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鹤听她的意思,像是竭力要把那个oga撇出去,不置可否,只问了她房号。等他到了,开门的是个小姑娘,个子不高,仰着脸冲他嘻嘻地笑:“你来啦,是萧先生吗?”他被她笑得一愣,点头,进去看见南希,问:“这位就是你说的……”
南希点点头:“她叫蜜。”小姑娘紧接着补充:“蜂蜜的蜜噢。”她走到南希身边坐下,给南希和她自己的杯子里加饮料。南希说:“事情和她没关系——你要喝水吗?”蜜又接口:“或者开瓶酒也好。”萧鹤看了她一会儿,说:“开两瓶,你想开什么就什么,借一步说话,行不行?”蜜还是笑嘻嘻的,还没开口,南希先说:“不行,我已经说了,和她没关系。手机就放在那边,窗户没有关,也许是从窗口偷出去的。”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问:“谁放那里的?”
南希说:“我自己顺手。”几乎同时,蜜也说:“我呀。”萧鹤的脸色一时不太好看,蜜歪着头,看看他,又看看南希,站起身:“我去拿酒,记在谁的账上呀?”南希抢先答了:“我。”她眨眨眼睛:“那我就拿便宜的,不让姐姐太破费。”等她出去了,南希说:“我给她担保。”
她这样的态度,反倒像是有意欲盖弥彰地承认了一般,萧鹤又等了等,发觉她也并没有等蜜走远了再改口的意思,闭眼叹了口气,说:“你之前要替陈辰找的alpha,叫柳一明,阿愿这次遇上了。”
南希一愣,微微变了脸色。他又说:“这人我不会留,你有话要问他吗?”她摇头:“要我爆他的头还行,问话就免了。”顿了顿,这时才意识到他的态度不寻常,前后一联想,问:“愿愿呢,她没事吧?”他答:“没什么大事,改日你自己问她。”
她沉默片刻,说:“事情到底是自我而起,我会找她道歉,但……”她没说完,迟疑着,萧鹤听明白她的意思,叹了口气,说:“希姐,给我个理由。”他很少会这样叫她,算是让步到极限,倒让南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说:“蜜还是小姑娘,什么都不懂,确实和她没什么关系……我喜欢她。”闻言他露出格外复杂的表情,良久才兼具诚意与讽刺地说:“那你可得好自为之。”
蜜正巧这时候回来,一手握着一个酒瓶,嘴里咬着房卡,朝南希龇牙。萧鹤看她拿的酒,嗤的一笑:“你管这个叫便宜的?”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南希一眼。南希挑眉:“我就喜欢这种。”他点点头,把酒瓶接过来,也是一手一瓶,说:“那我拿走了,你的品味,用来请客也不会太差。”
大概这就算是揭了过去,南希松了口气,说句慢走不送。他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希姐,这次是阿愿没出事。”虽是对南希说话,他却警告般地看着蜜,顿了顿,看着她恍若无事的笑脸,举了举手里的酒瓶:“既然希姐喜欢,再拿两瓶给她。”
萧鹤回车上,把两瓶酒插在座椅背后的网兜里,一边一瓶。他在脑海中梳理接下来的事,其实也无非两样,小九天,和柳一明。念及小九天,他有些后悔,但即便重来,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样想来,也就谈不上什么“后悔”,只剩下疲惫,他看了一眼手机,确实并没有电话打来。
于是只能按照原定的计划,手下已经在小九天收拾,他过去接人,遇见野龙,不免听他几句风凉话,倒也不输阵仗地找话回敬了。手下是个壮硕的beta,叫燕子,论身手,和阿愿不相上下,但他不乐意打。萧鹤和他说柳一明的事,又说:“我想尽早了事,帮个忙。你座椅背后有瓶酒,完事拿走。”
燕子反手去拿,才摸到瓶颈握住,就笑起来,抽出来看一眼,说:“这什么花架子,鹤哥拿这种酒送我,太见外了吧。”萧鹤心道果然要被嫌弃,还好两瓶不放一起,笑了笑,解释:“知道你不愿意,才要客客气气请你。”对方转着酒瓶又看看,不说话,算是答应了。
另一瓶由萧鹤亲自砸在柳一明头上,玻璃渣四处飞溅。燕子在旁边看着,皱紧眉,欲言又止良久,他转头看见了,就笑:“你说这酒不行的。”扬手把半截瓶子抛进海里。
接着杀人灭口,尸体也抛进海里。燕子往海面上盯了一会儿,转头说行了,他低着头,没听见,燕子又说一遍,他才应了一声,把手机收回去,说走吧。
