰雁是‘别人’,那天下还有哪个是楚留香的‘自己人’么?”

姬冰雁受不了盗帅那刻意展示的蹩脚演技,不由扶头叹道:“你就别再装模作样了,那个人你确实是不认得的。”

“就算现在不认得,以后也会认得的。”盗帅对此不以为然,当初姬冰雁喜欢高亚男,而高亚男偏偏钟情于难搞的胡铁花。胡铁花那性子,别人越是喜欢他,他就越不待见;别人越不待见他,他就越是喜欢。结果追的追、逃的逃,一个个成天顶着张苦大仇深的脸,只有自己一人作壁上观看笑话。

姬冰雁坐在荆蔚的正对面,同样依窗,看的却是不同的景致。他默默地抿着杯中佳酿,淡淡梅香散在房中,自不会是性烈的酒。盗帅没说名字,姬冰雁也不问,他安静地凝视着扶风杨柳,似是自言自语,道:“就连我,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又在做些什么事。”

老变态一听,乐了。傻子都能看出这家伙犯的是相思病呀!

但某人自认十分厚道,只是眨着眼睛假装正经:“人海茫茫,去寻根针想必不易,但换成个人,应该不会太难。”

姬冰雁看了盗帅一眼,淡淡问道:“为何要寻?”

荆蔚道:“就算不去打扰,也可知道是否安好。”

姬冰雁默默喝酒,不说话了。

盗帅自也随他,自顾自地吃起菜来。虽然放得有些凉了,但味道终究还是不错。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手边的酒都被喝空了,姬冰雁终于从沉默中抬起头来,淡淡说道:“你历来讨厌麻烦。”

盗帅笑笑:“大多数人都讨厌麻烦,只是你不去找麻烦,麻烦却往往爱来找你。”

姬冰雁愣了一下,声音却依旧平静无波:“你最近看来吃了大亏。”

荆蔚认真地点头:“足以让我开始干活的大亏。”

姬冰雁眉间微皱,他垂下眼睑把玩着手中瓷盏,似是思考、似是计较:“你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你也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老变态嘴角上扬,笑得很是得意:“你信我,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你就来了。你若不信我,开出再好的条件,你也绝不会来。”

姬冰雁终于笑了,虽然只是微勾了嘴角,但越是少笑的人,一笑起来定然令人倍感心动。

“我赚的沙漠的钱,产业多在兰州。若要发展,也过不了西北那块。”

荆蔚大笑道:“你若不在那里,我又怎会在扬州扎营?”

姬冰雁也笑:“越是适合享受的地方,你越是喜欢。”

“只可惜这么舒服的地方,我却忙得像进了油锅里的活鱼,总没有个消停的时刻。”老变态吃饱喝足,开始挑果子。

姬冰雁扫了眼水灵灵的鲜果,伸手要了一个,道:“那你现在又在干什么?”

“当然是谈生意。”盗帅答得理所当然。

姬冰雁道:“你又谈了什么生意?”

荆蔚笑得坦然:“你不愿做的,我不会强求。至于其他,想必你清楚得很。”

姬冰雁淡然应了一声,随后又道:“你又知道我会答应?”

“你不答应,又怎会亲自过来?”

姬冰雁从盗帅手边拿了壶酒,冷哼一声:“你可以潇潇洒洒游历江湖,我便不能闲了逛逛?”

老变态闻言差点喷酒:“你怎还是如此别扭,想要借机寻人,直说何妨?”

一句话害得冰块脸劈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几壶淡酒就将他撂倒了似的,血色直涌、冲了个满脸。他狠狠地瞪着嬉皮笑脸,很是得意的好友,缓慢地磨了磨牙,好半天才扯出个难看的微笑:“怎不说说又是何方神圣,竟能撞碎你家门口那块铜墙铁壁?”

荆蔚微微一愣。

姬冰雁冷笑一声,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若是往常,你又怎舍得这般找我?”

老变态微微一笑:“这人的名字,你倒是听过的。”

“哦?”姬冰雁扬了眉梢:“是谁?”

“搜魂剑无影……”

姬冰雁杯子都凑到了嘴边,却傻在那不动了。

“中原第一杀手,一点红?”

“中原第一杀手,一点红。”

荆蔚似是发觉到什么,突然笑得灿烂非凡:“比起他的性别,你似乎对他的名声更感兴趣。”

姬冰雁手上一颤,暗暗为这人的敏锐心惊。

老变态凑到老朋友面前,再接再厉,道:“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知道瞒不过去,姬冰雁无可奈何,只得涩涩回答:“和你很像的人。”

“和我很像?”老变态惊道:“男的?”

姬冰雁顿了顿,不觉有些尴尬:“男的。”

荆蔚瞪大眼睛,似乎想要做出一付惊恐的模样,只可惜那快咧上耳朵的嘴角彻底出卖了他。于是,盗帅索性不装了,大大咧咧地指着姬冰雁狂笑地说道:“老姬呀,没想到你竟暗恋我如此之久!我真是罪孽深重!!!”

“你若想死,我必不吝送你一程?”姬冰雁面如锅底,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每个字都分明清晰,每个字都冰冷至极。

这个世上,他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各式各样,却从没见过能比这人更不要脸的。很多时候,姬冰雁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与这么个玩意交上朋友,而且还是十多年的好友至交。

许是不怕好友威胁,盗帅想了想又道:“那人像的是现在的我,还是以前的我?”他还是那张死不正经的模样,看着面前的好友,眼里有透着几分细致认真。

也就是这几份认真,才让姬冰雁按捺住将判官笔插在脑门上的强烈欲望,板着张脸,声音沉沉:“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用石头围了个密不透风时的那个。”

盗帅笑着换了个姿势,视线却没离开面前的人。他知道,姬冰雁还有后话没有说完,既然没有说完,他又怎能不等。

“那人和你一样,精明老练得很。”姬冰雁斜眼冷哼,满脸嘲讽与不屑:“却也与你一样,蠢得要命。”

荆蔚不置可否,姬冰雁的这句话不论真假,赌气的成分倒占了个十成十。

“墙砖总是有人要去敲去搬,只是你不去敲,就不知其他人去是不去了。”没有错过好友眼中那一瞬闪烁,盗帅低低笑道:“既然舍不得,追上又有何妨?”

