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天蒙蒙亮的时候g0ng人便敲了门,待到皇上沉沉应了一声,鱼贯而入进殿来伺候帝后梳洗起身。
桑蕤整个人被他折腾得乏累,迷迷糊糊坐在铜镜前,任着雪竹霜兰把自个儿的头发架起来老高,梳成端庄持重的发髻。
嬷嬷给她开着脸,痛得她一面想打盹儿,一面又忍不住龇牙咧嘴,整个人都狰狞得好笑。
皇上仰头,任着太监扣盘口的当口,就这么瞧着她嗤笑出声,皇后从铜镜里抬眼去看他,刚好四目相接,羞得她脸一红,连忙挪挪pgu撑着面子,将身子坐直了。
爷们儿家的打扮总是要快上许多的,加上皇上从小到大习惯了这样的大场合,临了先往太和殿行一步之前,他俯身,站在她身后,看着铜镜里她的眼眸低声问,“要不朕给你弄顶轿子抬你过去?”
她谨慎看了眼一旁低眉敛目的g0ng人们,嗫嚅着可劲儿摇头,“像什么话呀……历朝历代皇后都是走上太和殿的,偏臣妾头一遭被人抬上去,不知道的,要说您娶了个瘸子呢!”
姬佑被她这副模样逗笑,抬手捏了把她的小脸蛋儿,桑蕤刚刚被嬷嬷开完脸,正是面皮儿有点红肿的时候,被他捏得“哎哟”一声捂住脸哼了出来。
皇上就这么起身看了眼嬷嬷手里的细绳,蹙眉吩咐道,“差不多就成了,皇后年轻,脸蛋儿也没什么瑕疵,这种形式不必si板拘泥着。”
说完又扬了扬下巴示意,“直接上妆罢。”
皇上发话,一屋子g0ng人莫敢不应声,桑蕤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留给她一个“在太和殿等你”的眼神,便转身由一堆人伺候着出了坤宁g0ng。
汪嬷嬷把开脸的嬷嬷打发下去,给皇后拿螺子黛画眉时,瞧着她的眉眼笑着温声道,“皇上这是心疼娘娘呢。”
她看着镜子里蛾眉轻扫的nv子,云鬓高悬,珠翠满身,眼角眉梢脉脉含情,就这么一寸一寸蔓延上笑意。
她终于有了个妇人的样子,为她的心上人,妆成一个得t的皇后模样。
皇后轻抿朱唇,心尖儿暖融融的,笑着糯糯应了一声,“嗯。”
皇上对她好,她省得。
七月初九,吉时良辰,百花盛放,阖g0ng结彩。
礼乐响彻千座g0ng殿,前有四十八带刀侍卫开路,三十六名g0ngnv、太监随行,高举明hg0ng幡,yuan望如h鹤高翔红墙琉璃瓦上,潇洒乘云。
皇后便端庄行于仪仗正中,自午门一路过金水桥,行至太和门,听太和殿前六十六发号角齐鸣九次,方整装,入太和门。
百官齐列太和殿玉阶下,随皇后仪仗而跪拜,山呼千岁——
“恭请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皇上站在太和殿高ng的玉阶之上,yuan看去,虽凌驾众生,却也不过是遥遥的明h一点。
可她看了他一眼,突然就生了将这长长的阶梯一步步走完的勇气。
千万人在侧也不紧要,她谁也瞧不清,唯独瞧着他,眼睛错也不错,走向他便对了。
皇帝负手站在众生之上,她就这样,从众生之中奔向他。
皇帝在她一步步登上汉白玉阶梯时朝她伸出手去,桑蕤没有犹豫,快步将手递给他。
十指交握,方得一个安心。
她觉得他的掌心暖和,把指尖更往他掌心蜷了蜷,皇上拉着皇后的手,受百官三叩九拜大礼,然后帝后接过礼官递来的香,朝着祭坛的香炉双双跪拜下去。
他ch0u空,瞥了一眼身边皇后紧绷的小脸。
觉得好笑,回过头阖眸的时候,皇帝在心里默祷——
“列祖列宗在上。
朕今日封后,也算是迎娶正妻,此后成家,便要守着自个儿这小家与大昭千万个小家,方算不负帝王之德。
这一生好坏不论,终究是要与她携手走完的,若祖宗怜朕,便请保佑朕……”
皇上蓦地顿了一下。
保佑什么呢?
