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祺淙带着小厮到医馆时,瞧见阿昭在里院守着药炉子兀自生闷气,不禁疑道:“你师父不在?你这是在给谁煎药?”
阿昭愤懑:“师父有新徒弟了!”
嘴上说是让他休沐,实际却是让他留在医馆煎药,阿昭心中有种预感,若假以时日,无忧就要代替他在先生身边的位置了。
究其原因,阿昭自认无忧绝不b自己聪慧机灵、任劳任怨,唯一出se的,便是那张漂亮的脸蛋,先生果真肤浅,不仅自己贪恋美se,还b迫人家进出都带着帷帽,生怕让人看了去。
无忧也是太过单纯,好好一个富家郎君,被先生三言两语哄着拐去做义工,寒来暑往风吹雨打,早晚有他悔恨之时!
少年口中念叨不止的两人这时已到了慈幼局。昨夜阿嬷说有个娃娃贪凉受寒,腹泻不止,故而风荷带了藿香正气散来。
阿嬷拿去将药煎了,风荷两人便顺道去瞧了那对小姐妹花。
风荷抱着妹妹在怀里逗,忽地发现手臂上一抹濡sh,再一探,果真是尿了。
“你会不会换褯子?”
看见卫漪茫然无措的神se,风荷径直把孩子送到他怀中,笑言:“去吧。”
帷帽遮掩下,那张姝丽的面孔几乎让赭石染透。他背过身把孩子放在床上,掀起纱帘,动作生疏青涩,却是极认真的。倏忽间,有只微凉的手覆在他侧脸上,迫着他偏仰起头。
nv郎笑得温柔又狡黠。
“学得很快呀,你说,是不是在哪里偷看过?”
他试图后退,腰抵在床架上,被她辖在拥窄的方寸之间,无处可避。
nv郎的手指虚虚划过冷白的肌肤,挑起他的下巴,而她,则是以一种缓慢到近乎折磨的速度倾身而下,目光澄澈,明知故问:“是不是?”
……
nv郎最后还是好心放过了这敏感慌乱的少年。
“好嘛,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两个可ai的小娃娃,不怪你偷看。”
她抬手,随意地捏了捏他海棠花瓣似的耳垂,“傻乎乎的,去洗手呀。”
阿昭的猜想不错,才认识无忧短短一月,他便取代了自己在先生身旁的位置。
有一日他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见医馆里人来人往,一问关家少爷,说先生来时只在外头问了一句,听他还睡着,便带无忧走了。
她甚至都不愿意喊自己一声!
阿昭大恸,先生她这是明目张胆的偏ai。
她贪恋美se,丝毫不顾这三年来的师徒情谊,太令他心寒!
风荷听了少年悲愤yu绝的控诉,无奈笑道:“从前你太辛苦,现在让你轻松一些不好吗?”
阿昭却认定了她在狡辩,大声道:“分明是你偏心,昨日我还瞧见你捏无忧的脸!”
这般亲昵,他们师徒之间何曾有过?
风荷故意答非所问:“原来你生气的是我没有捏你的脸。”
nv郎猝不及防地伸出魔爪,阿昭躲避不及,被捏了个正着,大惊失se地乱喊:“疼!”
她手上用足了力,脸颊r0u都被捏红了,她捏无忧明明是很轻的。
“哦,那再来一下。”
“不许捏,疼si我了!”
阿昭眼神戒备地躲到卫漪身旁,去抱他的手臂,却被人家无情推开,“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地欺负我!烦si你们了!”
少年红着眼冲进屋里,只留给他们一个伤心的背影。
风荷的笑落下来,安静道:“没骗你呀。”
过往三年,她实在有些偏执,一心只想救更多的人,阿昭跟随她四下奔波劳累,却毫无怨言。
他以为的先生是寻声救苦的小菩萨,可她藏了私心,愧对这个名号,也愧对于他。
少年总笑着抱怨她是铁打的身子,也笑着伴她走过江宁年复一年的风雪;他嫌天热、天寒、风急、雨骤,也总说,“先生歇一歇,我来”。
他说他是先生身后的小影子,跟着她受苦受累,也跟着她沾光。
……
风荷看着纱窗后少年的轮廓,神se不自知地柔软下来。
不过,他很快就不会是别人的影子了。
“无忧,你说先生这几日怎么怪怪的,前天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这两日又让我休沐,今早还带了桂花糕来,说是她自己蒸的。”
阿昭仰头望着坐在屋顶上看星星的卫漪,觉得脖子有些酸,便抱了梯子来,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与他并肩坐下。
“星星好多。”
更阑月坠,星河转。
“事出反常必有妖。”阿昭苦着脸抱怨,嘴角却又牵起灿然笑意。
也许是先生知错,如今也学着偏ai他了,不过这才对嘛,他与先生三年师徒情深义厚,怎会是旁人能随便越过去的?