直到他绕道送了燕子去鹤冲天,甚至刻意进门处理了几件不太重要的杂事,再回家的时候,也依然没有接到阿愿的电话。萧鹤有些犹豫,怕她还在睡,回去吵醒她,甚或是,看她催他出门时的样子,仿佛并不愿意总面对一个alpha。
但他没能给自己找出又一个拖延的理由,何况天色确实已晚了,他还是带了晚饭回去,家里没开灯,他看向客厅,阿愿抱膝坐在沙发上,将之前盖着的他的外套随意披在身上。黯淡的光线里,裸露出来的皮肤很白,她眼睛也很亮,看向他,不像是刚醒。
他被看得心里惴惴,提起塑料袋:“我买了粥。你好点吗?吃点清淡的。”阿愿没说别的,只是嗯一声。他开了灯过来,碗和勺摆在她面前。她确实饿了,毕竟之前消耗了太多体力,端碗便吃,外套从肩膀滑下去,她也没管,不知是懒得还是刻意,就这么裸着。
萧鹤自己也还没吃,拆开塑料盒盖时看了她一眼,灯光下她皮肤显得更白了,他一眼看见胳膊和肩背上的红印和旧伤疤,不知道是被哪个晃了一下眼,收回了视线,也不知道该不该劝她穿件衣服,只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地喝粥。
萧鹤吃完了,她还没有,塑料小勺挑一点橄榄菜,很精细地往白粥上配。他想了想,这消息大概是可以下饭的,便说出来:“柳一明死了。”阿愿一根睫毛都没抖,淡淡地答句知道了。他接着说:“还有什么人,明天我再……”话说一半,听见她低低地冷笑,怔住,没说下去。她也不挑小菜了,把剩下的粥仰头喝完,搁下碗,看着他:“要说别的人,那你呢,和他们差在哪里?”
他低头,记起最该说的那句话:“对不起。”阿愿叹口气:“我真的不是怪你,我就是没想明白,心里难受。”她站起来,说去洗澡。这时忽然因为柳一明而想起告诉她这名字的那个beta,照理说是该和萧鹤说一声,但她很累了,懒得解释前因后果,心道下次想起来再说,想不起来,或者想起来了没来得及,也就算了,活该。
她忘了拿衣服,洗完意识到,站在毛巾架边扬声叫他,没人应,大概是没听见。这也不重要,她擦干身上的水,开门。萧鹤之前在拆沙发套,拆完只知道这边水声已经停了,想来拿了毛巾一起去洗,正好撞上。她还有些尴尬,解释:“我没拿睡衣,刚才叫你也没应……”他一愣,说:“没听见。哪件?”她伸手拦他,笑起来:“我都出来了,自己去拿不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一时两个人不知怎的居然都没有动,阿愿倚在门口,看他,忽然开口:“鹤哥,你亲我一下。”他起初都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说:“要亲吗?”问完也自觉太傻,掩饰般地笑了笑,凑过去,浅浅地吻在她的嘴角,向唇中间滑过去,不过见她没有加深这个吻的打算,也就退开了。
阿愿并不评价这个吻,跟他道晚安:“还是好累,我去睡了。”转身进她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她忽然想,如果是之前,也许他会问“可以吗”而不是“要不要”——大概他也很累了。
那天晚上阿愿回自己的房间,萧鹤在门外想,是因为要拿睡衣,关了门,自然就近睡下了。然而后来,第二天,第三天,她并没有再去双人床上睡觉的意思。
萧鹤半夜醒来,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梦,心跳很快,呼吸时都觉得很不舒服,他恍惚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在残存的些许印象消散之前回想梦境的内容,先意识到自己抱着床上另一个枕头,忽然就烦躁起来。
但他还能做什么呢,错是他自己犯的,道歉的话说过不止一遍,说是真心实意说的,表现出来应当也足够诚恳,阿愿说了两次不怪他,他再纠缠下去,难免显得动机不纯。
阿愿看上去是缓过来了——那天晚上之后,她睡了大半天,问他有没有事要做。萧鹤劝她歇两天,她看起来很失望地回屋,过了会儿又出来,攀着门框,斜着身子跟他说起那天给她递消息的beta。
她看萧鹤的神色,不像是没有头绪的样子,又见他拿了车钥匙要出门,问:“真的没事要我做?”他迟疑了一下,半是私心,半是不放心,试探:“跟我一起?”她耸肩:“算了,捎我一段,我去找南希。”
晚上萧鹤去会所接她,接到电话时他还在看从小九天临时移出来的东西,问她能不能再等一下,结果听说地址,还是改了主意,开车过去。她有点醉,看样子比平时的量喝得稍多了点。他猜到几分,随口问她:“醉了吗,困不困?”