他本想说,夫妻和睦、子孙满堂,可转念一想,身后就站着她那个刺头儿的爹,朝堂上一堆与皇上政见相左的党羽,都是她桑家的人。
手里的香还在燃着,皇帝无声轻叹一瞬,终究道——
“就请保佑朕,姻缘顺遂、国祚绵长罢。”
月上梢头时,坤宁g0ng的大门终于关了起来。
腰杆挺直了一整天的皇后一踏进自个儿寝殿,立马跌坐在榻上,扶着腰忍不住哼出声,“哎哟……这满头的珠翠可真是太重了……压得我快走不动道儿了!”
汪嬷嬷笑着在旁提醒,“娘娘。”
桑蕤知道失言,立马捂了捂嘴,“啊,本g0ng!本g0ng……”
嬷嬷也心疼她累了一天,示意雪竹霜兰上前给她把能拆的发饰拆一拆,剩下的,就得等着皇上回来,行了礼数之后再动。
雪竹拿来糕点奉上,“娘娘进一口吧,一整天没吃些什么,哪里受得住呢?”
皇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整个人觉得像从水里捞上来一天的河豚,气鼓鼓地靠在榻边,“不吃了……我眯一会儿子,等皇上回来再喊本g0ng罢……”
霜兰觉着于理不合,连忙劝道,“娘娘,这回头还有合卺礼要行,您现在睡了,万一错过了吉时可怎么好呢!”
皇后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我就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恰逢前头通报小喜子来传皇上话,她坐在榻上撑着眼皮听小喜子在下头回,“娘娘,皇上说今年节省国库开支,不便折腾,这回封后大典和中秋夜宴就算一齐办了,等中秋时候再简单祭一回天就罢了。皇上今夜怕是回来得晚些,但肯定赶在吉时前头回,娘娘若是困了,便先歇下罢。”
霜兰x子急,便“呀”了一声,“那怎么好……吉时一点都错不得的,若是皇上饮多了酒回来晚了……”
汪嬷嬷看了眼霜兰,略责备地摇了摇头,雪竹会意,朝着小喜子颔首领命,“有劳公公,那我们先伺候娘娘歇会儿,边候着皇上。”
小喜子得了皇后首肯便退下了,桑蕤这下有了圣旨撑腰,直教人都把头顶那些沉甸甸的东西都去了,沾了个床榻的边儿直接就睡了过去。
皇上踩着吉时回来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跪在外间相迎,他探头望了一眼问道,“皇后睡了?”
汪嬷嬷称“是”,“娘娘劳累,回来便说困了,膳也未进便直接睡下了。”
他想了想昨晚上她的劳累,今儿又结结实实c劳了一整天,实在也有他的过错,于是便压低了声音,“罢了,那些繁文缛节也没什么,朕今日也乏了,拿着酒杯进去与皇后共饮后便就寝,你们都退下罢。”
“皇上……这实在不合礼数……”
皇上漫不经心摆摆手,径自拿了合卺酒杯进里间,“退下罢。”
汪嬷嬷轻叹一声,到底挥挥手带着底下人出去,殿门关上,他脚步缓缓,只剩下榻上人轻缓绵长的呼x1。
姬佑站在榻边,借着烛火看了看他的新婚皇后。
怕是真给她累得很了,此时此刻睡得人事不省,整个人微微仰着头,但是睡姿倒很不错,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反倒,看起来很是惹人疼。
他在新婚的大红烛火下,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刮了下她的鼻尖。
桑蕤约莫是觉得痒,转头x1x1鼻子,身子就这么一点一点往下滑,从靠着榻边小心翼翼地睡,渐渐整个人瘫进鸳鸯枕里,找了个舒服姿势,睡得愈发沉。
皇上没忍住,看她那小猪似的睡相,轻笑了一声。
从前他习g0ng中礼法,最头疼的一环便是皇帝大婚,从清晨折腾到夜幕没个完,种种繁文缛节,饶是他从小就习惯了皇家的jg细讲究,也还是觉着啰嗦。
可如今这么一遭真的走下来,回来瞧见她一身红衣睡在榻上,似乎……也不算多赖。
皇上执杯的修长手指抬起,仰头喝了一口合卺酒,然后将杯子放下,俯身在榻上凑近她。
终归合卺酒是夫妇同饮,执杯相交有什么意思,哪里b得上相濡以沫,借一吻共饮。