姬冰雁垂下眼,静静看着杯底仅剩的几滴酒水,声音有些飘渺:“那人,与你不同。”

荆蔚不以为然:“你也与我从不相同。”

姬冰雁身子一僵,愣愣看着对面的男子,好一会才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他随手将酒杯丢到桌前,站起身来淡淡说道:“这酒,叫什么名字?”

盗帅笑道:“踏春行。”

姬冰雁皱眉:“怎起这么怪的名字?”

“你喝酒的时候,可还在意名字的好坏?”荆蔚笑着扬眉:“这酒名,也就取个意境罢了。”

姬冰雁笑笑:“酒倒是好的。”

索性丢了剥了一半的果子,盗帅笑着起身:“只可惜你来的晚了,没能吃上几口好菜。”

姬冰雁淡淡道:“你请的菜,我定是要吃的,只是还不到时候。”

“你莫不是要带着他,一同来讨我这顿酒菜?”盗帅愣了愣,姬冰雁莫非要找到了人,才打算开始计划商议不成?“他可是个能吃的大胃王?”

荆蔚没有遮掩,姬冰雁自然看得明白,他冷哼一声,说道:“我必不会带他见你。”

“姬冰雁,你居然怕我和你抢人?”老变态夸张地倒退了几步,他太喜欢这个可爱的冰山小别扭了,不好好欺负一下,简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可是担心我与他同流合污?!”

冰块脸面部抽搐了几下,手上的判官笔竟箭一般地射了出去,那速度快如疾风,不偏不倚地直指荆蔚致命眉心。这一招狠辣而不留余地,但在知根知底的盗帅面前,却绝不够瞧。

荆蔚看也不看那一指利笔,一边欣赏着窗外美景一边惬意地倾身闪过,只是在第二招迂回之时,竟生生顿了身型。

“你要死不成!?”

判官笔险险擦过盗帅的颈项,若不是姬冰雁发觉不妙、临时变招,这致命的武器已经穿过他的颈子,而那伤势定然让眼前这人一刻都活不过去。

姬冰雁语气不耐,荆蔚却是全然不理。他眉间微凝,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再下一刻竟已闪身掠了出去。踏叶踩风,几步之间落到地上,继而混进柳树人群,再也寻之不着。

条条巷巷、曲曲弯弯,荆蔚在狭窄的小道中七拐八拐,看似有序其实不然。醉仙楼上,他远远瞥见一个身影,晃眼而过、看不分明,意识到的时候却已撇下了老友,掠出了厢房。

依着感觉,盗帅一连拐过好几个弯、绕过好几条道,直到某个隐秘的小巷才猛地停下脚步。他微微凝眉,在这阴冷潮湿的地方,除了惯有的腐臭更是混入了浓郁的腥咸。这个曾经闻了一辈子的味道,就算重生再世他也不会分之不出。

——血的味道。

放眼看去,阴黑的小道狭窄深长,几乎晒不到外头的阳光。但荆蔚依旧隐约能见,彼端尽头那倚着墙壁、曲身下滑的墨色身影。在他脚旁,歪歪斜斜地倒着三、两个男人,此时动也不动,想必已是断气死尸。

“红兄。”

晃眼扫过那由剑尖滴落的一点猩红,荆蔚呼吸一窒、好一会才开口出声。

暗处的男人正是中原一点红,他听到声音猛地颤了一颤,抬起的左手才缓慢地放了下来。继而,离开墙壁一点点地站直,等转过身来的时候,竟已呼吸如常了。

即便面色苍白如纸,他的视线依旧锐利、杀气凌人。换成常人,若不被吓个半死,也得惊出一身冷汗。然而荆蔚却是不同,看着那一碰即倒却偏偏咬牙隐忍的男子,他只觉得左肋酸痛,堵满郁气呼之不出。

三两步进到杀手身前,盗帅默默扫过脚边的尸体,低叹着说道:“你莫要装了,三个人,只有一个一击致命。再加上这里血味浓郁非常,你若说你无痛无伤,我反倒没法信了。”

一点红不动声色地咽下口中腥气,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没肯定也不否认。浓郁的血气充斥着荆蔚的鼻腔,直到近前,他才愕然发现、杀手双唇发黑发紫,不仅额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虚汗,就连伤口上的血迹都暗暗发黑。

毒!?

荆蔚心头一紧,暗暗叫糟。他连忙去抓杀手的手腕,后者本能欲挣,却一个不稳向后倒去。盗帅慌忙将人往里一拽,杀手的肌肤烫得惊人,情急之中,老变态甚至忘记要趁机吃上两口豆腐,便问也不问地将人扛起、直往自家宅院飞速奔去。

他不敢点穴,好在怀里的人不挣不躲,也不知是放心还是终于脱力,不到半刻就昏了过去。荆蔚前脚踏入家门,慌乱地向四周看了一眼,瞧见门口扫地的小童,想也不像就将人抓住、急急说道:“你,赶紧让蓉蓉过来我屋里!”