阿昭朝身旁人挑了挑下巴,傲娇道:“你要是觉得对,就点点头。”
卫漪看着他,轻轻摇头。
“什么啊?难道先生有什么事瞒着我不成?”
“我不信你。”
少年眸中落满星月,轻笑,“先生何时骗过我。”
风荷独自去了绿水街的茶楼,刚入内厅,便有小厮上前来引她上楼。
“这儿便是雾茗间,先生已在里面等着nv郎。”
小厮退出茶间,顺手关了门。
站在窗边的男子身着灰青襕衫,约莫三十多岁,面容慈蔼,见风荷到了,转过身笑道:“小神医请坐。”
风荷哭笑不得,只倾身施了一礼,“先生折煞我也。”
先生姓褚,乃是当今朝廷的翰林医官使,论礼,风荷原本应该称一声大人,只是大人觉得既同为医者,称先生更亲切些。
六月初,两浙路遭水患侵袭,后又频生瘟疫,自杭州逐渐向外扩散,朝廷遂遣翰林院医官使往杭州城救诊。
先生治疗时疫颇有心得,八月底,便遏制了瘟疫蔓延的趋势,启程返京。
“我与杭州知州苏大人是江宁同乡,又是故友,在杭州时曾与苏大人闲话,偶然听他提起江宁有两个小神医,年岁尚轻,却心怀大义,每日遍谒城中各处为穷苦人家看诊,分文不取,觉得颇为有趣,所以过来瞧瞧。”
“大人在信上已言明缘故。”
褚先生见她紧张,笑道:“小神医莫要慌张,我也并非是专程过来见你的,只是回江宁探亲,顺便而已。”
“先生多虑,我并非是慌张,而是……心中多有顾虑。”
“顾虑?难道小神医不愿随我回京?”
褚先生尚在杭州时便已将风荷的身世打听清楚,知道她医术jg湛,又细心谨慎,便在信中提出,若她愿意一道上京,可收她为徒,待日后寻得机缘,再举荐她为太医署医官。
京城繁华,少有人不心向往之,这nv郎年岁虽小,人倒挺淡泊。
褚先生如此思索,却见风荷起身又施一礼:“多谢先生垂青,只是晚辈愚钝,心无大志,不愿远走他乡别离亲友,只想留在江宁而已。”
褚先生朗笑,“无碍,孤身一人远走他乡并非易事,是我思虑得不周全。”
“其实……”
风荷面上有些许窘迫神se,“与我一同义诊的小郎君,他可以。”
见褚先生神se微变,风荷y着头皮道:“只是先生知道,那小郎君他是半路出家,从前并不通医术,这几年才随我学了些皮毛……”
“哦?那你为何觉得他可以?”
先生说话也是直白,风荷不敢虚瞒,万分真诚道:“阿昭他,有一颗赤子之心。”
“与你相较如何?”
“更胜于我。”
褚先生轻叩着桌案,笑道:“那我便同意你这个不情之请了。”
风荷讶于他答应得这般爽快,连忙起身致谢。
“赤子之心难得。”
褚先生令小厮奉了茶来,品茗之时又与风荷谈起江宁四时风物。
风荷见他悠然,心中微窘,这确实算得上是不情之请,她甚至都没敢告诉先生阿昭目不识丁的事实,待来日先生知道真相,说不准要在心里骂她了。
褚先生不便在江宁久留,计划在后日启程返京,阿昭知道这事时,已是前一日的傍晚。少年根本听不进风荷的劝告,哭红了眼睛,“先生,你何必找这么多借口,你就是不要我了!”
其实他如何看不懂先生的良苦用心,只是乍然面临分离,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自幼失恃失怙,从未尝过父母兄姊的疼ai,辗转流落异乡,好容易有了安身之所,有了疼惜在乎她的人,怎会舍得离开。
“禇先生的身边,会是个好去处。”
风荷安静地看着他哭泣,由嚎啕到低啜,最后抱着膝把自己蜷成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狗。
nv郎0了0小狗的头,“我何时骗过你?”
阿昭抹着眼泪,闷闷道:“你怎么舍得我走,我走了,谁来给你当牛做马?”
“我再找新的便是。”
阿昭用幽怨的眼神谩骂。
“你不许找新的徒弟。”他故意闹着脾气作天作地,静默一瞬,又喏喏道:“无忧可以。”
“为什么?”