她答还好,又吃吃地笑起来:“南希新交的小女朋友好有意思。”他回想那个叫蜜的小姑娘,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也不接这个话茬,跟她说:“我要回鹤冲天。先送你回去睡?”阿愿想了想,也不问他要多久,说:“我跟你一起吧。”
鹤冲天的电梯启动有点慢,电梯上行的时候,她头一歪,靠在他肩膀上,等停下来“叮”的一声响,又站直打了个呵欠。萧鹤看看她,说:“等下叫人弄点解酒的。”她应了一声,摆摆手:“无所谓啦,你忙你的。”说着比他先一步走出去,他看她的背影,想,南希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那条短信,她看起来倒是很轻易相信了的样子。
阿愿躺在包房沙发上玩手机自带的小游戏,他多看了几眼,知道打呵欠真的会传染,索性也不往后看,做了个标记收拾好,跟她回家。她神色颇为自然,自然过头,如同假装,走顺了腿一般,没洗澡就回屋睡了。
再后一天,他们在鹤冲天楼下见面,阿愿来得早,跟几个相熟的手下赌牌,远远看见他,打了个有事叫她的手势,心思就又回到赌桌上。他去见了那个有意投靠的beta,处理几个当日参与的小角色,回家时已很晚,看见她卧室门缝里透着光,他脚步顿了顿,里面的灯就灭了。
总之她看起来并不像是还生气,但他们之间又确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午夜梦回的次日,两个人坐一张桌子吃早茶,萧鹤先停了筷子,看着她,不自觉地发呆,阿愿抬眼,笑出来:“鹤哥这样看我,有话要讲吧,是不是终于有事要我出手了?我可真的要闲死了。”
他本以为心事终于被看破了,没想到她说的全不相干,又不是调侃,是真心只惦记着有没有架可打,这样一想,他便丧气。本来不想接话,不过转念想想,倒还真的有她想听的东西,不情不愿地说从小九天收出来的东西拿得急,难免有缺漏,也许还有什么消息落在野龙手里,几宗抑制剂、假币之类的要核对、转移。
说是危险,但要是真因为这一点疏漏就能让别人趁虚而入,未免显得他太废物。但阿愿没多想,想到也许要撞上什么不知好歹的小贼,就跃跃欲试,在心里盘点一番,说:“那你要是今晚没事,我们刚好从北到南看看,先点数,下一步另说。”萧鹤一愣:“我们一起?”她大概没反应过来他这一问的用意,反问:“是啊,不然呢——鹤哥心里装着这么多财路,不得亲自关照一下?”