从未瞧见自家主子这般焦急,小童愣愣看着荆蔚的背影,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往苏蓉蓉的院子奔去。

荆蔚狂风似的冲进自己的卧房,待苏蓉蓉闻声赶来的时候,已将中原一点红放在床上,面色凝重地剪着黏在他身上的衣料,并沾着清水处理起伤口。

“让我看看!”

没过多久,苏蓉蓉便跑了进来。她显然赶得很急,一进屋子便气息不稳地支开床边照应的那个,一抬眼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面容。貌美的女子“咦”了一声,愣愣看向躺在床上的杀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小童传话的时候语焉不详、支支吾吾。苏蓉蓉只能听清“主人”、“受伤”、“昏迷”几个字眼就急急忙忙地赶了过去,眼下看来,却错了。

荆蔚见状叹了口气,小心地按下女子的双肩,一边替她顺气一边安抚地说道:“不是我,我没事。他中了毒,你来看看。”

苏蓉蓉回过神来,暗暗松了口气。随后搭上杀手的腕间,静静地听起脉来。

一时间,房里变得格外安静,荆蔚靠在隔栏上,也不去瞧杀手的伤势,只是双手环胸,闷不吭声地看向窗外。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用扇子敲了敲桌面,沉声说了个“查”字。

单单一个“是”字,毕恭毕敬、平静无波,苏蓉蓉刚要起身,闻言竟微微一愣,全然不知房里何时多出个人来。

“日后再与你们解释。”盗帅涩涩一笑,凝眉看向床上的男人:“怎样?”

“伤处还好,虽然深了一些,却多少避开了致命。”女子犹豫了一下,柔柔开口:“只是这毒却有些麻烦……”

按理,这话不算好的消息,但荆蔚听后却偏偏大松口气,道:“若你只说有些麻烦,那便是没什么问题了。”

“是你太看得起我了。”苏蓉蓉莞尔一笑,她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锦囊,选了粒丹药喂进杀手嘴中。

荆蔚摇了摇头,他走回床边,凝视着杀手些微舒缓的神色,淡淡笑道:“单论药理毒术,我们之中谁能及你?”

“你莫取笑我了。”苏蓉蓉递给盗帅一小盒伤药,想了想又加上一只白色瓷瓶,笑道:“这药能缓些时候,而外伤、毒血,你先替他清理了罢。”

荆蔚点点头,待苏蓉蓉出去配药,这才坐回杀手旁边。一点红伤处不多,除了细小的擦痕之外,手臂和小腹分别还有一道刀伤。除去外袍,当瞧见大腿根部那自内渗出的零星血迹,盗帅的眉间突然皱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杀手身上的污垢和血迹,这些伤口既深又长、虽然没有伤及要害,却也是血肉模糊、形状可怖。再加上这人受伤之后只是连着衣服草草包扎,时间一久,血肉和里衣粘在一起,实在无法轻易分开。

换做自己,大概就连皮带肉地随手扯了,但面对眼前这人,荆蔚只敢剪开布料,沾水化去血痂,动作轻柔地将黏着部分揭开拿下。

虽然知道,眼前这人并不娇弱,相较从前,这点伤痛或许更是不算什么,但荆蔚依旧忍不下心。看着因为药物作用,表情些许舒缓、却依旧面色苍白、眉间紧皱的男人,盗帅哭笑不得地发现,相处不过数日寥寥……自己竟已不愿让他多痛哪怕丝毫半分。

小心翼翼地替杀手拭去细汗、随后轻轻揉开眉心,一点红原本滚烫的肌肤突然变得冰冷起来。荆蔚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虽然重生再世,他也觉得和做梦似的与这世界格格不入。有意无意地与人保持着距离,即便是最了解他的无花和姬冰雁,都无法跨越那堵刻意的墙壁。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人竟将围在四周的屏障生生撞开,强硬横蛮地逼近跟前?

荆蔚不信一见钟情,但与这敏锐的男人初次相见的时候,便被看透了本质。这个人看到的不是那“盗帅楚留香”的外皮,而是他,荆蔚本身!

要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这样的人着实难得,喜欢是有,怜惜是有,想要亲近是有,甚至在看到他咬牙隐忍、独立支撑的时候会感到心疼。想要将他放在身边,一步步引导他,让他除了杀人之外接触更多、懂得更多。愿护他助他,但若谈到爱啊、恋啊的……应该到还不至于。

以自己的手段,或许能将直男掰弯,但对于一个性向正常的男子而言,又有什么能比迎娶娇妻,儿孙满堂更为幸福?

算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其自然吧!

丢开脏兮兮的绷带,老变态为自己清晰的思路和宽广的心胸大大自恋了一番。他操着剪子,快活又麻利地在杀手的亵裤上长长地开了第一条口子,却万万没想到,正巧撞上中原一点红睁眼醒来。

似乎察觉有人在身下捣鼓些什么,杀手警觉起身,下一刻却被不轻不重地按了回去。袖间传来的隐隐花香,似乎有着镇定人心的作用,杀手安静地合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双目已然一片清明。

“解药尚且还得有些时候,你先躺着休息一会。”看不得这人总是绷着神,硬是将疼痛和难耐都藏在深处模样,盗帅抬手捂了他的眼睛。

感到手心痒痒地扫了两下,荆蔚瞥过被自己扒光大半,只有绷带的结实上身,不由舔了舔干涩地嘴唇。人醒了、解药也有着落了,虽然心意已定,却并不妨碍他对中意的男人进行视……唔,欣赏。

咳,吃不着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明目张胆总归是不成的,老变态只敢在那精壮的上身顿了那么一下,视线便缓缓移至下身。白色的亵裤有一条长长的血迹,由杀手的大腿内侧,自里向外延伸开来,从形状来看颇像鞭伤。