“他是好人。”
风荷笑,阿昭愠恼,“笑什么?你又不聪明,我怕你被坏人诓骗了去。”
“其实从前我也是个小混蛋,只是你心笨,没有看出来罢了。”
“先生,我认识你,b你认识我要早的多。你记不记得三年前,你丢过一个钱袋子,上面绣着橘hse的小猫。”
“好像……是?”
“那个钱袋子被我捡了去,里面有二两银子,管了我好长一段时日的饭钱。后来我看见你每日都和挽月姐姐在城里义诊,心里乱了好一阵,你这样的人,真好啊……”
“怎么?做了坏事,所以想当牛做马补偿我?”
“我都说了我是混蛋,你怎么还把我想得这般单纯。”阿昭撇撇嘴。
“你是个很好的人,而我讨厌孤苦无依的感觉……所以我想,要是能赖上这个人便好了。我每天都偷偷跟在你后头,直到有一天,你给了一个小偷钱,我便故意冲过去把他打了一顿,在你面前伸张正义。”
“但是我失策了,你告诉我,那不叫正义。”
“后来你又把讹我钱的老头打了,这回算是成功了。”
阿昭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眼眸让泪花浸得澄澈明灿。
“我的猜想很对,你给了我容身之所,又分给我阿嬷她们的疼ai,我听话、勤劳,你便愈发心疼我,给我钱,还给我买好多好吃的。先生,你说你是不是很笨,被我骗了这么久。”
“可是后来我便不这么想了,当初的小混蛋,被你这菩萨给度化了。你很好,好到让别人只是跟着你,都会不自觉地想要变好。从前的我偷j0狗、品行不正,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做下这么多善事,又得到这么多人的夸赞。”
他笑。
“一日为师,终生为……姐。”
“姐姐,多谢你。”
临走前,风荷送给了阿昭一个长命锁,他幼时不得亲长疼ai,她作为师父、姐姐,自是要替他一一弥补回来。
少年笑嘻嘻地凑到她身边,摇着尾巴的小狗似的,“姐姐,你给我带。”
风荷把长命锁系在了他脖子上,又0了0他的头,分开之时,却被他一下抱住。
阿昭的手虚搭在风荷背上,朝着卫漪的方向扬起头,得意一笑,“多谢姐姐啦!”
“乖徒弟,师父盼着你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等他日衣锦还乡时,也跟着沾沾光。”
“先生如今也学着世俗了。”
“我从前倒也没有高风亮节。”
风荷笑。
其实她从不祈求他富贵煊赫,只盼着他少灾厄、无所忧、长欢愉。
银锁寄长命,但愿一年一上,一千龄。
……
阿昭走后,淅淅沥沥地落了三场雨,一城秋雨豆花凉,江宁便由此步入深秋。
风荷每日仍是在城中各处义诊,偶尔走得远些,往江宁府城郊、下辖县,只是跟在他身后的人,从那个开朗的少年阿昭,变成了带着帷帽的“无忧”。
中间留了三日,与师父和大夫人照常去寒光寺礼佛敬香。
风荷顾着和祺兰在山上乱逛,把抄写佛经的任务丢给了卫漪,待日落归来,nv郎拿着“不甚美观”的字迹但笑不止,末了还要十分违心地夸一句:“无忧字如其人,娟秀可ai。”
祺兰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三姐姐在佛寺里打诳语!”
“不诳不诳。”风荷弯腰与祺兰附耳道:“ai屋及乌乃是人之常情,算不得诳语。”
“那三姐姐说祺兰的字写得好看吗?”
“也是字如其人,圆润可ai。”
祺兰羞恼地推她,三姐姐这是笑她长胖了,“没有圆润!是纤瘦可ai。”
倏忽间又去三月,江宁仲冬,大雪,雪深覆瓦,寸步难行。
这样的时节本不应当外出,只是前些日子风荷给一位住在城南近郊的农妇医治腿疾,如今还需进行一次针灸,不得不顶着朔风急雪出门。
两人艰难行于往城外的官道上,卫漪撑着竹骨伞,几乎也是于事无补。
伞骨被呼啸不止的风侵袭得吱呀乱响,险些要被折断,风荷道:“把伞收了吧,眼见着这风吹得愈发烈了,还须再走得快一些。”
卫漪的步子忽然缓了些,落在后面好大一截,风荷心急,“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大雪迷眼,风荷未看清他神se。
她总觉心口悸悸,可是却0不清那反常的不安来自何处,许是天气恶劣,也惹得人内心烦躁。风荷用手挡着风遥望,“大约还有两三里路便到了,我们再走快些。”
敲了那农户家的门,来开门的是她的丈夫,一个老实到有些木讷的男人。
“关先生……”他惊讶,甚至于有些张惶。
“先生怎的来了?”
