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激得身边的两名将领怒吼一声,再带五千人攻了上去。但安澄领着长风骑如同疯了一般,人人悍不畏死,缠得桓军无法再压向前。
滕瑞也觉有些棘手,攻下青茅谷、占据河西府都如设想中顺利,却未料在河西渠以北遇到这般不要命的抵抗,侧头道:“王爷,得尽快攻过河西渠,万一裴琰赶到,利用河西渠重筑防线,咱们直取京城的计画可就会受阻。可惜咱们的箭矢用完了,不然不必如此血拼。”
宇文景伦双眸渐亮,缓缓道:“不等易先生了,本王亲自上阵吧!”
他接过部下奉上的宝刀,盔帽下的眉宇,满是锋芒,挟着无穷杀机,射向修罗场中的安澄。
凉凉晨风,扑面而来,骏马的铁掌在霞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泽,击起无数黄泥草屑。
裴琰与卫昭并肩而驰,眼见已过寒州,身后还传来长风骑将士斗志昂扬的喝马声,心情舒畅,笑道:“三郎,说真的,咱们还没有好好比试过一回,将桓军赶回去后,咱们比个痛快!”
宁剑瑜打马上来,笑道:“素闻卫大人武艺超群,不知可否让宁某大开眼界?”
卫昭悠然自得地策着马,疾驰间身形巍然不动,声音却不疾不缓送入宁剑瑜耳中:“不敢当。宁将军白袍银枪,威震边关,卫昭早心慕之。”
裴琰一笑,正要说话,忽听得焦急到极致的喝马声,似是有些耳熟,心中一动,右手运力,黑骝骏马“唏律律”长嘶,四个铁蹄却稳稳当当停于原地。
不多时,前方黄土道上,两人拚命抽打着身下骏马,越奔越近,裴琰笑容渐敛,缓缓举起右手,便有传令兵前后传着暂停行进的军令。
长风卫安潞与窦子谋满头大汗,血染军衣,滚落于马,跪于裴琰马前,似虚脱了一般,剧烈喘息。裴琰心中一沉,声音却极平静:“说。”
“侯爷。”安潞有些喘不过气来,窦子谋大声接道:“侯爷,桓军攻破了青茅谷,田将军带兵退回河西府,不及关城门,桓军骑兵又攻破了北门,河西府失守了!”
宁剑瑜倒吸了一口凉气,英俊的面上透着不可置信之色,卫昭也双眉一紧,身躯不自禁的挺直。
宁剑瑜望向裴琰,裴琰的脸,沉得如同一尊雕像,窦子谋不敢抬头,仍是大声道:“安大哥命我们前来向侯爷报信,河西府是守不住了,弟兄们死伤惨重,田将军和安大哥正带着他们向南撤!”
崔亮早赶上来听得清楚,也被这惊天噩耗震得心中一颤,瞬间清醒。见裴琰还无反应,大声喝道:“相爷,河西渠!”
裴琰被他这声暴喝惊醒,厉喝一声,拨转马头,狂抽身下骏马,向西南疾驰。
宁剑瑜控制住狂烈的心跳,旗令一挥,震天蹄声,急奔西南,惊起道边林间的乌鸦,黑沉沉飞满天空,似乌云般,笼罩在每一个长风骑将士的心头。
雨势渐歇,但杀戮更盛。
滕瑞眉头微皱,看着眼前这场如修罗地狱般的血腥搏杀,心底深处,也闪过一丝不忍。
安澄身边的长风骑只剩下了约千余人,却仍一个个悍暴狂虐,如从地狱中放出的恶魔,杀得桓军也有些胆寒,纵是将他们步步逼退,却也突不破他们抵死铸就的防线。
宇文景伦正与安澄刀刀对决,安澄刀法不及他,体力也早透支,但凭着搏命的招数和不知哪来的韧劲与血性,让宇文景伦拼尽全力也拿他不下。
滕瑞听到马蹄声渐近,大喜转头:“易先生,河西府平定了?”
“是,高氏子弟倒也算有血性,巷战打得颇艰难,不过总算平定了。”易寒望向前方,眉头锁起:“这个安澄,凶悍得很啊。”
“箭矢有没有补充好?”
“带过来了。高国舅府后院,正有批箭矢,解咱们燃眉之需。”易寒笑道。
滕瑞双掌一合:“这就好。”他将令旗一挥,号角呜咽而起。宇文景伦听得清楚,一声朗笑,“唰唰唰”三刀,逼得安澄退后两步,宇文景伦飞身腾上骏马,驰回王旗下。
号角再是悠扬数声,桓军如潮水般退下。安澄心知不妙,抬眼见桓军阵前,黑压压箭兵向前,寒闪闪箭矢上弓,绝望与愤恨齐齐涌上,他回头看了看南面半里处的河西渠,再望向东北面,怆然一笑:相爷,安澄不能再陪伴你了!
