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中烦闷,欲待斥责,卫昭轻步进来,挥了挥手,陶内侍退去。
卫昭取过桌上参汤,淡淡一笑,皇帝转过身去。卫昭低嘆了一声,匙羹轻响,竟自顾自地喝上了参汤。
皇帝索性回过头来,卫昭似笑非笑,斜睨着皇帝:“三郎时刻想着能为皇上分忧,只恨这身子尚未大好,看喝上一碗御用的参汤,能不能好得快些。”
皇帝一笑,卫昭便将参碗奉上,皇帝就着喝完,和声道:“还是你贴心,其余的臣子,没一个叫朕放心的。”
“皇上可是为了桓军南侵的事情烦心?”卫昭看了看案上的摺子,淡淡道。
皇帝轻“嗯”了一声,步至椅中坐下,微合双眼,道:“你是个明白人,眼下情形,不得不让裴琰重掌兵权,可万一―――”
卫昭飘然走近,替他轻捏着双肩,悠悠道:“皇上也知道,三郎与少君素来面和心不和,我也看不惯他那股子傲气。但平心而论,若说领兵作战,华朝无有出其右者。”
皇帝被拿捏得舒服,微笑着拍了拍卫昭的手:“你这话说得公允。”
“三郎是站在朝廷社稷的立场上说话,并非单纯依据个人喜恶。眼下情形,也只有让裴琰出来统领长风骑,对抗桓军,否则河西危殆。”
皇帝沉吟不语,卫昭笑道:“皇上若是不放心裴琰,三郎倒是有个法子。”
“说来听听。”
卫昭手中动作停住,慢慢俯身,贴到皇帝耳边,柔声道:“皇上可派一名信得过的人,作为监军,随军监视裴琰。他若有异动,容国夫人和裴子放可还在皇上手心里捏着,不怕他不听话。”
皇帝微微点头,道:“裴子放走到哪里了?”
“手下来报,三日后便可进京。”
皇帝思忖一阵,微笑道:“裴琰有些拿架子,得派个合适的人去宣他才行。”
卫昭直起身,继续替皇帝按捏,半晌方轻哼一声:“我可不爱见他,皇上别派我去就行。”
皇帝大笑:“不是朕小看你,你还真不够份量。你早些把伤养好,朕另有差事要派给你。”
春光极浓,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似是要拼尽最后一丝韶光,将宝林山点缀得如云霞笼罩。
庄王着轻捻云纱的锦袍,由马车探身出来,望向山腰处的长风山庄,手中不自觉地用力,车帘上的玉珠被他扯下数颗。
仆从过来,匍伏于地,庄王踩着下了马车。他望着长风山庄高檐上的铜铃,想起临行前父皇的严命,想起远在河西的高姓世族,心底喟嘆一声,喝住要上山通知裴琰出庄相迎的侍从,率先往山上走去。
他是首次来长风山庄,看着那精雕重彩的府门,不由羡慕裴琰这个冬天倒是过得自在,正自怔忡,庄门大开,裴琰一袭天青色长袍广袖丝服,缓步出来。
庄王忙笑着上前:“少君!”
裴琰深深施礼:“王爷!”
庄王搭着裴琰的手,细细看了他几眼,语带疼惜:“少君可消瘦了,看来这回真伤得不轻。”
裴琰微微笑着:“小子们说似是见到王爷车驾,我还不信,王爷前来探望,真是折煞裴琰。”
他将手一引,庄王与他并肩步入庄内,口中道:“我早念着要来看望少君,但政务繁忙,一直抽不开身,少君莫要见怪。”
裴琰忙道岂敢,将庄王引入东花厅。下人奉上极品云雾茶,裴琰轻咳数声。
庄王放下手中茶盅,关切道:“少君伤势还未好吗?”
裴琰苦笑道:“好了七八成,但未恢復到最佳状态,倒让王爷见笑。”
庄王鬆了口气,重新端起茶盅,正自思忖如何开口,安澄进来,给庄王行了礼,又步到裴琰面前禀道:“相爷,都备好了。”
裴琰起身笑道:“下人们说在平月湖发现了三尺长的大鱼,我让他们备下了一应钓具,王爷可有兴趣?”