她睡得迷糊又燥热,忽然一gu清凉辛甜的酒哺入口中,绵软的触感印在她唇上,让她忍不住在燥热困顿中含吮住那片唇舌,如期盼恩泽般想索取更多。
姬佑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控制着给她渡酒的速度,一点点一滴滴,缓缓与她亲吻着饮下这口合卺酒。
同甘霖,共苦难,本是二人,饮罢这口酒,便如同长发在榻上散作一处纠缠,从此便密不可分,浑然一t。
这一世,只有si别,再无生离,是为夫妻。
桑蕤在半梦半醒里费力地睁开眼,抬手想要去抚0他的脸,指尖触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被他握住手,又轻轻放在自己的眉骨。
她就这样一双眼雾气蒙蒙地,抬眼叫他,“夫君……”
很早很早的时候,她和牧柠谈论自个儿以后要嫁的人,就在心里告诉过自己,新婚之夜,她要叫他会被封为太子,她不知道汪嬷嬷和爹娘都在急什么。
她还年轻,皇上也还年轻,孩子,他们早晚都会有的。
孩子应该是在他们的充足准备中欢欢喜喜到来的,而不是她为了巩固这后位,而留住皇上的手段。
这一日与爹爹的会面只停留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两件事说完,爹爹果然便告退离g0ng。
她丢了魂儿一样抱着药回到g0ng里,傍晚时候,皇上倒是早早来了坤宁g0ng要陪她用膳。
帝后倚在榻上等着小厨房上菜,菱花窗透进夕yan的暖光里,身后雨过天青的花瓶里一枝颜se正好的雏菊盛放着。
见她恹恹的,皇帝便笑了一声,一手g住皇后的下巴抬过来左右瞧了瞧,“没看错的话,皇后应该是正当妙龄,怎得如同老妪一般叹个没完?”
她蹙眉,到底藏不住心事,泄气地嗔道,“皇上还取笑臣妾,臣妾都知道啦!大臣们早朝时候说臣妾……说臣妾的不是了……!”
“哦,”皇上像模像样点点头,“大臣们说皇后什么了?朕怎么不记得?”
桑蕤咬牙,“皇上还装傻!大臣们都说……说臣妾是宠妃做派,当不起这个皇后了!您怎么一点儿不着急不上火的呢?!”
姬佑便笑了,闲闲靠在榻上看她,“为何朕要着急上火?皇后可知古往今来能做宠妃的都是什么人物?那都得是姿se双全的nv子,大臣们这样说你,是夸赞你呢,皇后该高兴才是。”
她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看着他那张俊脸,不知怎么蓦地便想起爹爹下午说的话来——
皇帝心思深沉,yuan非她能看透。
皇后怔了怔,盯着他模样仔细打量,姬佑倒是坦荡任她看,她只看得出他身为男子颜se惑人,但到底是分辨不出他这话的真心假意。
便无奈不愿再去想,只垂眸长叹,瞧着自个儿的足尖丧气道,“这皇后,怎么就这么难当呢?”
皇上一听便笑了,剥了粒儿莲子塞进她嘴里,凑身过来,仰头去看她的眼睛,拿胳膊肘怼了怼她,揶揄道,“好问题,朕也觉着这皇帝挺难当的,要不皇后点个头,咱俩换换?”
本以为她又要发作不高兴,谁知道她却悠悠摇了摇头,趁着屋里头没有下人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把头枕在他肩上。
皇后声音轻轻的,有些心疼,“不换……皇上的差事更难,臣妾知道,凭我这两把刷子,肯定做不来的。”
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忽然笑了一下,眉眼弯弯都是崇拜,“这么想想,皇上是真的了不起,天子一人就能扛起这个天下!臣妾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跟在皇上身后给您喝彩头啦!”
他看着自个儿的皇后,对她的夸赞受用得很,难得说句好话给她,“喝彩也是个力气活,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的。这么一看,皇后也算居功至伟。”
皇后偏了偏头,疑惑的小猫一样,“臣妾喝喝彩,怎么就出力气啦?”
皇帝挑眉,“没有么?”