他忽然扬声而啸,啸罢,怒喝道:“弟兄们,和他们拼了!”
上千长风骑齐声应和,他们人人身带重伤,但所有人均是一脸慨然赴死的神情,怒吼着,衝向桓军。
宇文景伦看着这上千死士衝来,冷酷一笑,右手急速压下。
裴琰狂抽身下骢马,在向西南的路途上狂奔。他的背心,透出一层又一层汗,额头青筋暴起,双目渐转血红。紫色战袍,急驰间被捲得似要随风而去。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逐渐蔓延占据他的心头,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大军有没有跟上,只是猛抽骏马,任细雨淋湿自己的双眉和鬓髮。
宁剑瑜紧跟在他身后,双眸似被点燃,急驰间,他彷佛能听到体内突突的血流声,田策,安澄,你们能撑住吗?
数骑当先,万骑追随,驰过山丘,驰过平地,驰向西南无边无际的平野,驰向那象征着最后一线生机的河西渠。
雨,终于停了。
裴琰与宁剑瑜当先驰上小山丘,终于看到了不远处的河西渠。却也看见了黑压压的数万桓军,看到了桓军阵前,小山丘上,那上千名长风骑死士。
裴琰锐利的目光撕破箭雨,一下找到了那个陪伴了自己十八年的身影。他也看到,漫天箭矢,呼啸着飞向那上千弟兄,“簇簇”之声撕裂了他的心肺。他眼睁睁地看着,弩箭雕翎如骤雨般射向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身中无数利箭,缓缓跪落于黄泥之中。
裴琰眼呲欲裂,他耳边已听不清任何声音,甚至连自己和宁剑瑜的怒嘶声也听不见了,如疯虎一般,化身为杀神,捲起一道紫色风暴,直扑向桓军。
宇文景伦见强弩射出的箭矢终将这最后上千人击毙,满意地一笑,沉声道:“全速前进,攻过河西渠!”
号角声震破长空,桓军如潮水般向前,绵延里许,铁蹄狂踏,踏过长风骑的尸首,疾驰向河西渠上的镇波桥。
眼见桓军的铁蹄捲过了安澄的身体,裴琰瞠目欲裂,一声暴喝,长剑脱手,如一道闪电,飞过上万人马,穿透正策骑踏上安澄尸身的桓军的身体,再射上前面一人的背心,二人齐齐倒落马来。
易寒双耳一颤,猛然回头,急道:“裴琰到了!”
宇文景伦暗惊,急速举起右手,号角数变,桓军齐齐勒马。
裴琰驰下小山丘,衝入桓军阵中,他双掌连击,漫天真气击得桓军纷纷往外跌去。
一口真气将竭,他也终驰到阵前,他怒喝一声,从马背上跃起,横空掠过,双足连环踢踏,连踏数十名桓军的头顶,右手一撸,夺过一把长剑,急纵向安澄尸首处。
易寒腾身而出,寒光一闪,将裴琰的去势阻住。裴琰无奈回招,二人长剑相击,如暴雨击打芭蕉,俱是招出如电,缠斗在了一起。
桓军后阵一阵骚乱,宇文景伦迅速回头,见越来越多的长风骑,由东北面的小山丘捲来,知裴琰所率大军赶到,当机立断:“回击!”