庄王性好钓鱼,正想着如何与裴琰拉近些距离,忙道:“再好不过。”
平月湖在长风山庄东南面,为山腰处的一处平湖。
此时正是盛春,湖水清澈,碧波荡漾,湖边翠竹垂柳,鹅雁翩跹。迎面而来的湖风带着浓浓的花香,湖面一片明亮的绯红,满眼皆是明媚的春光,庄王不由嘆道:“都说京城乃繁华之地,我看倒不如少君这长风山庄来得舒心自在。”
裴琰将他引至籐椅中坐下,自己也撩襟而坐,微笑道:“虽不敢说这处好过京城,但住久了,倒真的舍不得离开。这些年,不是在战场杀敌,便是在朝堂参政,鲜少有过得这么轻鬆自在的日子。所以说,福祸相倚,此次受伤倒也不全是坏事。”
庄王大笑,下人们早替二人上好鱼饵,二人接过,将钓线抛入湖中。
柳荫稀薄,春阳正盛,清风徐来,二人面上皆闪烁着淡淡的光影。不多时,裴琰便钓上来一条尺来长的金色鲤鱼,十分欢喜,笑着对庄王道:“可惜不是在京中,不然邀上静王爷与三郎,比试一番,定可将静王爷灌得大醉。”
他似是又想起一事,问道:“听说三郎受了重伤,可大好了?”
庄王却只是忙着起桿,钓上一尾两寸来长的小鲫鱼,摇了摇头:“少君这长风山庄的鱼儿都有些欺生。”又道:“三郎伤得较重,怕只恢復了五六成,看着清减了许多,让人好生心疼。”
裴琰重新将钓丝抛回水中,嘆道:“皇上定是又心疼又心忧,唉,身为臣子,不能为皇上分忧,实是愧对圣恩。”
庄王正等着他这话头,便缓缓放下手中钓桿,转头望向裴琰:“少君,父皇有旨意下。”
裴琰忙放下钓桿,挥了挥手,所有随从迅速退去,他面北而跪,口中道:“臣裴琰接旨。”
庄王上前将他扶起,道:“父皇说,不用行礼接旨。”说着从袖中取出黄绫卷,裴琰双手接过,摊开细看,面上露出犹豫迟疑之色。
庄王语出至诚:“少君,眼下已到了国家危急存亡之时,宇文景伦大军长驱直入,若是让他攻下了河西府,潇水平原无险可依,京城危矣。”
裴琰默默无言,庄王无奈,只得续道:“高成战败,宁剑瑜在娄山和小镜河撑得辛苦,无暇西顾。王朗又阵亡,董学士怮哭数日。眼下社稷危艰,还望少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谢煜在这里,替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先行谢过少君!”说完长身一揖。
裴琰忙上前将他扶住,连声道:“王爷切莫如此,真是折杀裴琰。”
庄王目中透着热切之意:“少君可是答应了?”
裴琰仍有些犹豫,庄王轻声道:“少君可是有何顾虑?”
“倒不是。”裴琰摇了摇头:“主要是我这伤,未曾痊癒―――”
庄王呵呵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盒,道:“父皇也知少君伤了元气,让我带来了宫中的‘九元丹’。”
裴琰面上露出感动之色,语带哽咽,磕下头去:“臣谢主隆恩。”
庄王将他扶起,亲热地拍着他的右手,嘆道:“少君,你是国之柱石,朝中可是一时都离不得你,父皇都说,让我多多向你请教才是。”
裴琰忙称不敢,道:“日后裴琰还得多多仰仗王爷。”
湖水倒映着青山红花,平静无澜,倒影中的杜鹃花绚得耀目。平月湖畔,二人相视一笑,笑意盎然的眸子中俱各微闪着光芒。
喝过崔亮开的药,又连敷数日外用草药,江慈肩伤有所好转,但精神却一日比一日萎靡,常呆坐在房中,闭门不出。
魏五婶与她相处一段时日,对她性情有了一定瞭解,虽是被迫前来服侍于她,也有些心疼于她。这日夜间,见卫昭飘然入园,两人一人在室内枯坐,一人于窗外默立,终忍不住轻步行到卫昭身侧,低声道:“公子,姑娘这几日有些不对劲。”
卫昭并不言语,魏五婶嘆了口气:“公子,您还是进去劝解一下吧,这样子,肩伤能好,但心病怕会严重。”
夜风吹起卫昭耳侧垂下的长发,拂过他的面颊。他忽想起那日晨间,自己负着她,赶往落凤滩,她的长发,也是这样拂过自己的面颊。淡淡的惆怅在心头蔓延,终提起脚步,缓步步入内室。
她正面窗而坐,绯色长裙在椅中如一朵桃花般散开,乌髮披散,越发衬得肌肤雪白。卫昭凝望着她的侧影,再望向她身侧床上散散而放的狐裘,目光一紧,轻咳出声。
江慈转头看了卫昭一眼,又转过头去,剪水双眸蒙上了一层雾色,低声道:“他快到京城了吧?”
卫昭望向窗外的黑沉,淡淡道:“算算日子,明日就要到了。”