他看了眼她的纤腰,打量着笑起来,“每次皇后不都说自个儿腰要断了,腿要折了的,这还不是出力气?”
皇后这回彻底听懂了,一张小脸儿立马涨得通红,左顾右盼着连忙抬手去捂他的嘴,“皇上说什么呢!?这日头还没落怎的就满口胡话……!”
皇帝笑着在榻上闪躲,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把人拉起来,“得,皇后见着太yan不好办事儿,那咱们赶紧去用晚膳,用个晚膳天便黑了,皇后还得接着出力气给朕喝彩呢!”
这顿晚膳吃得香甜,新婚的帝后算得是蜜里调油,皇后满心满眼都是皇上,一箸箸的菜食都紧着给他夹,皇上对着碟子里小山一样的膳食,余光里是小喜子忍不住弯腰憋笑的脸。
他翘着玉箸看她,“皇后可知,朕自六岁立为太子以来,便遵着g0ng训,碟中餐不满。你这么夹菜,是要朕坏了食不过三箸的规矩?”
皇后怔了一下,“啊?还有这样的规矩……”
说完见到汪嬷嬷笑着摇头,便回过劲儿来,“臣妾记起来了,嬷嬷说过的,g0ng里用膳,不可贪多……”
她咬着唇蹙眉,“这怎么好呢?”
说完又倾身凑近,企图瞒天过海,“左右现在就只有臣妾陪皇上一起用膳,身边的人又肯定不会说出去的,不然……皇上就多吃点吧!”
皇上轻笑一声,垂眸端起自个儿的碟子正se道,“规矩不可坏,坏了一回,就得有政事江大人上书进言,说……中g0ng入g0ng半年无子,请皇上为国着想,早纳适龄的官家小姐进g0ng为妃……!”
她手里拿着的那个大红se绣了shuangfe1凤凰的绣包蓦地掉落。
怕什么来什么,皇后满眼的惶恐失措,似乎怎么也没预料到,这一切,来得竟这样急。
急到完全不给她时间准备。
汪氏看了脸se苍白的雪竹一眼,强自镇定着上前,替皇后问话,“可知皇上说什么了?”
桑蕤蓦地像找回了魂儿,这才倾身再急切去看小辛子的眼睛。
小辛子挠挠头,如实道,“皇上……还是顾着桑大人和娘娘面子的,直接回绝说‘皇后入g0ng不过半年,且还年轻,大有时间诞育嫡子’。可是中书员外郎十数人都出面附议江大人,自也有大臣出来替咱们娘娘说话,此事一时间便又论了许久。后来江大人极言皇嗣为大,不论中g0ng是否有嫡子,后g0ng都应充实,绵延皇嗣才是国之根本。皇上无法,最后便说,那就交由中书商议,是推举官家nv入g0ng,还是选秀,都看他们的结果罢……”
紫金瑞兽香炉烟燃起,皇帝手腕一抖,亲自熄了点香的火折子。
御书房里静默站立着平章政事江尉甫,直到闻见龙涎香的气味,才听踱步回书案前的皇上开口,“管壬是否有些心急了?”
江大人垂眸作揖,“皇上仁德,或许不忍如此,但依桑伍寿的脾x,若不b桑家一把,到时候难保他已经暗地里布排好了一切来刁难皇上。”
皇上沉y片刻,缓缓坐在龙椅上,到底阖眸。
许久,他才道,“g0ng里无人主持选秀,便教中书和礼部商议,选几个适龄且德才兼备的贤德nv子入g0ng罢。”
江尉甫一揖称是,复又问道,“臣斗胆,求问若真有那一日……皇上意yu如何处置桑家nv?”
姬佑扶着额角,想了片刻,沉声道,“中g0ng乃国母之尊,自当另立贤德。届时……”
他眼前蓦地浮现那一夜抱住他手臂,眼眶微红的桑蕤。
一时便心乱如麻,皇上摇头摒去za念,蓦地睁开眼,不愿去看江尉甫,只瞧着案上摞起小山一般高的折子道,“打入冷g0ng就是。”
一身红袍的江尉甫却蹙眉,依旧刚直进言,“请皇上恕臣僭越,臣以为,桑氏一族独大多年,实乃百足之虫,留一线则后患无穷……若他日桑家nv诞下皇子,则国朝危矣。”
皇上撑着额角,挑眉去看他,缓缓问道,“所以,管壬以为?”