桓军训练有素,后阵变前阵,迅速回击,两军杀声四起,再将这河西渠北、镇波桥前,变成人间地狱。
宇文景伦却不看两军战况,只是紧盯着与易寒搏杀的裴琰,跃跃欲试。终忍不住一夹马肚,手中“白鹿刀”觑准裴琰后背,凌空劈去。
裴琰听得刀声,凛然一惊,无奈易寒长剑上的螺旋劲气将他的剑尖粘住。急怒下真气盈满全身,腾于半空,避过宇文景伦刀锋。但紫袍“嘶”地一声,被白鹿刀砍下半截。
裴琰因身腾半空,剑势便有些凝滞,易寒长剑忽暴寒芒,裴琰承受不住,身形后飞,胸口如遭重击,吐出一口血来。刚及落地,易寒与宇文景伦,一刀一剑,合力攻上。
赶来的长风骑们都如同疯了一般,人人怒喝着与桓军拚杀,宁剑瑜和陈安、许隽更是声如巨雷,在阵中勇不可挡,杀得桓军象落叶飘絮倒飞满地。
卫昭策马于小山丘上,皱眉看着前方战场。崔亮气喘吁吁赶到,凝目细看,急道:“卫大人,咱们人少,这样拼下去可不行。守住河西渠,才能徐图后策。”
“嗯。”卫昭点了点头:“可你看少君的样子,怕是―――”
崔亮当机立断,回转身,寻找几位号角手和旗令兵。
卫昭遥望阵中,裴琰与易寒及那着王袍之人激斗的身影,不禁眉头深锁,终催动身下骏马,驰下小山丘,驰向阵中。
裴琰力敌易寒和宇文景伦,还要顾着安澄尸身不被战马践踏,便渐有些支撑不住。
易寒看得清楚,心中暗喜,藉着宇文景伦一刀将裴琰逼得向右闪挪之机,在空中换气,姿态曼妙,旋飞至裴琰身后。裴琰听得脑后生风,无奈下前扑,右足踢向宇文景伦,挡住他必杀一刀。
他不及站起,易寒一剑凌空刺下,裴琰硬生生向旁横移,易寒长剑穿透他的甲冑,森冷的剑刃贴着他的肌肤,刺入泥土之中。
易寒这一剑入土极深,裴琰虽未被刺中,甲冑却被钉住,欲待提气而起,宇文景伦深厚刀气砍到,他反剑而挡,易寒长笑一声,右拳击出,“呯”的一声,击上裴琰背部。
裴琰纵是做好了准备,提气护于背心,仍被这一拳击得鲜血狂吐。宇文景伦再是一刀砍下,裴琰勉力提气,带出易寒长剑,在地上急速翻滚。易寒却已夺过身边士兵手中长剑,挺身飞来,刺入裴琰左肩。
裴琰中了一拳一剑,真气逐渐溃散,强自支撑,死死护住安澄尸身。
宇文景伦与易寒使了个眼色,“白鹿刀”横劈向裴琰,易寒则刺向裴琰必闪之处。眼见裴琰脚步踉跄,身子就要撞上易寒剑尖,白色身影凌空飞来,易寒大惊,急速回剑自救,方挡下卫昭这凌厉老辣的招数。
易寒不知来者是谁,剑术与功力竟与自己不相上下,顾不得多想,卫昭已攻了过来,脚踏奇步,所使皆是不要命的招数,逼得易寒步步后退。
卫昭朗笑道:“少君,没事吧?”
裴琰却似未听见一般,连着数剑逼退宇文景伦,俯身将安澄的尸身抱于怀中,浑身剧颤。
桓军两员大将见王爷势危,攻了过来,挡住裴琰信手挥出的剑势。
宇文景伦得以脱身,见易寒被卫昭逼得有些狼狈,“白鹿刀”由右向左,横砍向卫昭。
卫昭却不闪躲,仍旧攻向易寒。他剑势如虹,易寒连战数场,真气稍衰,剑势有些凝阻,卫昭发出一声震耳长喝,长剑划过易寒肋下。
易寒鲜血喷出,“蹬蹬”后退,坐于地上。卫昭却也被宇文景伦宝刀扫中右腿,踉跄数步,回剑一击,再与宇文景伦战在了一起。
号角声响起,长风骑听得结阵号角,凌乱的攻势渐缓,慢慢集结在一起。阵型也由散乱渐渐结成小阵,再由小阵慢慢扩展而成大阵,渐成两翼齐飞之势,如龙似凤,将人数倍于己方的桓军攻得有些凌乱。
宁剑瑜和陈安率着这两翼,逐渐向阵中的裴琰和卫昭靠拢。
滕瑞见势不妙,急速挥出旗令,桓军也集结成阵。宇文景伦知已取不了裴琰性命,扶起受伤的易寒,在将领们的簇拥下,掠回本军阵中。
两军号角齐吹,旗令挥舞,在河西渠北陷入对峙。
江慈紧随着崔亮,在上千长风骑的护拥下,驰至帅旗下。眼见裴琰双目血红,似是有些不太清醒,崔亮向宁剑瑜急道:“强拼无益,过河西渠!”
陈安吼道:“退什么退,和他们拼了!”
宁剑瑜眼光掠过紧紧抱着安澄尸身的裴琰,心中剧痛,却也保持着几分清醒,点头道:“听子明的,先撤过河西渠!子明,你带人护着侯爷先撤,我断后!”