荆蔚暗暗咽了口唾沫,三两下铰碎余布,缠绕在大腿上那黑红色的血痕,很快便显现了出来。明明是皮开肉绽的丑陋伤口,却因位置的缘故而生生多了几分情色。老变态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不稳了,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道,用沾着水的软布细细清洗。

有意无意地抚摸着那性感结实的肌肉,老变态心里颤动起来。即使是习武之人,内侧的皮肉也比他处细嫩敏感,荆蔚在处理死痂的时候不免重了一些,引得杀手一阵轻颤的同时也惹了自己一身燥热。

“人杀了吗?”气氛一时尴尬了起来,杀手不吱声,荆蔚自然也装作没感觉到,只是手下变得更为细致、更加小心。

“杀了。”一点红缓慢吐了口气,声音平稳毫不动容,却因毒伤的缘故而有些低哑疲惫。他明明很冷,全身上下都在颤抖,声音却平稳得听不出一些端倪。若非双手就贴在他的皮肤上,或许就连荆蔚,也会不知不觉被蒙混过去。

何必呢……?

盗帅暗暗一叹,将染血的软布丢回水盆,他按住杀手腿根内侧,微微扒开一些,均匀地撒上药粉。

“几人围攻?”状似漫不经心,荆蔚淡淡问道。

眼下,杀手的亵裤已被剪了七七八八,腰部往下更是空空荡荡的,就连胯间私处都一览无遗。杀手微窘,他觉得很冷,四肢僵硬得几乎无法动弹,相对的,受伤的地方却如火燎一般,又烫又辣。像是清楚他的感觉似的,柔软的药膏很快便就了上来,清凉的感觉立即减轻了火辣辣的疼痛。

盗帅的动作很轻,指尖碰触的时候不免有些微痒,而当那支撑着身体、温暖有力的手掌离开的时候,一点红甚至觉得有些惋惜。他心下微惊,却不动声色地唤了口气,淡淡说道:“三十人,分两拨,第一次二十,第二次十个。暗里有人放箭、似有涂毒。”

没想到这人居然老实答了,荆蔚想了想,又试着问道:“寻仇?”

杀手回答:“雇主。”

盗帅扬扬眉,取了绷带开始包扎。

“既然花了大价钱,又雇的是那‘中原第一杀手’,竟还要惹这般动静?”

仿佛早已料到、习以为常一般,杀手答得平静淡淡:“世上总有些人,无论怎样都是不舍得放心的。”

荆蔚一愣,有些好奇地问道:“你竟没回去?”以这人狠戾的性子,怎又可能忍气吞声?总归不会放着玩吧。

一点红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不是这次的雇主。”

原来不知是谁。

荆蔚点点头,替一点红盖上被子没有说话。

“还有呢?”看着床边男人的侧脸,意识到的时候,杀手竟已开口出声。

荆蔚愣了愣,这才知道这人答得老实详尽,竟是怕自己在不知情时惹祸上身。老变态有些心痛,若无其事地嬉笑着道:“伤得这么重,一般人早就昏死睡死了,你倒是分外精神。”顿了顿,又装得可怜兮兮:“若不喜睡觉之时有旁人在侧,我走开便是,你何必要这样赶人呢?”

一点红淡淡扫了他一眼,冷声说道:“你问。”

荆蔚拿他无法,犹豫了一会才缓缓说道:“到这多久了?”

“夜里到的,三日。”杀手顿了几秒,如实回答。

“一到扬州便遭人阻击?”

杀手摇头:“次日,白天。”

荆蔚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我在暗里,其实有些……”不等他说完,杀手便冷冷打断:“这事与你无关。”

荆蔚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不想牵扯到我,一连数日不寻过来。没被我撞见也就罢了,既然带了回来怎又还会与我无关?你之前帮我助我,我莫非还应作壁上观,不管你的死活?”

一点红突地愣住,他张了张嘴复又闭上,眉头不觉皱了起来。明明应说自己是欠了人情的,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复又揉开杀手紧蹙的眉间,盗帅叹息地说道:“你啊……当我荆蔚是个什么人……”

杀手眼中微微闪烁,并没避开如此亲密暧昧的接触。和那天夜里一样,盗帅的身体十分温暖,动作轻柔很是舒服。一点红不知不觉地合上眼睛,许是疲惫、许是安心。放在从前,他绝对无法想象,居然会有在陌生的环境、身边有人的情况下沉沉睡去的一天。

见人呼吸渐浅,荆蔚这才大松了口气,起身走向外厅。屋中之人敏感得很,盗帅将声音压成一线,开口唤道:“荆雷、荆石。”

两道黑影像鬼魅般无声出现,毕恭毕敬地跪在男人面前。

“带上几人追上荆风,在扬州城内查查这事,打理干净了再回来见我。”荆蔚也不看人,淡淡说道。

“是。”两人微一点头,一转眼就离开了。

随后,荆蔚又转向窗外,用同样的音量小声说道:“余下的人护他周全。”

“是。”又几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依旧用的传音之术。

盗帅这才点了点头,他推开房门,像想起什么复又补充:“荆影留在屋内,切记不要惊动于他,有事叫我。”

“是。”声音响起的同时,一个青年轻轻掠入。他向盗帅行了个礼,很快便在房梁暗处隐藏了起来。

院外依旧阳光明媚,轻风带着淡淡江水的味道,拂在身上格外舒服。荆蔚环视了院内一周,在某几个角落稍作一顿,不由微微勾了嘴角。

这些孩子确实长大了,和小时候的倔强笨拙不同,竟练得比他想象中的好了太多。忆起重逢之时他们说的那些恨话,老变态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古代其实和现代没啥区别,人和人的性情各异。淳朴的有、奸诈狡猾的当然也不在少数,但也不知是运气还是巧合,自己随手捡回来的那些,竟一个比一个傻得厉害。倒不是头脑优劣的问题,好比荆风、荆雨那几个年长些的,虽不至于闻一知百,却也能举一反三、能干精明。

更别提世家出身的荆澜、荆晟了……唉,从小到大都是人精。只是,看,这么些聪明的孩子,有必要对他这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负责任的甩手掌柜如此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么?