江尉甫跪下,朗声道,“臣以为,桑家nv——该sha。”
御书房头顶的那把龙椅上,似乎传来几不可闻一声叹息。
殿内鸦雀无声,滴漏响了不知多久,龙涎香薰得人暖融里犯困,在江尉甫以为得不到皇上回应时,才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并不算回答的话,倒显得有些对不上名目。
姬佑看着殿内袅袅青烟,眸光似乎放得很yuan,只是开口——
“桑氏,不会有孕。”
皇帝默然顿了顿,回神一刻眼中便又是sha伐果断,帝王威仪万千,眼眸中只是社稷江山,丝毫容不下旁的温度。
他继续沉声道,“朕早有防备。”
入夜后,皇上再来坤宁g0ng,连晚膳都没用,小喜子抱着一堆折子,直接陪着皇帝进了书房。
桑蕤带着g0ng人给他请安,皇帝步履匆匆,连个正眼都没给皇后,直接应了一声便把自个儿关进了书房。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什么也没说,站了会儿,便吩咐底下人莫要去打扰他。
直到了两个时辰后,皇后才亲自捧着一盏热汤扣了门。
里头皇帝允了一声,她便推开门走进去。
皇帝侧坐在灯下看折子,面前一大堆公文,皇后默默轻手轻脚放了汤碗,然后便坐到榻上去继续手里的刺绣。
两厢无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居然是他先沉不住气,瞥了眼灯下变了个人似的皇后,到底轻咳一声。
桑蕤指尖一顿,便站起身看他,“皇上可是要添茶?臣妾唤雪竹她们进来。”
他就那么看着她,没说话,许久,才缓缓放下手里的折子,垂了眼问她,手指敲着书案,“你就没什么想跟朕说的?”
皇后没有装傻,只是摇头,“臣妾没有。”
他终于蹙眉,直直看她的眼睛,似乎要确认这话里的真假,“为何没有?”
今日选新人进g0ng的事儿前朝一片沸沸扬扬,他不信她竟没收到一点儿风吹草动。
皇后双手握在一块儿,语气平静得一听就是经过不知多久的深思熟lv,答道,“皇上不同于其他人,皇上的子嗣更是整个大昭的依仗。臣妾入g0ng半载无所出,后g0ng是应该早日充实新人,好为皇家开枝散叶,传承国统。”
她说完了这番话,深x1一口气,才看着他,笑起来,“臣妾早知……会有这一天的。”
这笑苦得像茶汤似的,简直没眼看。
姬佑看着她,想说些什么,x口起伏一瞬,到底低低笑了一声。
说什么呢?
这不是他要的结果么。
本以为桑氏会哭闹,会纠缠,甚至蛮横阻拦,他便要施以君威弹压,可她都没有。
她平静又大度地说出这样的话,接受这个事实,倒省了他不少麻烦。
既如此,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他起身,想要去拉她的手,用君主赞赏的语气夸她,“皇后能这样想便最好。往后新人进了g0ng,你们好好处,不管谁晋位份,你总是中g0ng,没人压得过你去。”
她忽然看着他的脸,那种熟悉的陌生感再次涌上来。
在这一刻忽然很想开口问问他——
位份上没人越得过她去,那他心里呢?
在皇上心里,是否也没人越得过她桑蕤去?