崔亮断然道:“好!”手中旗令挥出,长风骑井然有序,按旗令行事,各营先后驰过镇波桥。
卫昭右腿流血不止,在裴琰耳边暴喝一声。裴琰震得悚然抬头,卫昭左手拎起安澄尸身,右手揪上裴琰胸前,忍住右腿剧痛,闪身掠过镇波桥。
宇文景伦见长风骑井然有序撤过镇波桥,知他们一旦与田策残部会合,力守河西渠,己方再想长驱南下,便有些困难。他极不甘心,面色阴沉,将手一挥,左右两军便攻了上去。
宁剑瑜身上白袍早被鲜血染红,他将陈安一推:“我断后,你快走!”
陈安还待再说,宁剑瑜“唰唰”数枪,陈安被迫后退,再见他面上严峻神色,只得带着数营将士撤过镇波桥。
宁剑瑜率后营三千名将士,守于镇波桥头,他横枪勒马,傲视逼将上来的桓军,一声暴喝:“宁剑瑜在此,不要命的,就上来送死吧!”
他这声暴喝,如晴天惊雷一般,震得桓军心胆俱裂,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杀机四伏的战场,也于这一刻有些凝固。
桓军箭矢已于先前射杀安澄等人时用尽,宇文景伦见宁剑瑜豪气勃发,英姿凛凛,灼得他双目生痛,不禁心中恼怒,抽出箭壶中最后数根长箭,吐气拉弓,白翎破风,连珠般射向宁剑瑜。
宁剑瑜朗声长笑,手中银枪团团而舞,箭尖击上银枪,火花四溅,却又一一跌于一旁。
宇文景伦瞅准宁剑瑜枪势,终瞠目吐气,射出最后三箭。
宁剑瑜将第一箭拨落,第二箭已至胸前,他急速后仰,闪目间见第三剑射向自己左肋,急中生智,左手将白袍急捲,束成长棍,将最后一箭击落于地。
河西渠两岸,镇波桥前,长风骑齐声欢呼,桓军士气不禁一挫。
滕瑞迅速在心中权衡,趋近宇文景伦身边:“王爷,看样子,今天没办法将他们尽歼。咱们的将士,也都乏了,苦攻下去,死伤太重。河西府还得回兵去镇着。”
宇文景伦压下心中不甘,怒哼一声,滕瑞打出旗令,桓军后军与右军迅速北撤向河西府,其余三军则依然列于河西渠北。
宁剑瑜大笑道:“宇文小子,咱们改日再战!”率着后营三千余人缓缓退过镇波桥。
炎炎夏日,雨势一停,便是丽阳当空。
宁剑瑜退过镇波桥,向崔亮大声道:“子明,你帮我看着!”急奔向帅旗所在。
帅旗下,卫昭手中运力,猛然撕开裴琰的甲冑。裴琰左肩血流如注,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面无表情,坐落于地,紧紧抱着安澄的尸身。
江慈见崔亮不在近前,凌军医等人也未赶到,强自镇定心神,迅速取出囊中药酒与伤药,向卫昭颤声道:“三爷,点他穴道止血!”
宁剑瑜赶到,抢步上前,扶住裴琰:“侯爷!”
卫昭强忍右腿刀伤剧痛,单膝跪于地上,挥手如风,点住裴琰肩头数处穴道。
江慈迅速将药酒涂上裴琰伤口,裴琰身躯一震,抬起头来。
江慈只当裴琰疼痛,忙道:“相爷,你忍着点,马上就好!”
裴琰目光徐徐扫过宁剑瑜与卫昭,又木然望向围拥在四周的长风骑将士,愣怔良久,终缓缓望向怀中被乱箭射成刺猬一般的安澄。
他双目血红,咬紧牙关,颤抖着伸出手去,一根,又一根,将安澄身上的箭矢用力拔出。
“噗”声连连,黑血流淌,安澄身上箭洞一个个呈现,他面上满带着愤怒和不甘,双目睁得滚圆,无言向天。长风骑将士俱是心头绞痛,不知是不忍看安澄惨状,还是不忍看侯爷木然的神情,都偏过头去。
裴琰一根根利箭拔着,眼中痛悔之意渐浓,宁剑瑜与卫昭默然立于一旁,俱各无语。
裴琰将安澄身上最后一根利箭拔出,再将正替他敷药的江慈一推,身形稍向前俯,将安澄紧紧抱于胸前。
江慈被他推得跌倒于地,抬起头,正见裴琰紧闭的双眸,颤抖的身躯,也清晰地看见,两行泪水,急速地,自他紧闭的眼角滑落。
那泪水,似都带上了几分血红。裴琰慢慢仰起头来,视线模糊中,头顶炎炎烈日,恍如安澄灿若阳光的笑容,他再也无法抑住心头一阵狂似一阵的巨浪,仰天长嘶一声:“安――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