实在是太让人良心不安了。——一向没心没肺习惯了的老变态在心中默默地垂泪。

近日来,扬州城内出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醉仙楼那外出游历江湖、万年不露脸的当家终于回来了。因此只留了几个老仆看守的荆家大宅终于摆脱了以往的寂静,变得空前忙碌了起来。

而这开始有人走动的宅院,一家之主正兢兢业业地在书房中痛苦挣扎。家里的杂事还有苏蓉蓉和宋甜儿帮忙打理,但从李红袖那一股脑砸过来的家产事务就足以把某个闲散惯了的老变态操得死去活来。

看着桌上堆得老高的账目,荆蔚泪流满面地发现,他似乎比自己想象中有钱得多。砸死人的钱财、现成的情报雏形,当初若花些心思扫几眼账目、随手打理一下……狗屁神水宫的事也好,无花和南宫灵那傻缺的阴谋也罢,挥挥手便能知晓一二,又怎会和个无头苍蝇似的满世界乱撞?

凄惨的叹了口气,对账对得头晕眼花的老变态刚要休息,正巧瞧见苏蓉蓉端了点心走了进来。

“休息一下,待会再看吧。”美女见状嫣然笑道。

“还躲着干什么,学学你们蓉姐,多大方。”盗帅不置可否,他扬眉扫了眼大门,甩了账目便大声说道。

“哼,做了个荆家大少,就变得了不起啦!”李红袖出探半个脑袋,瞅了瞅房里直笑的两人,不甘不愿走了进来,身后自是跟了个鹅黄色的小尾巴。

“看吧看吧,让你帮我打点商铺,你偏不愿意。这会得了清闲,又不开心。”荆蔚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全然一付拿人无法的样子。

李红袖差点将随手拿来翻看的账目砸到他头上,盗帅嘻嘻笑笑地佯装躲闪,一边抱着头一边叫道:“啊呀呀,这么不好养的姑娘,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啊!”

这句话故意为之也说得好笑,屋里的几个谁不明白,四人虽说一同长大,但苏蓉蓉三人其实小了盗帅不只几岁。楚家二老双双仙去的时候,她们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算是盗帅将三人拉扯大的。

“当然是成天只知道吃饭、看书,尽长些不该长的呗。”帮苏蓉蓉将茶点摆在桌上,宋甜儿扯着盗帅的袖子,嘻嘻笑道:“这是我新做出来的点心,他们都觉得好,也拿来给你尝尝。”

荆蔚捻了一块上下瞧瞧,乳白色的糕点四四方方地切得整齐,香气虽然甜美袭人,但外表未免过于普通。

许是瞧出盗帅想得什么,宋甜儿嘟嘴说道:“看什么看,你莫非也重视卖相胜过味道不成!?”

荆蔚哭笑不得地咬了一口,他历来不喜甜食,但这糕点细腻爽滑、入口即化,让他禁不住又拿起一块,点了点头。扫见苏蓉蓉掩唇轻笑的样子,老变态有些不自在地说道:“虽说味道至上,但我们毕竟做得是生意买卖,咳,卖相也还是要重视重视的。”

李红袖朝天翻了个白眼,大大方方地从盘中拿了一块送到口中,道:“放心吧,楼里卖的都用模子切成桃花形状、做得漂漂亮亮才摆上桌的。你这儿是刚巧做好,送过来吃个味道罢了。”

“你们居然忍心让我吃半成品?!”荆蔚闻言转向苏蓉蓉,送去个可怜兮兮的眼神。

苏蓉蓉这次倒不理他,她轻笑地坐在旁边的座椅上,视线从头上天顶到屋外院中,一点一点缓慢扫过,最后才落在正主儿身上。

“这么些天了,我们都还等着呢,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并不是说话不算话……”荆蔚撇撇嘴,无可奈何地靠在椅背上:“还记得父亲去世前,我离开过几年吗?”

苏蓉蓉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宋甜儿抢了先:“咋子就不记得了?你一个人跑去外头逍遥,把我们几个惨兮兮地丢在家里,真系气死人了!你就系在那时候找得那群人?”

荆蔚苦笑地摇摇头:“在那之前我出了次庄园,大部分人是那时带回去的。”

李红袖想到了,眼睛一亮:“就是你带了千两银票,但生生不知花到哪去的那几个月?”记忆中,这事他曾不止一次地被楚家老爷拿来念叨。

“你给他们买下来了?”

面对三个青梅竹马像看到怪物似的的表情,老变态悲哀地承认:“是是是,我确实不是什么好心大方的人……荆火、荆风和荆影是我从别人那买回来的,花了些钱。不过是见那两人年纪尚幼,又受人欺凌,我一时兴起就带回来了。”

见苏蓉蓉不甚赞同地皱了皱眉,荆蔚郁闷地摊手说道:“卖身契之后就还了,至于是撕了还是收做个念想,也都和我没有关系。”

“然后呢?”宋甜儿故事似的,坐在桌旁边吃边问。

“带他们置办衣物的时候,撞见刚从花楼逃出的荆月。”想起当时的情景盗帅抽了抽嘴角:“当时那小姑娘遍体鳞伤,皮肤都没处完整的了。我还没动静呢,那三个小屁孩子就将人给护了下来。说到底,荆月那小姑娘,倒是身价最贵的一个。”

“其他几人,出身商家的有、官家的也有,终归是些无处可去的可怜孩子。我想着,反正收一个也是收,两个也是收,就这么带着去了。”更何况自己上辈子就是孤儿,知道里头的辛苦。这会全当开个福利院,花钱消灾、做做好人好事呗!