话到了唇边,就要跑出来,她却花大力气咽了下去,然后慌乱垂下通红的眼,紧紧握着双手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只是笑道,“夜深了……臣妾今儿个身子不大好,坤宁g0ng的烛火点得不如御书房亮,皇上若有要紧的折子看,不如还是……”
赶人的话到底没说全,他却也都懂了。
皇帝的手停在半空,手指蜷缩一瞬,僵了片刻,收了回去。
他负手,绷紧下颌点点头,又是那派漠然不可侵犯的模样,“既如此,皇后早些歇息罢。”
她默不作声地福身相送,听得清清楚楚,他走出坤宁g0ng的书房,一共是一十九步。
殿门关上,他离去,像是ch0u走了她所有的力气,皇后跌跌撞撞地摔在软榻上,看了眼沉沉的夜se,忽然懂了。
新人还未至,便已是如此。
一茬一茬的貌美g0ng嫔常开不败,g0ng里的夜,大抵往后都该如此度过。
朦胧中听见外头g0ng人慌乱相送,皇后撑着额角靠在软榻上,只觉得很累,一动都不想动。
不知过了多久,汪嬷嬷端着茶盏进来,缓缓走到她身后给她按着额角。
她一时间便所有的委屈难过都涌上来,捂住眼睛,轻轻开口问,只是很想找个人说话,像溺水的人想寻个出口,“嬷嬷,我心里难受。”
汪氏的手顿了一下,片刻后,回应她,“娘娘心里苦,奴婢省得。”
“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呢……?”皇后喃喃自语着,“我从前从没有过,x口痛得发颤,一阵一阵儿的,喘不上气来。”
她终于哽咽,“我若不是……若不是,实在撑不下去那副完美面孔了,也不至于教他走。我多想……”
她的泪珠挂在下巴上,扑扑簌簌往下掉,“我多想他抱抱我,跟我说点儿什么……说他在意我,心里疼我,不能没有我,说我是他心上珍重的人,就和我珍重他一样……”
“我是……”她一声呜咽,听起来像夜里t1an舐伤口的小兽,从喉头连着心口,不自觉便把所有的痛都带了出来,“我是什么都不要了,礼义廉耻,父母后路,都断了,才进g0ng跟着他的呀……”
嬷嬷说不出话,温柔地用手一下下顺她细瘦的脊背。
她却又笑了一声,带着鼻音自嘲,“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需要这些,一切都是我强求,是我……自作多情。”
嬷嬷终于摇头,宽她的心,“娘娘莫要这样想,皇上待娘娘,是特别的。”
复又到底不忍心,轻叹道,“只是皇上是君王,君王本身便是天下的特别,君王的特别……也不能与旁人相同。”
“特别,”她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又笑了一声,缓缓放下手,一双眼盛着未g的泪花,看着菱花窗下的飘摇烛火,倒像是忽然清明了几分,“君王心中哪有什么特别。若真特别,这三g0ng六院早不就空了么。”
汪嬷嬷大惊,几yu来捂她的嘴,压低声音俯身,“娘娘怎敢说这样的话?”
皇后叹着气儿笑道,“是了,我大逆不道了。”
嬷嬷看她这样,实在是跟着难受,入g0ng多年才养成了什么都藏在心里的沉wenx子,如今到底也不得不破戒,“娘娘可知,后g0ng诸人里,中g0ng须得做到什么之最?”
她顿了顿,眼睛红红地去看嬷嬷,“皇后……应是最ai皇上的nv人?”
嬷嬷眼底盛着她看不懂的悲悯,只是摇头。
“娘娘,须得是这后g0ng最聪慧、最清醒之人。只有娘娘心如明镜,才不至于乱了分寸,晓得众人最在意什么、都要求些什么。知道了这些,娘娘才能利用人心里的yu,去治理好这后g0ng,平衡这许许多多的nv子。”
她便沉默了下来,面上是一派的哀戚。
嬷嬷轻声问她,“娘娘可是觉得做到这一点,太累太难了?”
皇后垂眼,朱唇扬起,摇了摇头。
“不是的,嬷嬷。”
她说,“只是觉得,作为他的妻子,最ai他这一点却不是最紧要的……我不知该替谁感到难过。”
原来这片溺si人的海没有出口,他才是她唯一的出口。
可他不渡她一程,她就只能挣扎着,艰难喘息,然后沉沦。
汪氏看着眼前的皇后,蓦地屏住呼x1。
何止难过,简直悲哀。
新人入g0ng在即,她想的不是如何固宠,更不是如何争权夺势拉帮结派wen固后位,甚至不是如何与母家团结一心把持中g0ng职权。
火烧眉毛的节骨眼儿上,她哭过痛过,满脑子想的,竟还是ai。
是痴傻么。
她的心如同最纯粹的一抹朱红se,在这g0ng墙里,不掺任何za质地交付给了最不该交付的人。
这一世见得多了,有人为荣华富贵碌碌奔走,有人为高权重位奴颜媚骨,这琉璃瓦下,有几人还能这般心如明镜,赤子一样,求得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过是个“情”?
“娘娘……不可这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