于是自傍晚就按她说的,自北至南一路过去,其实这样走,返程离家远些,不过南边靠海,这日恰巧是十五,他们两个去看海上明月也好。既然是她定的路线,萧鹤也没再往别处想。路上他们也说了些有的没的,不过阿愿似乎并不打算在这时候跟他细谈感情问题,他只好作罢。
但到了最南边,就出了事。三点多钟,天色阴着,不似他想象中的明月夜,黑暗中潜伏着混乱和危机,他们躲在一摞集装箱背后,萧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低地告诉她:“野龙的人,还有差佬。”
阿愿望着他,眼睛亮亮的,这样的眼神会让他一时怀疑她是不是近来确实闲得过头,真遇到事也不知道怕,好在她至少不像从前一样莽撞,问:“鹤哥说怎么办?”她忽然想,之前南希的女朋友,蜜,跟她说,既然担心他上一次救她只是出于alpha对oga的保护欲,那就换个别的试试,“只有oga会被标记,会怀孕,不过,不论什么性别都会死啊。”
她就这么在枪声里走神了,后知后觉地想,她被人算计了,她知道这里会出事,是她把萧鹤引到这里来的,但没想到陷阱比她想象的更深,而且,她没想到,就算他愿意为她死,她也不想看。
管他愿意不愿意。
蜜还跟她说,情和理常常不能两全,进退维谷,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在意什么。而她现在想,前半句不对,于理,她这条命该是萧鹤的,不能让他死;于情,她宁可自己死,也想他活着。所以,于情于理,在她而言,就是两全——她的运气一向很好。
阿愿心里想着这些,自然就走神了,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萧鹤很急促地跟她说了些什么,她根本没听,也不打算让他重复,只是摇摇头,说:“鹤哥先走,我来吸引火力,你放心。”他瞪大了眼:“你说什么疯话……”阿愿笑了笑,又说:“是我把鹤哥带来的,我能处理。”顿了顿,又说:“其实我喜欢过……”
尾音很突兀地截断了,因为她看见,在她说后半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忽然变了,混杂着恍然大悟与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听完了前半句,并且听懂了:是她把他带来的。她又笑了一下,觉得不必再说了,回过头去,没有再看他。
萧鹤走了,当时他给自己的理由是,出了这样大的事,必须有所应对,不然满盘皆输,不是他一个人、或者他们两个人的事。离开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想过,那会是他最后一次见阿愿。
事后再回想起来,那最后一眼的时间,月亮好像短暂地亮了一会儿,月光下,她在说,喜欢。
根据差馆后来的公告,当夜击毙的罪犯是个女性alpha,他设法核实过,尸体是alpha不错,但拿的是阿愿的枪;他还查过很多人,南希、蜜、那个通风报信的beta还有他自己的手下,他想,她应该顺利脱身了。她把他引进陷阱,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又后悔了,那么,他其实并不需要太在意她的下落。
他也试着尽量不要设想她的下落,不要想她会去哪里,会怎样解决发情期,会不会偶尔也想起他、甚或想念他。时间总是能解决很多事,何况他也有很多事要忙,渐渐的,这些念头真的不再侵扰他。
只有一次——大半年以后南希和蜜还是在一起,南希跟他做过交易,让蜜动的手脚在他这里一笔勾销,他有时与南希见面,会见到那个小姑娘,喜欢带花哨的贴颈项链,他第一次看到忍不住多瞥了几眼,南希跟他说,那个刚好遮住后颈腺体,加上她新设计了一种阻隔贴,几乎可以隔断信息素的气味。
贴一层阻隔贴,加上项链,蜜平时就靠这个装作beta。萧鹤拿了阻隔贴来看,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良久。他拿着这个也没有用处,但最后也没还给她。
过了段时间,他几乎忘记了这件事,又在街边的小饰品店橱窗里看见了类似款式的项链,不同于蜜喜欢的花哨,那条是黑色,有个小小的金属骷髅头作装饰。萧鹤进了店,拿起来边看边想,这和阿愿喜欢的某件t恤很配。店主是个年轻女孩子,过来问他:“送给女朋友啊?这个很适合有个性的……”话没说完,看见他抬头,应该是认识他,也听过一些传闻,愣了愣,没说下去。他没说话,笑了笑,价格就写在标签上,省得他再问,他付了钱,走出去。
可他当然并没有一个有个性的女孩子可以送这份礼物,只能收在抽屉里,是不常用的抽屉,何况他也已经搬了家,之前能扔的都扔了,他住在新房子里,极少再有机会想起她。
【尾声】
故事本来已经可以结束了,但也可以再说下去:
十年以后,萧鹤已经不复当时的稚嫩,该拿的早就拿到了,知道怎样是长袖善舞,该忘的也都忘记了。某次他去外市,住酒店,晚上出来喝酒,在小巷子里,看见街边骑摩托车停下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也没看见正脸,但就是无端地觉得眼熟,多看了两眼。
他这一看,眼睛就有些移不开,脚下在路沿绊了一下。对方也看着他,见他绊到,嗤的一笑,调侃地拖着音调大声跟他说:“看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