——当然,这句话老变态没敢真说出来。

李红袖闻言大惊:“你不过出去游玩了几个月,就顺回来这么多人?”

“什么叫顺啊,真难听。”老变态哼哼两声,倒不介意。

苏蓉蓉没和两人打趣,一反常态地紧着眉头:“既然这样,你为何不将他们带回庄园做事,硬是将人训练成……”微微稍顿,少女一字一字地说道:“那些见不得光的影卫?”

该来的终是会来,盗帅涩涩一笑,无奈地说道:“你也认为我别有居心?”

女子猛然愣住,赶紧摇了摇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我其实问过他们。”盗帅笑了笑,打断她的话:“是愿意安静和平地过活,还是跟我学些东西出去闯闯。”

“那……?”

“你要知道,他们虽小……却多是背负着血海家仇的。”

更何况,那是他们自己的人生,便应该由自己作出选择。荆蔚从不认为自己有权为那些孩子决定未来的道路,既然他有能力给他们余地,便要对他们负责。

“当时,我并不需要暗卫也不需要随从,只是他们的仇家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暗地里刺杀终比明面上来得容易。”当然,每个孩子的情况不同,事后又被分成明暗两种,选择合适的武功、因材施教。

刚开始,老变态自认对此还算尽心,但好景不长,前两年是有盯着看着,但几个年长的有所小成之后,他便开始琢磨怎么以大带小。再到后面,除了稍作指点和例行切磋之外,这些孩子到还真的不太要管了。

想到这里,荆蔚不免挠了挠鼻子:“觉得差不多了之后,我便回了庄里。除了每个月会带他们出行几次,偶作实战之外,倒没什么特别。有了最初的钱,他们之后就能自己打理着管好自己,有没有我,倒是没啥差别了。”

“那现在呢?他们报了仇了么?”宋甜儿眨着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说来他们学成那会,正是父亲去世没过多久,想到之后不太有机会回来庄园,我便拿了些钱,让他们该报仇的报仇、想要闯荡江湖的去闯荡,打算正儿八经做事的便去做事。至于散了之后,便再也没了联系。”

盗帅压了口茶,他没有详说,只是今日他也依旧记得,自己一把火烧了小屋、让他们各自散去,那些孩子们惊讶的神情。明明已是半大不小,居然还像被主人抛弃的一群小狗,可怜兮兮的却又隐忍不发。老变态一时心软,便说了句:“十年之后,倘若你们报了仇、平了心,却依旧想要过来跟我,便再来寻吧。”

结果不说还好,说了简直一发不可收拾。那帮家伙居然把自己胡乱起的名字当个宝似的,除了折损的几个,还真扎成堆儿地在十年后屁颠屁颠地寻过来了。

蠢至如此,让他情何以堪——老变态为自己的当初一句戏言而低头流下瀑布泪。

“这会儿正好,有了他们,你倒省了大半的事儿。”知道里头还有隐情,李红袖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哼哼两声表示对某人昔日的隐瞒有所不满。

“这倒也是。”荆蔚低低一笑:“这叫好人有好报。只是现在想来,如果他们能更早些寻过来,就更加省事了。”

“身在福中不知福。”李红袖瞪了他一眼:“你早时候少懒些儿,才是最省事的。”

几人相视一笑,默契地放之不谈。逝者已矣,既然过去,念想再多又有何用?

得到满意的解答,苏蓉蓉将手上的杯盏放回桌上,盈盈起身:“想必你已想好,如何安置他们了吧。”

荆蔚点点头,道:“虽然不知这些年来,他们到底有何长进。但荆月和荆雨毕竟生为女子,而荆火的性子也不适合总是居于暗处……想来想去,还是将他们调出来,明面上的少不了要用。至于荆澜、荆曦和荆裕,毕竟都有底子,就帮我们打理商铺。而其他几个……”盗帅顿了顿,反复抚摸着杯沿,好一会才缓缓开口:“我尚且还需问上一问。”

散了苏蓉蓉等人,盗帅翻了翻剩余的账目,发觉看不进去便索性将其丢在一边,起身向屋外走去。此时正处日落西山,橙色的暖光软软地笼着一角庭院。花柳如荫、廊腰蔓回,虽不至于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倒也有碧波缓流、青溪泻玉。可见,自己虽从未来此住过,小姑娘们还是在这宅院里费了不少的心思。

出门向左,走不了两步便是卧房,本来是荆蔚在住,自从他将受伤的杀手带着回来,便干脆换去了隔壁那间。临到门边,盗帅准备推门的手微微一顿,他淡淡扫过角落暗处,很快,便有两条黑影无声落在侧后,倾身一揖,便默默地退了开去。

荆蔚这才走进屋内,绕过外屋直接进到里间。

“醒了?”不动声色地扫过男人额角的细细汗水,知道他方在运功,老变态依旧如此问道。

“醒了。”一点红也不否认,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荆蔚笑着走到床边,毫无征兆地捉了杀手的脉门。一点红反射拆招,临到末端又生生顿住,让人将致命捏在手里。

“几日来,蓉蓉明明也会听脉查伤,怎就不见有这般动静。”盗帅看向床上的男人,打趣道。杀手缄默不语,他表面平静,神色里却带了些微窘,若不仔细去瞧,倒还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荆蔚笑笑,闭目听了会脉,才安下心来点了点头:“蓉蓉说,再过三日,残毒便解全了。只是伤处想要尽好,还需再养些时日。”

一点红扫了盗帅一眼,冷然说道:“这些小伤,已然无妨。”

荆蔚闻言眉梢一扬,他看了看坐在床上、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的男人,勾起嘴角,笑着重复:“无妨?”