“梅姐的腿疾耽搁不得,不过你们放心,这次施针过后,慢慢地再养着就是。可否让我们先进去?”
“进、先生快进来。”
风荷去了蓑衣,抖落身上沾染的雪进了屋,乍然觉得误入春日,窗下燃着碳火,虽算不得太暖,与外头彻骨的寒冷也是两个天地。
“先生……”
那农妇姓梅,是个极安静腼腆的nv子,见风荷进来,b她丈夫还惊讶些。放下手中绣着的帕子,唤道:“夫君,快给先生倒些热茶来。”
男人依言倒了两碗热茶,一碗递给了风荷,一碗端到卫漪身前,递过去,他却不接。
“郎君?”
男人唤了一声,才见他如梦初醒般的,缓慢伸出手,停在了离茶碗几寸之外。男人微愣,把碗放到他手上,又迟疑道:“郎君?”
“怎么了?”
风荷在里面问道。她侧身坐在床边,放了帷幔,准备给梅姐施针。
男人不知如何答复,最后见卫漪轻轻摇了摇头,才回道:“没事。”
施完针后,风荷才算是安了心,捧着那碗不算很热的茶,一饮而尽。看了看窗外,风雪仍呼啸,便歇了回家的心思,与梅姐闲话起来。
夫妻俩膝下育有一nv,如今四岁,前些日子梅姐不甚摔了腿,她的丈夫白日又要去城里的瓷窑做工,孩子无人照看,便送到了姐姐家去。
“待来年开春我的腿好了再接闺nv回家,她一向小x子,也不知心里会不会怨我。”
梅姐谈起nv儿时,眉目微弯,似新月。
风荷:“若怨了姐姐,倒真是个没心肝的小坏妮子,该罚她少吃一顿饭。”
梅姐失笑,“还以为先生会说小孩子不懂事,劝我不要多心。”
“我说笑呢,姐姐是慈母,她哪里会怨得?其实姐姐与我阿嬷很像,阿嬷也总c心我,纵使我调皮做了坏事,她从来不舍得罚。”
“师父打我手板,我便躲在阿嬷怀里哭,然后阿嬷就与师父置气,晚上吃饭时也不让我们等着她了。”
“师父吃了冷饭,又打我手板,打着打着她就笑了。”
“师父说,你这坏妮子,小小年岁,倒学会了仗势欺人。我说不对,师父打我,是师父以大欺小在先。师父说,原是我平日太娇纵你,这般伶俐嘴快。我说,橘生淮南为橘,橘生淮北为枳,原是师父聪慧,才教得这般聪颖可ai的nv郎。”
风荷忆起幼时娇气顽劣,忍不住笑。
“望我的nv儿也如先生这般长大。”
“自然。”
……
还有一章就完结喽,看完的话求两颗珠珠,到一千珠的话就会有两颗星星啦~
感谢一直在等更的贝贝!?˙?˙?
“雪小了些,先生现在可打算回去?若路上不好走,不如在我们这儿留一日。”
梅姐虽聊得欢喜,却也要顾着时辰,免得天晚难行。
“不了,若不回去,惹得阿嬷忧心。”风荷透过窗隙见外面鹅绒般遥遥坠落的雪,起身唤卫漪道:“无忧,我们回去。”
两人撑着伞,并肩行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
来时风急雪舞,一心只盼着快些停,现下看来雪如玉屑、盖琼枝,倒生出些风雅诗x,风荷伸手接住几片,那六瓣冰晶花便融于温热掌心。
“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密洒堪图画,看疏林噪晚鸦。”
nv郎念完又看向卫漪,解释道:“不是我作的诗哦,从前我在家里族学念书时惯ai偷懒,不怎么通诗书的。”
“你瞧,这是我们来时的脚印。”
覆了新雪,唯余薄薄一层印迹。风荷起了玩心,踩着那对大些的脚印,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认真,“无忧,你踩我的。”
倏地听见异响,她回头,看见他摔倒在雪中。
“怎么回事,这么大一块石头,没有注意吗?是不是帷帽遮眼,不戴了。”
她扯下帷帽,看见他眼底血se。
风大了些,簌簌扑在蓑衣上。风荷跪在卫漪身侧,捧着他的脸,惊惶失措道:“眼睛怎会变成这样,怎么会……你从前是不是得过雪盲症?”
她擦着他眼角濡sh的泪,“别哭,不可以哭,不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