丰富在细细品味这两个字的意思,盗帅微微眯起眼睛,缓慢地凑了过去。面对越来越近的脸孔,杀手有些不自在地后倾了一些。而荆蔚则无视杀手的窘迫,满脸堆笑地松了捏着他脉搏的右手、不紧不慢地滑到伤处腹间,然后猛地一按。

一点红顿时绷紧了身子,低低泻出半声闷哼。

看着开始渗血的绷带,盗帅直勾勾地看进中原一点红的眼里,语气嘲讽地说道:“这叫无妨?你可要看看我那染废的白衣?”

这句话不说还好,说完之后,某个杀手似乎连呼吸都生生给截住了。

老变态于心不忍,缓缓抚摸着手下伤处,无奈一叹:“来,我给你换药。”

中原一点红怔了怔,刚刚开始的呼吸又差点憋了回去。荆蔚转身去取药盒,虽然觉得后面气氛有些不对,却也没很留意。直到他将什物准备妥帖、回到床边,旁边的男人才生硬地憋出个“无需”来。

荆蔚这下莫名其妙了,两天以来,这人无论擦身还是换药均由自己一手打理。之前,他虽不太自在,但也没有多说,这会怎的突然害羞起来了?他心思千回百转,却不知杀手想得极其简单。前两日,他又毒又伤,高烧不退、全身无力,借助他手纯粹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他头脑清醒、手脚能动,怎么还能倚靠别人?

再加上,无论是清洗还是包扎,这人的动作都极柔和、极小心,完全不似自己只图省事方便的手法,每次都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浑然睡去都不自知。他从没这般被人如此靠近过,更别说如此亲近地肌肤相贴。生活的环境让他习惯了疼痛,却在好意和帮助面前无所适从。在他记忆力,生里来死里去的多,安逸平静的少。也曾受过更重的伤,但却没有哪次会像如今这样,在尚未将危害彻底排除之前、放任自己失去意识。甚至,安然留在某个地方,接受他人照顾的时候。

左肋微微的颤动时刻警告着杀手,这样的自己,有些不妙。

“既来之则安之,有些没必要的想法、没必要的习惯,丢掉也罢。”知道这人又在想些有的没的,老变态无奈地按平他的身体,小心地除去上边的绷带。心口有些酸胀起来,看来,若想让这个总是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的男人习惯自己,还需一些时候。

中原一点红回神一愣,下意识地按住盗帅的手。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忘记了其中的内容。

“别忘了,你答应要陪我一阵。”荆蔚的动作自然而然,他将杀手的胳膊搁到旁边,用干净的软布吸去腹上的鲜血,语气十分随意。

杀手紧了紧眉间,沉吟半晌才开口说道:“那些是你的人?”

荆蔚撇了眼窗外,耸肩笑笑:“是我的人。”

除去高烧昏迷的那几日,他从不认为那些小子能够瞒天过海。单论轻功造诣和隐匿渗透,荆姓的几个就算不进江湖前十,也习了个不错上上。除去学得最好的荆影、荆澜和荆风,其余数人、若想瞒过这个中原第一杀手,似乎还是欠些火候。

盗帅言语带笑,杀手渐渐带上了森森冷然,他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一字一字地说道:“你让他们做了何事?”

“我的影卫,自是只做帮得上我、能够令我高兴的事。”荆蔚笑着,合掌轻拍了两声,道:“荆影。”

“在。”一条黑影无声落下,毕恭毕敬地跪在荆蔚的脚边。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没有抬头、略长的发帘虚虚遮掩了半边面容,平平常常的五官、倒不见得如何出色。

无视杀手绷紧的肌肉,盗帅不紧不慢拆着绷带:“那件事,处理得如何?”

荆蔚淡淡地问着脚边的人,明明说了无数次,不要有事没事都跪啊跪啊跪的,却不见人老实改正。老变态实在无法,只好暗流血泪“忍辱负重”,实在不愿再费口水。

荆影盯着地上不知名的小洞洞,目不斜视道:“荆风方才来报,一切已经有所了结。”

看着荆影小心谨慎的模样,老变态啼笑皆非地挥了挥手:“既然如此,你们便退下吧,以后不用再守这破院子了。”

孰知荆影身形一顿,惊讶地抬起头。不凑巧的,他正好瞧见自家主人正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着杀手的亵裤,忠心的暗卫面色一红,连忙低下头去、继瞧起地上的洞洞。

中原一点红是什么人,就算盗帅手上的功夫已经登峰造极,他也能及时觉出不妥之处。他冷着脸,想要扯回自己褪到胯上的裤子,却被荆蔚轻轻一拨、迅速扯到膝盖以下。

白色的布帘倒适时地垂下半边,刚巧遮住暗卫的视线。

床帘里边,荆蔚的声音缓缓传来,除去的不仅是暗卫的尴尬、同样也是他焦急恐慌的心绪:“我既应了你们,又怎会食言反悔,这几天没你们什么事,放心休息去吧。”

得了荆蔚的话,荆影心里暗松口气。他连忙应答一声,再不敢坏主人的好事,忙不迭地退出屋外,与同伴一起、一溜烟全撤了。

院中依旧一片宁静,此时却无疑仅剩屋内两人。

盗帅手脚麻利地替杀手擦身、换药、绑绷带,每到这个时候,他都有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正如他脑内妄想的一样,一点红的四肢修长、线条硬朗,身材紧致有力……作为一个性欲旺盛的健壮青年,老变态的机能绝对正常,时时刻刻都能向大脑回馈精准无比的生理需要。

摸啊摸啊的,猥琐老头看得着吃不到,每当过完手瘾,就迫不及待地去和井中凉水“快乐”约会。实在不成,便只能泪流满面地与自家右手,相亲相爱去了。

“你做什么!”发觉本就不安分的爪子越来越有朝更不安分发展的趋势,中原一点红猛地起身,一把抓了盗帅的手腕,狠狠扯开。

老变态噎了一下,默默扫过自己从碰和摸,继而发展到捏和掐的爪子,不由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地又捏了一下:“养了这么多天,居然还不长肉……明个儿要是天气好,干脆出去晒晒太阳吧。”

这句话说得,显然只有满脸无辜。他话语轻慢,却又带了几分认真,杀手一时辨不出里头真假,表情不免有些奇怪起来。

“我为何要与你去晒太阳?”

“因为你的肤色不够健……康。”老变态脱口而出,话到末端觉得不对,却也没法收回去了。他轻咳一声,正儿八经地补充道:“多……晒晒太阳对恢复颇有好处。”

这话转得生硬,杀手问后也觉得倍感憋屈。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话里没有一个字眼明确表示,这晒太阳的时候还需要作陪人员的。

屋外渐渐暗了下来,小偷和杀手大眼瞪小眼了老半天,前者才终于挪开视线败下阵来。一点红的亵裤穿好了,伤处也已包扎完毕,但内衫的腰带未系,此时露出了精壮的胸膛和平坦的小腹。衣下的肌肤依旧苍白,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疤,新的有、旧的更多,不仅是现在看到的上身,就连大腿根部都带了伤痕。

第二次换药的时候,荆蔚曾细细数过,却在不到一半的时候心疼地停了下来。两生两世,他也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苦难煎熬。但加起来的伤疤,都没有这人二、三十年来得多、来得危险。

心知再看下去绝对引火烧身,老变态只得默默地将注意力挪到窗外庭院,佯装从容地勾起嘴角:“你觉得,他们如何?”

被这么一提,中原一点红这才记起初衷,厉声说道:“我的事,自然由我自己解决,并不需要你来插手!”

一件事被人绕了半天,就算杀手这般性格冷漠的人,也不免心生恼怒。

荆蔚笑了笑,低头替杀手理好衣带,取来温好的汤药递到他的手中:“方才的是荆影,除了白日里我在的那几个时辰,夜里一直由他守着。”

虽然早有准备,一点红仍不免心惊,院中轮番交替的守卫他虽早已察觉,但房里这个却是全然不知的。

猜到杀手心中所想,盗帅浅浅笑道:“不用奇怪,我若藏在这屋子中,想你也是察觉不到的。”

杀手默默瞥了盗帅一眼,一口喝尽手中汤药,冷声说道:“他们与你师出同门。”顿了顿,复又改口:“不,应该出自你手。”

“不错。”荆蔚接过空碗,又递过清水让杀手漱口:“他们的功夫都是我教的。荆影心静踏实,自然学得最好,其次便是荆澜和荆风。年少之时,他们或被卖做奴仆,或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正巧瞧见,便将他们带了回来,教些武功以备不时之需。”

“你不是这种人。”杀手看也不看旁边的男人,径自喝着杯中的清水。这水虽已温凉,甚至带了些淡淡清香,与口中残留的药汁混在一起,味道有些微妙。

“你没有那么好心,也没有那么随便。”

荆蔚只是笑,静静地把玩着手上杯子没有做声。

杀手又道:“一事归一事,我欠了你三个人情,若要我做些什么,就一次说出来吧!”他向来习惯亲自操刀不假他手,也正因如此,此生从未欠过一笔人情。如今欠了,却更不知道如何偿还。

“那两个人情,你不是早已还完了么?”对于这个冷酷倔强的男人,盗帅有些无可奈何。无意间扫到矮桌上的小盘糕点,随口又问:“你不吃甜?”

“不吃!”也算答了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提问,中原一点红皱着眉、坚持转了回去:“就算如此,也还有一个。”

“这次也算?”荆蔚歪头抵着下巴凝神想了想:“你是从不吃甜还是不能吃?”

“自然算!”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扰乱,杀手烦躁地紧了紧拳,努力克制着日渐上升的怒气。

“甜儿新作的点心,口感不错也不是很甜,尝尝看吧?”撇了一小块放进嘴里,荆蔚笑嘻嘻地将余下大半递到杀手面前。

“楚留香!”中原一点红倒吸口气,颤声怒吼。

“现在,我是荆老板、荆大当家。”无视杀手的雷霆之怒,老变态直接捻了一角,凑到男人嘴边:“叫我荆蔚。”

一点红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神色变了好几次,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抽搐着嘴角,张口就了。

看他那英勇就义的模样,老变态有些心酸、又有些好笑,便忍住问道:“好吃么?”

杀手青筋一跳,默声不答。

将余下的放在一点红的手里,荆蔚笑盈盈地坐在旁边。杀手的视线在糕点和盗帅之间转了数圈,终于面无表情地嚼了起来,颇有美食当前却食不知味的模样。

怕他炸毛,老变态险些憋出内伤。

三两下解决手中糕点,中原一点红冷眼看向盗帅,颇有将他瞧出窟窿的架势。荆蔚讪笑一声,动了动指头、取走杀手拿着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